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英弗吉尼亚伍尔夫著张羽佳译最新章节-免费小说-全文免费阅读-英弗吉尼亚伍尔夫著张羽佳译作品-小说大全-七猫免费小说-七猫中文网
第十七章
书名: 到灯塔去 作者: (英)弗吉尼亚·伍尔夫著;张羽佳译 本章字数: 20038 更新时间: 2024-01-04 14:28:12
但我到底对自己的生命做了些什么?拉姆塞夫人在餐桌的首席就座,她看着所有白色的盘子在餐桌上围成了白色的圆圈时,在心里想着。“威廉,坐在我旁边。”她说。“莉丽,”她无精打采地说,“坐在那边。”他们彼此之间有爱情——保罗·瑞雷和明塔·道尔——而她,只有这个——一张一眼望不到头的长桌还有碗碟和刀叉。在桌子最远的那头是她的丈夫,他坐下来,瘫作一堆,皱着眉头。有什么让他不乐意的?她不知道。她根本也不在乎。她不明白自己怎么曾经会对这个人产生过什么感情或者是爱过他。她在给大家分汤的时候,有一种自己已经抛开了一切、经历了一切、摆脱了一切的感觉,就像是那里有一个漩涡——就在那儿——她可以深入其中,也可以置身事外,而她已经置身事外了。当他们一个接一个走进来时,她想,一切都结束了。查尔斯·坦斯利——“请坐在这里。”她说——奥古斯都·卡迈克尔——说完她也坐了下来。而与此同时,她被动地等待着,等待着有人能回答她的问题,等待着有什么事发生。但她在舀汤的时候想,这不是她该说出来的。
这两者间的差异让她扬起了眉头——那是她所想的、这是她所做的——舀着汤——她越发强烈地感觉到自己从那漩涡中抽身而出;或者说就像是一层阴影落下,色彩褪去,她可以看到事实的真相。房间(她环顾四周)很破旧,毫无任何美感可言。她忍住没去看坦斯利先生。似乎什么也没能融合到一起。他们都各顾各地坐在那里。而所有让彼此交谈、让气氛融洽、制造话题的重担都落在她的肩上。她再一次感受到(作为一个事实而并非对男人的敌意)男人的无能,因为如果她不采取行动,没有人会打破僵局,于是,就像是摇摇停止走动的钟表一样,她摇了摇自己,让自己打起精神,那似曾相识的脉搏开始跳动,就像钟表开始滴答作响一样——一、二、三、一、二、三。就这样一遍又一遍周而复始,她重复着,一边仔细聆听,一边守护照料着依旧微弱的脉搏,就像是用报纸守护着微弱的火苗一样。然后,她得出了结论,朝着威廉·班克斯的方向稍稍弯下身子,对自己说——可怜的男人!他既没有妻子,也没有孩子,除了今晚,平常都是一个人孤单地在住处吃饭;出于对他的怜悯,她的生活现在又强大到足以重新支撑她了,于是她开始营造气氛,就像是一个精疲力竭的水手,看到风吹满了他的船帆。但他却不太愿意再次出航了,他在想,如果船沉没了,他会如何不停地旋转,旋转,再旋转,然后沉没到海底寻得一片平静。
她对威廉·班克斯说:“你找到信了吗?我让他们把信放在大厅里。”
莉丽·布雷斯克眼看着她漂泊到那片奇怪的无人之境,那是一片无法跟随的领域,可他们进入的决定,让那些旁观者感到一阵强烈的寒意,他们至少试图用目光追随着那些身影,就像是遥望着渐行渐远的船只,直到船帆消失于海平线之下。
她看上去是如此地苍老、如此地疲惫,莉丽想着,她看上去好疏离。然后她微笑着转向威廉·班克斯的时候,就像是那艘船调了个头,阳光又照射在船帆上,因为莉丽心里松了一口气,她感到有些好笑地想着:为什么她要可怜他?因为这是拉姆塞夫人告诉班克斯他的信件在大厅时给人的感觉。就好像她在说,可怜的威廉·班克斯,仿佛她自己的疲倦在一定程度上源自对他人的怜悯,而她内心之中的生命力、让她重获生活的决心,却是被她的恻隐之心激起的。然而,这并不符合事实真相,莉丽想;这是拉姆塞夫人某个错误判断,它似乎出于本能,并且是出于她本人而并非他人的需求。他一点也不可怜。他有他的工作,莉丽自言自语道。突然之间,就像是找到了宝藏似的,她想起来,她也有自己的工作。她的画在那一瞬间浮现在自己眼前,她心想,是的,我应该把那棵树往后移到画的正中央;这样就能避免留下那片尴尬的空白。我就该这么做。这就是一直困扰着我的问题。她拿起盐罐,又把它放在桌布的花形图案上,以便提醒自己把那棵树移开。
“说来也怪,他几乎很少从邮局收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却总是在期待着自己的那几封信。”班克斯先生说。
他们都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呀,查尔斯·坦斯利一边想,一边把勺子放在自己盘子的正中央,盘子已经被他打扫得一干二净,莉丽想(他坐在她对面,背对着窗子,刚好坐在窗外景色的中间),就像是他下定决心不能浪费一点食物。他身上给人一种浅陋固执的感觉,那种不讨喜的气息根本无法掩藏。不过,不管怎么说,事实是只要她注视着某个人,就不可能不喜欢他们。她喜欢他的眼睛;它们是蓝色的,深陷在脸颊当中,令人望而生畏。
“你常写信吗,坦斯利先生?”拉姆塞夫人问道。莉丽觉得,她现在又开始可怜坦斯利了;因为拉姆塞夫人就是这样——她总是同情男性,就像是他们缺少了什么——可她从不同情女性,就像是她们拥有着什么。他给他的母亲写信;除此之外,他大概一个月也不会写一封信,坦斯利先生简短地回答道。
因为他才不想说那些人要他说的那种废话。他才不会向那些愚蠢的女人屈尊俯就。他本来一直在自己房间里读书,而现在他下楼来,对他来说所有的一切看上去都很愚蠢、很肤浅、很浅薄。他们为什么要盛装打扮?他穿着平时的衣服就下来了。他没有什么正式的礼服。“他几乎很少从邮局收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这是他们总在讨论的内容。她们让男人说那样的话。是的,的确如此,他心想。他们一年到头都收不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她们除了说说说、吃吃吃以外,什么事都不做。这都是女人的错。女人利用她们的“魅力”让文明无法进步,都是她们的愚蠢害的。
“拉姆塞夫人,明天去不了灯塔了吧。”他胸有成竹地说。他喜欢她;他钦慕她;他仍然记得那个在下水道干活的男人抬头望着她;但他觉得有必要表明自己的立场。
尽管他长着一双迷人的眼睛,莉丽·布雷斯克想,可是再看看他的鼻子、看看他的双手,他可真是她所见过最没有魅力的人。那么她为什么要介意他说的话?女人不会写作、女人不会画画——这样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又有什么关系呢?因为很明显,他自己也不是真的这样认为,但出于某种原因这么说对他有益,这就是他说这些话的原因。为什么她的整个身体要像被风吹过的小麦一样,弯下腰来,经过相当痛苦的巨大努力后,才从这种屈辱中挺直腰杆重新站起来呢?她必须再来一次。桌布上有个小树枝形状的图案;我的画在那儿;我必须把树移到中间去;这才是重要的——其他一切都无关紧要。她扪心自问,难道她就不能坚持下去,不发脾气、不去争论吗?而且如果她想报复,何不嘲笑他一下就好?
“噢,坦斯利先生,”她说,“务必要带我和你一起去灯塔。我真的非常想去。”
他能看得出她在说谎。不知是何原因,她故意说着言不由衷的话来激怒他。她在嘲笑他。他还穿着他的旧法兰绒裤子。他没有其他的裤子可穿。他感到非常生气、孤独和寂寞。他知道她出于某种原因想要揶揄他;她才不想和他一起到灯塔去;她看不起他,普鲁·拉姆塞也看不起他;她们都是如此。但是他可不能被女人愚弄。于是他故意坐在椅子上转过身,望着窗外,突然非常粗鲁地说,明天的天气对她来说太恶劣了,她会晕船的。
她竟然让他说出了那样的话,而拉姆塞夫人还在一旁听着,这使他很恼火。要是他能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工作就好了,他想。身处自己的书本之中,那是他感到轻松自在的地方。他从来没有欠过一分钱的债;自打他年满十五岁后,就再也没有花过他父亲一分钱;他用自己的积蓄帮补家用;他替妹妹交学费。尽管如此,他还是希望自己知道如何才能得体地回答布雷斯克小姐的问题;他真希望自己没有脱口而出那样一句话——“你会晕船的。”他希望自己能想些什么话对拉姆塞夫人说,让她知道自己并不只是一个自命不凡的无趣之人。他们都是这样看他的。他转而面对拉姆塞夫人,但她正和威廉·班克斯谈论着一些他闻所未闻的人。
她简短地对女佣说了一句:“是的,把它撤下去。”这打断了她和威廉·班克斯的对话。“我最后一次见到她,肯定已经是十五年前——不,是二十年前——”她又转过身来对他说,仿佛她一秒也不愿意浪费他们彼此间的谈话,因为他们的聊天内容深深地吸引着她。所以,他其实是今晚收到她的信的!那凯丽还住在马洛吗?所有的一切都照旧吗?噢,一切都历历在目,仿佛就发生在昨日一般——他们在河上,感觉很冷。但是如果曼宁一家制订了计划,一定会坚持到底。她永远忘不了赫伯特用茶匙在岸边杀死了一只黄蜂!这一切还在继续,拉姆塞夫人沉思着,就像一个幽灵一样,滑过客厅的桌椅之间,客厅坐落在泰晤士河畔,二十年前,她曾在那里感到非常、非常地寒冷;而现在她就像是幽灵一样穿梭于它们之间,让她着迷的是,在她已经有所改变之后,那特殊的日子现在仿佛已经变得静止而美丽,这么多年过去了,它依旧原封不动地停留在原地。是凯丽亲自给他写的信吗?她问道。
“是的。她说他们正在建一个新的台球室。”他说。不!不!那是不可能的!建一个新的台球室!在她看来,这似乎是不可能的。
班克斯先生不觉得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他们现在很富裕。需要他替她向凯丽问好吗?
“噢,”拉姆塞夫人吃了一惊,“不用了。”她又加了一句,心里想着自己可不认识这个建了新台球室的凯丽。但是,多奇怪啊,她重复说着他们居然还继续生活在那里,这让班克斯先生感到很有趣。一想到他们这些年来一直在那里生活,而她这么长时间以来,一次也没有想起过他们,这是多么神奇的事啊。在同样的这些年里,她自己的人生中有如此多的变故。然而,或许凯丽·曼宁也没有想到过她。这种想法既奇怪又让人感到不悦。
“人们很快就渐行渐远了。”班克斯先生说,可是当他想到毕竟自己既认识曼宁一家人也认识拉姆塞一家的时候,有一种满足的感觉。他想,自己并没有渐行渐远,他放下勺子,一丝不苟地擦着嘴,嘴唇周围的胡须都刮得干干净净。但是,他想,也许他在这方面是非常与众不同的;他从不拘泥于固定的社交圈。他在各个领域都有朋友……拉姆塞夫人此时不得不打断他们的对话,告诉女佣要注意给食物保温。这就是他更喜欢一个人吃饭的原因。所有这些打扰都使他心烦意乱。威廉·班克斯保持着一种彬彬有礼的风度,只是把左手的手指在桌布上摊开,就像是机械工正在检查一件擦得锃亮并在闲暇时待用的工具。好吧,他想,这就是他为友谊所做出的牺牲。如果他拒绝来用餐,会伤了她的心。但这对他来说并不值得。他看着自己的手,心想,要是他独自用餐,现在晚饭早就已经快吃完了;他就可以有时间去工作。是的,他想,这是对时间严重的浪费。孩子们还在陆陆续续地走进餐厅。“我希望你们有谁能跑到罗杰的房间去。”拉姆塞夫人说。这一切和另一件事——工作——相比,是多么微不足道、多么无聊啊,他想。他坐在这里,用手指咚咚地敲打着桌面,而他本可以——他的工作概况在脑中一闪而过。毫无疑问,这一切都是在浪费时间!然而,他想,她是我交情最深的朋友之一。我是出于对她的忠诚才这么做的。可现在,在这一刻,她的存在对他来说毫无意义:她的美貌对他来说毫无意义;她和她的小儿子坐在窗前——毫无意义、毫无意义。他只想一个人待着,拿起那本书。他感到不适;他觉得自己坐在她身边而对她毫无感觉,是对她的背叛。事实是,他并不享受家庭生活。正是在这种状态下,他会问自己,他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他会问自己,为什么要为人类的繁衍承受这么多的痛苦?这真的如此令人向往吗?作为一个物种,我们有那么大的吸引力吗?并没有那么大的吸引力,他看着那些邋遢的男孩这么想。按他推测,他最喜欢的凯敏已经上床睡觉了。愚蠢的问题、虚无的问题,如果他在忙碌的时候,是从来不会提出这些问题的。人类的生活就是这样吗?人类的生活就是那样吗?他从来也没有时间思索这个问题。而此时此刻,他却在问自己这样的问题,因为拉姆塞夫人正在给仆人下达命令,同时也因为想到拉姆塞夫人得知凯丽·曼宁还存在的时候感到多么地惊讶,这让他想到,友谊,即使是最好的友谊,也是脆弱的。人们会渐行渐远。他又责备起自己。他正坐在拉姆塞夫人身边,却没有任何话想对她说。
“我很抱歉。”拉姆塞夫人最后把头转向他说。他觉得自己既僵硬又空虚,就像一双湿透后又晒干的靴子,你几乎没法把脚塞进去。但他必须把脚硬塞进去。他必须让自己说话。他想,除非他非常小心,否则她会发现他的背叛;她会发现他对她毫不关心,这会令人十分不悦。于是他彬彬有礼地俯首转向她。
“你一定很讨厌在这种喧闹嘈杂的地方用餐吧。”她用法语说道,她心烦意乱的时候,就会使用这种社交手段。就像每当在某个会议上出现言语上的冲突时,主席为了让大家团结一致,建议每个人都应该说法语。也许大家说的都是蹩脚的法语;发言人根本没有足够的法语词汇去清楚地表达自己的想法;尽管如此,说法语还是给人一种秩序、一种统一性。班克斯先生同样用法语回答她说:“不,一点也不。”而坦斯利先生对这门语言一窍不通,即便只是单音节发音的词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他立刻猜到这些话说得一点也不真诚。他想,拉姆塞这一家人的确都在胡扯;然而,他兴致勃勃地逮住了这个新的例证,把它记录下来,将来的某天,他要在一两位朋友面前大声朗读出来。在那儿,在一个人们可以畅所欲言的社会里,他会讽刺地描述“和拉姆塞一家一起生活”的情形,以及他们胡扯的那些话。这种生活体验一次还是值得的,他会说;可是再来一次就没什么意思了。要按他说,女人可把人烦死了。当然,拉姆塞先生娶了一位美丽的女人,生了八个孩子,已经把自己毁了。像那样的婚姻本该呈现出它该有的样子,可是现在,就在此刻,他被困在这里,旁边还有一个空着的位子,没有任何东西呈现出完美家庭该有的样子。所有的一切都是四分五裂的碎片。他感到非常不舒服,甚至是身体上的不适。他希望有人给他一个机会出出风头。他是如此迫切地想要找到这个机会,以至于他在椅子上开始坐立不安起来,他看看这个人,又看看那个人,想要插入到他们的谈话当中,他张开嘴想要开口,然后又闭上了嘴。他们在谈论捕鱼业的问题。为什么没人询问他的意见?他们哪里懂得什么捕鱼业的问题?
莉丽·布雷斯克了解那一切。她坐在他对面,难道她看不见这个年轻人想要表现自己的欲望?就像在X光照片上,那欲望的肋骨和大腿骨深藏于血肉之躯的迷雾之中——那层薄雾,是被传统笼罩在他想要插入别人谈话的强烈欲望之上的。但是,莉丽眯着她中式的小眼睛,想起他是怎么讥笑女性“不会画画,不会写作”的,为什么我要帮助他从痛苦中解放出来呢?
她知道有这样一种行为准则,里面的第七条(可能是)说,这种情况下,不论一个女人本身的职业是什么,都应该去帮助对面的青年男子,这样一来,他就能够展示出他虚荣心中的大腿骨和肋骨,释放出他迫切想要出风头的欲望。她思索着,态度如同老处女般公正,就好比说如果地铁突然着了火,男人们的确有责任帮助我们。然后,她想,我当然应该指望坦斯利先生把我救出来。可是,她想,如果我们两个都不做这两件事,又会怎么样呢?所以她坐在那里微笑。
“莉丽,你并不打算去灯塔,是吗?”拉姆塞夫人说。“记得可怜的兰利先生;他曾环游世界十几次,但他告诉我,他从未像我丈夫带他去灯塔那次那么痛苦过。你是个好水手吗,坦斯利先生?”她问。
坦斯利先生举起一把锤子:把它高高地抡在空中;但是,当锤子落下后,他意识到自己是不能用这样的工具锤到那只蝴蝶的,于是只说了一句他从来没晕过船。但是,这句话就像火药一样充满爆炸力,他说他的祖父是个渔夫;他的父亲是药剂师;他完全是靠自己努力奋斗;他为此感到自豪;他是查尔斯·坦斯利——而在座各位似乎没有人意识到这一事实;但总有一天,每个人都会知道他是谁的。他皱着眉头。他几乎开始同情这些温文尔雅、有教养的人,他们将来总有一天会像一捆捆羊毛和一桶桶苹果那样,被他体内的火药炸飞到天上去。
“你会带上我吗,坦斯利先生?”莉丽的语速很快,态度温和了一些,因为当然了,如果拉姆塞夫人对她说(而事实上她的确这么说了):“我亲爱的,我快溺死在这片火海之中。除非你在此刻的痛苦之上涂抹一些油膏,对那位年轻人说些好话,否则生活会触礁的——在这一刻我确实听到了摩擦声和隆隆声。我的神经绷得像小提琴的琴弦一样紧。再碰一下,它就会断掉。”——当拉姆塞夫人用她的眼神说出所有这些话的时候,莉丽·布雷斯克当然不得不第一百五十次放弃这个——如果有人不善待那个年轻人会怎样——的试验,转而对他以礼相待。
从她情绪的转变中,他正确地判断出,她现在对他的态度是友好的,他表现得不再那么以自我为中心,告诉她自己还是个婴儿的时候是怎样被抛出船外;他父亲曾经是如何用带钩的船篙把他钓上来;他就是这样学会游泳的。他说,他的一个叔叔在苏格兰海岸附近的某个岩石上看管灯塔。有一次,他和叔叔一起在灯塔里经历了一场暴风雨。他在大家聊天的间歇,大声地说出这番话。当他说到他和叔叔曾在暴风雨中待在灯塔里时,其他人不得不听他说话。啊,莉丽·布雷斯克想,当谈话有了转机,她感受到拉姆塞夫人的感激之情(因为拉姆塞夫人现在可以自由地和其他人聊会儿天),啊,莉丽想,为了帮助你得到你想要的,我还有什么是没付出过的?可她刚才并不真诚。
她耍了那个司空见惯的手段——表现得很亲切。她永远也不会了解他。他永远也不会了解她。她想,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如此,而其中最糟糕的(要不是因为班克斯先生的存在),就是男女之间的关系。她想,这些关系毫无疑问是非常虚伪的。然后,她的眼睛瞥到了那个盐罐,是她放在那里提醒自己的,而她记起明天早上要把那棵树移到画中间更靠后的位置,想到明天要画画,她的情绪一下子高昂起来,以至于她甚至被坦斯利先生说的话逗得放声大笑起来。如果他乐意的话,让他说上一整晚吧。
“可是他们要把人留在灯塔上多久呢?”拉姆塞夫人问道。他回答了她的问题。他这方面的知识渊博。而因为他对她十分感激,因为他喜欢她,也因为他已经开始享受这个夜晚,既然如此,拉姆塞夫人心想,现在她可以回到自己的梦中之地,那个虽不真实却让人痴迷的地方,二十年前在马洛的曼宁家的客厅;在那里,她可以无忧无虑地在客厅里到处移动,无须感到匆匆忙忙,因为在那里不用为未来感到担忧。她知道他们一家的遭遇,也知道自己这些年的经历。就像是重读一本好书,因为她已经知道那个故事的结局,由于它发生在二十年前,而生命,甚至开始从这张餐桌上倾泻而下、汇聚成瀑布,天知道在哪里被封存起来,就像湖泊一样,静静地躺在堤岸之间。他说他们已经盖了一个台球室——这有可能吗?威廉还会继续谈到曼宁一家吗?她想让他继续说。但是,不——不知为何,他似乎没心情继续说下去了。她尝试过。他并没有回应。她不能强迫他继续说下去。她感到失望。
“那些孩子们真丢人。”她叹了口气说道。他说了句什么“守时是一种次要的美德,我们要到晚年才会获得”。
“要真是这样就好了。”拉姆塞夫人说道,不过这只是为了避免尴尬找话说,心里想着:威廉怎么变成了一个老处女。他意识到自己的背叛,意识到她想和自己聊些更亲密的话题,但自己目前又没有心情,他感到生活的不快袭上心头,他坐在那里,等待着。也许其他人在说些有趣的事情?他们在说什么?
他们在说,今年捕鱼季节收获不好;人们开始迁往别处。他们在谈论工资和失业的问题。那个年轻人正在辱骂政府。威廉·班克斯想到,在私生活不顺心的时候,能了解到这类事情是多么令人宽慰啊!他听到那年轻人在说什么“本届政府最可耻的法案之一”。莉丽在听;拉姆塞夫人在听;他们都在听着。但莉丽已经感到厌倦,她觉得缺了点什么;班克斯先生觉得缺了点什么。拉姆塞夫人拽拽肩上的披肩,也觉得缺了点什么。他们全都屈身倾听,可与此同时都在想:“祈求上天不要让我内心的想法暴露出来。”因为每个人都暗自思忖:“别人都对此深有感触,他们对政府关于渔民下达的法令感到义愤填膺,可是我却对此无动于衷。”但是,班克斯先生看着坦斯利先生,心里想,或许这个男人就是那号人物。他总在等待这样一号人物的出现。总是有机会的。一位领袖随时都可能出现;在政治或者其他领域出类拔萃的天才人物。或者,他对我们这些老古董的态度会非常不友善,班克斯先生想着,他尽自己最大努力去体谅,因为一些身体上奇怪的感觉让他知道,就像脊椎上的神经竖立起来,他知道自己在嫉妒坦斯利,某种程度上是为自己感到嫉妒,更大的原因可能是为了他的工作、他的观点、他的学问而嫉妒;因此,他并没有打开心胸,也不完全公正,因为坦斯利先生似乎在说,你已经浪费掉了自己的生命;你们都是错的;可怜的老古董们,你们已经无可救药地被时代抛弃了。这个年轻人似乎相当自信;他的举止也很糟糕。但班克斯先生继续观察,他有勇气;他有能力;他对事实了如指掌。在坦斯利辱骂政府的时候,班克斯先生想,或许他说的话很有道理。
“现在告诉我……”他说。于是他们争论起政治来,莉丽看着桌布上的树叶;而拉姆塞夫人彻底把这场争论交给了那两个男人,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对这场谈话感到如此厌烦,她望着坐在桌子另一头的丈夫,希望他能说点什么。哪怕就一个字,她对自己说。因为只要他说上一句话,局面就会大有不同。他能深入到事物的核心。他关心渔民和他们的工资。他想到他们的问题就彻夜难眠。他开口的时候情况会完全不同;他那时还没感觉到,祈求上天别让人看出我对于这些问题是多么地无动于衷,因为他真的在乎。然后,她意识到,她是如此崇拜他,所以等着他开口说话。她觉得好像有人在对她夸奖她的丈夫和他们的婚姻,她不禁激动得容光焕发,丝毫没有意识到,夸奖丈夫的其实是她自己。她看着他,想从他脸上看出这一点,他看起来会气派非凡……但一点这样的感觉也没有!他的脸皱成一团,他皱着眉毛,满脸气得通红。他到底在生哪门子气?她搞不清楚。究竟能为了什么?只是可怜的老奥古斯都又要了一盘汤——仅此而已。奥古斯都竟然又要再喝一盘汤,这简直是难以想象,简直是讨厌至极(他从桌子那一头向她示意)。他憎恨那些在他吃完饭后还在继续吃的人。她看到他的愤怒像一群猎狗,飞冲到他的眼睛和额头上,然后她知道下一刻,有什么激烈的东西会爆发,然后——谢天谢地!她看见他紧紧地握住了拳头,在车轮上猛地踩下刹车,然后他整个身体看上去就像是迸发出了火花,但没有说出一句话。他板着一张臭脸坐在那里。他什么也没说,他要她看着自己。让她为此赞扬自己吧!但是,可怜的奥古斯都究竟为什么不能再要一盘汤呢?他只不过碰了碰爱伦的胳膊说道:
“爱伦,请再给我来一盘汤。”然后拉姆塞先生就像那样板起了脸。
可是为什么不能呢?拉姆塞夫人问道。如果奥古斯都想喝汤,他们当然可以让他喝。拉姆塞先生讨厌人们沉溺于食物之中,他对她皱起眉头。他讨厌像这样每件事拖上几个小时。但拉姆塞先生会让她看到,尽管这景象令人作呕,但他已经在控制自己。但是为什么要表现得如此明显,拉姆塞夫人要求他做出解释(他们隔着长桌,互相看着对方,把这些问题和答案丢给对方,彼此都非常清楚对方的感受)。每个人都能看见,拉姆塞夫人心想。罗丝在那儿盯着她的父亲,罗杰在那盯着他的父亲;她知道,再过一秒钟,他俩都会笑得前仰后合,所以她及时说道(确实也该是时候了):
“把蜡烛点起来吧。”然后他们立刻跳起来,去餐具柜里到处翻找。
为什么他从来都无法掩藏他的感情?拉姆塞夫人十分好奇,而她也不知道奥古斯都·卡迈克尔是否注意到了。也许他注意到了;也许他没有。她不禁佩服起他端坐在那里喝汤时的镇静。如果他想要喝汤,他就会要一盘汤。无论其他人是否在取笑他,或者因此感到生气,他都不为所动。他不喜欢她,她知道这一点,可某种程度上,恰巧是这个原因让她尊敬他,她看着他喝汤,在昏暗的光线下,他显得非常庞大、非常安详,就像是一座纪念碑,在那里沉思着,她好奇他当时的感受究竟如何,为什么他看上去总是那么满足、那么高贵;而她想到他是多么喜欢安德鲁,他会把安德鲁叫到自己的房间里,安德鲁说是“给他看看东西”。而且,他会一整天躺在草坪上,大概是在琢磨着他的诗歌,直到他的那副模样让人联想到一只在看鸟的猫,然后当他找到恰当的词时,就会拍一拍他的“爪子”。而她的丈夫会说“可怜的老奥古斯都——他是一个真正的诗人”,这话出自她的丈夫口中,可是极高的赞美。
此刻,桌上已经点起了八支蜡烛。烛光一开始低头闪烁着,随后挺直身板,把整张长桌都照得亮亮堂堂,而桌子中央放着一盘黄色和紫色的水果。那孩子把果盘装点得多美,拉姆塞夫人感到惊讶,因为罗丝把葡萄、梨、粉红色内里的角状贝壳和香蕉摆放在一起,使她想到从海底捞上来的战利品,想到海神尼普顿[20]的宴席,想到挂在酒神巴克斯[21]肩上的那串葡萄藤叶(在某些图画中),四周则环绕着豹皮和吞吐着金红色火舌的火把……她想,就这样赫然出现在烛光之下的果盘,看上去似乎面积庞大、深不可测,就像是一个世界,她可以带上自己的拐杖在这个世界里攀上高峰、走下山谷。令她感到愉快的是(因为这使他俩短暂地产生了同样的感受),她看到奥古斯都的眼神也肆无忌惮地投射在同一个果盘上,他扑身其中,在那里摘摘花,在这里折折花穗,大饱眼福后,自己又躲藏起来。那是他观赏的方式,和她的不一样。但是共同观看这个果盘,让他们团结一致。
这会儿,所有的蜡烛都亮了起来,坐在桌子两边的人的脸在烛光的映衬之下显得更加靠近,他们围绕着餐桌团结成一个整体,而刚才在暮色之中并没有这种氛围,因为现在黑夜被玻璃窗关在了屋外,透过玻璃,完全没法清楚地看到外面世界的景象,玻璃窗激起的一片涟漪,奇妙地把屋内屋外分割成两个世界,在屋内,这里似乎是井然有序的干燥陆地,而屋外则是一个倒影,在那里所有东西像水波一样摇摆,然后消逝。
他们立刻都产生了一些变化,仿佛这一切真的发生了,而他们都意识到要在小岛上的山洞里结成一个团体;他们拥有共同的理由去对抗外面流动的世界。拉姆塞夫人之前一直在焦急地等待着保罗和明塔的到来,她本来觉得自己静不下心来处理各种事情,现在觉得自己的不安变成了期待。因为现在他们总该要进来了吧,莉丽·布雷斯克正试图分析是什么造成了这突如其来的兴奋,她把现在的情况与网球场上的那一刻做了比较,当时她们之间的坚实牵绊突然消失,彼此间出现了如此巨大的空隙;在装饰得如此简陋的房间里,窗户甚至没有挂上窗帘,在这么多烛光的照射下,每个人的脸上就像是戴着一张张明亮的面具,而此时此刻,这里的一切也起到了同样的效果。他们都感到如释重负;她觉得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他们也该进来了,拉姆塞夫人一边想,一边朝门口看。就在这时,明塔·道尔、保罗·瑞雷和手里端着大盘子的女佣一同走进来。他们来得实在太晚了;实在太晚了,明塔抱歉地说道,然后他俩分别走到餐桌的两头就座。
“我弄丢了别针——我祖母的别针。”明塔坐在拉姆塞先生身边时说道,语气里流露出悲伤的气息,那双棕色的大眼睛有些泛红,一会儿抬头看看,一会儿又低下头,这激起了拉姆塞先生的骑士精神,于是他开始逗她开心。
她怎么这么笨,他问,竟然戴着珠宝在岩石上爬来爬去?
她只是装作害怕他——他聪明得吓人,她坐在他身边的第一天晚上,听他谈起乔治·艾略特的时候,她真的吓坏了,因为她把《米德尔马契》第三卷落在火车上了,她根本不知道最后结局是什么;可是之后他们相处得非常融洽,而她让自己表现得比实际上更无知,因为他喜欢对她说她是个小傻瓜。所以今晚,他直接就开始嘲笑她,她也不害怕。此外,她一走进房间就知道奇迹发生了;她身上笼罩着那层金色的薄雾。有时候这层雾会笼罩着她;有时不会。她从来不知道它为何而来、为何离去,也不知道薄雾是否笼罩在自己身上,直到她走进房间,然后立刻从某些男士看她的眼神中得知。是的,今晚那层薄雾笼罩着她,而且非常明显;拉姆塞先生让她不要当傻瓜的神态,让她确定了这一点。她微笑着坐在他身旁。
一定是那时发生的,拉姆塞夫人想;他们订婚了。有那么一瞬间,她感到了一种她从未想过会再次感受到的情绪——妒忌。因为他,她的丈夫,也感受到了——明塔散发着光芒;他喜欢这些女孩子,这些长着金红色秀发的女孩,她们有些飘逸、有些狂野、有些鲁莽,她们不会“把头发刮掉”,也不会像他口中可怜的莉丽·布雷斯克那么“……不打眼”。她们身上有些气质是她自己不具备的,某种光彩、某种风韵吸引着他,使他觉得有趣,使他特别喜爱像明塔这样的姑娘。她们可能会给他剪头发,为他编表链,或者打断他的工作,对他大喊(她听见她们的叫喊声):“来吧,拉姆塞先生,现在轮到我们打败他们了。”然后,他就出去打网球了。
可事实上,她并不是妒忌,只是偶尔当她逼自己照镜子的时候,对自己变老这件事感到有些愤愤不平,而这也许是她自己的过错。(花房和其他所有费用的账单。)她很感激那些女孩开丈夫的玩笑。(“拉姆塞先生,你今天抽了多少烟斗”之类的,)直到这些玩笑让他看上去就像个年轻人;一个对女人很有吸引力的男人,并不是负担,不是被繁重的劳动、世俗的痛苦、个人的成败所拖累的男人,而再次变成像她第一次认识他时那样,瘦骨嶙峋但却很殷勤;她还记得,他是如何像那样扶她下船,态度十分讨喜(她看着他,他看上去显得出奇年轻,正在揶揄明塔)。至于她自己——“把它放在那儿。”她说,她帮那个瑞士姑娘轻轻地把盛着红酒炖牛肉的棕色大锅放在她面前——就她自己而言,她喜欢自己那些傻小伙儿。保罗必须坐在她旁边。她为他留了一个位子。真的,她有时觉得自己最喜欢傻小伙子。他们从不会拿他们的论文来烦她。这些聪明的男人到底错过了多少事情啊!哎呀,他们变得多么枯燥乏味。保罗坐下来的时候,她想,保罗也有他的迷人之处。他的行为举止、直挺挺的鼻子和明亮的蓝眼睛,都很讨她喜欢。他总是考虑周到。既然现在大家又都开始聊天,他会告诉她发生了什么吗?
“我们回去找明塔的别针。”他说着在她身边坐下。“我们”——这就够了。她从他费劲的样子,还有提高声线召唤出这么一个难以启齿的单词就能看得出,这是他第一次说“我们”。“我们做了这个,我们做了那个。”他们将会说上一辈子的,她想,玛尔特揭开锅盖时动作略为夸张,此时一股混合着橄榄、油和肉汁的精致香味从棕色大锅里飘出来。厨师花了三天时间准备那道菜。拉姆塞夫人心想,她把刀叉伸到柔软的肉块中时,必须非常小心,要给威廉·班克斯挑选一块特别柔嫩的肉。她往锅里看看,容器边上油光闪闪,里面美味可口的黄褐色牛肉、月桂叶和葡萄酒融为一体,她想:这道佳肴可以庆祝这个特别的时刻——庆祝节日这种奇怪的感觉在她心中升起,既荒诞又温柔,仿佛在她心里唤起了两种情感,一种是深刻的——有什么能比男人对女人的爱更严肃呢?有什么能比这个更威风凛凛,更感人至深,在它的怀中孕育着死亡的种子;与此同时,这些爱人、这些眼中闪烁着光芒进入幻想之中的人们,一定要戴着花环,让其他人带着嘲弄的神情围着他们跳舞。
“这道菜简直太成功了。”班克斯先生说着把刀放下了一会儿。他吃得很专心。这道菜的口感层次丰富;它入口即化,简直堪称完美。在这种穷乡僻壤,她是如何做到这一切的?他问她。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他对她所有的爱意、所有的敬意已经回来了,而她感受到了。
“这道菜是按我祖母的法国食谱做的。”拉姆塞夫人说话的声音里带着极大的喜悦。当然是法国食谱。所谓英式的烹饪法是令人厌恶的(他们表示同意)。英国菜就是把卷心菜放进水里煮,把肉烤得像皮革一样硬,把美味的蔬菜皮都切掉。“蔬菜皮,”班克斯先生说,“是营养最多的部分。”太浪费了,拉姆塞夫人说。一个英国厨子扔掉的东西可以养活法国的一家人。她觉得威廉对她的仰慕之情又回来了,一切都恢复了正常,她的疑虑已经消除,现在她可以自由自在地享受胜利的喜悦,也可以自由地嘲讽,她开始谈笑风生、指手画脚起来。看着这一切,莉丽想,她是多么幼稚、多么荒唐,端坐在那里再次张扬起她的美貌,谈论着蔬菜的表皮。她身上散发着某种可怕的气息。她是不可抗拒的。她到最后总能随心所欲,莉丽想。现在她已经了结了这件事——保罗和明塔大概已经订了婚。班克斯先生在这里用晚餐。她仅仅是如此简单直接地许个愿,就给他们所有人都下了魔咒,而莉丽将那种充盈的影响力和自己精神的贫瘠相对比,觉得让坐在拉姆塞夫人身边的保罗·瑞雷感到浑身震颤,却又抽象专注、沉默寡言的部分原因,是对于这种奇怪又可怕的力量的信仰(因为她的脸上光芒四射——并不是看上去更年轻,而是容光焕发)。莉丽觉得,在拉姆塞夫人说起蔬菜皮的时候,她在歌颂那种力量,她在崇拜那种力量;她用双手去温暖它,去保护它,然而,当完成这一切后,不知怎的,她笑起来,莉丽觉得,拉姆塞夫人领着她的受害者们走向了祭坛。现在这种魔力也向莉丽袭来——那种爱的情绪和波动。她觉得自己待在保罗身边是多么地微不足道啊!他容光焕发、热情高涨;她冷漠无情、尖酸刻薄;他要启程冒险;她停泊在岸边;他奋勇前进、不拘小节;她孤身一人、被人遗忘——如果这是一场灾难的话,她准备好了去恳求他,让自己分享他的灾难,她羞怯地说:“明塔什么时候弄丢了她的别针?”
他的微笑是如此精致,笼罩着回忆的面纱,渲染着梦想的色彩。他摇了摇头。“在海滩上。”他说。
“我会把别针找回来的,”他说,“我会起个大早的。”为了对明塔保密,他放低声线,然后把目光转向明塔所在的方向,她坐在拉姆塞先生旁边谈笑风生。
莉丽想要强烈地、肆意地提出她要帮助他的意愿,她想象着在黎明时分的海滩上,她将会是那个人,她将冲向半掩在某块岩石后的别针,这样她也就加入那些水手和冒险家的行列之中。但是他对她的提议作了怎样的答复?事实上,她以一种难得流露的热情说道:“让我和你一起去吧。”而他只是笑了笑。他的意思是“好”或是“不好”——也许是不置可否。可关键不是他想表达的意思——而是他露出的那种诡异轻笑,就好像在说,你乐意的话跳下悬崖也无所谓,我不在乎。他把爱情的炽热,还有它的恐怖、它的残酷、它的肆无忌惮都甩到了她脸上。它像火焰一般灼伤了她,而莉丽看着明塔在桌子那一头对拉姆塞先生施展魅力,为她暴露在爱情的毒牙之下感到畏惧,与此同时又感到庆幸。因为,无论如何,她看着放在桌布图案上的盐罐,自言自语地说,她用不着结婚,谢天谢地:她不用沦落到那番田地。她从那种平淡无奇的生活中被解救了出来。她要把树移动到更靠近中间的位置。
这就是事情的复杂性。因为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尤其是跟拉姆塞一家生活在一起的事,会使她同时强烈地感到两种截然相反的东西:一方面,是你的感觉;另一方面,是我的感觉,然后二者共同在她的脑海里斗争,就像现在这样。这种爱,是如此地美丽动人,如此地激动人心,以至于我在它的边缘颤抖着,有悖于自己的一贯作风,我提议去海滩上找一枚别针;可这爱情同时也是人类情感之中最愚蠢、最野蛮的,它把一个有着像宝石般轮廓的善良年轻人(保罗的轮廓很精致)变成了麦尔安德路上手持铁棍的恶霸(他趾高气扬,目中无人)。然而,她对自己说,自古以来,人们就开始歌颂爱情,花环与玫瑰为其堆积如山,如果你问十个人,其中九个人会说他们除了爱情,什么都不想要;而从她个人经验看来,女性总是觉得——这不是我们想要的;没有什么比爱情更乏味、更幼稚、更不人道了;然而,它又是美好的、必要的。所以呢,所以呢?她问道,不知怎么的,她希望其他人继续争论下去,就像在这样的争论中,她射出自己的小弩箭,很明显力道不足,留待其他人再接再厉。于是她又开始聆听他们正在说些什么,说不定他们能把爱情这回事阐述清楚。
“然后,”班克斯先生说,“还有英国人称为咖啡的那种液体。”
“哦,咖啡!”拉姆塞夫人说。不过,实际上需要探讨的问题是真正的黄油和干净的牛奶(莉丽看得出来,她已经完全醒过来了,而且谈得很起劲)。她热情洋溢、滔滔不绝地描述了英国乳制品体系的弊端,告诉大家当牛奶送到门口时已经变得很不像样,而她正准备证明她的控诉,因为她已经参与其中,这时,围绕着整个餐桌,从坐在中间的安德鲁开始,就像火团从一簇金雀花跳到另一簇金雀花上,她的孩子们都笑了起来,她的丈夫也笑了;她被嘲笑,被火焰包围,被迫遮挡起羽冠,停止炮轰,而她唯一的反击,就是向班克斯先生展示餐桌上的挖苦和嘲笑,以此来例证攻击英国公众的偏见下场会如何。
不过,因为她心里知道,刚才替坦斯利先生解围的莉丽不太合群,所以她故意把她和其他人区分开来,说道:“不管怎样莉丽会站在我这边的。”就这样她把莉丽拉进了争论之中。这使莉丽感到有点烦躁、有点吃惊。(因为她刚才在想爱情的问题。)拉姆塞夫人一直在思索,莉丽和查尔斯·坦斯利两人都不怎么合群。他们都被另外两人的光彩所掩盖。他,很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完全被冷落了,有保罗·瑞雷在这个房间里,就没有一个女人愿意看上他一眼。可怜的家伙!尽管如此,他还有他的论文,研究某人对某事的影响:他可以照顾自己。莉丽就是另一回事了。她在明塔的光彩之下黯然失色;她穿着灰色的小裙子,还有她那皱巴巴的小脸和中式小眼睛,显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不起眼。她的一切都显得如此袖珍。可是,拉姆塞夫人为了牛奶场和靴子的问题向莉丽求救的时候(因为莉丽会证实她的话,她谈到牛奶场的次数并不比她丈夫谈论他的靴子的次数多——他一说起靴子就是滔滔不绝),对比了一下她和明塔,她觉得莉丽到了四十岁会更胜一筹。莉丽身上有一丝什么……某种闪光点,某种她自己特有的气质,这的确让拉姆塞夫人非常喜欢,但她担心没有男性会欣赏这种气质。很明显的是,除非是一位年长许多的男性才懂得欣赏她,好比说威廉·班克斯。但是,他喜欢的……嗯,拉姆塞夫人有时候觉得自从他妻子过世之后,班克斯喜欢的可能是自己。当然了,他并不是“爱上”了自己,就只是某种广泛存在却无法分类的感情。啊,不该胡思乱想的,她想;威廉必须和莉丽结婚。他们有那么多共同点。莉丽那么喜欢花。他们都有一种冷漠、疏离,并且十分自给自足的感觉。她必须要安排他们多在一起散步。
她竟然安排他俩坐在餐桌两边,实在是太愚蠢了。这个明天可以补救。如果天气好的话,他们应该去野餐。一切似乎都有可能。一切似乎都是正确的。就在刚才(她想,但这样的时刻并不会持续,当其他人都在大谈靴子的时候,她把自己抽离出去),就在刚才她已经到达了安全之地;她像是停留在空中的老鹰一样盘旋着;就像一面旗子飘扬在欢乐的气氛之中,全身上下的每一根神经都充斥着快乐,那是充实而甜蜜的,并不是嘈杂,而是相当庄严;她看着大家都坐在那儿用餐,心想,这喜悦来自丈夫、孩子和朋友们,所有源于这深刻宁静中的喜悦(她正帮威廉·班克斯挑选一小块牛肉,同时把目光投向陶锅深处)现在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会像烟雾一样停留在那里,它犹如青烟袅袅升起,将他们安全地笼罩在一起。不需要说什么,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所有的一切都在那里,包围着大家。她替班克斯先生精挑细选了一块特别酥嫩的牛肉,觉得它代表着永恒的特质,正如当天下午她对另外一件事也有过相同的感觉;事物是连贯的,有一种稳定性;她的意思是,有些事物是不会改变的,就像红宝石一样,闪耀在(她的目光扫过玻璃窗以及灯光所反射出的涟漪)流动的、稍纵即逝的、幽灵般的表面;因此,今晚她又感受到了白天曾经体会到的那种平静与安宁。在这样的时刻,她想,事物是永恒不变的。
“是的,”她向威廉·班克斯保证,“还有很多牛肉,足够每个人吃的。”
“安德鲁,”她说,“把你的盘子拿低一点,不然我要弄洒了。”(红酒炖牛肉非常成功。)她放下勺子,觉得这是一个处于事物核心的安静空间,她可以在这里活动或休息;她现在可以一边聆听一边等待(他们的菜都盛好了);然后,她可以像一只突然从高处坠落的老鹰,轻而易举地飘落,然后沉沦于笑声当中,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桌子另一头她丈夫所说的话上,他在说什么一千二百五十三的平方根。这似乎是他怀表上的数字。
那一切意味着什么?直到今天她也不清楚。平方根?那是什么东西?她的儿子知道。她朝他们的方向靠了过去;朝平方根和立方根靠了过去;这是他们现在谈论的;关于伏尔泰和斯塔尔夫人[22];关于拿破仑的性格;关于法国的土地使用权制度;关于罗丝伯里勋爵[23];关于克里维[24]的回忆录:她让这种令人钦佩的男性智慧编织出来的成果支撑着她、支持着她。男性的智慧就像是铁梁,上上下下、纵横交错地编织出摇摆的布匹,支撑着整个世界,因此,她才能彻底地把自己托付于它,甚至闭上她的双眼,或是让自己的目光闪烁片刻,就像是小孩儿躺在枕头上仰望着一层层树叶,对它们眨眼睛。然后她醒过来,他们的智慧还在继续编织着。威廉·班克斯正在称赞《威弗莱》[25]系列小说。
他说每隔六个月读一本《威弗莱》系列的小说。而这为什么会让查尔斯·坦斯利生气?他迫不及待地插话(拉姆塞夫人想,这一切都是因为普鲁对他不友好),抨击《威弗莱》系列小说,而他对这些小说一无所知,拉姆塞夫人想,他对此根本一窍不通,她在观察他的表情,而不是在听他说什么。她能从他的举止中看出来——他想要表现自己,而且会一直如此,直到他当上教授或娶到妻子,那样就不必总是说“我——我——我”了。因为他对可怜的沃尔特爵士[26],或者也许是简·奥斯汀的批评,其实不过是为了自我表现。“我——我——我。”她从他说话的声音、他强调的语气和不安的态度中可以看出,他总是在考虑他自己,以及他给其他人留下的印象。成功对他是有益的。不管如何,他们又继续聊了起来。现在她不需要聆听了。她知道这不会持续太久,但此刻她的目光是如此清晰,仿佛它绕着餐桌逐一揭开这些人的面纱,展示出他们的想法和感受,就像一道光悄悄潜入水底,毫不费力地点亮了水面,激起涟漪、水中的芦苇、在水中保持平衡的小鱼,以及突然安静下来的鳟鱼,它们全都漂浮在那里,颤抖着。就这样,她看得见他们;她听得见他们;但无论他们说什么,都有这种特质,就好像他们所说的话就像是鳟鱼在游动,与此同时,她又可以看到涟漪和沙砾,看到右边有点什么、左边有点什么;而所有的一切被结合成一个整体;在现实生活中,她会撒网捕捉,把一件件事区分开来;她会说她喜欢《威弗莱》系列小说,或者她从没读过这些小说;她会督促自己前进,而现在她什么也没说。此刻,她悬在半空。
“啊,但是你觉得它会流传多久呢?”有人提出这样的问题。仿佛触角从她身上颤抖着伸展出去,拦截下某些句子,迫使她加以关注。这句话就是其中之一。她觉察出这句话对她丈夫来说有危险。毫无疑问,这样的问题会引发其他人发表某些意见,使他联想到自己的失败。他立刻会想到——他的书人们会读多久。威廉·班克斯(完全不受这种虚荣心的影响)笑了,说他不重视文学风潮的变化。不论是文学还是其他任何事物——谁又能说得准什么会永久流传呢?
“让我们享受我们真正欣赏的吧。”他说。在拉姆塞夫人看来,他的正直令人钦佩。他似乎从来没有考虑过:可这对我会有怎样的影响?但是,如果你有另外一种性情,就是一定要得到赞扬、得到鼓励的那种,那么你自然就会开始不安(她知道拉姆塞先生已经开始不安了);他开始想要别人说:噢,拉姆塞先生,可是你的著作会流传下去的,或者其他类似的话。他有些恼怒地说,不管怎样,司各特(或是莎士比亚?)对他来说会流传一辈子,这番话清楚地表明了他的不安。他说的时候很激动。她想,每个人不知为何,都感到有些不适。接着,直觉敏锐的明塔·道尔故意夸张地说,她不相信真的有人享受阅读莎士比亚的作品。拉姆塞先生严肃地说(但他的心情已经有所改变),很少有人真正像自己所说那样喜欢莎士比亚。不过,他又补充道,尽管如此,有些剧本还是很有可取之处的。拉姆塞夫人看得出,无论如何,眼下这一会儿应该没什么事了;他会嘲笑明塔,而拉姆塞夫人看到,明塔意识到他对自己感到极度焦虑后,会以她的方式确保他得到照顾,并想方设法赞扬他。但是,她希望这一切是不必要的——也许正是她的过错,才造成了这种必要性。无论如何,她现在有时间听保罗·瑞雷聊聊他孩童时期读过的书。他说,那些书流传下来了。他在学校读过一些托尔斯泰的作品。有一本书他一直记得,但他忘记了小说的名字。拉姆塞夫人说,俄国人的名字太难记了。保罗说:“渥伦斯基。”他记得这个名字,因为他总是觉得这个名字特别适合恶棍。“渥伦斯基,”拉姆塞夫人说,“噢,《安娜·卡列尼娜》。”但这也没有让话题持续太久;因为他们对书并不在行。不,关于书,查尔斯·坦斯利只需一秒钟就能纠正他俩的错误,可是他说话的时候总是混杂着“我说得正确吗?我是否给别人留下了好印象”之类的内心戏,到最后,人们对他的了解要比对托尔斯泰多得多,而保罗说话的时候简单直接,和他自己无关,只是就事论事。像所有愚笨的人一样,他也有一种谦虚的品德,他会考虑你的感受,至少在某种程度上,她觉得这很有吸引力。现在他想到的不是他自己,也不是托尔斯泰,而是她是否觉得有点冷,她是否感到有风吹进来,她是否想吃一个梨。
不,她说她不想吃梨。事实上,她一直警惕地守护着那盘水果(下意识地),希望没有人碰它。她的目光一直流连在水果的曲线和阴影之中,徘徊于深紫色的苏格兰低地葡萄之间,然后停留在贝壳的角脊上,给黄色搭配上紫色作为衬托,让弧形搭配圆形相互比照,她甚至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者说,不清楚为什么每次她这么看着这盘水果的时候,会越发感到平静,直到——噢,真可惜,他们竟然打算吃水果——一只手伸出来,拿起一个梨,破坏了整个画面。她惋惜地看着罗丝。她看着坐在贾斯伯和普鲁中间的罗丝。她自己的孩子竟会做这样的事,太奇怪了!
看到他们,她的孩子们在那儿坐成一排可真奇怪——贾斯伯、罗丝、普鲁、安德鲁——他们几乎一言不发,但从他们嘴唇抽动的样子,她猜他们在讲一些属于自己的笑话。这是和其他一切没有任何关系的事情,是他们收藏起来准备一会儿回到自己房间才放声大笑的事情。她希望这笑话不是关于他们的父亲。不,她想,不是的。她好奇那究竟是什么,甚至为此感到非常难过,因为她似乎觉得,他们要等到她不在的时候,才会说笑。所有的东西都藏在那些相当凝固平静、像面具一样的脸孔背后,因为他们不会轻易参与;他们就像观测者、检查员,有点高于这些成年人或是与他们区分开来的感觉。但当她看着今晚的普鲁,她发现之前描述的情况在她身上并非如此。她才刚刚开始,刚开始移动,刚开始下落。一丝微弱的光线投射在她的脸上,仿佛是对面明塔的光芒在她身上反射出某种刺激以及对幸福的期待,就像是男女情爱的太阳从桌布边缘升起来,她并不了解那是何物,却向它弯下腰,打起招呼。她一直害羞而又好奇地看着明塔,因此拉姆塞夫人分别看着她俩,在心里对普鲁说:“你总有一天会和她一样幸福的。”“你会比她更幸福。”她补充道,她的意思是,因为普鲁是她的女儿;她自己的女儿一定会比别人的女儿更幸福。但是晚餐已经结束。是时候离开了。他们只是在摆弄盘子里的东西。她丈夫在讲故事,她要等到他们笑完。他和明塔开了一个关于打赌的玩笑。然后她就会站起身来。
她突然想到,她喜欢查尔斯·坦斯利;她喜欢他的笑声。她喜欢他因为保罗和明塔而感到如此生气。她喜欢他的笨拙。毕竟,那个年轻人身上还是有很多优点。还有莉丽,她把餐巾放在盘子旁边心想,她总有属于自己的笑话。从来都用不着为莉丽操心。她等待着。她把餐巾塞到盘子边缘的下方。好吧,他们现在说完了吗?不。那个故事又引出了另一个故事。她的丈夫今晚情绪高涨,她猜测,他希望在那盘汤引起的争执之后,能够和老奥古斯都言归于好,于是就把奥古斯都拉进谈话之中——他们在聊大学时共同认识的人。她望向那扇窗户,因为窗外一片漆黑,蜡烛的火光反射到窗上显得更加明亮,而在她望着窗外的时候,耳边传来的声音给人很奇怪的感觉,就像是在教堂里做礼拜的声音,因为她没听到具体的对话内容。突然爆发出一阵笑声,接着是一个人的声音(明塔的声音),使她想起在罗马天主教堂做礼拜时,男人们和男孩们高声诵读着拉丁语。她等待着。她的丈夫开始说话。他在重复着什么,她从韵律以及他语气中的悲喜交集得知,这是一首诗:
出来登上花园小径
卢瑞安娜·卢瑞丽
月季绽放
还有黄色蜜蜂嗡嗡[27]
这些诗句(她正凝视着窗外)听起来宛如飘浮在窗外水面上的花朵一般,与他们隔绝开来,就好像这些诗句并非出自任何人之口,它们自己已经存在了。
“我们过去和未来的生活之中/满目所见/皆是繁枝茂林与新老树叶的交替。”[28]她不知道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但是,就像音乐一样,这些话似乎出自她自己的声音,从她的身体之内传出来,十分轻松自然地说出了她一整晚内心所想,而她嘴上一直都在聊着其他内容。不用环顾四周她就知道,坐在桌旁的每个人都在听着那个声音说:
我不知道你是否也这么觉得
卢瑞安娜·卢瑞丽
和她感受着同样的慰藉和喜悦,仿佛这终于说出了发自内心的话,出自他们自己的声音。
但是那声音已经停止了。她向四周看了看。她强迫自己站起来。奥古斯都·卡迈克尔站起身来,手里拿着他的餐巾,让它看上去像是一件白色长袍,他站在那里念道:
看见国王们策马经过
经过草地和雏菊花田
带着他们的棕榈叶和香柏
卢瑞安娜·卢瑞丽
当她从他身边走过时,他轻轻地朝她转过身来,对她重复着最后那一句:
卢瑞安娜·卢瑞丽
然后向她鞠了一躬,好像在向她表示敬意。不知为什么,她觉得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喜欢她;她带着一种宽慰和感激的心情,向他鞠了一躬,接着穿过他为她打开的那扇门。
现在有必要把一切都向前推进。她一只脚踩在门槛上,在这番景象中等了一会儿,而就在她注视着餐厅这一幕时,眼前的一切渐渐消失,然后,在她继续往前走,挽起明塔的胳膊离开房间时,它变了,它改变了自己的样貌;她回过身看最后一眼的时候,就知道,这一切已经成为过去。
[20]罗马神话里的海神,即希腊神话里的海神波塞冬。
[21]罗马神话里的酒神,即希腊神话中的酒神狄俄尼索斯。
[22]斯塔尔夫人(1766—1817),法国评论家和小说家,法国浪漫主义文学先驱。
[23]阿奇博尔德·菲利普·普里姆罗斯(1847—1929),第五代罗斯伯里勋爵,英国自由党政治家,曾任英国首相。
[24]托马斯·克里维(1768—1838),英国政治家。
[25]《威弗莱》是沃尔特·司各特(1771—1832)于1814年以18世纪苏格兰詹姆斯党人起义为题材创作的历史小说。
[26]沃尔特·司各特,《威弗莱》系列小说的作者。
[27]引自查尔斯·艾尔顿的诗歌《卢瑞安娜·卢瑞丽》。
[28]引自查尔斯·艾尔顿的诗歌《卢瑞安娜·卢瑞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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