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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童年 作者: (苏)马克西姆·高尔基著;苑听雷译 本章字数: 5797 更新时间: 2024-01-02 11:24:09
如此荒谬而黑暗的日子并没持续多久;母亲快要临产的时候,我又被送到外祖父那里去了。他已经搬到了库纳维诺镇,在一幢双层小楼里租了间带有俄式暖炉、两扇窗户正对院子的窄屋。小楼坐落于沙子街,街道从小山丘上一直通到纳波尔教堂墓地的围墙边。
“怎么样?”见了我,他迎头便说,继而尖着嗓子笑了起来。“俗话说:再亲也比不过亲娘亲,看来,眼下应该说:亲娘也比不过外祖父这个老鬼亲!嗨,你们这些人啊……”
没等我熟悉完新住处,外祖母和母亲就抱着小婴儿来了,继父由于压榨工人,被撵出了工厂。但是也不知他往什么地方跑了一趟,立刻就被聘去火车站做了售票员。
在外祖父家度过了一段漫长的闲散日子,我又搬回到母亲那里,如今她住在一座石头房子的地下室里。母亲当即就把我送进了学校;从第一天起,我就厌恶这所学校。
我脚蹬母亲的旧鞋子,穿着用外祖母的外套改制的大衣,再配上一件黄衬衫和一条散腿裤,就这么上学去了。这身打扮立刻遭到了同学们的嘲笑,他们见我穿着黄衬衫,还给我起了个绰号叫“苦役犯”[5]。我很快就和同学们打成了一片,可老师和神甫却不喜欢我。
这位老师脸色焦黄,是个秃子,他经常流鼻血,鼻孔里堵着团棉花出现在教室,在讲桌前坐定,带着鼻音提问功课,说着说着,突然卡住了,就见他把棉花从鼻孔里掏出来,转着脑袋细瞧。他的脸很平,像尊青铜雕像似的不苟言笑,没精打采的,皱纹里长着绿锈一样的东西,那对完全多余的无神的眼睛令这张脸显得格外丑陋,它们死死盯着我的脸,怪别扭的,让我总以为脸上有什么东西,想要伸手去擦干净。
接连几天,我都坐在教室最前面,几乎紧挨着讲桌?——?这可真叫人受不了,他好像除了我谁都看不见,口齿不清地哼唧个没完没了:
“彼斯(什)科夫,换件衬衫吧!彼斯科夫,腿不要乱动!彼斯科夫,你的袜子又从鞋里滑出来了。”
为此,我想出一个恶作剧来报复他:有一天,我弄来半块冰冻西瓜,把它掏空后穿上线,系在教室门靠昏暗过道一侧的铰链上。老师开门的时候,西瓜就升了上去,当他随手带门的时候,西瓜则像一顶帽子正正地扣在了他的秃头上。最后,学校的门卫拿着老师的字条把我遣送回了家,为了这场闹剧,我免不了又受了一顿皮肉之苦。
还有一回,我往他的抽屉里撒了好些鼻烟末;他接二连三地打起喷嚏来,不得不从课堂上离开,把他的女婿派来代课。这位军官女婿强迫全班齐唱《上帝保佑沙皇》和《哦,自由啊我的自由》。谁唱错了,他就用戒尺敲他的脑袋,那声音既响亮又可笑,但是并不疼。
神学课老师是一名年轻而英俊、长着一头松软头发的神甫。他不喜欢我,因为我没有《使徒传》,还因为我老是嘲弄地模仿他讲话的样子。
他一进教室,头一件事就是问我:
“彼什科夫,书带来没有?是的。书?”
我回答:
“没有。没带来。是的(带来了)。”
“什么?带来了?”
“没有。”
“那么,你就回家去吧!是的,回家去。因为我不愿教你。是的,不愿意。”
这并不怎么使我痛心,我便走了,直到放学,都在镇子泥泞的街道上到处溜达,看着镇上热闹的生活。
神甫长着一副有如基督般令人肃然起敬的面庞,温柔如水的眼睛,以及同样温柔地对待一切的小巧的双手。任何东西?——?书、尺子、笔?——?他都呵护备至地去拿取,仿佛那样东西是有生命的,脆弱的,神甫对它充满了怜爱之情,生怕一不小心伤及到它。他对学生可就没那么怜爱了,不过他们还是喜欢他。
尽管我学得还可以,但很快就被告知,学校由于我的不体面行为要把我开除。我沮丧极了?——?这将给我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母亲的性子越来越暴躁,打我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好在救星出现了?——?学校里突然来了一位名叫赫里桑夫的主教[6],模样像个魔法师,印象里还有点驼背。
这位主教身材短小,穿着件肥大的黑衣裳,头上扣一顶提桶似的滑稽帽子。他在教桌前坐定,从袖筒里伸出两只手,说道:“那么,就让我们来聊一聊吧,我的孩子们!”教室里立刻欢腾起来,洋溢着前所未有的愉悦氛围。
在叫过很多人之后,他把我叫到桌前,认真地问:
“你?——?多大啦?这么小?你有多高,嗯,小弟弟?是不是经常在雨里站着啊?”
他把一只干瘦的、指甲又长又尖的手放在桌子上,另一只手揪着稀疏的胡子,用和蔼的目光注视着我的脸,提议道:
“那么,说说看,你喜欢《圣经》里的哪个故事?”
当我告诉他我没有书,也没学过《圣经》的时候,他正了正头上的高筒帽,问道:
“这怎么能行?要知道,这可是非学不可的!或许,你知道些什么,听说过什么?《诗篇》会念吗?不错!祷文也会?嗬,真不赖!《使徒传》也会?还会背诗?你可真有两下子……”
这时,我们的神甫赶来了,他满脸通红,气喘吁吁的,主教祝福了他,神甫正准备讲我的事儿,就见他一抬手,说道:
“请等一下……你来说说圣徒阿列克谢的故事,怎么样?……”
“多么美的诗啊,是不是,小弟弟?”正当我由于忘了某句诗而卡壳的时候,他这样说道,“还会什么?……大卫王的故事?我很想听听!”
我看到,他果真在听,并且很喜欢这些诗;他问了我很多问题,然后突然停下来,连连向我打听:
“你学过《诗篇》?谁教的?是慈祥的外祖父吧?凶巴巴的?真的?那你准是个捣蛋鬼吧?”
我迟疑片刻,不过还是说了:是。老师和神甫在一旁又快言快语地将我的事迹细数一番;他垂着眼帘听他们说话,然后叹了口气,说道:
“人家就是这么说你的?——?都听见了?行了,你过来!”
他把散发着檀香香气的手放在我的头上,问:
“你到底为什么要淘气?”
“学习没劲透了。”
“没劲?小弟弟,这么说可有点站不住脚。你要是觉得学习没劲?——?那就应当学不好,可老师们都说你学得挺好。这就是说,一定有别的原因。”
他从怀里掏出一本小书,在上面记录道:
“彼什科夫·阿列克谢。好了。你还是得克制些,小弟弟,也别太淘气了!一丁点?——?是可以的,要是过分淘气,可就惹人厌了!我说得对吗,孩子们?”
只听许多个快乐的声音同时答道:
“对。”
“你们自个儿准是不怎么淘气吧?”
孩子们笑着,齐声说道:
“不对。也淘气!淘气着呢!”
主教往椅背上一靠,把我揽进怀里,令人惊讶地说了几句话,让所有人?——?就连老师和神甫也不例外?——?都笑了:
“这种事没什么,我的小弟弟们,要知道我在你们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是一员捣蛋大将!这是怎么回事呢,小弟弟们?”
孩子们全都笑了,他向他们抛出一连串问题,巧妙地打乱了大家原有的思路,引得他们相互辩论,欢快的气氛越来越浓了。最后,他站起来说:
“和你们在一起很愉快,捣蛋鬼们,现在我该走了!”
他抬起一只手,任袖子滑到肩上,朝所有人划了个大大的十字,祝福道:
“以圣父圣子圣灵之名,祝你们学习愉快!再见了。”
大家都喊:
“再见,大主教!要再来啊。”
他点点头,高筒帽也随着晃了晃:
“我一定来,一定来!我给你们带书来!”
离开教室的时候,他又对老师说道:
“叫他们放学回家吧!”
他牵着我的手走到过道,俯下身子悄悄对我说:
“你呀?——?克制一下,好吗?我明白你为什么淘气!好了,再见吧,小弟弟!”
我的内心激动不已,有种别样的情感在我胸腔中沸腾,以至于?——?就连老师放了全班人的学,单单留下我,要求我今后应当表现得比水还安静,比草还恭顺时?——?我都听得专注而欢喜。
神甫边穿皮衣边和颜悦色地对我说:
“从今往后你要来上我的课!是的。要来。不过得老老实实地坐好!是的。老老实实地。”
前脚才摆平学校里的事儿,后脚我又在家中惹出了事端:我偷了母亲一个卢布。这是一桩并非事先预谋下的罪行:那天晚上,母亲出了门,留我在家看孩子。闲来无事,我翻开了继父的一本书?——?大仲马的《风雨术士:巴尔萨莫男爵》?——?就看见里面夹着两张票子,一张十卢布的,一张一卢布的。书是看不懂的,我将它合起,可是转念一想,一个卢布不仅能买《使徒传》,约摸着,也够买一本讲鲁滨逊的故事书的了。不久前我才在学校知道有这么一本书:那天天很冷,课间休息的时候,我正给同学们说着童话故事,当中突然有人鄙夷地说了句:
“童话故事净是些胡说八道,鲁滨逊才是真正的故事呢!”
还有几个孩子也读过鲁滨逊,他们纷纷称赞起这本书;外祖母的童话不受欢迎,这可真叫我生气,我当即决定也要读一遍鲁滨逊,为的是也能说?——?这是胡说八道!
第二天,我带着《使徒传》,两册破破烂烂的安徒生童话集,三磅白面包和一磅香肠去了学校。在弗拉基米尔教堂院墙边的小黑铺子里,我找到了那本讲鲁滨逊的书,薄薄的一小本,黄色封面,首页上画着个头戴尖顶皮帽、身披兽皮的大胡子男人,我一看就不喜欢?——?那些童话书虽说破烂,就连外表也都是可爱的。
课间大休息的时候,我跟同学们一起分享了面包和香肠,然后我们开始读一则动人的童话故事《夜莺》?——?它立刻攫住了所有人的心。
“在中国,所有居民都是中国人,皇帝本人也是中国人”?——?我还记得,当我读到这句话时,它的简单、引人欢笑的悦耳节奏,以及蕴含着的某样惊人美妙的东西,令我惊喜不已。
由于时间不够,我在学校里没能把《夜莺》读完,当我回到家里的时候,母亲正站在灶前,手握着煎锅柄煎鸡蛋。她用奇怪而克制的口气问:
“你拿了一个卢布?”
“拿了;这不?——?买了书……”
她用锅柄狠狠地敲我,还收走了那两本安徒生童话集,藏到再也找不到的地方去了,这比挨打还叫人难过。
我接连几天没去上学,其间,想必是继父把我的事迹向同事们作了宣扬,那些人又说给自己的孩子,当中一个孩子把这事传到了学校,于是,等到我再去上学的时候,同学们用“小偷”这个新绰号迎接了我。直截而了当,可就是?——?有失偏颇:那一卢布是我拿的,我并没有隐瞒。我试图解释这一点,可谁也不信,于是我跑回了家,对母亲说我再也不去学校了。
她又怀孕了,面无血色,眼神涣散,饱含着痛苦。她坐在窗边,一面给小弟弟萨沙喂食,一边望着我,像鱼那样张开嘴巴,轻声说道:
“你瞎说,你拿了一个卢布的事儿,没人能知道。”
“你去问。”
“准是你自己多的嘴。你说,是不是你自己?瞧着吧,明天我要亲自打听清楚,是谁把这话传到学校去的!”
我说出了那个学生的名字。她的脸哀苦地皱成了一团,泪水涌了出来。
我回到厨房,绕到暖炉后面,在自己那张用几只木箱子搭成的床上躺了下来,躺在那儿听母亲在屋里轻声哭泣。
“我的天啊,我的天啊……”
闻着油腻腻的抹布经烘烤后散发出来的熏人气味,我再也受不了了,便起身往院子里走,母亲却喊住了我:
“你去哪儿?去哪儿?到我这儿来!……”
后来,我们两个坐在地板上,萨沙躺在母亲两腿上,抓着她长裙上的扣子,点着脑袋说道:
“扣扣。”意思是小扣子。
我偎依在母亲身畔,她搂着我说:
“咱们是穷人,咱们的每一个戈比,每一个戈比……”
她一个劲地欲言又止,只是用自己发烫的胳膊紧紧搂住了我。
“这个混蛋……混蛋!”忽然,我又听到了这句她已经在某个时候说过的话。
萨沙也跟着学:
“蛋,蛋!”
这个小孩很怪:笨手笨脚,脑袋大大,总是用那对美丽无比的蓝眼睛看着周围的一切,脸上挂着安静的微笑,像是期盼着什么似的。他开口说话的时间早得不同寻常,而且从来不哭,总是活在宁静的快乐之中。他身子骨很弱,勉强会爬,一看见我就高兴得不得了,要让我抱,还爱用他那软乎乎的、不知怎么散发着紫罗兰香气的小小手指头揉我的耳朵。他没得病就突然死掉了;早上还跟平时一样,安安静静地快乐着,到了晚上,就在晚祷的钟声响起之时,他已经躺在桌上一动不动了。这事发生在第二个孩子尼古拉出生后不久。
母亲履行了她的承诺;我在学校里的生活也重回正轨,却又被送回到了外祖父那里。
有一天,到了吃晚茶的时候,我正从院子里往厨房走,就听见母亲声嘶力竭地喊:
“叶夫根尼,我求求你,求求你……”
“愚?——?蠢!”继父说。
“可我知道?——?你是到她那儿去!”
“那又怎样?”
两个人沉默了片刻,母亲一面咳嗽,一面说道:
“你可真是个恶毒透顶的混蛋……”
我听见他在打母亲,忙跑进屋,就看见母亲双膝跪地,后背和两个胳膊肘撑在椅子上,上身拱起,仰面朝天,正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两眼喷射出怒火;而他却穿戴得干干净净,制服是崭新的,此时正用他的长腿不断踢着她的胸部。我从桌上抓起那把切面包用的骨柄镶银的刀子?——?这是父亲死后母亲留下的唯一一样东西?——?用尽全力向继父腰间刺去。
多亏母亲及时推开了马克西莫夫,刀子滑过腰际,将制服划出一道大口子,却只是擦到了他的皮肉。继父啊呀一声,捂着腰从屋子里跑了出去。母亲一把将我抓住、举起,又吼叫着摔到地上。见此情景,继父又从院子里折回来,夺下了我。
很晚的时候,他还是出了家门,母亲到暖炉后面来看我,她轻轻地拥抱我,亲吻我,哭着说道:
“原谅我,是我错了!哦,亲爱的,你怎么能?动起刀子来了?”
我对她说,我要杀死继父,然后自杀。这是我的肺腑之言,我也全然理解它意味着什么。我想,我是做得到的,无论如何也要尝试一下。直到今天,他那条穿在艳裤边的裤子里的可恶长腿仍旧在我眼前直晃,他飞起一脚,把脚尖踢在女人胸脯上的画面,仍旧历历在目。
每当回想起野蛮的俄罗斯生活中这些沉重的恶,我都要扪心自问:这种事值得去提吗?每一次我都重燃起信心,回答自己?——?值得;因为它是一种顽固而丑陋的真实,直到今天它仍旧阴魂不散。对于这样的真实,要想把它从人的记忆中,灵魂中,从我们的整个沉重而可耻的生活中连根拔起,就必须从根源上去认识它。
促使我描写这些恶的,还有另外一个更加积极的原因。尽管它们如此黑暗,尽管我们被它们压迫,无数美好的灵魂因它们而饱受摧残?——?俄罗斯人的心灵却依旧是那样地健康而年轻,我们正在并且终将战胜它们。
我们的生活令人惊叹,它是滋生一切兽行的沃土,并且,从这层土壤中,依然能够长出光明的、健康的、富有创造力的生命,长出善良的生命?——?那是人本性中的善良,它唤起我们不灭的希望,希望那个充满光明、人与人和睦相处的生活会再次到来。
[1]此处指1877-1878年俄土战争。
[2]为下诺夫哥罗德市即今高尔基市的辖区,1849年索尔莫沃工厂在此建立,使该区逐渐成为工业重镇,吸引了来自全俄各地的工人。最初的居住环境十分简陋,多为一层或两层的木质房屋。
[3]在俄罗斯文化里是表示轻蔑或嘲弄的手势。
[4]工厂里以汽笛声催促上班。
[5]俄国苦役犯的囚服上通常缝一块黄色的方块布作为标记。
[6]赫里桑夫是三卷本《古代世界的宗教》这一著作的作者,并著有论文《埃及的轮回》及政论文《论婚姻和妇女》。他的这篇政论是我在青年时期读到的,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文章题目或许我引之有误。它曾刊登在七十年代某本神学杂志上。——作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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