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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继父01
书名: 童年 作者: (苏)马克西姆·高尔基著;苑听雷译 本章字数: 10022 更新时间: 2024-01-02 11:24:09

有一天,我在傍晚时分睡着了,醒来后,我感到我的双腿也苏醒了,我把腿从床上放下来?——?它们就又失去了知觉,可我已经有了信心,腿是完整的,早晚我还能走。这实在是太好了,我高兴地叫出了声。我把全身的重量压在两条腿上,一下子摔倒在地,不过我立刻就朝门口爬去,接着又爬下了楼梯,活灵活现地想象着,当楼下的人看到我时,该有多么惊讶。

我不记得当时自己是怎么来到母亲房间,又是怎么坐上外祖母膝头的了。她面前站着好几个生人,一个穿着绿衣裳的干瘦老太婆正严肃地说着话,嗓门比谁都大:

“给他多喝马林果汁,把脑袋包起来……”

她浑身都是绿色的:长裙是绿的,帽子是绿的,脸是绿的,就连长在眼睛下面那颗痣上的一撮毛也是绿的,像是青草。她的下唇耷拉着,上唇撅着,冲我露出了满口绿牙,她用一只手捂住眼,手上戴着镶黑色花边的无指手套。

“她是谁?”我胆怯地问。外祖父不愉快地回答:

“她是你的祖母了……”

母亲笑着把叶夫根尼·马克西莫夫推到了我跟前。

“这是你父亲……”

她语速飞快地说起话来,听不明白在说些什么;马克西莫夫眯着眼睛,朝我弯下身来,说道:

“我要送你一套油彩。”

屋子里亮堂堂的,前面角落里的桌子上,银烛台上点着五根蜡烛,烛火中央摆着外祖父心爱的圣像《勿哭我圣母》,上面衣饰上的珍珠在烛火的照耀下闪闪发亮,散发出柔和的光泽,嵌在金色灵光上的红宝石光芒璀璨。窗外,几张模糊不清的圆脸像饼一样,鬼影似的悄无声息地贴在黑漆漆的玻璃窗上,鼻子都压扁了。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在向着某处流动,而那个绿色的老太婆用冰凉的手指摸索着我的耳朵,说道:

“千万要记得给他喝,千万……”

“他晕过去了,”外祖母说完,抱着我朝门口走去。

我并非晕过去了,只不过是合上了眼睛。就在她抱着我上楼的时候,我问她:

“这件事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你得了吧,住嘴!……”

“你们全都是骗子……”

她把我放到床上,便一头埋进枕头里哭了起来;她哭得浑身直发颤,肩膀一抖一抖的,气都快喘不过来了。她哽咽着说:

“你也哭一会儿吧……哭吧……”

我不想哭。顶楼上又阴又冷,害我直打哆嗦,床也跟着摇晃,发出吱吱的声响。那绿色的老太婆仿佛就站在我的眼前,我赶忙装作睡熟的样子,于是外祖母离开了。

那几日过得空虚而单调,似一股细流潺潺流过。母亲订完婚后就离开家,家里头寂静得叫人压抑。

一天早上,外祖父拿来了凿子,他走到窗前,开始往下刮冬天防寒封窗框的腻子。外祖母也端着一盆水,拿着抹布过来了,外祖父小声问她:

“怎么样,老婆子?”

“什么怎么样?”

“你高兴了吧?”

她就跟在楼梯上回答我那样地回了句:

“你得了吧,住嘴!”

如此简单的一句话如今具有了特殊的含义,在它背后隐含着一桩令人难过的、人人都秘而不宣的伤心事。

外祖父小心翼翼地卸下窗框,拿到一边,外祖母打开了窗户?——?就听见花园里椋鸟正放声鸣啼,麻雀在唧唧喳喳;冰雪消融后的大地所散发出的醉人气息一下子涌进了屋子,暖炉上青蓝色的瓷砖泛着白光,叫人看过去觉得冷飕飕的。我从床上爬了下来。

“不许光着脚走路,”外祖母说。

“我要去花园。”

“那儿还没干透呢,再等等吧!”

我不愿听她的话,甚至一瞧见大人就不痛快。

花园里,嫩绿的小草已经破土而出,苹果树上的枝芽舒展开了,花骨朵正含苞待放,彼得罗芙娜家小屋屋顶上的青苔也绿了,令人看上去赏心悦目。到处都是许许多多的鸟儿;那快活的响声,清新而芬芳的空气,令人感到一阵惬意的目眩神迷。在彼得伯伯自尽的那个坑里,长着些被雪压得凌乱的枯草?——?这个坑叫人看着不舒服,里头毫无一丝春意,只有一段段烧焦的木头凄凉地泛着光亮,整个坑都多余得惹人生厌。我恨不得要立刻将这些杂草统统拔掉,把那些破砖烂瓦跟焦木炭全都搬走,我要再清理掉那些肮脏的废弃物,然后在这坑里给自己盖一处清净的住所,夏天我就一个人住在里头,不要大人。我当即便着手干了起来。这件事迅速而持久、颇为有效地使我远离了家中发生的一切,尽管我心头的怒火仍在熊熊燃烧,却也对这些事日渐失去了兴趣。

“你干嘛总撅着嘴?”有时外祖母这样问我,有时母亲也这样问我?——?她们问得我怪过意不去的,其实我并没有生她们的气,只是家中的一切都变得使我感到陌生罢了。那个绿色的老太婆经常过来吃午饭、喝晚茶和吃晚饭,坐在那里活像旧篱笆上一根腐朽的木桩。她的眼睛像是用透明的线缝到脸上的,一不留神就会从干瘪的眼眶中滚落,它们格外灵活地转动着,什么都看得见,什么都留意得到,当她提起上帝时,这对眼睛就快够到了天花板上,说起家常时,它们就耷拉到腮帮子上。她的眉毛像是用麦麸子做好后粘上去的,满口裸露在外的大牙安静地咀嚼着被她塞进嘴巴里的每一样东西。吃东西的时候,她可笑地蜷着胳膊,翘着小拇指,两只耳朵动个不停,耳旁的肌肉像骨球似的上下翻滚,就连长在痣上的那撮绿毛也在摆动,在她那又黄又皱、洁净得惹人厌的皮肤上匍匐着。她浑身上下洁净得跟他儿子如出一辙?——?和他们接触叫人觉得不得劲儿,也不舒服。起初,她三番五次地想把她那只死人手递到我嘴边要我亲吻,她的手上散发着一股喀山黄肥皂和乳香的混合气味,我扭头跑开了。

她经常对儿子说:

“这个孩子一定要好好教育?——?明白吗,热尼亚?”

他顺从地垂着脑袋,蹙着眉头,一声不吭。在这个绿色老太婆面前,每个人都皱着眉头。

对于这个老太婆?——?连同她的儿子,我都刻骨地憎恨,这份沉痛的感受害我挨了不少打。有一回吃午饭的时候,她吓人地瞪起眼睛,说道:

“哎呀,阿廖申卡,你干嘛这么狼吞虎咽,吃起来还一大块一大块的呀?会噎着你的,亲爱的!”

我从嘴巴里掏出一块,把它重新插到叉子上,递给她:

“要是心疼的话,就请拿去吧……”

母亲把我拉下饭桌,撵回了顶楼,叫我怪丢脸的?——?外祖母一来就捂住嘴,哈哈大笑,说:

“啊呀,老天爷!你可真能胡闹,基督保佑……”

我不喜欢她捂嘴,就跑开了,爬上屋顶,在烟囱后面坐了很久。是的,我多么想大闹一场,对所有人都想恶语相向,这个想法难以抑制,却不得不抑制:有一回,我在准继父和准祖母的椅子上抹了些樱桃树胶,把他们两个都给粘住了;这好笑极了,可是外祖父把我打了一顿。母亲到顶楼上来看我,她把我拉到跟前,用两个膝盖紧紧地夹着我,说道:

“听着?——?你怎么老是发脾气呢?你可知道,这个样子我有多难过!”

她的眼里噙满了亮晶晶的泪水,她的脸颊贴靠着我的头?——?这可真叫人不好受,我宁肯挨她的打!我说,我再也不会欺侮马克西莫夫家的人了,再也不会了?——?但求她不哭就好。

“对的,这样才对,”她柔声说道,“别再胡闹了!我们很快就会举办婚礼,然后去莫斯科,等我回来,到时候你就跟着我住。叶夫根尼·瓦西里耶维奇为人相当好,并且相当聪明,你和他准能处得很好。你将来要上中学,然后成为一名大学生?——?就跟他现在一样,然后再念博士。你想当什么都成?——?有学问的人想当什么就能当什么。好了,玩儿去吧……”

她这一连串的“然后”,于我看来就像一架阶梯,它朝着离她远去的下方深深延伸,一直伸到黑暗里,伸到那孤独之地?——?这样的阶梯并不能使我高兴。我多么想对母亲说:

“求求你,别嫁人了,我会养活你!”

可这话没有说出口。母亲总能唤起我对她的无限柔情,但我从没下定决心,要将这些情意表达出来。

花园里的事进行得很顺利:我用手拔,用镰刀割,清理掉了杂草,又沿坑壁砌了层碎砖头,还用碎砖头垒了一个宽大的平台?——?可以躺在上面。我收集来许多彩色的玻璃片和碗碟残片,用粘土把它们嵌进砖缝里,这样太阳一照进土坑,它们就呈现出五彩的光芒,跟教堂里的一个样。

“想的真不赖!”有一回,外祖父细细瞧过我的劳动成果后,这样说道。“只不过杂草会没过你的,草根子你都还留着呢!我再用铁锹把地翻一翻?——?快去拿!”

我拿来铁锹,他朝手上啐了口唾沫,喊了两嗓子,就把铁锹深深地踩进了肥沃的泥土里。

“把草根收拾掉!完事后我给你在这里种上向日葵和锦葵?——?那样才好呢!那样才好……”

正说着,突然,他伏在铁锹上,弯下了身子,一声不吭地愣住了;我定睛一瞧?——?只见从他那对像狗一样的聪明的小眼睛里,正扑簌簌地往下滴着小小的泪珠。

“你怎么啦?”

他一个激灵,拿手掌抹了把脸,用迷离的眼神望着我。

“我出汗了!你瞧?——?那么多的蚯蚓!”

然后他又接着翻土,忽然说了句:

“这些工夫你都白费了!白费了,小家伙。这房子我很快就要卖掉。大概入秋前就卖。需要用钱,好给你母亲置办嫁妆。就是这样。但愿她能过上好日子,上帝保佑她……”

他丢掉铁锹,摆了摆手,就朝花园一角走去,他的温室就在那里的澡堂子边上。于是我开始翻地,刚抬手就让铁锹弄伤了脚趾头。

这阻碍了我送母亲去教堂参加婚礼。我只能走到大门口,眼看她挽着马克西莫夫的手,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把脚踩在人行道的砖面上,踩在从砖缝中钻出的青草上?——?就像走在钉子尖儿上似的。

婚礼冷冷清清。从教堂回来,大家无精打采地喝起了茶,母亲当即换下嫁衣,到自己卧房里去收拾箱子了,继父坐到我身边,说道:

“我答应过要送你一套油彩,可是在这座城里没有好的,我自己的那套又不能送给你,我会从莫斯科给你寄一套来……”

“我能用油彩做什么?”

“你不爱画画吗?”

“我不会。”

“那我就给你寄点儿别的东西。”

母亲走了过来。

“我们很快就会回来的,等你父亲考完试,结束了学业,我们就回来……”

他们像对待大人那样地同我交谈,这种感觉很不错,但听到一个长了胡子的人还要上学,这可就叫人有点儿纳闷了。我问:

“你学什么?”

“土地测量学……”

我懒得去问学这个有什么用。房子里散发出的寂静叫人烦闷,到处回响着一种毛料子摩擦后的沙沙声,真希望夜幕赶紧降临。外祖父倚靠炉子站着,眯缝着眼睛向窗外眺望;那个绿色的老太婆正帮母亲打点行李,嘴巴里不停地叨念着,哼唧着。至于外祖母,由于她中午喝多了,家里人怕她在人前出丑,把她赶到顶楼上锁了起来。

第二天一大早母亲就走了。临别时她轻轻地将我抱起,怀抱着我,以一种我陌生的眼神注视着我的眼睛,一边亲吻我,一边说:

“哦,再见了……”

“给他说,要听我的话,”外祖父望着仍旧是粉红色的天空,忧郁地说。

“要听外祖父的话,”母亲在我胸前划了个十字,说。我一心盼着她能说点别的,所以很生外祖父的气?——?都怪他打断了她的话。

他们坐上马车,母亲的裙摆不知钩住了哪里,她用蛮力拉扯了半天。

“去帮帮忙啊,难道你没瞧见吗?”外祖父对我说?——?我没有去帮忙,忧愁的情绪紧紧地攫住了我。

马克西莫夫耐心地把他裹在蓝窄脚裤里的两条长腿在马车里摆好,外祖母往他手里塞了几个包袱,他将它们一一摞在膝头,用下巴抵住,皱起那张苍白的脸,拖着长腔说道:

“够?——?多的了……”

绿色的老太婆和她大儿子?——?那名军官,上了另一辆马车,她像画中人似的端坐在那儿,那位大儿子则用刀柄拨弄着自己的大胡子,呵欠连连。

“这么说来?——?您要上战场了?”外祖父问。

“必须的!”

“做得对。土耳其人就是该打[1]……”

他们走了。母亲好几次回过头来,挥动着手帕,外祖母一只手扶着墙,也在空中频频挥手,哭成了个泪人,外祖父也用手指抹着眼泪,断断续续地低声说着:

“哪会有……什么好结果……不会的……”

我坐在石墩子上,望着两辆马车一路颠簸而去?——?它们在拐角转了个弯便消失不见了,我的胸口似乎也有样东西彭地一声合上了,紧紧地锁住了。

时候尚早,家家户户的护窗板都还没有收起,大街上一个人影也没有?——?我从没见过街道如眼下这般死寂,空旷。只有牧人在远处没完没了地吹着笛子。

“咱们喝茶去吧,”外祖父搂住我的肩膀,说道,“看来,你是命中注定要跟着我过:那你就在我身上划拉吧,就像火柴得划在砖头上!”

那一天,从早到晚,我们俩一直在花园里默默地忙活;他给菜畦松土,给马林果安上防倒伏的立杆,清除苹果树上的苔藓,捻死毛毛虫,我则一心忙着修筑和装饰着我的小窝。外祖父砍去焦木头的尖儿,又往土里插了些木桩,我把装着鸟的笼子挂在上面,用干草编出密密的草席子,铺在宽大的座位上来遮挡太阳和露水?——?我的小窝收拾妥当,完美至极。

外祖父说:

“你得学着给自己做下最好的安排,这大有益处。”

我格外在乎他的话。他有时躺在我铺的那张草席子上,不紧不慢地教导着我,每句话都像是好不容易才吐出口的。

“如今你已经是离开你母亲独自生活的人了,她再生了孩子,会对他们比你更亲。你外祖母眼下又喝起酒来。”

他沉默了许久,仿佛在侧耳倾听?——?接着又不情愿地开了口,说出的都是些沉重的话语。

“这是她第二回酗酒了?——?米哈伊尔要去当兵的时候,她也酗过酒。她这个老糊涂,当时劝我给他买了个免役证。说不定,他当了兵反倒能换个人……嗨,你们这些人啊……我活不长了。到时候?——?就只剩下你一个,得自顾自了?——?就是要靠自个儿谋生计了?——?明白吗?就是这么回事。要学着自食其力,别指望其他人!要和和气气、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但是要有主心骨!别人的话能听,可做起事来还是怎么好怎么来……”

整个夏天,当然坏天气除外,我都是在花园里度过的,在那些温暖的夏夜里,我甚至就在那里过夜,睡在外祖母送我的一块毡子上;她自个儿也常在花园里过夜,抱来一摞干草,在我的身侧摊开,躺下来,给我讲起故事来一讲就是很长时间,还时不时额外插进来一两句别的话:

“快瞧?——?有颗星掉下来了!这是不知谁的纯洁的灵魂动了思念,想起了大地母亲!那就意味着?——?此时此刻在某个地方有一个好人降生了。”

要么就指给我看:

“瞧啊,有颗新的星星升起来了!多么明亮!哦,天空啊天空,你是上帝璀璨的法衣……”

外祖父嘟囔道:

“两个傻瓜,你们这样会着凉得病的,搞不好会中风。小偷进来,还会掐死你们……”

有时候,夕阳正在落下,天空中流淌着无数条火焰之河,当这些河流燃烧殆尽,火红色的灰烬便散落在花园天鹅绒般的绿茵之上。接着,周围的一切都沉浸在温暖而朦胧的黄昏里,明显暗淡、扩宽、膨胀了。尽情沐浴过阳光的叶片弯下了身躯,小草将脑袋垂到地面上,园中的一切都变得愈发柔媚,愈发郁郁葱葱,它们散发出各种幽香,这些香气宛如音乐般沁人心脾?——?而真正的音乐也从远方的旷野中飘了过来:那是军营中正在吹响号角。夜幕渐渐降临,与之而来的,是一股强烈的、如母亲的爱抚般使人振奋的情绪在胸口涌动。寂静用它那温暖的毛茸茸的手掌,轻柔地抚慰人心,拂去回忆中应当忘却的一切?——?一切在白日里沾染的能侵蚀心灵的尘埃。当你仰面躺下,注视着星星一颗颗亮起,遥望着苍穹里无尽的深邃,这幅景象简直令人着迷;这深邃的苍穹愈发深邃,总有新的星辰展现在眼前,轻而易举就能将你带离了地面,并且?——?说来也怪?——?也不知是整片大地缩小到你的尺寸了呢,还是你自己奇迹般地长高、膨大,同周围的一切融为一体了。世界变得愈发昏暗,愈发静谧,但无形而敏锐的琴弦仍旧随时被触发?——?那是鸟儿在梦中吟唱,是刺猬跑过,是不知打哪儿传来的窃窃私语声?——?在这万籁俱寂的静默里,每一种声响都是那样地与众不同,有别于白日。

手风琴的弹奏声,女人的欢笑声,马刀划过人行道上的砖块发出的嗤嗤声,犬吠声?——?这一切的声响都是多余的,是从白日里飘零而至的最后几片残叶。

夜晚,时常可以听到从旷野上,从大街上骤然响起醉鬼的呼喊声,有人踏着沉重的步子奔跑过去?——?这已经令人习以为常,不以为意了。

外祖母很久也不睡觉,她躺在那儿,脑袋枕着双手,内心明明起了波澜,外表却依旧平静地述说着什么,看起来,她丝毫也不在乎我是否在听。她向来善于挑选故事,每一个故事都能使夜晚变得愈发神秘,愈发迷人。

伴着她富有节奏的讲述,我不知不觉便进入了梦乡,早上又和鸟儿们一同醒来;阳光照在我的脸上,温软的,清晨的空气在徐徐流动,苹果树的叶片抖落了露珠,湿漉漉的草地苍翠欲滴,青草间的露珠晶莹剔透,一层薄薄的雾气在它的上方萦绕。光明在淡紫色的天空中晕染开来,天空逐渐变成了蓝色。云雀在目不可及的云霄啼鸣,所有色彩和响声都似雨露般滋润着心田,令人感到一份宁静的喜悦,想要赶忙起床做些什么,并与身边的所有生灵和睦共居。

这是我一生中最为宁静、自省最多的一段时间,正是在这个夏天,我树立并增强了对于自身力量的信心。我变得孤僻了,不愿与人来往;听到奥夫相尼科夫家的孩子们的叫喊声,我也不为所动,两位表哥来了,我也丝毫不觉得高兴,只担心他们会弄坏我花园里的建筑?——?那可是我独立完成的第一件事。

外祖父的话也不再使我感兴趣,他的话越来越枯燥,怨声载道,长吁短叹的。他开始频繁地同外祖母吵架,把她撵出家门,她要么去雅科夫舅舅那儿,要么就去米哈伊尔舅舅那儿。她有时一连几天不回家,外祖父只得自己做饭,自个儿烫了手,就叫唤,大骂,将餐具砸个稀巴烂,明显地暴躁起来。

有时候,他来到我的小窝,找块草皮舒舒服服地坐下,长时间默默地注视着我,然后突然开口问道:

“你为什么不说话?”

“不为什么。怎么了?”

他便开始教训道:

“咱们不是老爷。没人来教咱们。凡事咱们都得自个儿弄明白。书是写给别人看的,学校是给别人盖的,轮不着咱们半点份儿。一切都得自己争取……”

说完,他陷入了沉思,整个人都干瘪了,一动不动,面无表情,看上去简直可怕。

他在秋天卖掉了房子。就在卖房子前没多久,有一天喝早茶的时候,他突然向外祖母阴郁而决绝地宣布:

“喂,老婆子,我养活你养活够了!你自个儿挣饭吃去吧。”

外祖母气定神闲地听着这番话,就像早就知道,并且一直等待着它们似的。她不慌不忙地掏出鼻烟壶,递到自己海绵般的鼻子底下闻了闻,说道:

“好啊!既然这么说,那就这么办吧……”

外祖父在山脚下的一条死胡同里租了两间小黑屋,是一幢老宅子的地下室。搬家的时候,外祖母拿出一只系在长带子上的旧树皮鞋,把它丢到炉底,然后蹲下身子,开始呼唤家神爷:

“家神爷啊家神爷,这是给你预备的雪橇,请随我们到新的住处去,那里有新的幸福……”

外祖父从院子里往窗内望,高声叫道:

“看我给不给你拉,异教徒!试试吧,要是再给我丢人现眼……”

“哎呦,留心点儿,老爷子,不然可是要坏事的,”她郑重地警告说;可是外祖父勃然大怒,就是不准她把家神爷请过去。

家具及各式杂物,他花了两三天时间卖给了几个收破烂的鞑靼人。他锱铢必较地讲着价钱,骂骂咧咧的,外祖母在窗户里瞧着,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小声嚷嚷着:

“拿走吧!毁了算了……”

我也快落泪了,我舍不得我的花园,我的小窝。

搬家的时候动用了两辆大车,我坐在当中一辆上,被满满当当的旧家什包围着。车子摇晃得厉害,仿佛想要把我甩下去似的。

就在母亲去世前的两年左右时间里,我都是在这样一种不知将被抛到何处、无休止的颠沛流离的感觉中度过的。

外祖父搬到地下室后没多久,母亲就回来了。她脸色苍白,消瘦得厉害,眼睛显得格外大,流露出灼热和诧异的目光。不知怎地,她对于一切事物都是瞧了又瞧,还仿佛头一回看见外祖父、外祖母和我似的?——?打量了又打量,什么话都不说;继父则不停地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小声吹着口哨,不时咳嗽两声,他将两手背在身后,一个劲地摆弄着手指头。

“天哪,你长得可真快!”母亲用热烘烘的手掌捧起我的脸颊,对我说道。她穿得可不怎么好看:一件棕色的长裙宽宽大大,被她的大肚子撑得鼓了起来。

继父向我伸出了手。

“你好啊,小弟弟!你过的怎么样,嗯?”

他闻了闻空气,说道:

“要知道?——?你们这儿潮湿得很!”

他们像是才跑了很多的路,两个人都精疲力竭的,身上穿的全揉皱了,磨破了,此刻他们什么都不需要,只但愿躺下来歇一歇。

大家闷声喝着茶,外祖父一面望着雨水冲刷着窗玻璃,一面问:

“这么说?——?全烧光了?”

“全烧光了,”继父肯定十足地说,“连我们自个儿都险些没逃出来……”

“是啊。水火无情。”

母亲紧紧偎靠在外祖母肩头,跟她咬着耳朵?——?外祖母眯缝着眼,像是怕给强光照到似的。气氛变得愈加沉闷了。

突然,外祖父开口了,言词犀利,口气平稳,嗓门也大得很:

“可是有风声传到我耳朵里,叶夫根尼·瓦西里耶夫老爷,并没有过哪门子火灾,不过是你打牌给输了个精光……”

屋子里静得如同地窖一般,只听到茶炊在噗噗地冒着热气,雨点起劲地敲打着窗户玻璃,这时母亲张口唤道:

“爸爸……”

“什么,爸爸?”外祖父咆哮道,“你还想怎样?我不是和你说过:三十岁的人不要嫁一个二十岁的?你就是不听?——?他倒是个标致人儿!可你是贵小姐吗,啊?结果怎么样,我的好女儿?”

他们四个人吵成了一团,数继父的嗓门最大。我跑进过道,坐到柴火堆上,惊得目瞪口呆:母亲仿佛换了个人似的,完全不再是从前的样子了。在屋子里这一点还不明显,但是坐在这儿,在昏暗中,我清晰地回忆起了过去的那个她。

后来,也不知怎地,我已经住进了索尔莫沃区[2]的一所房子里。这里的一切都是新的,墙上没有糊壁纸,木头墙的缝隙里塞着麻絮,麻絮里爬着好些蟑螂。母亲和继父住在两间窗子临街开的屋子里,我和外祖母则住在带天窗的厨房里。通过天窗,能看见一根根黑乎乎的工厂烟囱,像是从食指和中指缝里伸出的大拇指头[3],吐出滚滚浓烟,冬天的冷风一吹,整个镇子里都烟雾弥漫。各间屋子里全都冷飕飕的,并且永远飘着一股子刺鼻的煤烟味。每天一大早,狼嚎般的汽笛声[4]便响了起来:

“嗷呜,嗷呜,嗷呜……”

若是站在长凳上,透过窗户上层的玻璃往外看,越过一排排屋顶,能看到亮着灯光的工厂大门,像一个没牙的老乞丐张着黑洞洞的嘴?——?密密麻麻的小人儿正成群结队地往里爬。到了中午,汽笛声再次响起:大门又启开两片黑嘴唇,露出一个深深的洞口,将被工厂咀嚼了又咀嚼的人们吐了出来,他们如黑色的潮水般涌上大街,寒风裹挟着雪花在街上呼啸,将人们一一驱散,赶回到各自家中。镇子里鲜少能见到天空,日复一日,房顶上,雪堆上,都积了一层煤灰,像是在整个镇子上空罩了个顶盖,灰灰的,浅浅的,它禁锢住了人们的想象力,以其忧郁而单调的色彩盲目了人的视线。

到了晚上,总有一片朦胧的红色火光在工厂上空跳跃,照亮了烟囱的顶端,仿佛这些烟囱并非拔地而起,而是从这片烟云中降下来的?——?一面下降,一面喷出红光,嘶叫着,蜂鸣着。这一切看上去都不禁使人作呕,难解的寂寞噬咬着人心。外祖母成了家里的管家婆?——?做饭,擦地,劈柴,担水,她从早忙到晚,躺下睡觉时已是疲惫不堪,哼哼唧唧,长吁短叹的。有时她做好了饭,就穿上短袄,将裙摆往腰里一掖,准备进城去:

“去瞧瞧老头子那边儿过得怎么样……”

“带上我!”

“你会冻着的,瞧这暴风雪刮的!”

在已经找不见路的茫茫雪地里,她得走上七俄里的路才到。母亲面色焦黄,大腹便便,瑟瑟缩缩地裹在一条灰色破披肩里。我憎恶这条使她高大而匀称的身材走了样的披肩,也憎恶披肩上的穗子,于是把它们全部扯了下来;我同样憎恶这所房子、这座工厂、这个镇子。母亲总是蹬着一双破毡靴走来走去,不住地咳嗽,把大得不像样的肚子震得直颤,她青灰色的眼睛里总含着凝滞而嗔怒的目光,这目光常常一动不动地落在光秃秃的墙壁上,仿佛粘到上面去了似的。她有时候一整个钟头都眼望着窗外的街道;那条街就像是一排大牙,一部分牙齿已经老得发黑,东倒西歪了;一部分牙齿已经脱落,给笨拙地镶上了新牙,但是对于牙槽来说却太大了。

“我们为什么要住在这儿?”我问。

“咳,你住嘴吧……”她这么回答。

她很少同我交谈,只一味命令我做这做那:

“去,递给我,拿给我……”

他们很少叫我出门。我一出门,到家的时候准被外头的孩子给打得鼻青脸肿?——?打架成了我唯一的乐趣和享受,我无法自拔地沉湎其中。母亲拿皮带抽我,但这种惩罚愈发激怒了我,让我和外头的孩子们愈打愈凶?——?母亲的惩罚也就变本加厉。有一回我警告她说,倘若她还继续打我,我就咬她的手,然后跑到野地里,冻死在那儿?——?她吃惊地推开了我,在屋子里踱来踱去,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兽崽子!”

那鲜活而闪耀如彩虹般、被称之为“爱”的情感,在我心中干涸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团愈来愈活跃的、怨恨一切的抑郁的心火。一种极度不满的情绪,以及在这个落满烟灰、了无生气的世界中的孤独感,在我的内心滋长。

继父对我很严厉。他也不搭理母亲,只一个劲地吹口哨,咳嗽。饭后他总爱站在镜子跟前,拿着根小木棍,花上大半天的工夫,仔仔细细地剔着他那口参差不齐的牙齿。他跟母亲吵架的次数越来越多,气冲冲地称呼她为“您老”?——?“您老”这个称呼可把我气坏了。吵架的时候,他总是把厨房的门关得严严实实,想必是不愿我听到他说了些什么,可我还是竖起耳朵,倾听着他那副低沉的嗓音。

有一回他边跺脚边喊:

“都是因为您那愚蠢的大肚皮,搞得我没法邀请客人来家里,您这头大母牛!”

我大为惊愕,感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一下子从高板床上蹦了起来,脑袋磕在天花板上,把舌头都咬出了血。

每逢礼拜六,就有好多工人到继父这儿来卖食品票。作为付给工人们的酬劳,这些票子本应用来在工厂的铺子里购买食物的,而继父却以一半的价钱将它们收购下来。他在厨房里接见工人,坐在桌边,端着架子,拧着眉头,抓过票子来说道:

“一个半卢布。”

“叶夫根尼·瓦西里耶夫,讲点良心吧……”

“一个半卢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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