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蒲钰最新章节-免费小说-全文免费阅读-蒲钰作品-小说大全-七猫免费小说-七猫中文网

十四
书名: 天歌 作者: 蒲钰 本章字数: 4593 更新时间: 2024-07-29 11:03:11

自从汪长根在碾房里上吊自杀后,批斗地点搬到学校的操场上。星期六下午,学校不上课,操场上坐满社员群众。有板凳的坐板凳,没板凳的,就搬块石头或者捡块烂板子坐着,懒得搬东西的直接扯了些树枝青草坐在上面。女人坐在那里忙针线,纳鞋的纳鞋,补衣服的补衣服,搓麻绳的女人则把一条裤腿捋到腿根,她们在大腿上来回搓麻绳,把白晰的大腿搓得通红。她们奶孩子也不避男人,把肥硕的奶子掏出来塞到孩子的嘴巴里,继续忙手里的针线。男人则坐在边上抽烟,看女人搓麻绳奶孩子,偶尔讲一些痞话。大伙对这种临时性的批斗会习以为常了。这次被批斗的对象除了龙在天、黑红雪、白旺财,还有腿溪生产队的杨大狗,响水桥生产队的温兴华,杏花生产队的流弹。

挂在柱子上的广播正在播放《天上布满星》。

天上布满星

月牙亮晶晶

生产队里开大会

诉苦把冤伸

万恶的旧社会

穷人的血泪仇

千头万绪

千头万绪

涌上了我的心

止不住的辛酸泪挂在胸

不忘那一年

爹爹病在床

地主逼他做长工

累得他吐血浆

瘦得皮包骨

病得脸发黄

地主逼债

好象那活阎王

可怜我的爹爹把命丧……

大会由苗满田主持,艾河生带着一群红卫兵站在四周。田必富拄着快炮歪着脖子走到台前,现场腾起笑声一片。“笑什么笑?山中有直树,世上无直人!”田必富生硬的套用增广贤文,大伙笑得更厉害了。

田必富觉得没面子,他走到流弹的身边,用快炮在对方的屁股上狠狠地戳了一下:“还笑!犯了错误,还不知道悔改!”流弹不笑了,低着脑壳,一张马脸立刻拉成了苦瓜状。

田必富问:“你的检讨写好了没有?”

流弹说:“没纸,没笔,我怎么写?”

田必富从军便服的上衣口袋里抽出一支金星钢笔递给流弹,说:“没纸,写在手板上,下次态度要认真点,晓得啵?”

回头看到杨大狗搭着脚坐在石头上看热闹,田必富说:“还有你,杨大狗,坐好点,开会别翘着个二郎腿。你的检讨写得怎么样了,拿来我看看。”

杨大狗赶紧把脚拿下来说:“营长,你也知道,我是一个睁眼瞎,箩筐大的字不认得一个,你可不可以帮我代下笔呀?”

田必富皱了一下眉头,说:“让我代笔?这可不行,你自己做错了事情,要自己解决,不要有依赖思想……”

杨大狗说:“我也是这么想的,问题是我不会写,也不晓得自己错在哪里?”

田必富用枪托在杨大狗的石头上轻轻地顿了两下,提高了声音:“杨大狗,你少在这里给我装疯卖傻,你这种唯利是图的思想是要不得的,我警告你,千万不要成为我们人民队伍里的害群之马。”

杨大狗问:“什么是唯利是图?什么是害群之马?”

田必富干咳了两声,说:“你不是不晓得自己错在什么地方吗?那我问你,你为什么要把猪偷偷地养在苕窖里?”

杨大狗说:“我喂的是年猪,怕被人偷。”

田必富说:“有你这样喂年猪的吗?我看你分明是不想完成上级的预购指标。实话告诉你,你想拖大家的后腿,只要我田必富这个民兵营长当一天,你就休想得逞!”

杨大狗的口气顿时软下来了,愁眉苦脸地解释:“营长,我家里的情况比较特殊,上有老下有小,全家就我一个劳动力,日子过得不容易,那头预购猪还没有养到120斤就死了,被大队长叫人抬去埋了。小猪是打算喂来过年杀的,我怕上面的人要拿年猪去顶预购……”

“什么上面下面的,给我呆一边去。”

田必富撑着快炮走到苗满田的面前,轻声问:“大队长,这是怎么回事?”

苗满田眯着眼睛:“那猪得了瘟病,被我叫人抬去埋了。”

田必富说:“大队长,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不告诉我一声,那猪有多大了?”

苗满田说:“没有秤,估计也就七八十斤的毛猪吧。”

田必富说:“这么大的猪,埋掉真的太可惜了,当时要是用开水高温消毒了,还可以分给大家吃一顿。”田必富有些激动了,苗满田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营长,你先别激动,有话我们坐下说。”等田必富坐下了,苗满田这才批评说:“营长,今天我要批评你。你的警惕性太低了!你晓得我为什么没把这事告诉你吗?就是怕你这种做事不考虑后果的老毛病会发作。我晓得你过去很爱吃死猪肉,那是在旧社会,人民的生活没着落,对生命的自我保护意识差。现在是新社会,人的生命安全得放在首位,能吃的就吃,不能吃的就埋掉。我跟你说,那头猪真的不能吃,那猪身上全是乌青的斑纹,明显得了瘟病。你别忘了,过去日本鬼子在我们这搞的细菌战,就是一个铁的教训!俗话说得好,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营长,一头猪死了是小事,只要我们人没事,猪还可以再养嘛,你说是不是?”

田必富被苗满田的一番话说得脸色发白:“大队长,那你说这事怎么办?”

苗满田说:“这事我觉得也挺头疼的,不过我有一个想法,不晓得行不行得通?”然后咬着耳朵说了,田必富听了,连连点头说:“只能这样了,看来只能这样了。”

台下议论纷纷,苗满田喝了一口开水,把那口印着“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茶缸往面前的桌子上一顿,亮了亮嗓子,说:“乡亲们,马上要开会了,大家请安静一下,我有话要对大家讲,我有话要对大家讲……”

台上安静了,台下的人还在讲话。

艾河生拿起挂在胸前的扩音喇叭,提醒说:“现在是开会时间,台下的人听到没有,不准讲话!”等会场安静下来了,苗满田接着说:“我们今天开这个会,就是要解决几个问题。首先是,杨大狗养年猪的事,确实是个比较特殊的例子,特殊的事情我们就要特殊解决,刚才我跟营长商量了一下,这年猪该不该拿去交预购,我说了不算,营长说了也不算,问题还得由大家来解决,为了一碗水端平,大家先别着急,听我的口令,我们现在举手表决。”停顿了一下,苗满田又说:“同意交预购的,请举左手,不同意交预购的,请举右手,大家听好了,台上台下的人都做好心理准备,一起来,预备——起!好,手不要动,我统计一下……好了,现在大家可以把手放下来了,我现在把大家的票数公布一下,不同意的有98人,同意的只有29人……杨大狗,你的年猪不用上交预购了。”

见台下议论纷纷的,苗满田说:“好,大家请安静,这饭要一口一口地吃,这事要一件一件地做,下面我们接着解决,温兴华家养羊的问题……”

这次,台下很快就安静下来了。

温兴华却坐不住了,他拿着检讨书站了起来,说:“大队长,我的文化有限,这检讨书我写不好,我还是用嘴巴说两句吧?”

苗满田点了点头,说:“行啊,不打草稿就能把问题说清楚,这也是一种过硬的本事嘛,你有什么想法,尽管说。”

温兴华说:“我家那头羊不是我私下养的,它是从山上跑来的野羊。我不应该把它关到自己的茅房里,我应该把它撵回山里去,它下次就是跑到我床上,我也不敢再收养它了。”大伙哈哈大笑。

有人起哄:“跑到床上去,是只母野羊吧。”

“温兴华,你是把自己当公野羊了吧。”

“……”

苗满田说:“温兴华,我在大队工作这么久,没想到你的口才还蛮厉害嘛!你这哪是在做检讨喽,分明是在为自己辩护嘛?”

田必富说:“就是,要你做检讨,你胡说什么?”

温兴华说:“我没有,大队长不是让我怎么想,就怎么说吗?”

田必富两眼一瞪,说:“你的意思是说我们错怪你了?”

温兴华低下头,说:“这个我没想过,只是实话实说。”

田必富说:“我看你明分就是在狡辩,想胡弄大队长!”

温兴华说:“我没有,我说的都是真实的想法……”

“什么狗屁想法!”

田必富用茶缸敲了一下台面:“温兴华,不是我田必富想为难你,你敢说你对那头野羊没意思,我田必富的字可以倒着写!”

温兴华说:“田营长,你这不是拿我开玩笑吗?我温兴华虽然箩筐大的字不认识几个,但这个田字,我刚学犁田的时候就会了,这个字无论怎么写都是田字。”

台下哄然大笑,田必富怔在台上,半天说不话来。

田必富没什么文化,却喜欢充当文化人,那件军便服的上衣口袋里,无论什么时候都会插着四支金星钢笔。解放前,田必富是个败家子,祖上留下来的几十亩田地,被他吃喝嫖赌卖了个精光。为了逃荒,曾到广西挑盐,途中被国民党军队抓去云南修铁路。后来偷渡到美国的旧金山,发了洋财,回来开旱碾房,结果被青草界的土匪头子雷青山踩湾入圈,上山当了土匪。田必富能说会道,鬼点子又多,很快成了雷青山的心腹。田必富没有成为龙在天的刀下之鬼,是因为他救过黑红雪的命。田必富反水剿匪有功,被任命为民兵营长。当时,苗满田在剿匪队伍里还只是一个勤务兵。

看到田必富一脸尴尬,苗满田接过话茬说:“田营长的这个玩笑是开得有点过了,不过他也是一片好心嘛,我挺欣赏他这点。都是乡里乡亲,不是外人,大家有什么话都可以当面说出来,是不是?温兴华,你不要有顾虑,有什么想法你接着说。”

温兴华说:“大队长,营长,我没什么要说了,事情就是这样,你们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我没意见。”

苗满田说:“话不能这么说,有意见还是可以提出来的,有问题,大家一起商量解决嘛,你说是吧营长?”

田必富说:“就是,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攀登!我们连压在头顶上的三座大山都推翻了,还有什么过不了的大茅坑。”

台上台下,哄然大笑。

苗满田连连说:“安静,安静……”

会场好不容易安静下来了,田必富点名问流弹:“流弹,你的检讨写得怎么样了?”流弹说:“写好了,捏在手心里呢。”他右手握拳,捏得死死的。

田必富说:“写的什么,摊开来给大伙看看?”

流弹不好意思说:“营长,能不能不摊开?”

田必富说:“检讨是写给人看的,必须摊开。”

流弹摊开右手掌,掌心里就一个字。田必富也不认得是什么字,摇头说:“你这是鬼画符,哪是字喽。”

流弹年轻的时候给人该印章,写得一手反体字,艾河生一眼就看出来了,悄声提醒田必富:“营长,那是个反手写的‘错’字。”

田必富说:“好你个流弹,杏花大队的牛鬼蛇神你也敢要,还把个反手写的错字捏起来,你这分明是与贫下中农作对嘛。”

流弹苦瓜着脸说:“营长,我晓得错了。”

田必富说:“错在哪里?给大伙说说看。”

流弹说:“我流弹这辈子错就错在一个女人的身上,大伙都晓得,这个女人叫水香草,是我们大队的牛鬼蛇神,前些日子在汪家水碾房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榨油的时候经不住考验,疯掉了,这个疯女人整天光着个屁股在我门口跑来跑去,我一个光棍汉,经不住考验,就给她吃了一碗白狗屎,这白狗屎能治女人的疯病,我不该把她治好了,还娶她做婆娘。这臭婆娘,今天晚上我非把她整疯不可,谁叫我从小没爹没娘,是个杂种,成分不好,讨不到好婆娘呢。这一回,我是把错字捏在手心里了。”

说着,又捏起了拳头。

龙在天笑得前俯后仰。

田必富眼睛一瞪说:“龙在天,你别得意忘形高兴得太早了,这回有你好看的!”

田必富正想狠批龙在天,老天爷却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龙在天说:“田必富,这老天爷都要我们散会了,你有什么狗屁就快放,别让大伙都在这里陪我们淋雨。要是觉得不解气,你打我几拳好了,我保证不还手,你看怎么样?”

田必富说:“君子动口不动手,我要的是个理,你只要当着大伙的面说你打人打错了,再也不打人了,我们的事就一笔勾销。”

龙在天哈哈大笑:“这是不可能的,老子从娘胎里出来,就是把这个错字倒着写的。看在你受伤的份上,你不打也行,你可以找一个人帮你打,这总可以了吧?”

田必富说:“不行,这打人怎能找人代替呢。我才不上你的这个当,不管有理无理,动手打人都不对。要不这样吧,你到白里红的碾房里帮忙,将功补过,你看怎么样?”

龙在天说:“你婆娘怀崽了,想让我去帮忙,什么意思?”

苗满田说:“龙在天,营长的这个想法不错,这碾房的活路多,你就留下来帮帮忙,你以前就是干这行的。你不是老说给别人一个机会也就是给自己一个机会吗?要是你没意见,这个会就这么散了。”

龙在天说:“要老子留下也可以,不过这是有期限的,等碾房里的活路有人接手了,老子还得拍屁股走人。”见龙在天答应了,苗满田当即宣布:“散会。”

上一章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