情色书屋

第三个托钵僧的故事
书名： 一千零一夜 作者： 邓嘉宛译 本章字数： 6078 更新时间： 2024-01-02 15:04:04

我名叫阿吉布，是卡西斯布国王之子，我在父亲去世后登基做了国王，以公正和仁慈治理百姓。我的王城位于海岸上，面对着广阔的大海，以及海中散布着的许多大小岛屿；我有五十艘商船，五十艘比较小的游船，以及一百五十艘的战舰。

我喜爱航海，很想去看看海上那些岛屿，于是我给一艘船备了一个月的粮食和饮水，出海去那些岛上游玩，然后再返回王城。接着，我又想要展开一趟为时更久的航行，我给十条船装备了足够两个月使用的饮水和食物，出海航行了二十天，直到有一天夜里，海上刮起大风，波涛汹涌，翻腾的巨浪不断对我们打过来，整个世界一片天昏地暗。

我们放弃抵抗，让船随意漂流，我说：“让自己落在危险中的人，就算全身而退，也不当赞扬。”我们向真主祈祷，恳求祂的保佑，但是猛烈的狂风不停，大浪接连不断，直到第二天天亮，风才止住，大海恢复平静，太阳升起照耀。

不久，我们看见一个岛，我们登陆岛上，做饭吃饭，休息了两天。然后再次出发，又航行了二十天，没有看见任何陆地。大海的水流把我们带离了原来的航道，船长发现自己来到一片陌生的水域，他估算不出船只的位置，只感到一片茫然。他吩咐瞭望员爬到桅杆顶上去眺望。瞭望员爬上船桅眺望，说：“船长，无论左右，除了天空和大海，我没看见任何东西。不过，前方远处的海中有个东西耸立着，一会儿黑，一会儿白。”

当船长听见瞭望员的话，竟然一把扯下头巾扔在甲板上，又拉扯自己的胡须，连连打自己的脸说：“陛下啊，我们全都死定了，没有人能生还。”他说着流下眼泪，我们都跟着他一起哭起来。

我对他说：“船长，告诉我们，瞭望员看见的是什么？”

“陛下，”他回答，“那天晚上遭遇暴风之后，我们就迷失了航向，偏离航道航行了二十一天，也没有风把我们带回正确的航道上。明天傍晚，我们就会去到那座黑石山，它又叫磁石山，水流正把我们带往那里去。等我们接近到一定的距离，这船的所有钉子就会脱离飞出去，牢牢吸附在那座山上，整条船会解体。至高的真主赐给那座磁石山一股神秘的力量，让所有的铁器都被它吸引。这座山有许多的铁，总共有多少，只有真主知道。从古至今，不知道有多少船只撞上它而遇难。它的山顶上有一座十根柱子撑起的黄铜圆顶建筑，圆顶上有座同样用黄铜铸造的铜马和铜骑士。骑士手里握着一根黄铜鱼叉，胸前挂着一块铅牌，上头刻着名字和符咒。陛下，导致航海人发生危险的，就是那个骑士，只有当他跌落下马，咒语才会解除。”他放声痛哭，我们全都确定自己必死无疑，于是每个人都跟同伴彼此交代了遗言，说不定对方能在劫难中获救生还。

那天晚上我们都没睡，隔天早晨，我们都看见了那座磁石山，水流以沛莫能挡之势将我们推送过去。当船接近到一定距离，船体开始崩裂，钉子开始往外飞，船上所有的铁器全奔向磁石山，吸附在上面。到了那天傍晚，我们全都落到了山体周围的海里，苦苦挣扎。我们有少部分人获救，绝大部分的人都淹死了。获救的人因为强风的吹刮和狂浪的拍打，全都昏昏沉沉，不知道彼此的下落。

至于我，真主保存了我的性命，好让我遭受更多他要我受的困难、折磨和灾祸。我落水后，抱住一块船只解体后的木板，风浪把我推到了岸边，正好面对一条往山顶上去的小路，就像一道在岩石间劈砍出来的楼梯。我一边喊着至高真主的名，祈求祂的帮助，一边爬上了台阶，一点一点往山上爬。真主让风停下来，帮我攀登顺利，所以最后我安全抵达了山顶。

山顶上果然有座圆顶建筑，我走进去，对自己逃过一死欢喜无比，我净了身，连续伏拜做了两次祈祷，感谢真主保留了我的性命。接着，我在圆顶下睡了一觉，并且做了一个梦，梦中有人对我说：“卡西斯布之子啊，当你醒来，你挖开脚下的地，会找到一张黄铜的弓和三支上面刻着符咒的铅箭。你用这弓箭将圆顶上那个骑士射下来，帮人类除掉这个大祸害。当你射中他，他会跌落到海里，那匹马会跌落在你脚前，你要把马埋在原来埋弓箭的地方。做完之后，海水会开始上涨，一直涨到山顶的高度，并会出现一条小船，船上载着一个手里握着桨的铜人（正是你射下的那个）。他会朝你划过来，你要坐上他那条船，但是切记不可呼喊真主的名。他会载着你航行十天，将你送到安全的港口，你会在那边找到能带你返回家乡的人。这一切都会实现在你身上，只要你记得不要呼喊真主的名。”

我猛醒过来，急忙按照梦中那个神秘声音的吩咐去做，找到了弓箭，张弓搭箭把那骑士射了下来。骑士落进海里，那匹马掉到了我的脚前，我按照嘱咐把马埋了。接着便见大海翻腾起来，海水上涨，一直涨到了山顶。我没等多久，就看见大海中央有条小船朝我划来。我感谢真主。当小船靠近，我看见船上果然是个铜人，胸前有块刻着名字与符咒的铅牌。我一语不发上了小船。铜人载着我整整划了十天的船，我终于看见一些岛屿和山岭，看见自己平安获救的可能。那时我高兴过了头，在欢天喜地中，我大声呼喊了全能者：“唯独真主是神！真主最伟大！”登时，船就翻了，我整个人直接跌进汪洋大海中。

幸好我会游泳，我便开始往前游，从白昼直到天黑，直到我的肩膀和双臂再也划不动了。眼看我命在旦夕，于是遵从信仰宣告真主的名，等候葬身海底。不料，大海上涨，狂风吹起高墙般的巨浪，卷起我往前推送，把我抛到了陆地上，真主的旨意终于成就。我吃力地爬上海滩，脱下衣服，拧干水摊开，等衣服干，同时躺下睡了一夜。天一亮，我便醒来穿上衣服，起身察看四周。

我走到岛上的树林前，绕着走了一圈，发现自己是在一个四面环海的小岛上。我不由得喃喃道：“我这是刚刚逃过灭顶之灾，又跌进孤绝之地。”

正当我心里思索着自己的境遇，希望得个好死，就看见远处有条船朝我驶来。我连忙爬上一棵树，藏身在枝叶当中。不久，就见那艘船停下来抛了锚，随后有十个拿着铁锹的奴隶上岸，走到岛中央，一同挖掘，一直挖到露出一扇地板门，然后把门掀起来。接着他们返回船上，陆续扛下各种物品，有大饼、面粉、油、蜂蜜、肉类、地毯，以及居家所需要的一切物品。他们就这么来来回回，把船上所有的东西都搬运到地底下去。随后他们回到船上，再下船来时搬运的是锦衣华服，同时簇拥着一个老态龙钟的老者，一袭蓝袍挂在他枯干的骨架上，被风吹得东摇西晃。有诗这么描述他：

时光令我们颤抖，多么可悲啊！

他多么刚强，充满力量。

我曾经长途跋涉也不疲倦，

如今，我不行走也感到疲惫，可叹的我！

老者被一个匀称完美的少年搀扶着，他俊美无双的容貌如同歌谣所传述的，优雅柔嫩如树苗，令观者无不心神迷醉，痴痴凝望。有诗这么描述他：

他们将美带来与他并比，

但美垂下头，感到羞耻和恐惧。

“美啊，”他们说，“你见过他这样的吗？”

它回答：“我从未见过与他相似的。”

他们一行人一个接一个下到地底去，过了一个多小时，才见那老者和奴隶们上来，却不见那个少年。接着他们把地板门盖上，再把土堆回原处盖住门板，然后返回船上，拔锚启航。

他们一出了我的视线，我立刻从树上下来，去到那个我看他们挖掘的地方，动手把土刨开，一直刨到露出那扇地板门。门是木制的，形状大小像一块磨坊的磨石。我拉起门，底下露出一条蜿蜒的石阶。我一边惊奇，一边往下走，最后抵达了一个美轮美奂的房间，墙上挂着各色丝绸，地上铺着各种地毯。我看见那少年独自坐在高脚卧榻上，手里握着扇子，倚着靠垫，面前摆满了芬芳的花朵、香草和水果。

他看见我，登时吓得脸色发白。我安慰他说：“冷静，别怕，不会有人伤害你。我跟你一样是人，是个王子，是真主派我来陪伴你，使你免于孤单。现在，告诉我你的故事，为什么你会一个人住在这地底下？”

当他确定我跟他一样是人，他很高兴，也恢复了脸色。他让我接近他，说：“这位哥哥，我的故事比较奇怪，你听我说吧。我父亲是个珠宝商人，家财万贯，拥有许多黑奴和白奴，往来各地为他经商，有的走陆路用骆驼商队，有的以船只远达海外，去到最遥远的国家；他与各地的君王做生意。但是他一直没有孩子，有一天晚上，他梦见自己会有一个儿子，但这孩子非常短命，他哭着醒来，又大哭一场。接下来那天晚上我母亲就怀孕了，他也记下她怀孕的日子。等她十月怀胎期满，就生了我。我父亲老年得子，高兴万分，他大宴宾客，周济穷人。

“他召集了当时最负盛名的天文学家、数学家，以及饱学之士和星象家，他们排了我的星盘，对我父亲说：‘你儿子会活到15岁，届时他的生命线会断裂，他的星盘排列显示出极大的危险，如果他能避过这个凶险，就能长命百岁。他会遭遇到的危险是这样的——在危险海域中耸立着一座磁石山，山顶上有个骑着铜马的黄铜骑士，胸口挂着一块铅牌。在这骑士落海的第五十天，你的儿子会丧命，杀他的是那个把骑士推翻入海的人，他是卡西斯布国王之子，一个名叫阿吉布的国王。’”

“我父亲对这预言忧愁不已；不过他认真将我抚养长大，让我受了很好的教育，直到我年满15岁。十天前，有消息传到他耳里，说那个铜骑士掉到了海中，是卡西斯布国王之子阿吉布将他抛进海里的。我父亲忧心如焚，生怕我会性命不保。因此，他为我挖了这个地下室，为我准备了各样生活所需用的东西，然后把我送到这里来，让我在余下四十天的危险期里，可以避开阿吉布国王的掌握。等这四十天过了之后，他会回来带我返家。这就是我的故事，是你之所以会在这里发现我独自一人的原因。”

他的话令我惊讶万分，我暗自道：“我就是他说的阿吉布国王。但是，安拉在上，我百分之百不想杀害他啊！”于是我对他说：“公子，愿真主旨意成全，免除你的痛苦和死亡，你也不必烦恼、悲伤或不安，我会陪伴你、服侍你，我生来就是要在这些日子里陪伴你的，我会随你返回你的家园，请你父亲派些仆从护送我返回自己的家乡。真主会要求你报答我的。”

少年听了我的话很高兴，我们坐着一直聊到天黑，我起身去点了一根巨大的蜡烛，又给油灯添上油，然后摆上晚餐、饮品和甜点。我们吃喝谈话，一直聊到深夜。他躺下睡觉，我给他盖好被子，这才自己躺下来休息。第二天早上，我起来后先烧了热水，这才温柔地唤他起床，然后给他端来热水洗脸。他感谢我，说：“年轻人，真主会以善报答你！安拉在上，如果我逃过一劫，逃过卡西斯布国王之子阿吉布，我一定会让我父亲酬谢你的！”

“愿你遭害的日子永不来到。”我回答，“愿真主把我丧命之日排在你前面！”然后我摆上食物，一同吃了饭，接着我焚香净身，他也给自己熏了香。

我为他摆开棋盘，我们下棋，吃点心，又继续下棋，一直玩到了晚上。我起身点上灯，摆上晚饭，一起吃饭说话，聊到深夜。他躺下休息，我给他盖好被子，自己才去睡觉。就这样，我陪着他一日日地过，我内心对他的喜爱逐日加深，我忘了自己的烦恼，心想：“那些星象学家说谎，安拉在上，我不会杀他的！”

我每天伺候他，陪伴他，让他开心，就这么过了三十九天，到了第四十天早上，他高兴地对我说：“兄弟，今天是第四十天了，赞美保守我免于一死的真主，这真是托你的福，有你来陪伴我，我祈祷安拉带你返回自己的家乡！现在，兄弟，请你烧些热水，我好沐浴更衣。”

“我很乐意。”我回答。我烧了许多热水，端去给他，伺候他用羽扇豆皂从头到脚刷洗了一遍，再给他换上衣服，他摊开手脚躺在高脚床上，洗累了要休息。

他说：“兄弟，帮我切个西瓜来吃，上面还要撒糖。”

我到柜子里选了个很好的西瓜，找了盘子端过来，同时问他：“公子，你这里有刀吗？”

“这里有，”他回答，“在我头顶的架子上。”

我连忙爬上凳子去取，把刀从刀鞘里抽出来。但是就在我下来的时候，脚下突然一滑，重重跌在了少年人身上，而我手里的刀也迫不及待要执行命运的安排，直接插入了他的胸口，瞬间断送了他的性命。

当我察看他真的没了呼吸，确定自己误杀了他之后，我放声痛哭，两手拼命打自己的脸，撕裂衣服，说：“我们属于真主，也归回真主！这个少年人的危险时间就剩这一天，那些星象家早就告诉过他，这个美少年要命丧我手！我的人生一无所有，只余痛苦折磨和灾祸！真希望他没有叫我切西瓜，或让我先他而死！但是真主的安排已经应验了。”

当我确定他确实已经死了，我起身爬上了台阶，盖上那个门板，再将土拨回来把门板盖上。随后我眺望大海，看见有一艘船朝着小岛破浪而来。我心里害怕，说：“他们马上就要到了，并且会发现那个少年死了，他们会知道是我杀了他，必定会杀了我偿命。”

于是我赶快爬上一棵高大的树木，藏在枝叶间。我才刚刚藏好，船就已经泊岸下锚，一群奴隶簇拥着老人登陆，直接朝那个地下室走去。他们挖开泥土，发现土很松软，像是新挖过的。接着他们掀开地板门下到地下室，发现少年穿着干净的衣服，脸也洗得干干净净，但是胸口插着一把刀，已经死了。

看见这景象，他们尖声大叫，痛哭，打自己的脸，不住地喊道：“哀哉！这锥心痛苦的一日啊！”老人昏了过去，很久都没有醒来，那些奴隶都认为儿子的死对他是致命的。他们用少年的衣服把尸体裹住，抬上来放在地面上，又用丝绸的裹尸布再将他裹住。接着他们再把地下室里的东西都搬回船上。终于，老人醒来，随他们一同出了地下室，当他看见躺在地上的儿子，不禁扑倒在地，抓起尘土撒在自己头上[28]，又打自己的脸，扯自己的胡子。他趴在死去儿子的身上，哭得伤心欲绝，直到晕厥过去。

一会儿之后，那些奴隶带着一张丝织地毯回来，扶老人躺卧在地毯上，然后围着他坐下。从头到尾我都在树上看着他们。面对如此情景，我内心悲苦无比，实在会让我发未白而心先衰。昏死的老人一直到太阳西沉时分才醒过来，当他清醒过来，看见自己死去的儿子，想起过往一切，并他所惧怕的事情已经成真，他打着自己的头脸，喃喃念道：

爱的断绝将我心劈裂为二；

灼烫热泪自我双眼倾流。

所有我对爱子的期望，随水东流。

我能做或能说什么？我还有何盼望和援助？

但愿我从未见过他可爱的脸！

哀哉，给我的路无论远近都很艰困！

我心中爱的烈火熊熊燃烧，

还有什么魔法能给我带来平安，什么水喝了能遗忘？

但愿我的脚能与他一同踏上幽冥之路！

如此一来，我这时就不用孤单悲泣。

真主啊，你是我的盼望，可怜可怜我吧！

让我们团圆，我恳求让我们永远团聚在乐园里！

我们曾经多么幸福，一同住在一个屋檐下，

我们全然满足的幸福生活就此成为过去！

直到命运将断绝的箭矢瞄准我们，

将我们分离，谁能抗拒她的箭呢？

看啊！年岁累积的珍珠，父母的爱儿，

优雅的典范，被选出来受死！

我呼唤他回来：“愿真主使你寿终的时刻永不来到！”

这景况先声夺人，先阻止了我的哀号。

它以最快的速度赢走了你，我儿！

我的灵魂付出了代价，假使你的生命得被买回。

太阳也无法与你相比，看啊！它西沉了。

在天空盈亏转换的月亮也比不上你。

哀哉，我对你的悲伤，我对命运的怨叹！

无人能如你给我安慰，无人能取代你的位置。

为你悲苦衰残的父亲已经心神发狂，

自从死亡临到你，他的指望就此断绝。

没错，敌人对我们投来嫉妒的眼神，

愿那做了这事的人遭到当得的报应！

他再次哭泣，随即咽下最后一口气，也死了。那些奴隶不禁大喊：“哀哉，主人啊！”他们全都抓起尘土撒在头上，放声痛哭。随后他们抬起两具尸体，上了船，收锚启航。他们一出了我的视线范围，我就从树上下来，拉开地板门，下到地下室里。里面遗留下来的一些少年的物品，又让我想起了他，我忍不住念道：

我看见它们的遗迹，为渴望痛苦而憔悴；

面对这空寂的住所，我热泪滚滚而下！

我向真主祈祷，是祂的旨意使我们分离，

愿祂的恩典，有一天允许我们团圆！

上一章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