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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托钵僧的故事
书名： 一千零一夜 作者： 邓嘉宛译 本章字数： 4236 更新时间： 2024-01-02 15:04:04

我父亲是个国王，他有个弟弟是另外一座城的国王。我叔父育有一儿一女，说来凑巧，我和叔父的儿子是同一天出生。随着时光流逝，我们都长大成人，并且感情十分融洽。我不时前去探望叔父，每次去总要在他那儿住上几个月。

有一天，我照例前去拜访，发现叔父外出打猎去了。但是堂弟以最热诚的方式接待我，为我宰羊，又备美酒，我们一同坐下吃喝。当我们喝到都有醉意的时候，堂弟对我说：“哥哥，我有一件重要的事要请你帮忙，我将要做的事，求你不要拦阻。”

“我一定全心全意帮你。”我回答。

他要我发下最郑重的誓言，让我按照他的意思做。随后他出门去，一会儿回来时带着一个蒙着面纱、香气袭人、衣着华贵的姑娘，对我说：“带着这个姑娘，先我一步去坟场，进到某某墓室。”他接着描绘墓室的样子给我听，我知道地点之后，他说：“在那里等我来。”

我已经对他发过誓，不能反对他，于是我带着那个姑娘一起去了坟场，进到墓室里等他。他很快就来了，并且带着一桶水、一袋石灰和一把刨锛。他走到墓室中央的那座坟，用刨锛松动坟上的石块，把一块块石头撬起来摆在一旁，接着再以刨锛刨土，直至刨到一块铁板，大小如一扇小门，他拉起铁板，露出底下一道蜿蜒的楼梯。

他转身对那姑娘说：“该你做决定了。”她上前走下了台阶，消失在我们的视线中。然后堂弟对我说：“哥哥，等我下去之后，请你完成对我的善举，把这铁板门盖上，再把土堆回铁板上，接着把这袋子里的石灰用桶里的水混合了，把这座坟的石块重新砌上，像之前一样用石灰抹好，免得人看见之后说：‘这座坟虽然是旧坟，却在最近被打开过。’我为这事已经在这里忙了一整年，除了真主，没有任何人知道。这就是我要请你帮的忙。哥哥，愿真主永远不令你失去朋友！”

说完他便走下了台阶。当他从我的视线中消失，我盖回那块铁板，按照他所吩咐地做好一切，让那座坟墓看起来像从来没被动过手脚一样，那时我整个人晕陶陶的，歇了好一会儿才起身返回王宫，却发现叔叔还没回来。第二天早晨，我终于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我很后悔自己竟听从了堂弟的话，可是忏悔无用，我觉得这整件事就像做梦一样。

于是我开始四处打听堂弟的消息，但是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我也去了那片坟场，找寻我抛下他的那座坟墓，但是我找不到，我不停地一个墓室接一个墓室，一座坟接一座坟地找，一直找到日落天黑，始终没找到。我返回王宫，茶不思饭不想，心里被堂弟的事情堵得慌，想不透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苦恼到了极点，整夜睡不着觉，就这么睁着眼睛焦虑到天亮。我一连找了七天，始终一无所获，我的担心和焦虑不停上升，几乎使我发疯，在毫无办法的情况下，我只好返回我父亲家去。

我启程返乡，长途跋涉回到了我父亲的国都。但是，我刚踏进城门，就有一伙人冲上来把我压倒在地，把我的双手反绑在后。我万分吃惊，因为我是王子，而那些人是苏丹的臣仆，有几个还是我的仆人。我突然非常害怕，心里想：“我父亲到底出了什么事！”于是我问那些抓捕我的人，但是他们都不回答。过了一阵子之后，他们当中一个曾经做过我仆人的人说：“你父亲倒大霉了，军队背叛了他。宰相杀了他，夺取了他的王位；我们奉他的命埋伏在这里抓你。”

他们抓了我，把我带到宰相面前，父亲的噩耗令我心神错乱，几乎发狂。我跟这个宰相有宿仇，原因是这样：我很喜欢玩弹弓，有一天，我站在王宫的台阶上，看见有一只鸟落在宰相府的台阶上，碰巧宰相那时候也站在那儿。我朝那只鸟射了一弹，未料，命运弄人，弹丸改变了方向，击中宰相的一只眼睛，害他瞎了。正如诗人所云：

我们的脚步走上它们命定的路，

此路没有凡人能步入歧途：

命运指定他在此处丧亡，

他就不会身死他乡。

彼时，宰相什么话也不敢说，因为我是这座王城的苏丹之子，但是他对我从此怀恨在心。当我被带到他面前，他下令把我砍头。我说：“我犯了什么罪要被处死？”

“还有什么罪比这更严重？”他说着，指了指他瞎掉的眼睛。

我说：“我不是故意射中你的。”

他回答：“如果你是不小心的，那么我就以眼还眼。”然后他又说：“把他带过来。”他们把我拉到他面前，他伸出手指戳入我右眼，把我右眼挖了出来；从此我就变成如你所见的，只剩一只眼睛了。他又下令把我的手脚都捆了，放进一个箱子里，再对刽子手说：“把这家伙带到城外去杀了，把他的尸体扔给飞禽走兽去啃。”

刽子手把我扛到城外旷野中，然后把我从箱子里拖出来。我的手脚都被捆着，他想蒙上我的眼睛然后杀了我，但是我痛哭不已，以至于他也哭了。我看着他，念道：

我把你当作铠甲

抵挡敌人射向我胸口的箭矢。

唉！你竟是他的利剑！

我期盼你在每个邪恶关头给予我援手，

虽然我右手无法给左手援助。

但请站在一旁冷眼旁观，不要把你的运气押在恨我者身上，

让我的敌人发射箭矢对待他们的前主！

如果你拒绝帮我对抗我的仇敌，

也至少保持中立，既不帮我也不帮敌。

又念：

我想，我有多少朋友是坚固的铠甲！

他们确实如此，只是穿在敌人身上。

我认为他们是精准的箭矢；他们是

精准的箭矢，但是，哀哉，却扎在我心上！

刽子手听见这些话（他曾经是我父亲的手下，而我待他也不薄），说：“殿下，我是个听命的奴才，我该怎么办？”接着他又说：“你逃命去吧，永远不要回到这里来，以免你丢了命，我也跟着性命难保。”就像有个诗人说的：

如果压迫临到你，逃命去吧，

让楼宇诉说兴建者的命运！

若你寻找，此乡他乡皆有居处；

或迟或早，命却只有一条。

真主的天地何其伟大宽阔，

只有托钵僧才该住破屋！

我亲吻他的双手，实在不敢相信自己逃过一死；跟差点死于非命相比，只丢了一只眼睛真算不得什么。我回到叔父的王城，前去见他，将父亲遇害并自己的遭遇告诉他。他伤心痛哭，说：“你这是给我愁上加愁，令我的悲伤雪上加霜。你弟弟已经失踪许多日子，我全然不知他的下落，没有人能告知我一点他的消息。”他说完又哭，直至晕厥，我心里也为他悲痛不已。

当他醒来，他想要医治我的眼睛，却发现那里只剩一个空洞，他说：“我儿，幸好你失去的是眼睛，不是生命！”

我对堂弟的事不能再保持沉默，于是我把整件事情跟叔父说了一遍。他听到自己儿子的消息，非常高兴，说：“快，带我去那座坟墓。”

“安拉在上，叔父啊，”我回答，“我不知道是哪座坟墓，因为我事后去找过许多次，都找不到它。”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去了坟场，到处寻找，最后，我总算找到了那座坟墓。我们两人高兴极了，一同进入墓室，先刨去坟上的土石，再掀开铁板，接着走下台阶，走了五十级才到底，但在底层遇上了弥漫的烟雾，让我们什么也看不见。

我叔父说了一句不知源于何人的话：“唯独真主至高无上，主宰万物！”

我们往前走，发现自己来到一个由数根柱子顶着的大厅，连接地表开有透入光线与空气的通气孔，大厅中央有个蓄水池。厅里堆满了装货的木板箱和一袋袋的面粉、谷物并其他食物；大厅底端有一张挂着帷幔的床。我叔父径直走到床边，拉开帷幔，发现他儿子和那姑娘抱在一起，但两人从头到脚仿佛被大火狠狠烧过，都已焦黑如炭。

叔父见此情景，立刻朝他儿子脸上吐了一口唾沫，接着脱下一只鞋猛打他儿子，怒吼道：“你这个下流坯，你这是罪有应得！这是你在这个世界的报应，你下到地狱中的火狱[22]之后还有更痛苦和严厉的惩罚在等着你！”

我为堂弟变成了焦炭感到悲痛不已，叔父的举动令我惊讶万分，我对他说：“叔父，弟弟的遭遇难道还不够惨，您为何还要拿鞋子痛打他？”

“大侄子啊，”我叔父回答，“我这个儿子，从小就疯狂地迷恋他妹妹，我严厉禁止他接近她，心想：‘他们还只是孩子，不懂事。’没想到，等他们长大，两人就发生了丑事，尽管他的随从告诫他要禁绝如此邪恶之事，以免这事泄漏，被往来的商旅传到外国去，使他颜面丧尽，使我们这个帝王之家遗臭万年，因为这等邪恶之事无论是在他之前或之后都不会有人做。我听到传闻，当然不信，不过我还是把他找来，严厉地斥责他，说：‘当心别再发生这种事，否则我会诅咒你，把你处死。’然后，我把女儿关起来，把他们俩分开，但是该死的是女儿也热恋他，撒旦迷住了他们的心，让他们把这丑事看为美好。我儿子见我把他们隔离，就弄了这么一个地方，如你所见，还运来这么多食物，然后趁我出门打猎不在，带着他妹妹藏到这里来，以为可以跟她享乐好长一段时间。但是真主的愤怒临到了他们，把他们烧死了；在他们死后要去的火狱里还有更痛苦和严厉的惩罚在等着呢！”

说完他忍不住痛哭，我也跟着落泪不止。随后他看着我说：“从今以后，你就取代他做我儿子吧。”这时我想到自己和变化无常的世界，想到宰相杀害了我父亲，篡夺王位，剜了我一只眼睛，以及发生在我堂弟身上的这些怪事，我忍不住又痛哭流涕，我叔父也随我痛哭。

随后，我们爬上楼梯出了墓穴，把铁板盖上，将坟墓恢复原状。我们返回王宫，才刚坐下，就听见外面鼓号齐鸣，马蹄奔驰，人声鼎沸，接着是金铁交击的兵戈声和马嘶声，马蹄扬起的阵阵尘土弥漫了整个世界。对此我们吃惊万分，不明白究竟怎么回事，找人来问，才知道是那个篡夺了我父亲王位的宰相，在调兵遣将并雇用野蛮的阿拉伯人后，率领多如海沙的大军杀过来了，他们的人数多不胜数，也无人能抵挡得住。他们趁着王城毫无防备时进攻，城中百姓抵挡不住，已经开城投降了。我叔父被杀，我躲到郊外，知道自己如果落入宰相之手，肯定必死无疑。

我悲苦万分，想到自己的境遇实在凄惨，又想到父亲和叔父双双惨死，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办。如果我露面，这城里的百姓并我父亲的军队都认得我，必会争先恐后杀了我去换得篡夺者的赏识。我逃脱无门，只有改头换面，剃了脸上所有的毛发。于是我剃了胡子和眉毛，穿上托钵僧的行头，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离开了王城，来到了这个城里，希望能有人带我去见这城的忠心的领导，两个世界的代理主人[23]，好让我在他面前陈明自己的遭遇，请他主持公道。

我今天才来到这座城，正站着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就看见这第二位托钵僧，于是我上前问候他，说：“我是个外乡人。”

他回答：“我也是个外乡人。”

这时来了我们的第三个同伴，这个托钵僧，他问候我们，说：“我是个外乡人。”

“我们也都是外乡人”，我们回答。于是我们结伴同行，直到天黑，命运领我们来到了你的大屋。这就是我的经历，以及我失去右眼又剃掉胡子和眉毛的经过。

他们都对他的故事很惊奇，哈里发对贾法尔说：“安拉在上，我从来没听过也没见过发生在这个托钵僧身上的事。”

屋主姑娘对托钵僧说：“你走你的路去吧。”

但他回答：“除非听完其他人的故事，我才肯走。”

于是第二个托钵僧走上前来，亲吻土地说：“小姐，我不是生来就瞎了一只眼的，我的故事也很离奇，但它像针扎眼角一样沉重，足以留给后人作为鉴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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