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卡希林一家苏马克西姆高尔基著苑听雷译最新章节-免费小说-全文免费阅读-苏马克西姆高尔基著苑听雷译作品-小说大全-七猫免费小说-七猫中文网
第二章 卡希林一家
书名: 童年 作者: (苏)马克西姆·高尔基著;苑听雷译 本章字数: 9681 更新时间: 2024-01-02 11:24:09
光怪陆离的繁忙生活,以惊人的速度开始了,奇特得难以言说。在我的记忆里,这段生活就像是个无情的童话,由一位善良但却过于诚实的天才娓娓道出。如今往事重提,连我自己有时候都难以确信发生过那样的事,有许多事情让我想去辩驳、去拒绝?——?因为在那“一家子蠢货”的黑暗生活当中,残酷的事儿实在太多了。
然而真理永远高于同情,况且我所讲述的并不是关于我自己的故事,而是那方可怕的、令人透不过气的狭小天地里的情形,以及曾在这里生活过?——?并且直到现在依旧生活着的?——?俄罗斯的平民百姓。
外祖父的家中,弥漫着一股人人相互仇恨的燥热的气氛;大人们都被感染了,甚至连小孩子也没能幸免。我后来才从外祖母的口中得知,母亲初来乍到的那段时日,正值她的两个弟弟坚决要求父亲分家产的时候。母亲出人意料的回归,使得他们分家的愿望愈发迫切、愈发强烈了。他们是怕我母亲讨回那份本为她预备下的嫁妆,因为她违背外祖父的意愿“私自成婚”而被外祖父扣留了。舅舅们认为,这份嫁妆应当由他们两个分。他们为着谁去城里开染坊、谁到奥卡河对岸的库纳维诺村去,彼此间早就激烈地争吵过了。
我们才来没多久,有一次大家正在厨房吃午饭,一场争吵就爆发了:两个舅舅突然跳了起来,隔着餐桌,冲外祖父便开始大吼大叫,他们像狗一样哀怨地龇着牙,浑身打着哆嗦。外祖父则用勺子敲打着餐桌,整张脸涨得通红,像只打鸣的公鸡一样高喊道:
“都给我闭嘴!”
外祖母难过得脸都变了形,她说:
“全都分给他们吧,老头子?——?你也好落个清静,分了吧!”
“闭嘴,都是叫你惯出来的!”外祖父大叫道,两眼咄咄闪光。说来也怪,他个头这么小,嗓门却大得吓人。
母亲从桌边站起来,徐徐走到窗前,转过身去背对着大家。
突然,米哈伊尔舅舅抡起胳膊朝他弟弟的脸上打去;弟弟大吼一声,与他厮打在一起,两个人在地板上翻滚着,连连发出喘息声、吼叫声、咒骂声。
孩子们哭了起来,怀有身孕的纳塔里娅舅妈则拼命喊叫;我的母亲赶紧抱住她,把她拖走;生性快活的麻脸保姆叶夫根尼娅把孩子们从厨房里撵了出去;椅子倒了一片;宽肩膀的年轻学徒“小茨冈”骑在米哈伊尔舅舅背上,他的师傅格里戈里·伊万诺维奇,那个谢了顶、戴着墨镜的大胡子男人,正安静地拿毛巾捆住舅舅的手。
米哈伊尔舅舅伸着脖子,他稀疏的黑胡子在地板上蹭来蹭去,他的嗓子里发出可怕而嘶哑的叫声,外祖父一边绕着餐桌转圈,一边哀叫道:
“你们可真是亲兄弟啊!亲骨肉啊!唉,你们……”
自从争吵伊始,我就吓得跳上灶台,并从那里惊骇地看着外祖母用铜脸盆里的清水为雅科夫舅舅洗去他脸上的血迹;他一边哭一边跺着脚,外祖母则用沉重的语气说道:
“天杀的,一帮野种,快醒醒吧!”
外祖父把撕破的衬衫拉到肩头,冲她喊道:
“老巫婆,瞧瞧你生出来的野兽!”
雅科夫舅舅离开后,外祖母钻进角落里,颤抖着发出吓人的嚎叫:
“圣母啊,叫我的孩子们清醒过来吧!”
外祖父侧身站在她身边,盯着桌子?——?桌上该翻的翻,该洒的洒?——?他低声说:
“你呀,老婆子,得看好他们,他们会欺负瓦尔瓦拉的,说不定……”
“可别那么想,上帝保佑!把衬衫脱了,我给你缝一缝……”
说着,她用双手捧起外祖父的脑袋,在他脑门上亲了一口;而外祖父?——?他的个头比她小?——?就把脸抵在了她一边肩头上:
“看样子是得分家啦,老婆子……”
“是啊,老头子,要分了!”
他们说了好一阵子话;起初还和和气气的,可后来外祖父就开始拿一只脚在地板上蹭,像只决斗前的公鸡;他手指着外祖母吓唬她,大声嘟囔着:
“我还不知道你吗,就属你最疼他们!可你的米什卡是个耶稣会士,就是个伪君子;你的雅什卡嘛,那是个共济会分子!他们迟早要把我的家产给喝个精光、败个精光……”
我笨拙地在灶台上翻了个身,碰倒了熨斗;它乒呤乓啷地顺着炉梯滚了下去,扑通一声栽进了脏水盆。外祖父蹦到梯子上,把我拖了下来,他细细端详着我的脸,就像是头一回见到我似的:
“是谁把你放到灶台上去的?是妈妈吗?”
“我自个儿上去的。”
“你撒谎。”
“是我自个儿上去的。我怕来着。”
他用手掌轻轻拍了拍我的脑门,推开了我。
“跟他爸一个样儿!滚吧……”
我很是乐意地逃离了厨房。
外祖父老是用他那对聪明、敏锐的绿眼睛注视着我,我看得一清二楚,让我觉得很害怕。我至今都记得,我总想避开这灼人的眼神。我觉得外祖父凶巴巴的;不论跟谁讲话,他总是讥讽和挖苦人家,故意挑事,竭力把所有人都惹得恼火。
“唉,你们这些人啊!”他常常感叹道。他把“啊”的音拖得老长,这总是令我感到索然无味、浑身发冷。
到休息时间、晚茶时间,他和两个舅舅就跟伙计们从作坊回到厨房里来。每个人都筋疲力尽,两只手被紫檀染成了紫红色,还带着给明矾灼伤后的痕迹。他们的头发都用带子箍着,看上去个个活像厨房角落里供着的发黑的圣像?——?这种危险时刻,外祖父坐在我的对面,和我进行着频繁的交谈,谈的话要比其他孙子都多,这让那些孩子个个都羡慕不已。他身段匀称,体型削瘦。他那件老旧的丝线边圆领绸缎坎肩已经磨出了洞,印花布料的衬衫皱巴巴的,裤子膝盖上打着两块惹眼的大补丁,可是跟他那两个穿着夹克戴着衬领、脖子里还围着三角丝巾的儿子一比较,看上去还是他穿戴得更为干净和体面。
我们才来没几天,他就逼我学祷告了。别的孩子都比我大,已经跟着圣母升天教堂里一个执事识字去了;透过家里的窗户就能看到教堂那些个金光灿灿的圆顶。
教我念祷词的,是那个文静又胆小的舅妈,纳塔里娅,她长着一张娃娃脸和一对清澈的眼睛,我觉得,透过这对眼睛,能看见她脑中所想的一切。
我喜欢长久凝望她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眼皮眨都不眨一下;她眯缝起眼睛,晃着脑袋,用近乎耳语的声音小声教我念:
“嗯,请说:‘我们在天之父……’”
倘若我问:“什么是‘雅科热’[1]?”
她便会胆怯地朝四下里望望,劝我说:
“你不要问,问了只会更糟!只要跟着我念:‘我们在天之父’……知道了吗?”
我很是不安:为什么问了会更糟?“雅科热”肯定暗含深意,所以我故意想着法子把它念走样:
“雅科夫热”,“雅夫科热”[2]……
可是面色发白、柔弱得仿佛就要化掉的舅妈,却一直断断续续、不厌其烦地纠正我说:
“不,你只要说‘雅科热’,很简单的。”
但不管是理解她本人,还是理解她说出口的每句话,都并不简单。这分明是在妨碍我记祈祷文,我气坏了。
有一天,外祖父问我:
“说说看,阿廖什卡,你今天都干什么啦?玩儿去了吧!从你脑仁上的那个鼓包就能瞧得出来。赚个鼓包可算不上什么能耐!《主祷文》记熟了吗?”
舅妈小声念道:
“他记性不好……”
外祖父快活地挑起两道红色的眉毛,冷笑道:
“要是这么着?——?就该挨削!”
他又问:
“你爹削过你吗?”
我不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只好默不作声,母亲却开了口:
“不,马克西姆从不打他,也不许我这么做。”
“这是为什么?”
“他说,光靠打是教不好孩子的。”
“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这个马克西姆,死人?——?上帝原谅我这么说!”外祖父气哼哼地一字一句说道。
他的话使我感觉受到了欺侮。他看出了这一点。
“你干嘛撅着嘴巴?瞧你那副样子……”
他摸了摸自己夹杂着白发的红头发,又补充道:
“为顶针的事情,星期六我要把萨什卡拆了。”
“怎么叫‘拆’?”我问。
大家都笑了,外祖父说:
“等着吧,你会瞧见的……”
我暗自琢磨:“拆”,应该就是把送来染色的衣服拆开;而“削”跟“打”看来是一回事?——?打马啦,打狗啦,打猫啦。在阿斯特拉罕,常常有警察打波斯人,这我是见过的。可我从没见过这么打小孩子的,尽管舅舅们有时候也会弹自家孩子的脑仁,或是弹后脑勺,不过孩子们对此都满不在乎,不过是在挨了弹的地方挠几下便了事。我不止一次问他们:
“疼吗?”
他们总是很勇敢地回答:
“一点也不疼!”
闹得沸沸扬扬的顶针事件的前因后果,我是知道的。每天下午喝过茶之后,晚餐之前的这段时间里,舅舅们和格里戈里师傅总要把一块块染好的布料缝成一匹一匹的,然后在上面缝厚纸签。这天,米哈伊尔舅舅想拿半瞎的格里戈里师傅开玩笑,便叫九岁的侄子萨沙把师傅的顶针放到烛火上去烧。萨沙用剔烛花的镊子夹着顶针,直把它烧得滚烫,偷偷地放到格里戈里师傅的手底下,然后躲到灶台后头去了。刚巧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外祖父来了,他一坐下就开始干活,于是顺手将指头伸进了烧红的顶针里。
我记得,当我听见喧闹声跑进厨房的时候,外祖父正用烧伤的那只手揪着自己的一只耳朵,滑稽地蹦来蹦去,边跳边嚷:
“这是谁干的!该死的!”
米哈伊尔舅舅俯在桌子上,一边拿手指头拨弄顶针,一边对着它吹气;格里戈里师傅若无其事地缝着布;影子们在他硕大的秃脑袋上跳动着;雅科夫舅舅跑了进来,躲在灶台的拐角后边偷笑;外祖母用擦子擦着生土豆。
“是雅科夫家的萨什卡干的好事。”米哈伊尔舅舅突然说。
“胡说!”雅科夫大喝一声,从灶台后头跳了出来。
他的儿子在某个角落里边哭边喊:
“爸爸,别信他!就是他教我干的!”
两个舅舅对骂起来。外祖父却立刻便消了气,他往手指上敷了点土豆泥,就领着我悄悄离开了。
所有人都说,错在米哈伊尔舅舅。所以喝晚茶的时候我就随口说了句:“要把他拆了吗?”
“要,”外祖父拿眼斜扫了我一下,没好气地说。
米哈伊尔舅舅一拍桌子,冲我母亲吼道:
“瓦尔瓦拉,管好你的狗仔子,不然我把他的脑袋拧下来!”
母亲说:
“你倒是敢动一下试试看……”
大家一下都不说话了。
她常用这样精炼的方式,三两句话便将他人拒于千里之外,令他们显得渺小。
我清楚,大家都怕母亲;甚至连外祖父和她说起话来都和平常不大一样,轻声轻气的。这让我感到快活,我满怀自豪地向表哥们夸耀:
“我母亲是最厉害的!”
他们没人反驳。
但是星期六发生的那件事,却动摇了我对母亲的这种看法。
星期六还没到,我也犯了错。
大人们能巧妙地给布料变色,这真令我大为着迷:黄色的布泡进黑水里,出来就变成了深蓝色的?——?大人管这颜色叫“宝蓝”;灰色的布在红棕色的水里泡上一泡,出来就变成了浅红色的?——?这是“樱桃红”。看起来很容易,可着实是妙不可言。
我想亲自动手染点什么,还把这个念头告诉给了雅科夫家的萨沙?——?他是个做事认真的孩子,总是守在大人们身边,对谁都亲亲热热的,随时准备为每个人服务。大人们都夸他听话、机灵,可是外祖父却斜眼看他,总说他:
“好一条哈巴狗!”
雅科夫家的萨沙瘦瘦黑黑,一对龙虾一样的眼睛往外鼓着,他说起话来总是慌里慌张,声音压得低低的,直说得上气不接下气,还老是鬼鬼祟祟地东张西望,像是随时打算跑到什么地方躲起来似的。他那对栗色的眼珠本来是凝滞不动的,可一旦他兴奋了,眼珠子就会跟着眼白共颤起来。
我不喜欢他。我更喜欢米哈伊尔家那个不起眼的、笨手笨脚的萨沙。他是个寡言少语的男孩,长着一对忧郁的眼睛,笑起来很漂亮,像极了他温柔的母亲。他的牙齿长得很难看,全从嘴巴里探了出来,并且上颚还生了两排牙齿。这下他可有事情做了:他经常把手指头塞进嘴巴里,晃动后排的牙齿,想拔掉它们;但凡有人想摸摸他的牙,他都顺从地让人家去摸。不过除此以外,我在他身上就没有发现什么更加有趣的东西了。家里的人倒是挤得满满当当,可他却孤零零地成长,他喜欢坐在那些昏暗的角落里,傍晚时分则喜欢坐在窗前。一言不发地跟他呆在一起是种很棒的体验?——?你紧紧地偎着他坐在窗前,在一整个钟头里两个人谁都不说话,只是望着黄昏时绯红色的天空里,大群黑色的寒鸦正绕着圣母升天教堂金灿灿的圆顶盘旋。它们飞得很高很高,之后俯冲下来,像一张黑网,瞬间便遮住了渐渐褪色的天空,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一片虚无。当你望着这番情景,你什么话都不想说,怡人的惆怅填满胸腔。
而雅科夫舅舅家的萨沙讲起什么来都可以头头是道,跟个大人似的。得知我想试试染匠的活艺,他就劝我从柜子里拿出过节用的白桌布,把它染成蓝色。
“白的东西最容易上色了,我清楚得很!”他十分笃定地说。
我把沉甸甸的桌布拖出来,抱着跑进院子里,可我才把桌布一边放进“宝蓝”桶里,“小茨冈”就不知打哪儿朝我飞奔过来。他一把夺过桌布,边用他那双宽大的手掌拧干,边冲门廊里正留意我们一举一动的表哥喊道:
“快去把老太太喊来!”
他知道情况不妙,晃了晃黑发蓬乱的脑袋,对我说:
“嘿,你可要为这个吃苦头了!”
外祖母很快跑来了。见此情景,气得哎唷乱叫,甚至哭了出来,她挖苦地责骂我道:
“你这个‘咸耳朵的彼尔姆人’[3],天杀的哟,怎么没把你给摔死!”
她转身又劝“小茨冈”说:
“瓦尼亚,你可别告诉老爷子!我得把这事瞒下来;说不定能有法子糊弄过去……”
瓦尼亚一边在五颜六色的围裙上擦着手,一边担心地说:
“对我放心好了。我绝对不会说;只怕萨沙管不住自己的嘴!”
“我会给他两戈比[4]。”外祖母说着,把我领回了屋子。
星期六晚祷前,我被叫进了厨房;厨房里漆黑一片,还静悄悄的。我记得,通往门厅和房间的每扇门都关得严严实实的,窗外正簌簌下着小雨,秋夜里氤氲起了灰色的雾气。在黑乎乎的灶门前,“小茨冈”坐在一张宽凳子上,面带愠色,跟平日的他很不一样;在水桶边的角落里,站着外祖父,他将长长的树枝条从水桶里捞出来,比划了一阵,然后一条接着一条攥成一把,在空中飕飕地来回挥舞着。外祖母站在暗处,大声地嗅着鼻烟,嘟嘟囔囔地说:
“这下高兴了吧……害人精……”
雅科夫家的萨沙坐在厨房正中央的椅子上,用两个拳头擦着眼睛,声音都已经走了调,像个老叫花子似的,声音拉得老长:
“看在上帝的份上,饶了我吧……”
米哈伊尔舅舅的两个孩子?——?一个表哥一个表姐,像两尊木头人一般,肩并肩地站在椅子后面。
“抽一顿就饶了你,”外祖父说着,捋了捋湿乎乎的长枝条鞭子,“把裤子脱了!……”
他平静地说着话。不过他的说话声,萨沙在吱呀作响的椅子上乱动发出的动静,还有外祖母的脚来回蹭着地面的沙沙声?——?都未能破坏得了那盘桓在昏暗的厨房之中、低垂的熏黑了的天花板底下的令人难忘的寂静。
萨沙站起身,解开裤子,将它们褪到膝盖,提在手上,然后弓着身子,踉踉跄跄地朝长凳走去。看着他走路的模样,可真叫人不好受,我的两条腿也打起了颤。
只见他顺从地在长凳上趴了下来。瓦尼卡把他捆到凳子上:用一条宽巾从他咯吱窝下头穿过,又系住他的脖颈;然后俯下身子,两只黑黑的手握住了他的脚脖子……看到这里,实在令人难受得很。
“列克谢,”外祖父叫我,“走近点!……喂,听见没有!……过来看看,抽人是怎么回事……一下!……”
他低扬了一下手,树枝条在赤裸的肉体上啪地抽了一下。萨沙哀嚎了一声。
“装模作样,”外祖父说,“那一下不疼!这一下才疼呢!”
树枝条落下去,表哥的皮肉上顿时像被火烧过似的,肿起了一条红道道,他扯着嗓子直嚎。
“不好受吧?”外祖父问,抓着树枝条的手有节奏地上下起落。“不好玩吧?这下是为顶针那事!”
每当他扬起手,我的心肺就都随之升了上去;手一落,整个人仿佛又跟着跌落下来。
萨沙发出的嚎叫声尖厉可怖,叫人难受:
“我不敢了……我不是说了桌布的事了么……我不是主动说了……”
外祖父平静地,像在念诵圣诗:
“告密是免不了罪的!告密者第一个挨鞭子!……接下来要轮到你了。”
外祖母朝我扑过来,两手揽起我喊道:
“我不会把列克谢给你的!不许你动他,恶魔!”
她边用一只脚踢门,边唤我的母亲:
“瓦里娅,瓦尔瓦拉!……”
外祖父扑向她,将她撂倒在地,抢过我去往凳子上拖。我在他手里挣扎,扯他的红胡子,咬他的手指头。他高声叫骂着,死死抱住我,最后把我朝长凳上一扔,我的脸都磕破了。我记得他粗野地喊叫着:
“把他绑起来!我要打死他!……”
我还记得母亲苍白的脸和她睁得大大的眼睛。她围着长凳跑来跑去,用嘶哑的嗓音喊着:
“爸爸,别这样!……把他交给我吧……”
外祖父把我打得失去了知觉,我大病一场,脊背朝天地趴在宽大暖和的床上,一连躺了好些天;这是间小屋,屋里只有一扇窗户;墙角处有座神龛,里面摆有许多圣像,神龛的前面点着盏红色的长明灯。
生病的那几天是对我一生发生影响的重要日子。这段时日里,我可长大很多,并且有了某种特殊的感知。从那个时候起,我开始怀着惴惴不安的心去观测人们,此外,心上的外皮也仿佛被揭去似的,它敏感地对于一切屈辱和痛苦,不论是属于我自己的还是别人的,都变得难以承受。
首先叫我感到讶异的,是外祖母和母亲的争吵:拥挤的屋子里,一袭黑衣、身行硕大的外祖母一步步将母亲逼到墙角的圣像跟前,低声埋怨道:
“你怎么不把他抢过来,嗯?”
“我当时吓傻了。”
“亏你长这么大的个儿!瓦尔瓦拉,你真不嫌害臊!连我这个老太婆都不害怕!真不嫌害臊!……”
“别说了,妈妈:一想到这事儿我就恶心……”
“不,你不爱他,你不可怜你的孤儿!”
母亲语气沉重地大声道:
“我这辈子不就是个孤儿!”
后来,她们两个坐在墙角的大箱子上哭了很久,母亲说:
“要不是阿列克谢,我早就离开了,走得远远的!在这个地狱里我活不下去,活不下去啊,妈妈!我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你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我的心肝,”外祖母喃喃地说。
我能够理解了:母亲没有我想的那么强大,她也跟大家一样怕外祖父。是我妨碍了她离开这个叫她活不下去的家。这真叫人难过。没过多久,母亲果然从屋里消失了。她是出门做客去了。
像是从天花板上跳下来似的,外祖父忽然出现了。他坐在床上,用冰凉的手抚摸着我的头,说:
“你好哇,小少爷……你倒是答话啊,不要生气了!嘿,你怎么啦?……”
我很想拿脚去踹他,可是一动弹就疼。他的头发、胡子看上去比平常要红;他不安地晃动着脑袋;一对雪亮的眼睛在墙壁上搜寻着什么。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山羊形的小甜饼,两只糖羊角,一颗苹果和一袋青色的葡萄干,他把这些东西一一放到枕头上,挨着我的鼻子:
“快瞧啊,我给你带了礼物!”
他俯下身子,吻了吻我的额头;然后,一面用他那只粗硬、瘦小的手?——?这只手已经给染成了黄色,像鸟指甲一样弯曲的指甲盖黄得尤其厉害?——?轻轻抚摸着我的脑袋,一边说:
“我当时对你是有些过分,小家伙。我是在气头上呢;你对我又是咬又是挠的,我就气不打一处来!不过呢,多挨几下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今后会对你有好处!你要知道:挨自己人跟亲人的打?——?这不是欺负你,而是教训你!不能挨外人的打,自己人没关系!你以为我没挨过打吗?阿廖沙,我挨过的打啊,你连做噩梦都不会梦见。我给人家欺负成那副模样,恐怕连上帝瞧见了也要掉眼泪!可结果怎么样呢?我这个孤儿,女叫花子的儿子,终于熬出了头,当上了行会的头儿,手底下管了很多人。”
他那干瘦而匀称的身体偎依着我,又讲起了他的童年岁月。他的故事沉重地扑面而来,可从他嘴里说出来一套一套的,好像真就是那么轻松。
他的绿眼睛里跳动着光芒,金色的头发快活地竖了起来,高亢的嗓音变得凝重。他冲着我的脸滔滔不绝地说:
“如今你是坐轮船来,是蒸汽把你送来的,可是在我年轻那会儿,得靠人自己的力量拉着驳船,沿伏尔加河逆流而上。船在水里走,我在岸上走,赤着脚走在锋利的石块上,走在碎石堆里,就这么从日出做到天黑!太阳烤着后脑壳,脑袋像熔化的生铁,已经烧滚了,可你还得压弯了腰身,任骨头嘎嘎直响?——?就这么走啊走啊,汗水蒙住了眼睛,路都已经看不见了,你的心在哭诉,泪水不住地流。?——?唉,阿廖沙,那可真是有苦没处说!走啊,走啊,有时候纤绳滑脱了,人一头栽下去,脸着地?——?这都是件高兴事;因为你全部的气力都已经使尽了,只要能休息一下都是好的,哪怕就那么吞一口气的工夫!在上帝眼皮子底下,仁慈的救主耶稣面前,人们竟过着这种日子!……我呀,把伏尔加母亲河丈量了三回:从辛比尔斯克到了雷宾斯克,从萨拉托夫到了这儿,又从阿斯特拉罕一路到了马卡里耶夫的市集,加起来足有上万俄里了!到了第四个年头,我已经当上驳船的工长了?——?我向雇主展示了我的才干!……”
我眼前的他,在絮絮地描述中,云彩似的涨大了,从一个干瘦的小老头,变成一个拥有神话之力的人?——?正独自拖着一艘巨大的灰色驳船,逆流而上……
他不时跳下床,挥动两条胳膊,向我演示纤夫如何拉着纤绳前进、又是如何排掉船里的水;他用男低音唱了几首歌,然后又像年轻人那样身手敏捷地跳回到床上,浑身散发着令人惊奇的力量。他用愈发粗重的嗓音接着讲下去:
“啊,不过呢,阿廖沙,到了停船歇脚的时候,情景可就不一样了:夏天的傍晚,在日古里一带绿茫茫的山脚下,我们有时会生起篝火煮粥,这会儿只要有一个苦命的纤夫唱起他心爱的歌儿,大家伙儿就全都跟着和,那场面,无法不叫人激动,不叫人浑身起一层疙瘩?——?伏尔加河的流动更加迅疾,它恨不得跟一匹公马似的,抬起前蹄,一直奔到云上去!那时候啊,所有的痛苦就都像扬尘一般随风而逝;大家唱得如痴如醉,有时候粥溢出了锅也没人察觉,那个煮粥的家伙脑仁上可就得挨大勺敲打了?——?你想怎么玩都成,不过得记得正事!”
好几次有人推开门向屋里张望,呼唤他,可我总是求他:
“不要走!”
他就微笑着冲来人摆摆手:
“再等等吧……”
他一直讲到晚上,并且离开时还亲热地同我作了告别。我才知道,原来外祖父并不那么凶,也并没有那么可怕。但只要一想到,也正是他曾经那么残忍地毒打过我,我就难过得要掉眼泪,而且总也没法忘掉这件事。
外祖父的这次造访为所有人敞开了门,于是,从早到晚都有人坐在我的床边,变着法子哄我开心;我记得,我也并非每次都能感到开心和快活。到我这里来得最频繁的是外祖母;她连睡觉都跟我睡在一张床上;然而,在这段日子里给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是“小茨冈”。他个儿不高,身材方方正正,胸膛宽阔,硕大脑袋上顶着一头鬈发。有一天傍晚,他以一派节日的盛装打扮出现了:他穿着金光闪闪的绸衬衫和绒布裤子,脚蹬一双如手风琴折层般噗哧作响的皮靴。他的头发油亮油亮的,不论是浓眉毛底下那对快活的吊眼睛,还是年轻的小黑胡子下面的雪白牙齿,都在闪闪发光。长明灯那红色的火光柔和地映在他的绸衬衫上,衣衫也像是燃起了火焰。
“你瞧瞧,”他将袖子挽到胳膊肘,指着小臂上一道道红色的印痕,对我说,“瞧这儿肿的!起初比这还糟糕呢,已经长好许多啦!
“你知道么,当时老爷子都气疯了,我一看他要往死里打你,赶忙用这只胳膊去挡,还指望着等到树枝条一折断,趁老爷子转身去拿另一条的工夫,你就已经被老太太或是你母亲给拖走了!可结果呢,树枝条根本就断不了,它可是泡过水的!不管怎么说,你终究是少挨了几下打的?——?瞧我这都肿成什么样子了!怎么样,小老弟,我机灵吧……”
他笑起来,笑声如同绸子般柔和而亲切。他又看了看肿起的胳膊,笑道:
“当时我是多么心疼你啊,连喉咙都哽住了。我有预感,这下可糟了!就见他一下接一下地抽着……”
说到这儿,就像马儿打响鼻似的,他用鼻子呼哧呼哧喷着气,摇头晃脑地说起了有关外祖父的一件什么事儿;他那小孩子的单纯,让我立刻对他产生了一股亲近感。
我告诉他,我很爱他,他逻辑简单的回答叫人难忘:
“我也一样爱你啊,正是这个原因我才甘心受苦,都是为了爱啊!难道我还为别人这样付出过吗?我才不管呢……”
他一边不时朝门口张望,一边悄悄地教我:
“下回再挨打的时候,你要记住,别缩起来,别把身子缩成一团,明白吗?身子一缩,就会加倍地疼;你要把身子尽情地摊开来,好叫它松松软软的?——?就像块果冻似的躺在那儿!也别屏气,要大口地呼吸,拼命地喊叫?——?你要把这些记住,保管有用!”
我问:
“难道说还会挨打?”
“不然哩?”“小茨冈”若无其事地说道,“当然还会了!说不定,会常常挨打呢……”
“为什么?”
“老爷子总爱找茬儿……”
他又语重心长地教给我:
“要是他从上往下抽,那么树枝条就是打高处落下来,这样的话,你就只管安安稳稳地、松松垮垮地躺着;可要是他抽下去还要向后扯,那么树枝条就会被他往回拉,好抽掉你的皮,碰到这种情况,你就随着树枝条把身子扭向他,明白了吗?保管有用!”
他挤了挤那对漆黑的吊眼睛,说:
“在挨打这件事儿上,我可是比警长大人还精明呢!小兄弟,我的皮已经给抽得又糙又硬,都能拿去缝副皮手套啦!”
我望着他那张快活的面庞,想起了外祖母讲过的关于伊凡王子和傻子伊凡的故事来。
[1]古斯拉夫语,意为“如同”。
[2]意为“我在皮子里”。
[3]彼尔姆一带居民的绰号,因旧时当地工人背驼盐袋时盐粒经常撒到耳朵上导致耳朵红肿而来。
[4]时有面值为2戈比的铜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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