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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我父亲的故事01
书名: 童年 作者: (苏)马克西姆·高尔基著;苑听雷译 本章字数: 8634 更新时间: 2024-01-02 11:24:09

这件事过后,母亲一下子坚强起来,挺直腰杆,成为了家里的主人,而外祖父则变得不起眼,心事重重,寡言少语的,都不像他自己了。

他几乎不再出门,成日里独自一人待在顶楼上,读一本名为《我父亲的札记》的神秘兮兮的书。这本书被他锁在箱子里,并且我有好几回看到,外祖父在取出它之前先洗了洗手。这本书开本不大,但很厚,封面包着棕色的皮子;扉页前面的淡蓝色书页上,几个褪了色的花体字很是醒目:“尊敬的瓦西里·卡希林衷心留念”,落款是一个奇怪的姓氏,签得龙飞凤舞的,末尾的字母活像只飞鸟。外祖父小心翼翼地翻开沉甸甸的封皮,一面望着那句题词,一面戴银丝眼镜。为能戴好眼镜,他把鼻子耸了又耸。我曾不止一次问他:“这是什么书?”他便郑重其事地回答:

“这个你没必要知道。等我死了?——?就把它留给你。那件貂绒也留给你。”

他同母亲讲话的语气变得温和起来,话也少了,只是认认真真地听她说,眼睛里像彼得伯伯那样闪着微光,然后把手一挥,嘟囔一句:

“行啦!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他的那些个箱子里有许多稀奇古怪的服饰:挑花长裙,缎子背心,用银线织的长绸衫,缀着珍珠的女式双角帽和盾形头饰,各种色彩艳丽的女帽和三角巾,沉甸甸的摩尔多瓦珠串项链,还有各色宝石项链;他把这些东西一股脑地抱进母亲的房间,在椅子上、桌子上一溜儿摆开。母亲欣赏着这些服饰,外祖父说道:

“我们那个时候的衣服可比现在的要漂亮、阔气多啦!穿得更考究,日子却过得更简单,更融洽。那个年代过去了,不会再有啦!喏,你穿上试试,比量比量……”

有一回,母亲到隔壁房间去了一会儿,再出来时,她已经穿了件绣金的蓝色长衫,戴上了珍珠装饰的双角帽;她冲外祖父深深地鞠了一躬,问道:

“父亲大人,可还行吗?”

外祖父干咳了一嗓子,整个人都容光焕发起来,他张开双手,手指轻轻舞动,围着她转了一圈,如梦呓般含含混混地说道:

“哎呀,瓦尔瓦拉,你要是有大把的钱,身边又都是些好人,该有多好……”

眼下,母亲住在前院的两间屋子里,她那儿时常有客人造访,最常来的要数马克西莫夫两兄弟:一个名叫彼得,是位身材魁梧的军官,美男子,留着浅色的大胡子和湛蓝的眼睛?——?曾经因为我啐隔壁的老贵族,外祖父就是当着他的面把我给打了一顿;另一个名叫叶夫根尼,个头也很高,细长腿,脸白白的,蓄着尖尖的小黑胡子,一对大眼睛像是两只李子。他穿着镶金扣的浅绿色制服,窄肩膀上也缀着金色的缩写字。他总是潇洒地一甩头,将波浪般的长发从饱满光亮的前额往后一甩,露出宽厚的微笑。他讲起话来声音很轻,又低沉,总以一句客套话作为开场白:

“您知道,依我看来……”

母亲眯着眼睛,轻笑着听他说话,还不时打断他说道:

“您可真孩子气,叶夫根尼·瓦西里耶维奇,请原谅……”

一听这话,那位军官就用宽大的手掌一拍膝盖,喊道:

“可不是嘛……”

圣诞节期间[1]大家欢快又热闹,几乎每晚都有盛装打扮的人到母亲那儿做客,她自己也打扮了起来?——?总能比谁都漂亮?——?跟客人们一道出门去了。

每当她和那帮打扮得花里胡哨的客人走出大门,整幢房子就好像沉入了地下,到处都变得静悄悄的,闷得叫人发慌。外祖母像只老母鹅似的在各屋之间游来游去,将屋子一一收拾好,外祖父则倚靠暖暖的暖炉砖面站立着,自言自语地说:

“得了?——?行哇,好吧……搞得乌烟瘴气的,咱们倒是走着瞧……”

圣诞节节期结束后,母亲就送我和米哈伊尔舅舅的儿子萨沙上学去了。萨沙的父亲再婚了,后妈一进门就嫌弃继子,动不动就打他,在外祖母的坚持下,外祖父这才把萨沙接到了自己家里来。我们上了一个月前后的学;要说从学校里学到的东西,我只记得,在人家问“你姓什么”的时候,不能简单地回答“别什科夫”,而要说:

“我姓别什科夫。”

同样地,也不得对老师说:

“老兄,别吵吵,我才不怕你……”

我打从一开始就不喜欢学校;表哥起初还感到相当满意,三下两下就交到了伙伴,不过有一次他在课上睡着了,梦里忽然大喊一声:

“再也不敢了……”

被叫醒后,他被要求离开课堂,为此遭到了同学们无情的嘲笑。等到第二天我俩去上学,正当我们走在干草广场上,快要往山沟里下的时候,他停了下来,说道:

“你去吧,我不去了!我还是玩玩去吧。”

他蹲下身子,将书包细心地埋进雪里,走了。正是一月里晴好的天,到处都被银白色的日光照耀着,我分外羡慕表哥,可还是狠了狠心,上学去了?——?我不愿惹母亲伤心。萨沙埋下的书本自然是找不到了,这为他第三天的逃学提供了顺理成章的理由,到了第四天,他的行为就已经被外祖父知道了。

于是,我们受审了?——?在厨房的餐桌后面,坐着外祖父、外祖母和母亲,三个人对我们进行了审问?——?对于外祖父的问话,我还记得萨沙的回答有多么好笑:

“你到底为什么不去上学?”

萨沙用温驯的眼神直视着外祖父的脸,不紧不慢地回答:

“忘了学校在哪儿了。”

“忘了?”

“是的。我找啊,找啊……”

“你可以跟着列克谢走啊,他可是记得!”

“我把他给丢了。”

“把列克谢丢了?”

“是的。”

“怎么弄丢的?”

萨沙想了想,叹口气说道:

“刮着暴风雪,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所有人都笑了?——?那两天的天气是无风无雨、晴空万里。萨沙也小心翼翼地扬了扬嘴角。可外祖父龇着牙,仍然不依不饶地挖苦道:

“你不会拉着他的手,拽着他的腰带?”

“我拉了,可是叫风给吹开了。”萨沙解释道。

他慢吞吞地述说着,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听着这些无用的、拙劣的谎言,我感到浑身不自在,并且分外讶异于他的那股子执拗劲儿。

我们挨了一顿打,家里又给我们雇了个护送的人。这人是个有一条胳膊残疾的小老头,曾经当过救火队员。他的职责是看管好萨沙,不让他在上学途中溜号。然而这是徒劳的:就在雇他来的第二天,才一走进山沟,表哥就忽然弯下身子,先脱掉一只脚上的毡靴,远远地扔了出去,紧接着又脱掉了另一只,朝另一个方向扔了出去,然后只穿着袜子,撒腿就跑出了广场。小老头一声惊叫,颠儿颠儿地小跑着拾回了靴子,然后惊慌失措地把我领回了家。

外祖父、外祖母和母亲花了一整天时间,在城里到处找寻逃跑的萨沙,直到晚上才在修道院旁边的奇尔科夫酒馆里找到他,当时他正在跳着舞让大伙取乐呢。他被领回家后始终一言不发,大家都被这孩子的沉默弄得不知所措,甚至都没有打他。他跟我一同躺在高板床上,两腿高高抬起,用脚面蹬着天花板,轻声说道:

“后妈不爱我,父亲也不爱我,就连祖父都不爱我?——?我和他们在一起有什么过头?我这就去问问祖母,强盗都住在什么地方,我好投奔他们去?——?到时候你们就全都知道了……咱们一起跑吧?”

我不能跟着他一起跑;在那段时日里我有自己的目标?——?我决心当一名留着浅色大胡子的军官,为此必须得学习。我把这个打算告诉了表哥,他想了想,同意了:

“这也不错。等你做了军官,我也做了强盗头子,你就得来抓我了,总会有一个人得把另一个人杀死,不然就是给俘虏了。我是不会杀死你的。”

“我也不会杀死你的。”

至此我们便这样决定了。

这时外祖母来了,她爬到暖炉上,瞧了瞧我们,开口说道:

“做什么呢,小耗子们?唉,两个孤儿家,一对小碎片儿!”

她为我们唏嘘了一番,就骂起萨沙的后妈?——?酒馆老板家的胖女儿娜杰日达来;接着又把全天下所有的后妈后爸都骂了个遍,还捎带着讲了个故事,说的是智慧的隐士约拿在少年时跟他的后妈把官司打到上帝那儿去的事儿;约拿的父亲是乌格里奇人,是白湖上的一名渔夫。

年轻的妻子歹意起:

将烈酒往他肚里灌,

?——?里面还掺进了催眠药。

待他酣睡如泥,就把他

抬进橡木小舟,有如抬进了一方狭仄棺木。

她又抓起槭木船桨,

把船划到湖中央

就在那暗无天日的深渊处,

这妖妇干起了无耻勾当。

她在那儿一弯身,一摇晃,

轻巧的小船说翻就翻。

丈夫如铁锚般沉向湖底,

她则飞快地朝岸边游去,

一上岸就扑倒在地

号啕大哭,呼天抢地

惺惺作态,强扮悲伤。

善良的人们轻信了她,

陪她一道哭成一团:

“唉,可怜你年纪轻轻就守了寡!

你这妇人的苦楚何其大,

可咱们的生都系在上帝手,

咱们的死全归上帝掌控!”

只有继子小约拿

信不过继母的眼泪,

他把小手按在她心口上,

用温和的口气对她讲:

“哦,我的继母啊,我的灾星,

哦,你这只诡计多端的夜行鸟,

我无法相信你的泪水:

因为你的心正因喜悦而跳得欢腾!

就让咱们来问问上帝,

问问上天的诸位神灵:

且随便叫谁取一把快刀,

把刀往圣洁的天上抛,

如你讲的是真话?——?刀就取走我性命,

如我讲的是真话?——?刀就落在你头上!

后妈直直盯着他,

两眼对他把凶光射,

她霍霍然地站起身,

对着约拿把话头争:

哎呦呦,你这没脑子的畜生,

乳臭未干的小废物,

你怎么能想出这一套?

你又岂能说出这番话?

大家伙都望着他们,聆听着,

瞧出了里面定有蹊跷。

所有人都神色颓唐,各自思想,

交头接耳来相商。

随即走出了一位老渔夫,

对着四下鞠个躬,

道出了决定性的话语:

善良的人们啊,就请你们

将那柄快刀递到我右手上,

让我把它抛上天,

再由着它落,谁的罪过自显现!

尖刀递到老汉手,

他径直将刀往斑白头顶上空抛,

那刀如飞鸟遁入天际,

等了又等?——?也不见它落。

人们仰望着澄澈的苍穹,

脱下帽子,围聚一团,

屏息凝神,连黑夜也缄默无言?——?

可始终不见那刀从高空落下!

火红的朝霞升起在湖面,

那位继母脸色通红,冷笑连连,

就在这时,刀似疾燕冲向大地?——?

正中那继母的心脏。

善良的人们忙下跪,

对着上帝齐祷告:

感谢你啊,上帝,把公道来主持!

老渔夫牵起小约拿的手

把他带去了远方的修道院,

它坐落在光明的凯尔任查河畔,

靠近那看不见的基特日城[2]……

第二天醒来,我浑身发起了红点,是出水痘了。我被隔离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顶楼上。我在那里躺了很久,手脚都被宽绷带扎了个结结实实,荒诞离奇的噩梦一个接着一个?——?当中有一个还险些要了我的命。只有外祖母常来看我,像喂小孩子似的用羹匙一勺一勺喂我吃饭,讲好些从没有重样的故事给我听。那是一个晚上,我躺在床上,当时我已经痊愈了,也给松了绑,只有手指头上还缠着绷带,为的是防止我挠脸。不知怎地,外祖母到了惯常的点儿仍没有出现,这引起了我的不安。突然,我看见了她:她躺在门外落满灰尘的顶楼台阶上,脸朝下,双臂摊开,脖子被割开了一半,正如彼得伯伯。从尘土飞扬的半明半暗的角落里,有只大猫正瞪着一对贪婪的绿眼睛,一步步朝她逼近。

我跳下床,用脚踹,用肩撞,弄开两扇封好的窗户,纵身一跃,扎进了院中的雪堆里。那天晚上母亲那儿有客人,谁都没有听见我打碎玻璃,撞掉窗框的声音,我只得在雪里躺了很久。我浑身上下哪儿都没摔坏,只有一条胳膊脱了臼,被玻璃狠狠地划了几道。可是我的两条腿却丧失了知觉,我在床上躺了约摸有三个月,两条腿都处于完全不听使唤的状态;我躺在床上,听着家里头的动静越来越大,楼下时常响起开门关门的声音,人来人往,门庭若市。

忧郁的风雪在房顶呜咽,顶楼门外不时吹过阵阵寒风,风在烟囱里唱着挽歌,刮得炉门挡板叭叭作响。白天,乌鸦聒噪的叫声不绝于耳,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能听到旷野里传来的凄厉的狼嚎?——?伴着这样的乐声,我的心灵也在成长。后来,春天这个胆小鬼终于借着三月的日光,小心翼翼、悄无声息地朝窗户里窥视,温暖一日胜过一日;房顶上,顶楼上,猫儿开始唱个不停,叫个不停;春的脚步声透过墙壁传了进来?——?晶莹剔透的冰柱断裂了,融化的雪水顺着屋脊流淌下来,就连马车的铃声也比冬天响得更欢了。

外祖母常来看我。她讲话的时候,嘴巴里越来越频繁地带上了一股子酒味,而且味道越来越重,后来,她开始随身携带着一把大白壶,她把茶壶藏到我的床底下,冲我挤挤眼睛,说道:

“亲爱的,你可别告诉外祖父那个老家神哟!”

“你为什么要喝酒?”

“住嘴!等你长大就知道了……”

她就着壶嘴喝了一口,拿衣袖擦了擦嘴唇,甜蜜地笑着,问道:

“好啦,我的小少爷,昨天我讲的什么来着?”

“讲的我父亲。”

“讲到哪儿了?”

我提醒了她,于是她的话语便如涓涓细流一般,不紧不慢地流淌开了。

有关父亲的那些事儿,是她主动向我讲起的。有一回她来到我这儿,并没有喝酒,只是神情显得悲伤而疲倦。她说:

“我梦见你父亲了,他像是走在旷野里,手上拿着一根核桃木的棍子,吹着口哨,身后跟着一条花狗,舌头一颤一颤的。也不知怎么,我时常梦到马克西姆·萨瓦杰伊奇?——?看样子,他的灵魂并没有得到安宁,仍在四处漂泊……”

一连几个晚上,她讲的都是我父亲的事儿。这些故事就跟她讲的其他故事一样好听:

我的祖父士兵出身,一度当上了军官,却由于虐待属下被流放到了西伯利亚;我的父亲就是在西伯利亚某地出生的。日子过得很苦,他打小就试图从家里逃跑;有一回,为了搜寻他,祖父带了好几条狗,像找兔子似的在林子里找他;还有一回,男孩被逮住了,祖父气得对他大打出手,多亏邻居们夺下他藏了起来。

“小孩子总要挨打吗?”我问;外祖母平静地回答:

“总要的。”

我的祖母死得早,父亲才到九岁的时候,祖父也死了。干木匠活的教父收养了父亲,帮他入了彼尔姆市的同业行会,传授他手艺,但是父亲从他那儿跑掉了,专到集市上去给瞎子引路。十六岁那年父亲来到尼日尼,上了船,跟着一个名叫科尔钦的包工头木匠干活。二十岁时他已经出落成一名出色的细木匠、裱糊匠跟帷幔装饰匠了。他所在的那个作坊就在科瓦利赫大街上,跟外祖父家紧挨着。

“虽说院墙不高,人也够胆大,”外祖母笑着说道,“那一天,我和瓦里娅正在花园里采摘马林果,突然有个人,也就是你父亲,从墙上蹿了下来,可把我给吓了一跳:那么一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从苹果树树丛里走了出来,穿着件白衬衫,绒布裤子,可脚底板却是光着的,也没戴帽子,长头发就用皮圈箍着。他这是求亲来了!我先前也见过他,他常打窗前走过,每回我看见他都想:可真是个棒小伙!等他走到跟前,我开口问他:‘年轻人,你干嘛不走大门进来?’他扑通一声跪下了,说道:‘阿库琳娜·伊凡诺夫娜,我整个人都在这儿了,整个灵魂都在您面前了,瓦里娅也一样;看在上帝的份上,请您帮帮我们,我们想结婚!’我当即愣住了,连舌头都不会动弹了。我又去瞧你母亲,这个小骗子,她藏到了苹果树后头,整张脸红得跟马林果似的,正冲他比划手势呢,可自个儿也已经是满眼的泪水了。我说:‘哎呀,你们这两个不要命的,想出来的这算是什么主意?瓦尔瓦拉,你是疯了吗?年轻人,你也好好想想,这朵花你配折吗?’那阵子你外祖父是个阔佬,孩子们还没分家,手上有四栋房产,又有不少钱,还名声在外,在这不久之前,为庆贺他连当了九年的行会会长,还奖励给他一顶金绦带的帽子和一身制服?——?他那时的心气儿可高着呢!我把该说的都说了,可自个儿也是吓得直哆嗦,还怪心疼他们的:两个人的脸都没了神采。这时你父亲说道:‘我知道,瓦西里·瓦西里耶夫是不会好心把瓦里娅嫁给我的,所以我要偷偷地娶她,但这需要您的帮助。’——?这是要我帮忙来了!我甚至给了他一巴掌,他闪都不闪,只是说:‘哪怕你用石块砸我都成,只要你肯帮忙;横竖我是不会放弃的!’这时瓦尔瓦拉也走到他身边,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说道:‘我们早在五月就已经把婚结了,不过是需要举行个婚礼罢了。’我听完险些晕倒?——?我的老天爷啊!”

外祖母笑了起来,笑得浑身乱颤,然后她嗅了嗅鼻烟,抹了抹眼泪,舒心地叹了口气,接着讲道:

“什么叫结婚,什么叫举行婚礼?——?这些眼下你都还没法明白,不过有一点?——?要是一个姑娘家没举行婚礼就生孩子,那可是一件天大的祸事!你要记住我的话,等你长大了,可别引诱姑娘干这种事,否则你就是造了一桩天大的罪孽,不光为姑娘招惹来不幸,生出来的孩子也是私生子?——?你可得记住了,可得当心!你这一辈子,一定要疼惜女人,发自肺腑地去爱她们,可不许玩弄女人,这是我给你的一句忠言!”

她在椅子上晃着身子,陷入了沉思,然后,抖擞起精神,又讲了起来:

“那么,这事儿可怎么办呢?我敲马克西姆的额头,揪瓦尔瓦拉的辫子,可他却很清醒地对我说:‘打也解决不了问题!’她也帮腔:‘您还是先想想该怎么办吧,往后由着您打!’我问他:‘你有钱吗?’他说:‘有,不过我用这些钱给瓦尔瓦拉买了戒指。’——‘那是几个子儿?三个卢布?’‘不是的,约摸有一百卢布呢,’他说。那会儿的钱可值钱,东西贱。我看着他们,看着你的父亲跟母亲,心想,真是两个小孩子,一对傻瓜!你母亲说:‘我把这枚戒指藏在地板下面了,怕您瞧见。可以把它卖掉!’嗨,完完全全还是小孩子呢!话虽这么讲,我们还是商量妥当:一个礼拜后给他们举行婚礼,由我出面同神甫安排。我自个儿大哭了一场,心怦怦直跳,怕你外祖父知道,瓦里娅也是提心吊胆的。好在事情总算是有了眉目了!

“然而你父亲有个仇人,是个好匠人,也是个大恶人,他早就猜出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一直在暗地里盯着我们。婚礼那天,我把我唯一的女儿打扮起来,给她穿上现成的最好看的衣裳,领到大门外,一辆三驾马车正在拐角处等待,她坐上去,只听马克西姆吹了声口哨?——?马车便绝尘而去!我正含着眼泪往家走?——?突然,这人迎面走了过来,这个下流东西开口说道:‘我这人心地善良,不会去妨碍别人的人生大事,只不过,你阿库琳娜·伊凡诺夫娜,得为此付我五十个卢布才是!’我既没钱,也不爱钱、不攒钱,只怪我一时糊涂,告诉他说:

‘我没钱,也不会给你钱!’

‘那你先答应下来!’他说。

‘我怎么能答应呢,过后我到哪儿弄钱去?’

‘嘿,难道说从你的有钱丈夫那儿偷点,还是难事吗?’我也真是蠢,本该跟他谈谈,拖住他,可我朝他的丑脸上啐了一口,扭头就走!他呢,便赶在我前头跑进了院子,不管不顾地嚷嚷起来!”

她阖上双眼,微笑着说道:

“直到今天想起这些莽撞事儿,我还觉得后怕呢!你外祖父听后,像个野兽似的嘶吼起来?——?这事儿对他来说可不是闹着玩的!他经常看着瓦尔瓦拉夸口说:我要把她嫁给一名贵族,一位老爷!这下好啦,叫你嫁贵族、嫁老爷去吧!至圣的圣母比咱们谁都清楚谁跟谁有缘。你外祖父像被火给烧着了似的,满院子蹦跶,把雅科夫和米哈伊尔喊了出来,还拉上了那个告密的麻脸匠人和车夫克里姆;我一看?——?他拿起了链锤,把链子拴在了腰上;米哈伊尔则扛起了火枪,咱们的马还都是快马,烈马,那架四轮马车又轻便。我心想,糟了,他们准能追上!就在这时,瓦尔瓦拉的守护天使点拨了我,我抓起刀,照准车辕上的缰绳割了一刀,心想,运气好的话也许能断在路上!果真是这样:车辕在半道上松脱了,差点没把你外祖父、米哈伊尔和克里姆给摔死,于是就把他们给拖住了。等他们修好车赶到教堂的时候,瓦里娅和马克西姆已经举行完了婚礼,在教堂前的台阶上站着了,真是老天有眼啊!

“咱们家的人冲上去要打马克西姆,不过呢?——?他可是条壮汉,他的力气少有的大!米哈伊尔被他从台阶上扔了下去,摔坏了一条胳膊,克里姆也受伤了,你外祖父和雅科夫,还有那个恶匠人,这才害怕起他来。

“就是在气头上他也没失去理智,他对你外祖父说:‘把链锤扔了吧,别在我眼前晃。我是个本分人,我所取的都是上帝给我的,不许任何人夺走,此外我什么也不会多要你的。’于是他们就撤回了,你外祖父坐在车上,大声喊道:‘就此永别了,瓦尔瓦拉,你不再是我的女儿,我也不想再看到你,你活着也好,饿死也罢,都随你。’他回到家?——?对我又打又骂,我不时哼唧两声,就是不说一句话,心想:反正一切都会过去,女儿嫁都嫁出去了!过后他对我说:‘喂,阿库琳娜,听好了:你不再有什么女儿了,记住这件事!’我暗自心想:接着诌,红毛鬼?——?恩怨是块冰,天一热就化!”

我入迷而贪婪地聆听着。在她的故事里,有些地方令我感到诧异,因为外祖父口中所描述的母亲的婚礼完全不是这样:他的确反对过这桩婚事,婚礼过后也不准母亲进家门,不过据他说,母亲的婚礼并非是偷偷举行的,当时他也在教堂里。我不想向外祖母求证谁说的对,因为外祖母的故事更美,更叫我喜欢。她讲故事的时候,身子老是左摇右晃的,像是坐在小船上。倘若讲到悲伤或可怕的地方,晃得就更厉害了,一只手往前伸出,像是要在空中挡住什么东西。她常常眯起眼睛,在她那布满皱纹的双颊上,绽放出如盲人般纯善的笑容,同时轻颤着两道浓眉。有时候,这种如盲人般包容一切的纯善会打动我,可有的时候,我非常希望外祖母能放两句狠话,发出点呐喊。

“最初的两个多礼拜,就连我都不知道瓦里娅和马克西姆住在什么地方,后来瓦里娅派一个小机灵鬼来告诉了我。我等到礼拜六,装着去做晚祷,自个儿找他们去了!他们住在离得很远的苏耶金斯基斜坡上,在那里找了间偏房。院子里住的全是些手艺人,遍地是垃圾,又脏,又吵闹,可他们并不在乎,像一对快乐的小猫崽,绵绵地叫着、玩耍着。我把能带的都给他们带来了:茶,糖,各种杂粮,果酱,面粉,干菇,还有一点钱,记不得有多少了,是从你外祖父那里悄悄弄出来的?——?不是为了自己花,即便是偷也是可以的!可你父亲什么都不要,生气地说:‘难道我们是叫花子不成?’瓦尔瓦拉也顺着他说:‘哎呀,妈妈,您这是干嘛呀?’……我就数落他们:‘傻小子,我是你什么人?是你的丈母娘;至于你,傻丫头,我可是你的亲娘!难道你们要惹我生气吗?要知道,有母亲在人间受了气,圣母就要在天上伤心落泪!’听到这儿,马克西姆一下子把我给抱了起来,在小屋子里转悠开了,脚底下还踩着舞步?——?可真有劲,像头熊!瓦里娅这个丫头则像只孔雀般端庄又从容地跟在后头,可劲儿地夸赞丈夫,就跟夸赞刚得到的洋娃娃似的,她的两只眼睛瞧瞧这里,望望那里,还老是一本正经地说起家务事,跟个真的管家婆似的?——?看上去简直可笑极了!等到喝茶时她端出自个儿做的奶渣饼?——?真能把狼牙都给崩掉了,上面的奶渣也都快碎成散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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