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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个托钵僧的故事
书名： 一千零一夜 作者： 邓嘉宛译 本章字数： 5556 更新时间： 2024-01-02 15:04:04

我乃一国之君的儿子，是个王子。我父亲教我读书写字，我对《古兰经》烂熟于胸，知道它的七种读法，并在多位饱学之士的指导下读过各类书籍。我学过天文学、诗歌，认真钻研过各种知识，直到远远超过同代之人。我的书法特别好，技冠群英，我的声名遍及四海，全世界的国王都听说过我。

这些国王中，印度国王听见我的名声，便差派使者带了大批适合送给国王的礼物和珍宝，前来见我父亲，请我前去印度。我父亲为我预备了六艘船，我们扬帆启程，航行了整整一个月才抵达陆地。我们牵下随船运来的马匹以及十匹骆驼，那些骆驼的背上都载满了要送给印度国王的礼物。我们上岸走了没有多远，就见前方卷起极大的尘土，飞沙漫天，直至遮蔽了整个乡野。

一阵子之后，尘埃落定，只见风尘中出现五十个身披铠甲的骑士，他们凶猛如狮，我们很快就明白他们是一伙阿拉伯强盗。当他们看见我们只是一小队人马，又带着十匹载满礼物的骆驼，立刻举起刀枪对我们冲了过来。我朝他们打手势，让他们知道我们一行是伟大的印度国王的使节；但是他们以同样的方式回复，表示他们既不在印度国王的领土上，也不受他管辖。

接着他们上前攻击我们，我那些随行的侍从，被杀的被杀，逃跑的逃跑；我也身负重伤，全因阿拉伯强盗都把注意力摆在抢夺那些财物上，我才得以逃脱。我从锦衣玉食的日子一下子落难，一时之间不知该何去何从。我冒险往前逃，一直逃到一座山顶，找到一个山洞躲过了一夜。第二天早晨，我继续往前走，就这么走了一个月，直到抵达一座安全又宜人的城市。彼时寒冬已过，春天带着玫瑰而来；城里一片鸟语花香，溪水潺潺。正如诗人所描述的：

一座和乐而居，全无纷扰的城市；

安全与和平永远是这地的主人。

对其中的百姓而言，它像座乐园，

正灿亮展现出它美丽稀有的容颜。

我进入这座城市，既悲又喜，喜的是自己到达这样一座城市，长途跋涉使我疲累不堪，病弱又焦虑，悲的是我竟以如此凄惨的光景来到这里。无论如何，我进了城，不知道要去哪里落脚，就漫无目的到处走，直到遇见一个坐在裁缝店里的裁缝。我向他问好，他也向我问好，并且亲切地欢迎我，他见我是个外乡人，待我十分客气，询问我为何会来到这里。

我告诉他我所有的遭遇。他为我担忧，说：“我儿，你千万别告诉任何人你的身份，因为这座城的国王跟你父亲有不共戴天之仇，是你父亲的头号敌人。”然后他给我摆上吃喝的东西，我开始吃，他也陪我吃了一些。我们一直聊到日落天黑，他安排我在他房间隔壁住宿，又给我搬来一张床和被褥。

我在他那里住了三天，第三天他问我：“你会什么谋生的手艺吗？”

我回答：“我是个法学家，是个读书人，能抄善写，是个文法学者，是个诗人，又是个数学家，还能写一手好字。”

他说：“你这些谋生的本事在这个国家都用不上，这城里的人除了赚钱，既不懂科学也不会写字，基本什么都不懂。”

“安拉在上，”我说，“除了我告诉你的这些，别的我什么都不会。”

他说：“把腰束上，带上斧头和绳子，到野地里去砍柴，卖柴维生，直到真主解救你。别告诉任何人你是谁，以免他们杀了你。”

他给我买了斧头和绳子，又把我交给一群樵夫，让我跟他们一起到野地里去砍一整天的柴，顶在头上运回来卖，一捆柴卖半个金币，这钱我拿一部分维持生活，其余的存起来。就这样，我过了一年。年末的时候，有一天我去到野地里，按着自己的习惯又脱离了同伴独自一个人走，碰巧看见一座树林，有潺潺的溪流，林里干柴也多；于是我走进树林，来到一棵巨大的、长着节瘤的树桩前，我想把它挖起来，便用斧头去挖树桩周围的土，把土刨开。

挖着挖着，我的斧头碰上了一个铜环，于是我把周围的土全清开，发现那是一个木板盖。我拉起木盖子，看见底下是个楼梯，我便顺着走下去，一直走到了一扇门前。我推开门，发现自己来到了一座构造精美的厅堂，里面还有个如珍珠一样贵重的姑娘，她的美貌能驱走人心里的痛苦忧虑和不安，她的言语能医治焦虑的灵魂，迷住一切的智慧人和聪明人。她身材窈窕，胸脯丰满，双颊姣美，容光照人，美丽无双。她的脸蛋熠熠生辉，如同穿破黑发般的长夜升起的太阳，而她的牙齿比胸脯更雪白闪亮。正如诗人对她的描述：

柳腰细细，瀑布长发漆黑如夜，就是她，

臀如沙丘，身板笔直如香脂树。

又有诗人说：

永不联合的事物有四种，除了

令我的心滴血，使我的灵魂遭风暴袭击。

这些是漆黑如夜的秀发，明亮如昼的前额，

两腮红如玫瑰，身材笔直窈窕。

当我看着她，我在她的创造者面前下拜，因为祂将她造得如此优雅而美丽。她看着我说：“你是人还是恶魔？”

“我是人。”我说。

她说：“谁带你到这里来的？我在这里住了25年，从来没见过一个人。”

她的声音听起来如此甜美，我说：“小姐，是我吉星高照，被引领前来此处好驱散我的悲伤和焦虑。”于是我把自己的遭遇从头到尾说了一遍给她听。

我的遭遇太惨，她听得泪落不止。她对我说：“我说说我的故事来回报你。我的家乡离印度很远，我是艾伯尼岛的艾菲塔穆斯国王的女儿。我父亲把我嫁给堂哥，但在新婚之夜，我被一个名叫吉尔吉斯·本·拉穆斯的恶魔掳走，他是我姨母依比利斯的儿子。抢了我之后，他带着我一直飞到了这里，将我安置在此，并将所有我需要的衣服、首饰、家具、饮食等等运来供我使用。他每隔十天会来这里住一夜，然后又去过他自己的日子；因为他未经家人的同意就强占了我。他跟我约定，他不在期间，若我有事找他，无论白天还是夜晚，我只要触摸壁龛上刻的这两行字，他就会立刻出现在我面前。他上次来是四天之前，眼下他还有六天才会再来。所以你愿不愿意在这里住五天，并在他来的前一天离开？”

“我愿意。”我说，“天啊！希望这不是梦。”

她听了很高兴，牵起我的手领我穿过拱门，进到一间小而简洁的浴室，我们脱了衣服，她帮我洗澡。随后她拿来一套新衣服给我穿上，又领我到长沙发坐下，让我坐在她旁边，给我拿来加了麝香的甜水喝，接着又端来食物，我们边吃边说话。

一会儿之后，她对我说：“你累了，躺下休息吧。”

我躺下沉睡，忘却自己所有的遭遇。当我醒来，发现她正在按摩我的脚[24]，我连忙道谢并祝福她，我们又坐着说了一阵子话。

她说：“安拉在上，我内心十分悲伤，因为我独自在这地底住了25年，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赞美真主，因为祂派你来到我这里！”接着她又说：“年轻人，你喝酒吗？”

我回答：“如你所愿。”

她到橱柜前取了一瓶密封的老酒，又用鲜花和香草装点了桌子，接着念道：

若我们知道你要来，我们会将牺牲献上

为你倾倒心血和双眼。

啊，我们会将脸颊铺在你走的路上，

犹如地毯，让你的脚从眼帘上踏过。

我感谢她，因为她的爱确实征服了我，悲伤和焦虑都离我远去了。我们坐着喝酒交谈直到天黑，那夜我和她一起度过了我这辈子最快活的一夜。第二天早晨，我们的欢愉更胜之前的快活，如此直到中午，我喝到神志不清，起身东倒西歪地走着，说：“来吧，美丽的姑娘！我带你离开这个地洞，帮你摆脱那个恶魔。”

她笑着回答：“你就满足并保有你现在所拥有的吧。每十天有一天是恶魔的，另外九天是你的。”

那时我已酩酊大醉，说：“现在我就要敲碎这个上面刻着符咒的壁龛，把那个恶魔召唤过来，我好杀了他，我曾经一次斩杀过十个恶魔。”

她听见这话，立刻奉安拉之名恳求我克制自己，并念道：

这是个会毁了你的东西；

我劝告你，聪明的话千万远离它。

又说：

噢，你这是急着寻找别离的马蹄，

天下无双的飞毛腿，

忍耐吧，因运气的本质是欺骗，

别离是欢乐之爱的坟墓。

我一点也没把她的话听进去，反而使尽全力踹向壁龛。登时，整个屋里变得天昏地暗，接着闪电雷轰，天摇地动，整个世界一片昏黑。见此情景，我喝醉的脑袋一下清醒过来，问那姑娘说：“这是怎么回事？”

“恶魔马上要出现了。”她回答，“我不是警告过你吗？！安拉在上，你真是害死我了！不过你赶紧逃命吧，快从你进来的路逃走。”

于是我赶紧奔向楼梯，但是，在无比的恐慌中我忘了自己的草鞋和斧头。我刚奔上两个台阶，回头一看，老天，地面已经裂开，从中冒出一个面目狰狞的恶魔，对那姑娘说：“出了什么大事你要这样惊动我？你遇到什么灾祸了吗？”

“我没遇上灾祸，”她回答，“我只是心情不好，喝了些酒解闷。没想到刚才起身时，头重脚轻，一下跌撞在壁龛上。”

“贱人，你说谎！”他说着左右四处张望，终于看见了斧头和草鞋，说，“这些是男人的东西。是谁跟你在一起？”

她说：“我从没见过这些东西，现在才看到，它们是你来的时候被卷着带进来的吧。”

但是他说：“胡说八道，你骗不了我的，婊子！”接着，他严刑拷打逼她承认。我受不了听她哭号，恐惧颤抖着爬上楼梯，回到地面，把木板盖盖上，再把土掩上。我想到那姑娘并她的美丽，以及因为我的愚蠢给她招来的灾祸，就为自己所做的懊悔不已。接着我又想到我父亲和他的王国，想到自己如何成了樵夫，想到自己在过了一段平静的日子之后现在又有了麻烦，我不禁落泪念道：

当命运的残酷用危难压倒你的时候，

想想你必然一日舒坦，一日受压迫。

我继续往前走，一直走回到我朋友家，发现他像热锅上的蚂蚁般正在等我。他见到我十分高兴，说：“兄弟啊，你昨晚到哪里去了？我心里为你着急得不得了，生怕你在野外碰到了野兽或其他危险。不过，赞美真主，你安全回来了！”

我感谢他对我如此挂念，并告退回房，满脑子回想所发生的事，深深责怪自己鲁莽多事，去踢那个壁龛。不久，那个裁缝进到我房间说：“我儿，外面有个外乡来的老人说要找你。他拿着你的斧头和草鞋去找那些樵夫，对他们说：‘我在召唤晨祷声中出门，发现门外有这些东西，不晓得这是谁的，请指点我到哪去找到它们的主人。’他们认得你的斧头，让他来这里找你。现在他坐在我的铺子里。你快出去谢谢人家，把你的工具拿回来吧。”

我听见这话，登时吓得脸色发白，还没来得及想该怎么办，地面突然震动裂开，从裂缝中冒出一个外乡人，就是那个恶魔！他用最野蛮的酷刑拷打那位姑娘，也无法逼她说出丁点讯息。于是他拿了斧头和草鞋，说：“我既然是依比利斯家的吉尔吉斯，我就有本事将这把斧头和这双草鞋的主人带回来！”

于是他去找了那群樵夫，说了上述的故事，他们便指点他来找我。他一把攫住我，二话不说，带着我高飞而去。不久之后降落，带我一同钻入地底，我一下子昏了过去。待我醒来，他已经带我到了那座地下厅堂，我看见那姑娘依旧赤身裸体被绑在地上，浑身鲜血淋漓。见此景象，我忍不住泪流满面。恶魔给她松绑，又拿衣服盖住她，说：“婊子，这是你情夫吗？”

她看着我说：“我不认识这个人，在这之前我也没见过他。”

他说：“你受了这么多折磨，还不招认吗？”

她回答：“我这辈子从来没见过他，真主禁止我说谎陷害他，以免你杀害他。”

“那么，”他说，“如果你不认识他，就拿这把剑把他的头砍下来。”

她拿起剑，走过来站在我面前。我朝她扬起眉毛示意，同时泪水不断滚落脸颊。她明白我的意思，眼神中满是叹息，像是在说：“是你给我们俩招来这样的灾祸。”我以同样的方式回答她，示意这是她原谅我的时候，这情景恰如诗人所言[25]：

我的双眼传达了我舌头要诉说的我的感觉：

所有我封藏在内心的爱。

我们相逢时热泪迅速滚落两腮，

我喑哑，但我的双眼揭露出我对你的思念。

她向我使眼色，而我，懂得她眼神所示。

我比个手势，她明白我无声的恳求。

我们的眉眼本身已满足了我们的交流。

我们沉默不语，但激情依然在我们悄悄地注视中畅言。

她抛下剑说：“我怎么能把一个我不认识，又没伤害过我的人砍头？我的宗教信仰不容我这么做。”

恶魔说：“要你杀了情郎确实是件很痛苦的事，因为你曾经和他共度良宵。你忍受这样的严刑拷打都不肯将他吐露出来。只有同类才会互相袒护。”接着他转向我，说：“凡人，你认识这个女人吗？”

“我今天才见到她。”我回答，“她是谁？”

“那么，”他说，“拿这把剑过去砍了她的头，这样我就相信你不认识她，并且不为难你并放你走。”

我说：“好吧。”我拿起剑轻快地走到她面前，举起手来。但是她对我扬起眉毛，像是在对我说：“我伤害过你吗？你就这样回报我吗？”我明白她要说什么，便以同样的方式回答她：“我会用我的命来赎你。”诗人说的正是这种情景：

情人能用他的眼皮诉说多少情话，

让他的思绪明白传达给他的情妇。

他眨眼向她示意，

她立刻明白面临的事。

眼神在二人之间交流何等迅速！

多么美好，又多么令人喜爱！

一人用他的眼皮写下他要说的话，

另一人用她的眼睛接收这无声的言语。

我的双眼一下充满了泪水，说：“伟大的恶魔，刚强的英雄啊！如果一个没有理智和宗教信仰的女人，都认为砍我的头不合法，我一个男人又怎么能让自己去杀害一个我这辈子从来不认识的女人？就算我会粉身碎骨，我也绝对不杀！”我扔下手中的剑。

恶魔说：“这表明了你们之间相知很深啊，不过我会让你见识见识你做这事的后果。”说罢他拿起剑来，连挥四剑，先砍了那姑娘的两只手，再砍了那姑娘的两只脚。见此情景，我确信自己必死无疑，而她以眼神向我道别。

恶魔见了说：“你还用眼睛当着我的面通奸！”接着一挥剑砍下她的头。然后他转过来对我说：“凡人，按照我们的法律，当我们的妻子与人通奸，我们把两人都处死是合法的。至于这个女人，我是在她的新婚之夜将她偷来，那时她12岁，从此她除了我不认识任何人。过去我按照外国人的习俗，每隔十天就来看她，跟她共度一夜；当我确定她欺骗我，我就杀了她。至于你，我不确定你是不是她的同谋。尽管如此，我也不会让你毫发无伤地走，我给你一个选择吧。”

听见这话我非常高兴，说：“你会给我什么选择？”

他说：“我会让你选择是要变成狗、变成驴，还是变成猴。”

我一心以为他会饶了我，说：“安拉在上，饶了我吧，真主会报答你饶了一个没有伤害过你的，真正的信徒。”我在他面前卑微地苦苦哀求，痛哭流涕说：“你这样待我真不公平啊。”

“别对我说这么多废话，”他回答，“我有权杀了你，但是我给了你选择。”

“噢，恶魔啊，”我回答，“你最好饶了我，就像被嫉妒的人饶了嫉妒者一样。”

恶魔说：“那是怎么回事？”

我回答：“恶魔啊，请听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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