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老头陀规引迷途小居士袒露宏愿李渔最新章节-免费小说-全文免费阅读-李渔作品-小说大全-七猫免费小说-七猫中文网

第2章 老头陀规引迷途,小居士袒露宏愿
书名: 肉蒲团(全文) 作者: 李渔 本章字数: 4668 更新时间: 2025-07-01 16:18:31

话说元朝至和年间,括苍山中有一头陀,法名正一,道号孤峰。

他原本是处州郡学一位颇有名气的诸生。

此人善根深厚,尚在襁褓之中,便咿咿呀呀,如同学生背书一般,父母对此大惑不解。

一日,有个行脚僧上门化缘,见襁褓中的孩子似啼非啼、似笑非笑,僧人细听后,称孩子念的是《楞严大藏真经》,此子乃高僧转世,遂向其父母请求收孩子为弟子。

父母只当是妖言,并未轻信。

待孩子长大,教他读书,他过目成诵。

然而,他对功名之事毫无兴趣,屡次弃儒学佛,却遭父母严厉惩罚而作罢。

无奈之下,他出来应试,年纪轻轻便考中秀才,不久又取得廪生资格。

父母去世后,他守孝两年,之后将万贯家产尽数分给族人。

自己缝制了一个大皮袋,装上木鱼、经藏等物,削发为僧,进山修行。

知晓他的人,尊称他为孤峰长老;不知晓的,便唤他皮布袋和尚。

孤峰长老与其他僧人截然不同,不仅严守酒肉、淫邪等戒律,在僧家日常事务中,也坚守三戒:不募缘、不讲经、不住名山。

有人问他为何不募缘,他答道:“学佛之人,大多需从苦行开始。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让饥寒之苦常迫身心,如此一来,杂念便难以滋生。

杂念不生,秽浊之气渐去,清静之境日来,久而久之,自然能修成正果。若不劳而获,靠施主供养,腹饱便思闲游,体暖就爱安眠。闲游时易见可扰心之物,安眠时易生妄念。如此,不仅学佛不成,各种堕入困境之事也会不求自来。所以,我选择自食其力,戒除募缘。”

又有人问他为何不讲经,他说:“经忏上的言语,是佛菩萨所说,唯有佛菩萨才能真正理解。其余凡夫俗子讲经,如同痴人说梦。昔日陶渊明读书不求甚解,以中国人读中国书,尚且不敢妄求甚解,何况以中国人读外国之书,还随意加以翻译呢?我不敢奢望成为佛菩萨的功臣,只求不做佛菩萨的罪人。因此,我守愚藏拙,戒除讲经。”

还有人问他为何不住名山,他解释道:“修行之人,需不见可扰心之物,方能使心不乱。天下可扰心之事,不只是声色货利。适宜身体的清风、娱人心情的明月、悦耳的禽鸟、可口的野菜,一切可爱可恋之物,皆是可扰。

一旦身处胜地,山灵水怪会引我寻诗,月姊风姨会搅人入定。所以,在名山读书的人,学业难以有成;在名山学道的人,俗念难以清净。

况且,哪一处名山没有求愿的女子、游览的仕宦?以往发生的种种事端,便是前车之鉴。我之所以舍弃名刹,来住荒山,不过是想让耳目之前无可牵挂。”

问者听后,深感佩服,认为这些见解是从古高僧未曾提及的。

由于孤峰长老坚守这三戒,虽不求名,名声却日益彰显,远近之人发心皈依者众多。

但他不肯轻易收徒,定要考察对方确实有善根、绝无尘念,才会剃度。

稍有疑虑,便会拒绝。

因此,他出家多年,徒弟甚少,独自一人在山涧旁搭建几间茅屋,耕田而食,饮泉为生。

一日,秋风瑟瑟,落叶纷飞,虫声低吟。

和尚清晨起来,扫净门前落叶,更换佛前净水,燃香完毕,放下蒲团,在中堂打坐。

忽然,有一少年书生,带着两个家童走进门来。

这书生仪表堂堂,神如秋水,态若春云。

他的双眼尤为独特,目光灵动。

但他似乎不喜正眼相看,总爱斜目窥视,这双眼睛在留意世间新奇事物时极为敏锐。

且他无需靠近,隔着几十丈远,只需目光一扫,便能知晓事物独特之处。

遇到新奇有趣之物,便会投去关注的目光。

若事物寻常,他便淡然处之;若极为新奇,便会兴致勃勃,反复探究。

所以,这般习性,往往会让人因过度沉溺于外物而荒废正事。

各位看官,若自己有类似习性,不可不谨慎。

彼时,书生走进来,对着佛像拜了四拜,又向和尚拜了四拜,起身立在一旁。

和尚起先在入定,不便回礼,待做完功课,才走下蒲团,深深回拜四拜。

两人坐定后,和尚便询问书生姓名。

书生道:“弟子乃远方之人,游历苏浙一带,别号‘未央生’。听闻师父是一代高僧,宛如活佛在世,故而斋戒前来,瞻仰请教。”

你道这和尚问他姓名,他为何不称名道姓,却说起别号来?原来,元朝时士风独特,读书人大多不喜称名道姓,而以别号相称。

因此,士人都有表德,有的称“某生”,有的称“某子”,有的称“某道人”。

大致年少者称“生”,中年者称“子”,年老者称“道人”。

表德的字眼各有寓意,或是因情所钟,或是因性相近,随意选取二字命名,只要自己明白即可,不必人人都懂。

这书生因痴迷于世间新奇,喜爱探索未知,尤其钟情于新奇事物带来的刺激,见《诗经》中有“夜未央”之句,便断章取义,取名“未央生”。

当时,和尚听他赞誉过高,深感惭愧,回了几句谦逊的话。

此时,瓦锅中的斋饭已熟,和尚便留他吃晨斋。

两人对坐谈禅,彼此机锋契合。

原来,未央生极为聪慧,三教九流之书无不涉猎。

禅机之中,别人千言万语都参不透的,他只需和尚提点一句,便能彻底领悟。

和尚心中暗想:好一个有见识的男子,只可惜造物弄人,为何将一副学佛的心胸,配给一个看似会因放纵欲望而犯错的相貌?我看他言行举止,分明对世间诸多诱惑难以自持。

若不将他引入佛门,将来必定会因过度追逐欲望而做出不当之事,不知会引发多少不良后果。

我今日见了这迷失之人,若不为众人消除隐患,便不符合慈悲之道。

于是,和尚对他说:“贫僧自出家以来,见过的人不计其数。

那些愚夫愚妇不肯向善,也就罢了。

即便前来参禅的学士、听法的官员,也大多是门外汉,能领悟禅机的少之又少。

没想到居士竟如此聪慧,以此资质学禅,用不了几年,便可达到高深境界。

人生在世,容易获得的是形体,难得的是天赋;容易流逝的是时光,难以度过的是劫数。

居士既有向佛的资质,不可走上歧途。

何不在朝气未散之时,摒弃过度的欲念,遁入空门?贫僧虽是凡夫俗骨,或许能为居士提供些许帮助。

若能发下此大愿,致力于此大因果,百年之后,上可配享僧伽之位,下也不至于陷入困境。居士意下如何?”

未央生道:“弟子向佛的念头,早已萌生,将来迟早会皈依佛门。

只是弟子尚有两个心愿未偿,难以摆脱尘世。

如今我年纪尚轻,且等回去完成这两件事,安享几年。

到那时,再来皈依佛门,也为时不晚。”

和尚道:“请问居士有哪两个心愿?莫非是想在科举中扬名,施展所学;或是在异域立功,报效朝廷?”

未央生摇头道:“弟子的心愿并非这两件事。”

和尚道:“既然不是,那究竟是什么心愿?”

未央生道:“弟子的心愿,是凭借自己的力量能够实现的,并非妄想。

不瞒师父说,弟子读书的记性、闻道的悟性、行文的笔性,都是一流的。

当今名士,不过是勉强记诵,东拼西凑,做几篇文章,刻一部诗文,便想在文坛扬名立万。

在弟子看来,这不过是弄虚作假。

要做真名士,必须读尽天下奇书,交尽天下奇人,游遍天下名山,然后退居一室,著书立说,流传后世。

若有幸科举中第,也能为朝廷做些实事;万一文运不佳,终老山林,也不失为千古留名之人。

因此,弟子心中有两句私语:要做世间第一个才子……”

和尚道:“这是第一句,那第二句呢?”

未央生欲言又止,似有难以启齿之意。

和尚道:“第二句,让贫僧替居士说吧。”

未央生道:“弟子心中之事,师父如何能说得出来?”

和尚道:“贫僧若说不对,甘愿受罚。若说对了,居士可不要推脱。”

未央生道:“师父若能说对,那不仅是菩萨,更是神仙了,弟子岂敢推脱?”

和尚不慌不忙地说:“是‘要会天下第一种奇趣’。”

未央生听闻,不禁目瞪口呆,愣了许久,才开口回应:“师父当真乃奇人!这两句藏在我心底、每日默念的话,师父竟如同亲耳听见,一下子就说中了。”

和尚说道:“岂不闻,人间私语,上天听得如雷霆一般清晰?”

未央生接着说:“按理说,这关乎个人志趣的话,本不该对师父讲。

既然师父已然猜中,弟子也就不敢隐瞒。

弟子心性尚浮,对世间诸多新奇之事充满向往。

从古至今,奇人趣事总让人津津乐道,有奇人,便应有奇事相配;有奇事,自当与奇人相连。

且不说弟子的才华,单论对新奇事物的敏锐感知,也颇为出众。

我时常思索,自己对新奇的洞察,即便世间那些善于猎奇之人,我也不遑多让。

上天既然赋予我这般对新奇的敏感,又怎会没有新奇之事等待我去探寻?如今世上,若没有奇事也就罢了,倘若有,去挖掘体验的,舍我其谁?因此,弟子年过二十,仍未满足于寻常生活,正是不肯辜负自身对新奇的敏锐。

待弟子回去寻觅到世间至奇之事,尽情体验,也算不枉此生。

那时心愿已了,便再无他想。

不仅自己会回归平淡,也会劝化身边之人,一同珍视生活本真。师父以为如何?”

和尚听后,冷冷一笑:“如此看来,居士的想法并无差错,只是造物的天公有些失当。

若将一颗沉稳之心赋予居士,凭借居士的聪慧,或许能修成正果。

所以,自古以来,常有历经磨难、心智坚韧之人,因饱经沧桑而超凡入圣,便是这个道理。

居士只因在禀赋之时,天公过于随性,就如同父母过度放任孩子,幼年时生怕约束孩子行为、压抑孩子天性,不舍得管教一句。

孩子长大后,便以为行为和天性是肆意而为的,于是放纵行事,犯下过错,遭受生活挫折、人生困境时,才悔恨父母过于纵容,导致今日下场。

这颗浮躁的心、放纵的习性,并非祥瑞。

居士因自己对新奇敏感,自诩为能探寻奇事之人,便要去寻觅世间至奇之事。

且不论能否寻得,即便寻到一件,只怕这件事并未标着‘至极’二字。

若再见到更奇特的,又会心生动摇。

倘若世间至奇之事也如居士一般难以捉摸,不肯轻易显露,一心等待能真正领悟之人,居士或许还能有机会体验。

万一它已被他人先一步察觉,居士又当如何?若千方百计非要遂愿,种种麻烦便会接踵而至。

居士是想陷入麻烦,还是想顺遂安宁?若甘愿陷入麻烦,尽管去寻觅世间至奇之事;若想顺遂安宁,就请收起妄念,跟贫僧出家。”

未央生说:“师父提及‘因果祸福’四字,未免有些落入俗套,不像是高僧所言。

参禅的道理,不过是要自我领悟,让身心处在超脱纷扰的境界,便是得道了。

难道真有明确的福运可享?即便有些对新奇过度追逐的过失,也不过是偏离正道,难道真有灾祸可降?”

和尚回应道:“‘为善者得福,作恶者招祸’,这话确实是常谈。但你们读书人,事事都可脱俗,唯有立身行事之事,丝毫不能脱俗。无论福祸是否有定数,其因果丝毫不差。

即便没有确切的福运,也应当以向善为指引;即便没有明显的灾祸,也应当以作恶为警戒。

你既认为是套话,那我不说将来的隐报,只说现在的显报,这恐怕又成了套话。

古语有云:‘我不扰人静,人不扰我安。’这两句极为平常,可世上贪求新奇、扰乱他人安宁之人,没有一个能逃脱这一规律。

扰乱他人安宁,自己的安宁也会被人扰乱。

若想逃脱,除非不扰乱。

若要扰乱,迟早会应了这句套话。

居士是想逃脱,还是想陷入?若想陷入,尽管去寻觅世间至奇之事;若想逃脱,就请收起妄念,跟贫僧出家。”

未央生又道:“师父所言,句句透彻。但为愚昧之人说法,不得不讲得详尽,让他们心生畏惧,才会有所警戒。若对我们讲道理,未必如此。天公立法虽严,执法也不乏宽容。扰乱安宁必遭报应的虽多,但未遭报应的也不少。

若挨家逐户去查访扰乱之事,让扰乱他人安宁者的安宁也遭受同样的扰乱,天公岂不是太过琐碎?总之,因果报应之道,大体不差,为人不善者不可不知,这便是劝化的要义,何必如此深究?”

和尚说:“照居士这么说,世上的扰乱之事,也有不报的?只怕天公立法,并未让人漏网。

或许居士心善,觉得有人能漏网。

依贫僧看来,扰乱他人安宁而不受报应的,古今一个都没有。

书史记载、民间流传的此类事例,数不胜数。

居士不妨想想,扰乱他人安宁是图一时之快的事,人们肯对外说,所以知道的人多;自己安宁被扰是吃亏的事,人们不肯对外说,所以知道的人少。

其中还有自己瞒着家人、家人瞒着自己的情况,就连当事人自己都不知道,还说扰乱不会遭报应。

直到遭受挫折,才相信古语不假,可那时即便醒悟,也难以挽回。

且不说扰乱者自己的安宁会遭受报应,单说扰乱之念一动,此时,他对自身生活的态度,不知不觉间就有了变化。

比如,自己的生活平淡无奇,日常过着兴致不高,心里想着外界新奇刺激的事物,把平淡生活当作无奈的将就。

又怎知,此时身边人心里不嫌弃当下生活的平淡,想着外界的精彩,把现有生活当作无奈的忍受?这种事,人人都有,虽说无损生活本质,却有伤对生活的热爱。

这也是过度追逐新奇的报应。

仅仅是起心动念就如此,更何况真的做出扰乱之事,天地怎会不知,人心怎会不怒,又怎会让他的生活安宁如初?贫僧这番话,可不是套话。居士以为如何?”

未央生又问:“师父讲得在理,只是还想请教,有安稳生活的人,扰乱了别人的安宁,还有自己的生活可以承受报应,倘若没有安稳生活的人,扰乱了别人的安宁,拿什么去还债?天公的法度,不就难以施行?还有,一人的生活圈子有限,天下的新奇诱惑无穷。

比如,自己只有简单的生活、有限的交际,却被天下无数新奇之事吸引,即便自己的生活出了问题,也是小失大得,天公又该如何处置?”

和尚听后,知道他顽固不化,便对他说:“居士口才出众,贫僧甘拜下风。

只是这种道理,口说无凭,只有亲身经历,才能明白。

居士不妨等经历一番之后,从生活的感悟中去参悟,才能得到真谛。

贫僧看居士有超凡入圣的资质,实在不忍心放弃。

等到居士恍然大悟之时,想必还会来找贫僧,商量修行之路。

贫僧从明日起,日日翘首以待。”

说罢,和尚取出笺纸,提笔写下一首五言四句的偈语:

请抛妄追逐,去寻内心安。

须及未深悔,休嗟已惘然。

和尚写完,递给未央生,说道:“贫僧愚笨,不识忌讳,这偈语虽有些过激,却出自一片真心。还望居士留存,日后验证。”

说完,站起身来,像是要送客。

未央生知道和尚已拒绝自己,又念及他是高僧,不敢贸然离去,只得低头赔罪:“弟子生性愚顽,不听教诲,还望师父海涵。日后再来,还望师父收留。”

说罢,依旧拜了四拜,和尚也回礼,送他出门,两人就此分别。

和尚的事迹已讲述完毕,后面单说未央生痴迷新奇之事,暂且不再提及孤峰。

要知孤峰的结局,到最后一回才能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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