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苏马克西姆高尔基著苑听雷译最新章节-免费小说-全文免费阅读-苏马克西姆高尔基著苑听雷译作品-小说大全-七猫免费小说-七猫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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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童年 作者: (苏)马克西姆·高尔基著;苑听雷译 本章字数: 5478 更新时间: 2024-01-02 11:24:09
“挨了,”老大回答。
这样好的孩子也会跟我一样挨打,可真叫人难以置信;我为他们感到委屈。
“你为什么要捉鸟?”小弟弟问。
“它们叫得好听。”
“别,你别捉它们,最好让它们想怎么飞就怎么飞……”
“那好,我再也不捉了!”
“不过你得先捉一只送给我。”
“你想要什么样的?”
“快活的。装在笼子里的。”
“那就是黄雀了。”
“会让猫吃掉的,”小弟弟说,“爸爸也不让养。”
老大也同意:
“准不让养……”
“那你们有妈妈吗?”
“没有。”老大说,但老二更正他说:
“有,不过是另一个,不是亲的,亲的没有了,她死了。”
“不是亲的叫后妈,”我说。老大点了点头:
“对。”
说完,三兄弟都陷入了沉思,神情也黯淡了。
从外祖母讲的童话里,我明白了后妈的含意,故而也能理解他们为什么沉默。他们坐在那里,紧紧偎依在一起,就像三只一模一样的小雏鸡;我想起了童话里骗取了亲妈地位的巫婆后妈,便向他们允诺道:
“等着吧,亲妈还会回来的!”
老大耸了耸肩:
“要是死了呢?这种事儿不可能……”
不可能?上帝啊,这样的事儿可多着呢,哪怕已经被剁成了肉块,只要给他们洒上神水,死去的人就能活过来;有多少死并不是真死,不是上帝的旨意,只是由于被施了妖术和魔法!
我满怀激动地开始向他们讲述外祖母的那些故事;老大一开始只是含着笑,轻声说:
“这个我知道,这不过是童话……”
他的两个弟弟静静地听着,小弟弟抿紧了嘴,鼓着腮帮子,老二则将胳膊肘抵在膝盖上,俯身面向我,一只胳膊勾着小弟弟的脖子。
天色已迟,一团团火红的云彩悬浮在屋顶上空。这时,一个白胡子老头出现在我们眼前,他穿着一件像神甫那样的紫红色长袍,头戴一顶绒毛皮帽子。
“他是什么人?”他指着我问道。
老大站起来,冲外祖父的房子扬扬头:
“他是那家的……”
“是谁叫他来的?”
三个孩子全都默不作声,飞快地爬出雪橇朝家走去,我又一次想起了那些乖乖的小鹅。
老头紧紧抓住我的肩头,从院子里一路把我拖到了大门口;我被他吓得直想哭,可是他的步子迈得又大又快,我还没来得及哭出声,就已经被丢到大街上了。他站在便门前,用手指着我威吓道:
“不准到我这里来!”
我火了:
“我压根不是来找你的,老东西!”
他那长长的胳膊重又抓住了我,他把我拖到人行道上,边走边问道:
“你外祖父在家吗?”
这句话像把锤子,一下子敲懵了我的脑袋。该我倒霉,外祖父恰好在家;他站在这个凶神恶煞的老头面前,仰着脑袋,撅着胡子,望着老头瞪得足有铜币大小的浑浊的眼睛,慌里慌张地说道:
“他母亲出门在外,我又是个忙人,没人看管他?——?请您原谅,上校!”
那位上校咳了一嗓子,震得整幢宅子都为之一颤,然后像根木头桩子似的转身走了。过了一会儿,我也被扔进了彼得伯伯停在院子里的马车上。
“又闯祸了,小少爷?”他边卸马边问,“为什么挨打啊?”
当我对他说出挨打的原因后,他马上火了,咬牙切齿地说:
“你干吗要跟他们一起玩?他们是少爷,是毒蛇;瞧你为他们落了个什么下场!现在轮到你去教训他们了?——?还犹豫什么!”
他咒骂了好半天;挨打带来的满肚子怒气,让我起初对他的话还能生出些共鸣,但他那张筛子脸不停颤抖,越来越令人生厌,我又想到,那三个孩子也一定会挨打,他们并没有对不住我的地方。
“打他们?——?没那个必要,他们是好人,你净胡诌。”我说。
他看了看我,猛地大喝道:
“从车上滚下来!”
“你个老混蛋!”我跳到地上,大喊一声。
他开始满院子追着我跑,可就是捉不到。他一边跑,一边怪声怪调地喊道:
“我是老混蛋?我胡诌?我叫你知道厉害……”
就在这时,外祖母从厨房里走出到台阶上,我立刻扑到她身上,于是他向外祖母控诉道:
“这小子弄得我没有活路啦!我年纪快要比他大五倍,他竟然这么对我?——?什么难听骂什么,全是些不入耳的话,还诅咒我母亲……还说我胡诌……”
每当我听见有人当着我的面撒谎,就会诧异到茫然失措、目瞪口呆的地步;眼下我就茫茫然不知如何是好了,但外祖母坚定地说:
“我说,彼得,你这可就是真的在胡诌了。?——?他不会骂你骂得太不体面的!”
要是换作外祖父,准就信了这个马车夫的话了。
从那天起,一场无声的恶战在我俩之间爆发了:他时不时存心装作无意地撞我一下,拿马缰绳刮我,放走我的鸟,有一回竟拿它们喂了猫,还动不动就添油加醋地向外祖父告我的状。我越发觉得他其实跟我一样是个小孩子,只不过扮成了个老头罢了。我拆开他的树皮鞋,不露痕迹地把捆绳弄松、扯断,这样彼得再一穿,鞋就散了;有一回我把胡椒粉撒进他的帽子,害他足足打了一个钟头的喷嚏,总之,我卯足力气、绞尽脑汁地对他进行报复。每逢节日,他成日里警惕地盯着我,并且不止一次逮住我犯禁?——?同小少爷们私下来往;他一有发现就跑去向外祖父告密。
我依然保持着同小少爷们的来往,这种关系愈来愈使我感到愉快。有那么一方小小的隐秘角落,它位于外祖父家的院墙和奥夫相尼科夫家的围墙之间,那里生长着一株榆树、一株椴树和一丛茂密的接骨木;就在这丛接骨木的下面,我在围墙上凿了个半圆形的小洞,兄弟三人挨个或是两两地来到小洞前,我们或蹲或跪,轻声地交谈。他们当中总要有一个人负责放风,以防上校冷不防地撞见我们。
他们讲了自己枯燥的生活,我听后感到十分难过;他们讲了被我捉来的几只小鸟的境遇,讲了许多儿时的事,但对于那位后妈和父亲,却只字未曾提起过?——?至少我不记得有过。他们更常做的,是要我讲故事给他们听;我便一五一十地把外祖母的故事重讲一遍,倘若哪儿忘记了,就请他们等上一等,我则跑去找外祖母,把忘了的地方再续上。这倒是让外祖母很高兴。
我向他们讲了许多外祖母的事儿;有一回,老大深深地叹了口气,说:
“想必天下的外祖母全都是非常好的?——?我们也曾有过一个很好的外祖母……”
他总是那样频繁而伤感地提起:曾经、过去、从前,好像他在世上已经活了一百年,而非十一个年头似的。我记得,他的手掌并不宽大,手指也很纤细,虽然整个身子瘦小且单薄,可他的那对眼睛却异常明亮,又不失柔和,就像教堂里长明灯的光芒。他的两个弟弟也很可爱,同样能使人生发出一种强烈的信任感,总是不由地想做些事哄他们开心?——?可我最喜欢的还是老大。
我只顾着讲话,往往还没觉察到什么,彼得伯伯就冒了出来。他那声拖着长音的呼喊,每每令我们作鸟兽散:
“又?——?凑到?——?一起啦?”
我看到,他的忧郁呆滞病犯得越来越勤了,我甚至还学会了如何预判他完工回来时的心情:通常他开门是不慌不忙的,门轴发出的吱扭声则显得冗长而慵懒;倘若这位马车夫心情不好,门轴的吱扭声便很短促,像是疼得叫了一声似的。
他的哑巴侄子到乡下结婚去了;彼得独自住在马厩上面那间低矮的破屋里,屋子带一扇小小的窗户,屋里头有一股子浓重的臭皮子、焦油、汗水和烟草的气味?——?因为这种气味,我从没去过他的住处。如今他睡觉也不熄灯,这让外祖父很不欢喜。
“当心,你可别把我的房子给点着了,彼得!”
“不会的,放心吧!过夜的灯我都放在盛水的碗里呢,”他眼望着别处,回答道。
不知为什么,他现在看东西眼睛总往一边瞟,而且很久没有参加过外祖母的聚会了,也不再请人吃果酱。他的脸干瘪了,皱纹更深了。他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两只脚抬不动,像个病人。
那一天是个平常日子,清早,我和外祖父正在院子里清扫下了一夜的大雪,只听见便门上的门闩忽然咣当一声响,响声很是特别,接着就有一名警察进了院子。他用后背带好门,冲外祖父勾了勾发灰的粗手指,示意他过去。外祖父走到他跟前,警察低下头,把那张长着大鼻子的脸凑近他,像是啄着外祖父的额头似的,同他嘀咕起了不知什么事情,只听外祖父急匆匆地答道:
“在这儿!什么时候?让我想想……”
突然,他滑稽地往上一蹦,喊道:
“上帝保佑,果真?”
“小声点儿,”警察严厉地说。
外祖父一扭头,瞧见了我。
“收起铁锹,进屋去吧!”
我躲进了一处拐角。只见他们往马车夫的破屋走去,警察摘下右手手套,拍打着左手手心,说道:
“他?——?心里明白;马一扔,自己藏了起来……”
我跑到厨房里,把我看到的听到的全都一股脑地告诉给了外祖母,她正在发面桶里和面,准备做面包,落满面粉的脑袋轻微摆动着;听完我的话,她平静地说:
“大概是偷了人家什么东西……玩去吧,没你什么事!”
当我又跑回院子里的时候,外祖父正站在便门边,他脱下了帽子,抬眼望天,在胸前划着十字。他的脸上写满怒气,头发全都竖了起来,一条腿抖个不停。
“我不是说过了?——?给我进屋去!”他脚一跺,冲我嚷道。
他自个儿也跟着我往回走,一进厨房就喊:
“过来,老婆子!”
他们进了隔壁房间,在那里嘀嘀咕咕说了好半天。当外祖母重又回到厨房时,我明白,某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你为什么怕了?”
“给我住嘴,”她轻声说。
一整天,家里的气氛都很压抑,人心惶惶的;外祖父和外祖母时不时用忧虑的眼神对望,压低了声音,说着叫人听不懂的只言片语,这愈发加重了不安的气氛。
“老婆子,你去把各处的长明灯都点起来,”外祖父一边咳嗽,一边吩咐道。
大家谁都没心思吃午饭,可都吃得着急忙慌,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人似的;外祖父疲惫地鼓着腮帮,他清了清嗓子,嘟囔道:
“魔鬼的力量比人大啊!话说信徒该是挺有信念的吧,可你瞧,事实是怎样呢,嗯?”
外祖母叹了口气。
这灰蒙蒙的冬日里的一天是这样漫长,漫长得令人心烦,家里的气氛变得越来越不安,越来越沉重。
临近傍晚的时候,来了另外一名警察,棕红的头发,胖胖的。他坐在厨房的长凳上打起了盹,不时发出轻微的鼾声,脑袋一颠一颠的。外祖母问他:“这事怎么才能查清楚?”他顿了顿,这才粗声粗气地回答:
“我们会把一切查明的,你就放心吧!”
我记得,当时我坐在窗边,嘴巴里含着一枚旧铜币,想将它焐热,好把刺死恶蛇的格奥尔吉的画像印到窗玻璃的冰花上。
突然,过道里传来一通沉重的乱响,房门猛地被推开了,彼得罗芙娜站在门外尖叫:
“快去瞧瞧,你们后院里的是什么!”
一见有警察在,她又往身后过道里缩,但警察捉住了她的裙子,同样惊乱地喊道:
“站住?——?你是什么人?去瞧什么?”
她在门槛上绊了一下,跪倒在地,抽抽噎噎地说道:
“我去挤牛奶,就看到卡希林家的花园里有个靴子样的东西!”
就在这时,外祖父跺着脚,怒气冲天地叫道:
“胡说,蠢妇!花园里有什么你压根就看不见,围墙那么高,墙上又没有缝,胡说!我们那儿什么都没有!”
“老爷子啊!”彼得罗芙娜号啕大哭道,她一只手指向外祖父,一只手揪着头发,“老爷子,你说得对,我是在胡说!我走着走着,看到有脚印往你们的围墙那边去了,而且有一个地方的雪被人踩过,我隔着围墙往里瞧,就看见他躺在那儿……”
“谁?——??”
这声喊拖得委实太长,其中的含义一点儿也叫人听不明白;但是突然间,所有人都像疯了似的,推推搡搡地从厨房拥了出去,拔腿就往花园里跑。?——?在那儿,只见彼得伯伯躺在大坑里,身下是软绵绵的积雪,他的后背抵着一根焦木,脑袋耷拉在胸前。在他右耳的下面有一道深深的口子,红红的,像一张嘴;从口子里露出几块青灰色的东西,像是牙齿;我吓得闭上了眼,只敢透过眼缝去瞧他。彼得的膝盖上是一把我认得的马具刀,在离刀子不远的地方,他右手的手指弯曲着,已经发了黑。左手往外摊开,埋没在雪里。马车夫身下的雪已经融化了,他瘦小的身躯深陷在松软纯净的绒绒白雪之中,更像是个孩子了。血在他右侧的雪地上流成了一幅奇怪的图案,很像一只鸟,左侧的雪则丝毫未被动过,平平整整的,白得刺眼。他的脑袋恭顺地低垂着,下巴抵在胸口,浓密卷曲的胡须全压乱了。在他赤裸的胸膛上,凝结着一道道红色的血迹,上面放着一只铜制大十字架。嘈杂的人声,搅得脑袋晕晕的。彼得罗芙娜在不住地叫唤,那名警察也直嚷嚷,外祖父正打发瓦列伊到什么地方去,吩咐完又喊了句:
“别踩到脚印!”
但他突然拧紧了眉头,盯着自己的双脚,用洪亮而威严的嗓音对那名警察说道:
“你瞎嚷嚷什么啊,老总!这事儿是上帝的安排,上帝的裁决,而你净说些没用的?——?唉,你们这些人啊!”
人们顿时全部安静下来,大家都把目光集中在死者身上,叹息着,划着十字。
有许多人穿过院子跑进了花园,他们是从彼得罗芙娜家的围墙上翻进来的,跑得跌跌撞撞,气喘吁吁,但园子里总归仍旧是安静的?——?就在这时,外祖父朝四下望望,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吼叫,彻底打破了这份安静:
“邻居们啊,你们干嘛把我的马林果苗给糟蹋了呀,这么干你们怎么好意思呀!”
外祖母牵起我的手,抽噎着,领我回屋去了……
“他做了什么?”我问。她答道:
“你不是都瞧见了……”
整个晚上直到深夜,厨房和厨房隔壁屋子里都挤满了陌生人,他们在大呼小叫,警察在发号施令,一个像是教堂执事的人在记着什么,边记边像鸭子叫似的问着:
“嘎克?嘎克?[4]”
外祖母在厨房里招待大家喝茶。桌边坐着一个胖乎乎的家伙,满脸雀斑,小胡子。只听他尖声尖气地讲道:
“他的真实姓名不清楚,只查出他是耶拉吉马人。那个哑巴一点儿都不哑,已经全招了。他们还有个同伙,这家伙也已经招了。他们老早以前就打劫教堂,这是他们主要的营生……”
“哦,我的上帝,”彼得罗芙娜叹了口气,说道。她满脸通红,全是汗水。
我躺在高板床上望着下面,在我眼中,所有人都是那样地矮小,肥胖而可怕……
[1]出自《旧约·诗篇》第106章:“我们与我们的祖宗一同犯罪。我们作了孽,行了恶。”俄文:“Согрешихом со отцы нашими, беззаконновахом, неправдовахом。”二人只因单词词尾的不同而争论。
[2]俄罗斯常见女性人名应为“塔季扬娜”,故有此问。
[3]应是指德国的地中海人种,其特征为:皮肤黝黑,头发乌黑,身材与脸型较瘦小,主要分布于南欧。
[4]俄语“怎么,怎么”的发音,与鸭叫声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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