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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母亲的婚事01
书名: 童年 作者: (苏)马克西姆·高尔基著;苑听雷译 本章字数: 7841 更新时间: 2024-01-02 11:24:09
那是一个礼拜六,一大清早我就到彼得罗芙娜家的菜园子里去捉灰雀。网子张了大半天,可这些大模大样的红胸脯小鸟就是不往里面钻;它们卖弄着自己的美丽,有的在泛银光的冰面上快活地跳来跳去,有的飞上披霜挂雪的灌木枝头,如同绽放的花朵在枝头荡漾,将淡蓝色的雪花摇得簌簌直落。这幅画面是那样美,即便捕不到鸟也没什么值得懊恼的;我并不沉溺于捕捉猎物,比起结果,我更享受的是捕捉的过程;我爱看小鸟如何生活,也爱琢磨它们。
真好啊!当你孑然一人坐在雪原的边缘,在那伴随冰寒之日而来的隽永的宁静之中,侧耳倾听着鸟儿的鸣唱;远方,三套马车那清脆的银铃声正渐渐远去,俄罗斯冬日里忧伤的云雀正唱着歌儿飞过……
我在雪地上打了个寒噤,这才感觉到耳朵已经冻僵了,便收起网子和鸟笼,翻过外祖父花园里的那道围墙,往家里走去。就看见,临街的大门敞开着,一个身材魁梧的农夫正将自己那三匹套在一辆大的带篷雪橇上的马儿从院子里往外拉。马身子上直冒热气,农夫开心地吹着口哨。?——?我的心头不由一震。
“送谁来的?”
他转过身,一手扶在额头上看了看我,然后跳上驾座,说:
“神甫呗!”
既然这样,这事儿就跟我没什么关系;来的要是个神甫,想必是去找房客的。
“驾,小鸡们!”农夫吆喝道,一扯缰绳催动了马;他吹响口哨,凝滞的空气登时活跃起来;三匹马一齐朝着田野飞奔而去,我目送它们走远,掩上了大门。当我走进空荡荡的厨房时,只听见从隔壁房间里传出了母亲高亢的声音,我听到她清晰的话语:
“现在怎么办?——?要我死吗?”
我连衣服都没脱,扔掉鸟笼拔腿就往过道里跑,迎面正撞上外祖父;他一把抓住我的肩膀,用古怪的眼神盯着我的脸,费力咽了一口,沙哑着嗓子说道:
“你母亲来了,去吧!等一等……”他晃了我一把,力道大得令我差点站不住脚跟,这才把我往房门口一推,说:“去吧,去吧……”
我一头撞到包着毛毡和漆布的门上;我又冷又激动,两只手直打颤,在门上摸索了半天才找到门把,终于轻轻地打开门,站在了门槛上,只感到一阵晕眩。
“瞧,他来了,”母亲说。“上帝啊,都长这么大了!怎么,不认得我啦?瞧你们给他穿的,真是的……他的耳朵都冻白了!妈妈,赶快拿鹅油给我……”
她站在屋中央,俯下身子来给我脱衣裳,把我像个皮球似的转来转去;她高大的身躯裹在一件暖和而柔软的红色长裙里,裙子宽宽大大,像是乡下人穿的长袍,一溜黑色大扣子从她的肩头一直斜着缀到裙子下摆。这种裙子我从没见过。
我觉得,她的脸比以前小了,也白了,眼睛可变大了,眼窝更深了,金黄色的头发也愈发有光泽。她边给我脱衣服,边把脱下来的衣服朝屋子门口扔,嫌弃地撇着深红色的嘴唇,用命令的口吻一个劲说着:
“你干吗不说话?高兴吗?哎,衬衫可真脏……”
然后,她用鹅油给我擦耳朵;怪疼的,但是从她身上散发出的清甜香气,减轻了我的疼痛。我偎依着她,望着她的眼睛,激动地说不出话来。在她的声音之外,我隐约听见外祖母那闷闷不乐的声音:
“他现在净由着性子来,谁的话都不听,连外祖父也不怕……唉,瓦里娅,瓦里娅……”
“哎呀,妈妈,别抱怨了,会好的!”
跟母亲一比,周围的一切都显得渺小、可怜、老旧,我觉得自己也像外祖父那样地老了。母亲用膝盖紧紧夹住我,用沉沉的温暖的手摩挲着我的头发,说道:
“该理发了。也该上学了。你想念书吗?”
“我已经念会了。”
“还得再多念一点点。嗬,你长得这么结实呢,啊?”
她打趣我道,发出一连串温暖人心的爽朗笑声。
这时,外祖父走了进来,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头发翘着,两眼通红;母亲一把推开了我,大声问道:
“怎么样,爸爸?要我走吗?”
他站在窗前,用指甲刮着窗玻璃上的冰花,半天没说话。四周的气氛骤然变得紧张,叫人心悸。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同往日里一样,我浑身都长出了眼睛和耳朵,胸腔莫名地膨胀起来,叫人直想大叫。
“列克谢,出去一下,”外祖父压低声音说道。
“干什么?”母亲问道,又把我拉到了身边。
“你哪儿也别去,我不许……”
母亲站起来,如一朵朝云般在屋中挪动步伐,在外祖父身后停了下来。
“爸爸,您听着……”
他转身面向她,尖声叫道:
“住嘴!”
“噢,我可不许您对着我大喊大叫,”母亲轻轻地说。
外祖母从沙发上站起来,伸出一根指头指着她,吼道:
“瓦尔瓦拉!”
外祖父坐到椅子上,喃喃地说:
“等一等,我是什么人?啊?怎么会这样?”
他的声音陡然变成咆哮:
“瓦里卡,你丢了我的脸面!”
“出去,”外祖母命令我道;我沮丧地走进厨房,爬上暖炉,久久倾听着隔壁房里传出的声音:有的时候他们各说各的,相互打断彼此的话;有的时候却谁也不说了,仿佛一下子全睡着了。他们在谈论一个孩子,母亲生下了他就把他送给了别人,但闹不明白的是,外祖父生的是什么气:是因为母亲没有询求他的意见就生了呢,还是因为没把孩子给他带回来呢?
后来,外祖父进了厨房,他头发蓬乱,满脸通红,神情疲惫。外祖母跟在他身后,一个劲地拿衣襟擦着脸上的泪;他在凳子上坐下来,两手支着凳面,弓着腰,咬着发灰的嘴唇,浑身直打颤;外祖母跪在他身前,口气虽轻但却感情饱满地说道:
“老爷子,看在耶稣基督的份上,你就饶了她,饶了她吧!不光咱们这样子人家会出这种事,那些老爷、富商家里,这事儿不也常有?一个女人?——?你瞧又是那么漂亮!就饶了她吧,谁没走过弯路呢……”
外祖父往墙上一靠,望着她的脸,一会儿苦笑,一会儿抽噎,喃喃地说道:
“是啊,那还用说!不然还能怎么着?你不饶恕谁呀,你谁都饶恕,唉,你们这些人啊……”
他朝她俯下身子,抓住她的肩膀,摇晃着她,急促地轻声说道:
“可只怕上帝对什么都不饶恕,不是吗?眼看就要进棺材了,上帝还是要惩罚,让我们临末了的日子也得不到安宁,得不到快乐,也不会再有!而且?——?你权且记住我的话!?——?咱们非得变成叫花子不可,叫花子!”
外祖母捉住他的手,在他身边坐下,轻轻地、放松地笑了。
“这没什么大不了!有什么可怕的?——?不就是当叫花子嘛?叫花子就叫花子呗。你只管坐在家里头,出门要饭的事包在我身上?——?别担心,人家会施舍我的,咱们挨不了饿!你就别胡思乱想啦!”
他忽然笑开了,像头山羊似的扭过脖子,搂住外祖母的脖子,紧紧贴靠着她,是那样地瘦小、憔悴。他抽抽搭搭地说:
“唉,傻瓜,你这个不知烦恼的傻女人,我唯一的亲人!你这个傻瓜哟,对什么都不可惜,你什么都不明白!你想想看:难道说,咱们不曾为着他们卖了一辈子力,难道说,我不曾为他们受过罪么?——?你瞧,即便是眼下,即便仅有过那么一点……”
听到这儿,我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夺眶而出。我跳下暖炉,大哭着扑向他们。我哭,是因为高兴他们谈得是如此前所未有地融洽,也是为他们而难过;既是为着母亲的到来,还是为着他们肯让我平等地和他们一同哭泣。他们两个拥着我,紧紧搂着我,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外祖父的嘴贴近我的耳朵和眼睛,轻声说道:
“啊呀,你这个小鬼头也在这儿呢!你的母亲回来了,你从今往后就跟着她吧,外祖父这个老鬼太凶了?——?这就不要他了,是不是?外祖母就知道宠着、惯着?——?也不要了吧?唉,你们这些人啊……”
说到这儿,他摊开两手,推开了我和外祖母,站起身,气鼓鼓地高声说道:
“全都要走,全都想着不管不顾?——?一个家就要七零八落了……得了,还不去把她叫来!快去……”
外祖母从厨房里走出去了。这时他低下头,冲着墙角说道:
“最仁慈的主啊,你可瞧见了吧,都瞧见了吧?”
他用一个拳头用力捶着胸膛,直捶得咚咚响;我不喜欢他这么做,他跟上帝说话的样子,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他总像是在对着上帝自吹自擂似的。
母亲走了进来,她的那身红衣裳在厨房里显得愈加耀眼了。她在桌边的长凳上坐了下来,外祖父和外祖母分坐在两旁,她将宽大的衣袖搭在他们的肩上,低声而认真地说着什么,他们则默默地听着,不插一句话。此刻,他们两个变成了小孩子,而她倒像是他们的母亲似的。
兴奋过后,我疲倦极了,躺在高板床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傍晚,两个老人要去做晚祷,打扮得像是过节般隆重。外祖父穿上了行会会长的制服,还有貂绒皮大衣和散腿裤。外祖母快活地向母亲挤了挤眼睛,要她看外祖父,嘴上说道:
“瞧你父亲打扮的?——?像只白净的小山羊似的!”
母亲欢快地笑了。
当她的房间里只剩下我跟她的时候,她坐到沙发上,盘起腿,用手掌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说道:
“到我这儿来!和我说说,你过得怎么样?——?不好,是吧?”
我过得怎么样?
“我不知道。”
“外祖父打你吗?”
“现在?——?不怎么打了。”
“真的吗?你和我随便说点什么吧?——?怎么样?”
我不愿讲外祖父的事情,我开始讲,在这间屋子里住过一个非常好的人,可是谁都不喜欢他,外祖父也不愿把房子租给他。母亲显然不喜欢这个故事,她说:
“好,还有别的吗?”
我又讲起三个小男孩的事情,讲上校是怎么把我从院子里撵了出来?——?她紧紧地搂住了我。
“这个坏蛋……”
说完,她沉默了,微眯起眼睛,望着地板直摇头。我问她:
“外祖父为什么生你的气?”
“我对不起他。”
“要是你把小孩子给他带回来就好了……”
她猛地往后一仰,咬着嘴唇,皱起了眉头,接着,她紧搂住我,哈哈大笑起来。
“哎呀,你这个小怪物!这件事你不许再提,听见了吗?不许提?——?甚至想都不要想!”
她又说了好些叫人听不懂的话,声音既轻又严厉。然后,她站起身,开始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手指头点着下巴,两道浓眉一耸一耸的。
桌上点着一盏用脂油制成的蜡烛,它正淌着油,映在空荡荡的镜子里,地上有些黑乎乎的怪影在爬来爬去,墙角圣像前的长明灯散发出微弱的火光,上了冻的窗玻璃被月光镀上了银白色。母亲四下张望着,似乎要在光溜溜的墙壁上和天花板上找寻某样东西。
“你什么时候睡觉?”
“稍微再等会儿。”
“可不是,白天你睡过了,”她想起来,叹了口气。我问她:
“你想走吗?”
“到哪里去?”她吃惊地回应道。她捧起我的头,就那么久久地看着我的脸,看得我的眼泪涌了出来。
“你这是怎么了?”
“脖子疼。”
其实心也是疼的。我立刻就感觉到,她是不会在这个家里住下去的,她还会走。
“你将来准像你父亲,”她往一旁踢着毡垫,说道,“外祖母跟你说起过他吗?”
“说起过。”
“她非常喜爱马克西姆?——?非常喜爱!他对她也是一样……”
“我知道。”
母亲瞧了瞧蜡烛,皱着眉头把它吹灭了,说:
“这样比较好!”
的确,这样屋子里的空气要好些、干净些,那些黑乎乎的怪影消停了,淡蓝色的月光打在地板上,窗玻璃上映出星星点点的火花。
“你去什么地方了?”
她像是在回忆一件早已遗忘的事情那样,报出了几个城市的名字,并且像只鹰一样,时刻不停地在屋子里无声地打着转儿。
“那你从哪儿弄来的这样的裙子?”
“我自己缝的。我什么都是自己动手。”
她谁都不像,比谁都要厉害,这真叫人高兴;可她很少说话,这也真叫人难过。若是不问她,她就彻彻底底地不吭声了。
后来,她又挨着我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我们静静地坐着,紧贴着彼此,直坐到两个老人回来。他们满身的蜡烛和香火气味,神情既庄严肃穆,又很是和气。
晚饭吃得像过节般丰盛,又很隆重。饭桌上大家很少说话,说起话来也都是轻声细语的,像是怕惊扰了谁的美梦。
不久,母亲就开始张罗着教我时下的“通俗”文字了。她买了几本书,其中一本是小学课本《国语》。我花了好几天的工夫去学它,掌握了通俗文字的读法,可是母亲接着又让我背诗,自此,我们彼此间的烦恼就来了。
有一首诗是这样写的:
一条大路宽又直,
上帝的地盘你可没少取……
不用斧锹来把你铲平,
自有那马蹄踏软你哟,尘满天。
我把地盘念成了地板,铲平念成了灿平,马蹄念成了马帝。
“嘿,好好想想,”母亲训斥我道,“什么地板?小怪物!地?——?盘,明白了?”
我明白,可还是念成地板,连我自己都觉得奇怪。
她气鼓鼓地说我头脑糊涂,死心眼儿;这话听上去真够刺耳的,我卯足了劲儿才背会这首该死的诗,在心里头默念的时候一点错也没出,可一念出声来?——?就准走样。我恨透了这一排排叫人捉摸不透的字母,一气之下便存心念错,把发音相近的单词胡乱堆砌成一排;我格外喜欢这些毫无意义的中了魔的诗句。
然而这个游戏让我付出了代价:有一天,在顺利地完成当日课程后,母亲问我那首诗到底背会了没有,我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一条大路,两只角,奶渣,不贵,
马蹄,神甫,洗衣盆……
等我醒悟过来,已经晚了;母亲双手撑在桌子上站了起来,一字一顿地说道:
“你背的这是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我愣愣地说。
“不行,究竟是什么?”
“就是这个。”
“就是哪个?”
“好笑的。”
“站到墙角去。”
“去干吗?”
她声音不高但却严厉地重复了一遍:
“到墙角去!”
“哪个墙角?”
她不回答,只是盯着我的脸,那架势弄得我完全没了主意,不明白她究竟想要干嘛。圣像下面的那个墙角里,摆着一张小圆桌,桌上的花瓶里插着依旧芬芳的干枯花草;前面的另一个墙角里,有一只蒙着毛毯的箱子;后面的墙角被一张床所占据;没有第四个墙角了,因为门框紧挨着墙壁。
“我不知道你想要我怎样,”我说,我怎么都没法理解她了。
她坐下,也不说话,只擦了擦额头和脸颊,然后问道:
“外祖父叫你站过墙角吗?”
“什么时候?”
“平时,随便什么时候!”她大喊,手掌在桌子上重重拍了两下。
“没有,我不记得。”
“你知道站墙角是一种惩罚吗?”
“不知道。为什么说是种惩罚?”
她叹了口气。
“唉!你过来。”
我走到她跟前,问道:
“你为什么冲我喊叫?”
“那你为什么存心把诗背错?”
我竭力向她解释:明明一闭眼,那些印在书上的诗我都记得,可一开始念?——?就念走样了。
“你别是装的吧?”
我回答了“不是”,但接着转念一想:“说不定,是装的呢?”我立即不慌不忙地把那首诗又念了一遍,这一回却准确无误了;这令我吃惊,又令我无地自容。
我感到我的脸仿佛忽地肿了起来,两耳冒火,重得往下坠,脑袋里嗡嗡直响。我站在母亲面前,羞愧得浑身发烫,透过泪水,我看见她难过地沉下了脸,紧咬嘴唇,皱起了眉头。
“这是怎么回事?”她问道,声音都变了,“就是说?——?你是装的了?”
“我不知道,我没想……”
“你可真难弄,”她低下了头,说道,“去吧!”
她要求我背诵的诗歌越来越多,可我的记忆却越来越难接受这些整齐划一的诗行,与此同时,想要把这些诗改个样,用别的字句取而代之的想法在蠢蠢欲动,越来越难以抑制,越来越强烈。这件事我做起来得心应手?——?那些没用的字眼总是蜂拥而至,顷刻间就跟书中原本的诗句打成了一片。常常是这样:整行整行的诗我全都看不见,无论我多么努力地想抓住它们,可总是无法在脑海中留下丝毫印象。有一首悲伤的诗,好像是维亚泽姆斯基公爵的,给我带来了许多苦恼:
在傍晚,也在清晨,
众多老人、寡妇与孤儿,
以基督之名呼唤着救助。
而第三行:
挎着讨饭袋从窗下走,
我齐刷刷地给漏掉了。母亲愤愤地把我的这些功绩告诉给了外祖父;他恶狠狠地说:
“他捣蛋!他的记性好着呢:祈祷词记得比我都牢。他撒谎,他的记性跟石头似的,但凡刻上了,那就牢固得很!你要狠狠抽他!”
外祖母也来揭发我:
“童话?——?记得,歌儿?——?记得,诗和歌不是一档子事吗?”
这些话都对,我也觉得是自己的错,可是一念起诗来,那些字眼就不知打哪儿冒了出来,像蟑螂一样爬来爬去,并且也都排成了行:
在我们家大门口,
众多孤儿和老头,
奔走,哀号,把面包讨,
攒起卖给彼得罗芙娜,
她好拿去喂奶牛,
他们到山沟沟里喝白酒。
夜里,跟外祖母躺在高板床上,我就腻烦地把我从书本上学来的还有我自己编的那些东西,一遍又一遍地统统背给她听;她有时候哈哈大笑,但更多时候会把我数落一通:
“瞧瞧,你这不是知道嘛,不是会嘛!而且不应当嘲笑乞丐,上帝与他们同在!耶稣基督就做过乞丐,所有的圣人也都做过……”
我嘟囔着念道:
乞丐我不爱,
外祖父也不爱,
这可怎么办?
饶恕我吧,上帝!
外祖父老是在找茬
好能给我一顿揍……
“你说的是什么话,小心你的舌头烂掉!”外祖母生气了,“外祖父要是听见你说这话可怎么办?”
“让他听见好了!”
“你胡闹,惹你母亲生气,有什么用处!你不这样,她的日子也不怎么好过。”外祖母沉思地安抚我道。
“她为什么不好过?”
“别问了!知道吗?你不会懂的……”
“我懂,是外祖父对她……”
“我说了,别问!”
日子过得糟糕,我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感受,但不知为什么,我想将它掩饰起来,我装作满不在乎,总是瞎胡闹。母亲所教的功课越来越繁多,越来越难懂。我轻轻松松就学会了算术,可我没法忍受写作,对文法也是一窍不通。然而最使我难过的,是我看到、感受到了母亲在外祖父家中生活的苦闷;她越来越低落,用局外人的态度对待每个人,她常常在对着花园的那扇窗户旁端坐良久,一声不吭,整个人仿佛都褪去了光彩。最初的日子里,她行动敏捷,朝气勃勃,可是如今,她的眼底挂着两个黑眼圈,一连几天头也不梳,穿着那条已经揉皱了的裙子,上身也不系扣子。这影响了她的外表,也让我生气:她应当永远美丽、端庄,穿戴整洁?——?胜过所有人!
上课的时候,她那对深陷的眼睛常常越过了我,望向我身后的那面墙和那扇窗,她用疲惫的嗓音提问我,经常忘记回答我的问题,并且越来越爱发脾气,爱大喊大叫?——?这同样使我难过:母亲就应当比所有人都公正才是,正如童话中讲的那样。
有时候我问她:
“你和我们在一起过得不好吗?”
她就会生气地回应:
“做你自己的事。”
我还看到,外祖父正准备干一件让外祖母和母亲都担心的事情。他常常钻进母亲房里就不出来,在里面又是叹气又是尖叫,叫声活像是我讨厌的那个畸形牧人尼卡诺尔的木笛声。有一回,他们谈着谈着,母亲突然大叫一声,那叫声整座宅子都听得见:
“不,这办不到!”
她砰的一声摔门而去,外祖父不停咆哮。
又一天晚上;外祖母坐在厨房的桌边,正给外祖父缝着衬衣,口中还不住地喃喃自语。母亲的房门砰的一声响,她竖起耳朵听了听,说道:
“她到房客那儿去了,哦,上帝啊!”
外祖父突然闯进了厨房,他跑到外祖母跟前,照着她的脑袋就是一下,然后一边甩着打疼了的手,一边恶狠狠地低声咆哮道:
“不该说的别乱嚼舌根,老妖婆!”
“你这个老混蛋,”外祖母正了正脑袋上的头巾,平心静气地说道,“我不说,才怪哩!你所有的鬼点子,但凡是我知道的,我统统都要告诉她……”
他扑向她,拳头一下下地落在外祖母的大脑袋上;她既不闪躲,也不反抗,说着:
“好啊,打吧,打吧,混蛋!喏,给你打!”
我从高板床上朝他们扔枕头,被子,暖炉上的靴子,但打红了眼的外祖父并没有注意到这些。外祖母已经倒在了地板上,他仍用脚踢她的头,终于,他绊了一脚,跌倒了,还打翻了一桶水。他跳起来,又是吐口水,又是嗤鼻子,恶狠狠地扫视了一圈,就跑回顶楼自己的房间去了。外祖母站起身,呻吟着坐到凳子上,整理起凌乱的头发来。我跳下高板床,只听她生气地数落我道:
“把枕头什么的都拾起来放到暖炉上去!可真是个好主意:丢枕头!这关你什么事?那个老鬼也是发了疯了?——?这个混蛋!”
她忽然哎呦一声,皱起眉头,低下了脑袋,喊我:
“你来瞧瞧,这里怎么这么疼啊?”
我把她浓密的头发拨开一看?——?原来是一根发针深深扎进了她的头皮,我把它拔出来,接着又发现了另一根,我的手指头都发麻了。
“我还是把母亲喊来吧,我害怕!”
她摆了摆手:
“你说什么呢?我叫的可是你!她没听见、没看见,就已经是谢天谢地了,可你倒好!滚到一边去吧!”
说完,她用她织得了花边的灵巧的手指,在自己那乌黑浓密的头发堆里摸索起来。我鼓足勇气,又帮她从头皮底下拔出两根已经弯了的、粗粗的发针。
“你疼吗?”
“不碍事,明天烧好澡堂子,洗个澡就好了。”
她转而亲切地向我恳求:
“亲爱的,你就别跟你母亲提他打我的事儿了,听见了吗?即便没这事,他们父女俩的关系也够糟了。你不会说吧?”
“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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