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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波列瓦雅大街上的新家01
书名: 童年 作者: (苏)马克西姆·高尔基著;苑听雷译 本章字数: 5192 更新时间: 2024-01-02 11:24:09
春天快到的时候,两个舅舅分了家;雅科夫留在城里,米哈伊尔搬去了河对岸。外祖父在波列瓦雅大街上为自己置办了一幢漂亮的大宅子,底楼是石头建筑,租出去开了一家小酒馆;阁楼有个舒适的小房间;还有一个花园,走下去便是条山沟,谷地里长满了光秃秃的柳树。
“树枝子可真不少呀!”当我和外祖父慢慢走在冰雪逐渐消融的松软的小路上,参观我们的花园的时候,他快活地朝我眨了眨眼,这样说道。“很快我就要教你识字了,到时候它们就派得上用场了……”
整幢宅子里挤满了房客;外祖父只在二楼留了一间大屋用来自住和接待客人,外祖母则带着我住在阁楼。阁楼的窗户正对大街,一到了晚上和节日里,把身子探出窗台,就可以看到醉汉们跌跌撞撞地走出酒馆,沿街乱晃,叫嚷,摔跟头。有时他们从酒馆里被扔出来,像麻袋似的倒在路上,可他们仍一个劲往酒馆门里挤;醉汉们砰砰地敲着门,把门弄得哗啦啦直响,门轴吱呀乱叫,一番打斗便又上演了?——?从楼上瞧着这一切,有意思极了。外祖父总是一早就到儿子们的染坊去,好帮他们料理活计;晚上回来的时候,往往显得又累又窝火,一副气鼓鼓的样子。
外祖母整日里忙着做饭,缝衣裳,侍弄菜园子和花园,如同一个大陀螺,被一根无形的鞭子抽得团团转。她闻着鼻烟,打了几个饱满的喷嚏,拭着脸上的汗水说:
“好人一生平安!可不是么,阿廖沙,我的心肝,咱们总算是过上安宁日子了!感谢上天圣母,一切都变得这样地好!”
可我并不觉得,我们过得有多安宁;从清早到深夜,房客们身影匆匆地在宅子里和院子里进进出出,家里不时来一些女邻居,每个人都着急往什么地方去,还老是因为赶不及而唉声叹气,每个人都预备着做某件事,她们呼唤外祖母的名字:
“阿库琳娜·伊凡诺夫娜!”
阿库琳娜·伊凡诺夫娜对所有人都是笑脸相迎、体贴备至的,她用大拇指蘸上点烟末,往鼻孔里一吸,随即用一方红格子手帕细心地擦净鼻子和拇指,开口说道:
“要想不生虫子,我的太太,就得勤洗澡,洗薄荷蒸气浴;倘若已经生了虫子,那么就舀一调羹最干净的鹅油,一茶匙的升汞,三滴水银,把所有这些东西倒进碟子里,用碎陶片研磨七回,然后涂到身子上!若是用木匙或者骨头来研的话,水银可就变质了;也绝不能用铜器跟银器,那样对身子有害!”
有的时候,在经过一番沉思后,她会奉劝说:
“老妈妈,您还是到佩乔雷修道院去找苦行修士阿萨夫吧?——?您的问题我解答不了。”
她帮人家接生,调解家庭纠纷,为孩子们看病,向女人们讲解《圣母梦》,好让她们都能学会它“交好运”,还在许多家务事上给人出谋划策:
“到了可以腌制的时候,黄瓜自己就会说话;等到它没了土腥味和别的什么怪味的时候,就可以动手腌制了。格瓦斯得发酵,那样才够味儿,气儿才足;做格瓦斯忌甜,放点儿葡萄干就行了,要么就搁点砂糖,一桶搁四五克足够。酸奶的做法多种多样:有多瑙河口味的,西班牙口味的,还有高加索口味的……”
我整日里跟着她在花园和院子里转悠,还到女邻居们家去串门,她在那里一坐就是几个小时,边喝茶边不停地说着各种故事;我记得,在这段日子里,我的世界里似乎只有她一个人的存在,除了这位忙东忙西、无比慈祥的老太太,我再也记不起别的人和事了。
有时候,我的母亲会回来待上一会儿,也不知她打哪儿来;她看上去高傲而严厉,一对灰眼睛有如冬日里的太阳,冷冷地注视着一切,然后很快又消失不见了,没有给我留下任何回忆。
有一回我问外祖母:
“你会巫术吗?”
“嗬,你还真会想!”她先是微微一笑,随即便若有所思地说:“我哪儿行啊,巫术可是一门有难度的学问。我却连大字都不识一个呢;瞧你外祖父多么有学问,而我呢,圣母没有让我开窍成为聪明人。”
接着,她又向我吐露了一段她的往事:
“其实,我打小也是个孤儿,我母亲独自拉扯我长大,她还是个残废身;那是她还是姑娘的时候,叫地主给吓的。她在某天夜里吓得跳了窗,摔坏了半边身子,一个肩膀也摔伤了,打那时候起,她的右手,人最有用的那只手,就萎缩了。况且母亲还是个织花边的好手。这么一来,她对于老爷们来说就没了用处,他们给了她自由证[1],要她‘爱怎么过就怎么过’,可是少了一只手的日子要怎么过呢?她只得到处流浪,乞求人们的怜悯,那个时候人们过得比现在富足,心肠也比现在善良,巴拉赫纳的木匠和花边女工都是些可爱的人,待人友善得很!每年秋冬时节,我和母亲就在城里乞讨,等到大天使加百利挥起宝剑赶走了冬天,春天拥抱大地的时候,我们就往远处走,两眼能望到哪儿就走到哪儿。我们到过穆罗姆,到过尤里耶韦茨,曾沿着伏尔加河往上走,还曾沿着静静的奥卡河走过。春天和夏天,在外面流浪真好,大地是那样地温柔,青草像鹅绒似的;至圣的圣母将花朵撒遍了田野,在这里你感觉到快乐,连心都变得敞亮起来!母亲常常阖上她那对蓝色的眼睛,放声唱起歌儿来?——?她的嗓音不高,不过够亮?——?周围的一切都像陶醉了似的,一动也不动,都在听她唱歌。这段乞讨的日子,托基督的福,挺不错的!可等到我九岁生日一过,母亲开始觉得领着我到处讨饭不体面了,因为怕羞,我们就在巴拉赫纳城住了下来;她挨家挨户地沿街乞讨,每逢节日就到教堂门前的台阶上去领受布施。我就留在家里学织花边,我拼命地学,一心想要尽快帮助母亲;遇上织不好的时候,就急的直掉眼泪。用了两年多一点的工夫,你瞧,这门手艺我学成了,而且在城里都有了名气:但凡有人想做点好东西,立马就会来找我们:‘哦,阿库里娅,让你那织花边的小木轴动起来吧!’我很高兴,快活地简直像过节一样!当然啦,不是我的手艺巧,而是母亲指点得好。虽然她只有一只手,不能亲自去织,可她会指导。一个好师傅可比十个学徒还要宝贵呢。于是呢,我就骄傲起来了,我说:‘妈妈,你别再东奔西跑地讨饭了,如今我自个儿就养活得了你!’她却对我说:‘住嘴,你要知道,这是要给你攒嫁妆的。’过了不久你外祖父就出现了,是个出色的小伙子:才二十二岁,可已经当上驳船的工长了!他母亲把我相了一番,觉得我会做活计,又是穷人家的女儿,想必挺听话的,就同意了……她是个卖面包的,一个恶心肠的女人,这些个就不提了……唉,咱们何必要想起这些恶人呢?上帝亲眼瞧着他们呢;上帝瞧着他们,魔鬼喜欢他们。”
说到这儿,她由衷地笑了,她的鼻子滑稽地颤个不停,双眼在沉思中闪闪发亮;我对这双眼睛倍感亲切,从中流露出的情感,比言语还要明了。
我记得,那是一个宁静的夜晚,我和外祖母在外祖父的屋子里喝茶;他正生着病,坐在床上,没有穿衬衣,肩上搭了条长毛巾,不停地用它擦着满身大汗,他的呼吸急促,嗓子也哑了。他的绿眼睛暗淡了,面孔浮肿,呈紫红色,一对小小的尖耳朵红得尤其厉害。当他伸手去拿一杯热茶的时候,那只手就可怜地哆嗦个不停。他显得温顺,都不像他自己了。
“为什么不给我搁糖嘛?”他像个被宠坏的孩子似的,用任性的语调问外祖母。她温存但决绝地回答:
“配着蜂蜜喝吧,这对你更好!”
他飞快地吞着热茶,直喝得上气不接下气,嘴巴里直哼哼,他说:
“你可看好了,别叫我死了!”
“别怕,我一直看着呢。”
“这就好!要是我现在死了?——?那就跟没活过似的?——?一切可就都成了灰了!”
“别说话了,安安静静地躺好!”
他闭上眼,咂巴着发黑的嘴唇,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浑身像被针扎着似的抖了起来,自言自语道:
“雅什卡和米什卡得尽快成亲;或许老婆和将来的孩子能让他们稍微安稳些?——?是不是?”
然后他便开始历数城里有合适姑娘的人家。外祖母一声不吭,一杯接一杯地喝着茶;我坐在窗边,望着城市上空通红的晚霞将一幢幢房屋的窗玻璃全都染成了红色?——?由于我犯了某样错事,外祖父不让我到院子和花园里去玩。
花园里,甲壳虫绕着白桦树嗡嗡飞舞着,隔壁家的院子里,有个桶匠正在忙碌,附近某个地方还有人正在磨刀;花园下面的峡谷里,孩子们在嬉戏打闹,于浓密的灌木丛间窜来跑去。我是多么地想去玩耍啊,一股黄昏时分的忧愁涌上我的心头。
突然,外祖父不知从哪儿找出一本崭新的小书,他把书放在手掌上,用力一拍,兴冲冲地喊我:
“嘿,小淘气、捣蛋鬼,快过来!坐下,你这个长了卡尔梅克人高颧骨的家伙。瞧见这个字母了吗?这个是:А!跟我念:А!Б!В![2]这个是什么?”
“Б。”
“对了!这个呢?”
“В。”
“胡扯,是А!你再看:Г,Д,Е,?——?这个是什么?”
“Д。”
“对了!这个呢?”
“Г。”
“正确!这一个?”
“А。”
外祖母插话道:
“老头子,你还是安安静静地躺着吧……”
“得了吧,别说了!这件事正适合我,不然脑子里净胡思乱想。接着念,列克谢!”
他用一条滚烫的、汗津津的胳膊搂着我的脖子,另一只手则越过我的肩膀,指着摊放在我眼前的书上的字母。从他身上散发出一股浓重的酸味、汗味和烤洋葱的混合气味,熏得我几乎透不过气来,可他却上了劲头,扯着一副哑嗓子在我耳边高喊:
“З!Л!”
字母是认识了,可形状跟它们的名称却对不上:“З”长得像条虫子,“Г”像驼背的格里戈里,“Я”像是外祖母领着我,而在外祖父身上,却有着某种跟字母表里所有字母所共通的东西。他拿字母表考问了我好半天,又是按次序考,又是打乱顺序考;他那股热乎劲头感染了我,我也直冒热汗,扯着嗓子高喊起来。这把他给逗乐了;他笑得捂住了胸口,还咳个不停,把书都给弄皱了,只听他用嘶哑的嗓音说道:
“你瞧啊,老婆子,他还起劲了,是不是?嘿,你这个害了狂热症的阿斯特拉罕小子,你喊个什么劲啊,嗯,喊什么?”
“明明是您在喊……”
看着他和外祖母,我感到了快活;外祖母用胳膊肘抵着桌子,手捏成个拳头托着腮,正望着我们轻轻地微笑,口中还说着:
“行啦,你们都别扯破喉咙喊了!……”
外祖父慈蔼地向我解释:
“我喊,是因为生了病,可你是为的什么呢?”
他又晃着汗涔涔的脑袋对外祖母说:
“死去的纳塔里娅说他记性不好,这话不对;谢天谢地,他的记性跟马一样好呢!翘鼻子,接着念!”
最后,他开玩笑地把我推下了床。
“行啦!把书拿好。明天你要把整张字母表一字不错地念给我听,全念对了我给你五个戈比……”
当我伸手去接书的时候,他又把我揽到身边,忧郁地说:
“你母亲就把你抛到这人世上了,小兄弟……”
外祖母打了个激灵:
“喂,老头子,你说这个干吗?……”
“本不该说的?——?可我心里难受……唉,好端端的一个姑娘,走岔了路……”
他猛地推了我一把。
“玩儿去吧!不许到外面去,就在院子和花园里头玩……”
我也正好只想到花园里去:我在花园的小山包上一露面,山谷里的那些孩子就开始朝我掷石子,我也高高兴兴地朝他们回击。
“贝哩来了!”他们一看见我就喊,忙不迭地武装起来,“打他!”
我不晓得“贝哩”[3]是什么意思,不过我并不对这个绰号感到生气,反而为自己能以一敌众而高兴。看见我掷出去的石子准确无误地将敌人打得抱头鼠窜,躲进灌木丛,可真叫人快活。这样的战斗进行得毫无恶意,结束得也几乎没伤和气。
学识字对我来说是件容易事儿,外祖父渐渐对我上起心来,也越来越少打我了,尽管在我看来,理应比以往打得更勤才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胆子也长了,违背外祖父的规矩跟训令的次数越来越多,可他不过是骂我几句、捶打我几下便也罢了。
我不由地想,或许他以前打我都是没有依据的。有一回,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他。
他轻轻地托住我的下巴,扳起我的脑袋,眨巴着眼睛,拖着长腔说:“什?——?么?”
然后,他哧哧地笑了,说道:
“你呀你,好个异教徒!该挨多少打,你怎么算得出来?除了我,这事谁能知道?滚吧,给我滚!”
可他随即又抓住我的肩头,再次盯着我的眼睛,问道:
“你是个滑头还是个老实人,嗯?”
“我不知道……”
“不知道?那我就这么跟你说吧:还是做个滑头更好,老实人就是蠢蛋,明白了?绵羊才老实巴交的。要记住!好了,玩儿去吧……”
很快,我就已经可以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拼读《诗篇》[4]了;这件事通常是在吃过晚茶后进行,并且我每次都要朗读一首圣诗。
“Буки-люди-аз-ла-бла; живе-те-иже-же-блаже; наш-ер-блажен。[5]”跟着外祖父的指点在书页上的游走,我出声地念着,感到枯燥,便问:
“有福的人指的是雅科夫舅舅吗?”
“看我不敲碎你的后脑壳,好叫你明白,谁才是有福的人!”外祖父气鼓鼓地呼哧着鼻子,说道。可我觉得他不过是习惯性地发发脾气,装装样子。
我的判断几乎从未失误过:过了不一会儿,看样子,外祖父就把我给忘了,他嘟嘟囔囔地说:
“是啊,在玩乐和唱歌上,雅科夫堪比大卫王[6],可做起事来,却像歹毒的押沙龙[7]!他会编歌,能说会道的,还爱打趣……唉,你们这些人啊!‘用快活的双腿尽情地跳吧’,可倒是能跳多久呢?你们说,能长久吗?”
我收住声,望着他那张阴沉而忧心忡忡的面孔,细听着他的话;他眯缝着两眼,视线越过我直达身后的某个地方,从那对眼睛里流露出忧伤而温暖的情感,于是我明白,眼下,外祖父那股惯常的严厉劲儿已经从他身上消融殆尽了。他用纤细的手指哒哒敲着桌子,染了色的指甲闪闪发亮,金黄色的眉毛微微颤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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