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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童年 作者: (苏)马克西姆·高尔基著;苑听雷译 本章字数: 5108 更新时间: 2024-01-02 11:24:09

“那您找个老婆就是了……”

“唉!”他苦丧着脸,叹了口气,摆摆手走开了。

外祖母拧紧眉头,望着他的背影,闻了闻鼻烟,然后一脸严肃地嘱咐我道:

“你要当心,别老是围着他转;天晓得他是怎样一个人……”

而我却再一次被他吸引住了。

我看见,当他说“孤独得可怕”这句话时,他的脸色登时全变了;在这几个字里,有一种为我所理解的、打动我内心的东西,于是,我去找他了。

我从院子里往他的窗户里瞧,屋子里没有人,看上去像是个贮藏室,里面杂乱无章地堆着各种破烂物什?——?正像它们的主人一样不被需要又古里古怪。我来到花园,在那个土坑里看见了他;只见他弓着身子,胳膊肘撑在膝盖上,两手抱住脑袋,以一个并不舒适的姿势坐在一截烧焦的木桩上;木桩埋在土里,一头露在外面,那烧焦后的木炭透着光泽,在枯萎的蓬蒿、荨麻、牛蒡丛中伫立着。以一种别扭的姿势坐在那里,这使人对他更增添了同情。

有很长时间他都不曾留意到我,那如同猫头鹰一般的眼睛茫然地停留在我近旁的某个地方,然后,他忽然有些忧郁似的问道:

“是找我吗?”

“不是。”

“那来干什么?”

“不干什么。”

他摘下眼镜,拿一块红黑斑点的手帕擦了擦,说道:

“喂,到这儿来吧!”

我挨着他坐下,他紧紧地搂住我的肩膀。

“坐下……咱们坐着不说话,好不好?就像现在这样……你脾气挺倔的吧?”

“嗯。”

“好事情!”

有好长时间我们不说话。这个傍晚宁静而温柔,是属于夏末秋初时节那些引人寂寥的黄昏中的一个。四周依旧是花开繁茂,但光彩的褪去又是如此显而易见,随着每个小时的流逝而愈发黯淡;大地也已耗尽了她所有馥郁的夏日香气,闻上去只有凉丝丝的潮湿气味。空气出奇明澈,一群寒鸦在浅红色的天空里匆匆掠过,催发出无限愁思。此时万物阒然无声;每一回轻微的响动?——?鸟儿啁啾之声,落叶簌簌之声?——?听上去都恍若巨响,把人惊出一个冷战,但冷战过后,便又止息凝神于静默之中了?——?这静默拥抱了整个大地,充斥了人们的心。

此情此景,往往令一些格外纯净而轻捷的思绪萌发。然而这些思绪是微妙的,如蛛网那般细腻,难以用言语捕捉。它们似流星般,忽然萌发,却转瞬即逝,点燃了人心深处那不尽相同的忧伤之情,它安抚你的心灵,却也搅动了它,于是这颗心沸腾了,熔化了,铸成了某种恒久的形态,于是,心灵的面目便得以塑造。

我贴靠着这个房客那温热的身体,同他一起透过苹果树黑压压的枝桠仰望着泛红的天空,注视着穿梭奔忙的朱顶雀;看几只金翅雀撕开干枯的牛蒡花果,啄食它酸涩的种籽;看大地深处升腾起一团团镶着紫边儿的云朵,而在云朵下,一群寒鸦正奋力朝坟地的鸟巢飞去。一切都那样地好,又叫人感到分外明了和格外亲切?——?这种感觉并不常有。

偶尔地,身边的人会深深叹口气,问我:

“小弟弟,不错吧?妙极了!是不是有点潮?你冷不冷?”

天光暗淡了下来,周围的一切仿佛都泡在潮湿的暮色里,膨胀起来了。这时他说:

“行啦,下次再来!咱们走吧……”

走到花园门口,他收住脚,轻轻地说了句:

“你外祖母可真好。?——?啊,多么美好的土地!”

他闭上眼睛,微笑着,有板有眼地低声念道:

“上天给他的惩罚有多严厉:

他不该听从恶人的话,

也不该不对善人施以庇护!……”

“小弟弟,你要记住这些话,牢牢地记住!”

他又把我拉到面前,问道:

“你会写字吗?”

“不会。”

“去学吧。等你学会了,就把你外祖母讲的这些记下来?——?小弟弟,这件事情非常有价值……”

我们成了朋友。从那天起,我随时都可以到“好事情”那里去,坐在一只盛着破烂儿的箱子上,看他熔铅,烧铜;看他把铁块烧红,放在一柄小巧的砧子上,再用红把儿的小锤反复捶打;看他用木锉、钢锉、砂纸和线锯做工……所有材料,他都要拿到一台高精度的铜制天平上过称。他往一只厚壁的白杯子里倒入各种液体,看它们如何冒烟;满屋子都弥漫一股刺鼻的气味,只见他拧着眉头,在一部厚厚的书里面翻查起来,他要么咬着已经发红的嘴唇,口中哼唧个不停,要么就拖着长腔,用沙哑的嗓音低声浅唱:

哦,沙仑的玫瑰花……

“你在做什么?”

“做一样东西,小弟弟……”

“什么东西?”

“啊,该怎么说呢,我跟你说不清楚……”

“外祖父说,你或许是在造假钱……”

“你外祖父?嗯……他这是在胡说!钱,小弟弟,算不了什么……”

“那用什么买面包?”

“那倒是,小弟弟,买面包得用钱,没错……”

“对吧?买牛肉也是……”

“买牛肉也是……”

他轻飘飘地、亲切地笑了,他像抚摸一只小狗似的摸着我的耳朵,说道:

“我怎么都说不过你,小弟弟,你呀,还真把我给问住了;咱们还是不说下去为好……”

有时他停下工作,挨着我坐下。我们久久地望着窗外,看细雨落在房顶上,落在杂草丛生的院子里,看那株苹果树一点点掉光了叶子,直到变得光秃秃的。“好事情”的话不多,但一开口就总能说到点子上;当他想让我留意某样事物的时候,往往就轻轻地推我一下,然后递给我一个眼神。

我并没看出院子里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但经他用胳膊肘一推,再附上三言两语,眼前的一切似乎就变得格外有意义起来,一切都能牢牢地印在我心头。你看,院子里有一只猫,它跑着跑着,在一摊清水洼前停住了,只见它望着自己的倒影,抬起绵软的爪子,像是想去拍打它。?——?就听“好事情”轻声说道:

“猫儿傲气又多疑……”

又比如,大红公鸡玛玛伊飞到了花园的篱笆上,站稳后,它拍了拍翅膀,却险些摔下来。这下它火了,抻长脖子,气急败坏地喔喔叫起来。

“这位将军够神气的,可就是不怎么聪明……”

再比如,笨手笨脚的瓦列伊像匹老马,脚踩泥泞,步履沉重地走着,那张高颧骨的脸盘上写满了不高兴;瓦列伊眯起眼,望了望天空,白晃晃的秋日阳光直直打在他的胸膛上,照得别在他衣服上的铜扣子闪闪发光。于是,这个鞑靼人站住了,用弯曲的手指摆弄起了这枚纽扣。

“像得到一枚勋章似的,正欣赏着呢……”

很快我就离不开“好事情”了,不论是在伤心受气的日子里,还是在欢乐到来的时刻,他都成为了我不可或缺的那个人。虽然他话不多,但他从不禁止我说我所能想到的任何话题。外祖父就总是用严厉的斥责打断我的话:

“别再胡扯了,像鬼推磨似的没完没了!”

至于外祖母,她自个儿就装着满腹的心事,已经听不进别人的话,也管不了别人的事了。

“好事情”总是一脸认真相地听我胡扯一通。他常常笑着对我说:

“小弟弟,这事可不大对劲,这是你自己捏造的……”

他的简洁评语给出的时机总是恰到好处,而且必不可少?——?他似乎可以洞穿我所思所想的一切,猜出我将说未说的废话和瞎话,然后再用只言片语给我温和的提醒:

“你又胡诌呢,小老弟!”

我不时有意去试探一下他这种未卜先知的本事;有时候我臆想出点儿什么,煞有介事地讲给他听,可他没听上几句,就摇着头说:

“啊呀,你又在胡编啦,小老弟……”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嘛,小老弟,我一听就知道……”

外祖母常带我到干草广场去打水。有一天,我们看见五个城里人在打一个乡下汉?——?他们把这个人按倒在地,像群疯狗似的殴打他。外祖母把水桶一丢,抄起扁担朝那几人跑去,并冲我喊了句:

“快走开!”

可是我吓坏了,跟着她跑,拾起鹅卵石和石头块丢向那几个城里人。外祖母勇猛地抡起扁担,对着他们的肩膀和脑袋就是一通敲打。接着又有些热心人围了过来,几个城里人逃跑了。外祖母便开始帮那个挨打的人擦洗;他的脸已经走了样,他用脏兮兮的手指按着流血的鼻孔,边号叫,边咳嗽?——?这幅场景直到今天想起来,仍叫人瘆得慌;血从他的指缝里溅出,喷在了外祖母的脸上和胸上;她也在大声吼叫,气得浑身直抖。

我一到家,就跑去找“好事情”,把这件事讲给他听。他停下手头的工作,站在我面前,手上举着一把马刀似的锉刀,目光穿过镜片严肃地盯着我。可不一会儿,他突然打断我的话,异常动情地说:

“棒极了,就该这么办!非常好!”

由于先前在广场上目睹的事使得我惊魂未定,我对他的话来不及感到惊讶,仍自顾自地说着,但他搂住我,跌跌撞撞地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口中说道:

“行了,不必多说了!小老弟,该说的你都已经说了?——?懂吗?全都说了!”

我满心委屈地住了口,但是想了想,却诧异地?——?我不会忘记当时的这种感受?——?发觉:我被他打断得正是时候,该说的我的确已经都说了。

“小老弟,这种事情你不要常去记它,这不是好的回忆!”他说。

他有时会冷不丁地对我讲点什么,这些话就能跟着我一辈子。我同他讲起我的对头克留什尼科夫,他是新街的打架好手,一个大脑袋的胖小子。我怎么也打不赢他,他也打不赢我。“好事情”仔细听完我的烦恼,说道:

“这不过是小事一桩。这种力量?——?算不上力量!真正的力量在于出手要快;越快越有力?——?懂了?”

之后的那个礼拜日,我试着把拳头挥得快了些,果然轻而易举就把克留什尼科夫给打败了。这使我更加在意这个房客说的话了。

“任何事情都要善于抓取,懂吗?善于抓取?——?这是件非常难的事儿!”

我完全搞不懂,但无意中就记住了诸如此类的话?——?之所以能记住,是因为在这些简单的话语里总是另藏玄机,令小小的我好生烦恼:抓取石头、面包片、茶杯、锤子,明明是不需要任何特别技巧的呀!

可住在宅子的人都越来越不喜欢“好事情”了;就连快活的军太太家那只爱亲近人的小猫也不往他的膝盖上爬?——?别人的膝盖它都爬,对于他亲昵的呼唤也不理不睬。我为此打它,揪它耳朵,苦苦劝它不要怕这个人,都差一点哭出来。

“我的衣服上有一股子酸味,所以小猫不愿接近我,”他解释说。可我知道,所有的人,包括外祖母在内,对此都另有一番充满敌意的解释。那种解释既没道理,又带有侮辱人的意味。

“你怎么老是待在他那儿?”外祖母生气地问,“要当心,他会把你教坏的……”

我去找“好事情”的事儿,终于被外祖父这只红毛黄鼠狼知道了;后来每次从他那儿回来,我都要挨外祖父狠狠一顿揍。我自然没把家里禁止我俩来往的事对“好事情”说,却将大家对他的态度坦白地告诉给了他。

“外祖母怕你,说你‘有邪气’,外祖父也说你是上帝的敌人,是危险分子……”

他像是要赶苍蝇似的把头一甩,挤出一个微笑,苍白的脸上泛起了红晕。看到他的微笑,我的心揪得紧紧的,两眼一阵昏黑。

“小老弟,我也看得出来!”他轻轻地说道,“这真叫人难过,是不是啊?”

“是啊!”

“真叫人难过,小老弟……”

他终于还是被撵走了。

有一天,我吃过早茶去找他,就看见他坐在地板上,一边轻声唱着“沙仑的玫瑰”,一边往箱子里收拾东西。

“嘿,别了,小老弟,我要走了……”

“为什么?”

他定定地看着我,说:

“难道你不知道吗?要腾出屋子给你母亲住……”

“这是谁说的?”

“你外祖父……”

“他撒谎!”

“好事情”捉住我的手,将我拉到他身边,我在地板上坐了下来。这时,他轻轻地说道:

“别生气!小老弟,我还以为你知道,却不告诉我呢;我竟然这么想,真是不好……”

我感到难过,还莫名地对他有些气恼。

“听我说,”他微笑着,用近乎耳语般的声音说道,“你可记得我曾对你说,‘别到我这儿来’?”

我点了点头。

“你当时生我的气了,是吧?”

“是……”

“我本是不愿惹你生气的,小老弟。可我也知道,要是我们成了朋友,你的家里人准会骂你,没错吧……可不是这样?你明白我为什么那样说了吧?”

他像个跟我年纪相仿的小孩子那样说着话;听了他的话,我觉得自己早在当初就是了解他的。于是我对他说:

“这我早就明白了!”

“那就好!原来如此,小老弟。这样才是,亲爱的……”

我心里难过得不得了。

“为什么他们谁都不喜欢你?”

他把我搂得更紧些,眨了眨眼,回答道:

“我跟他们不一样,明白吗?就是因为这个。不是同类……”

我不知该说什么,也不会说话了,只哆嗦地抓着他的袖子不放。

“别生气,”他重复了一遍,又凑近我的耳朵小声补充道:“也不要哭……”

可他自己的泪水也正从模糊的镜片后面滚落。

后来,像往常一样,我们不发一言地坐了很久,只是偶尔交谈一句半句。

那天晚上,他走了,同大家亲切地道了别,还紧紧地拥抱了我。我走出大门,看见他坐在大车里,车轮子碾过冻住的泥巴疙瘩,颠得车身来回晃。他前脚刚走,外祖母后脚就着手打扫那间脏屋子了。我从屋子这头走到那头,故意跟她捣乱。

“走开!”外祖母跟我撞到了一起,冲我喊道。

“你们干吗要把他撵走?”

“没你说话的份!”

“你们全都是混蛋,”我说。

她边用湿抹布打我,边喊:

“你疯了不成,捣蛋鬼!”

“你除外,其他人全是混蛋,”我纠正说,但这并没能平息她的怒火。

吃晚饭的时候,外祖父说:

“哎呀,谢天谢地!不然,就又见着他了?——?我一瞧见他,心尖上就跟插了把刀似的。嘿,撵走就对了!”

我一怒之下,掰断了羹匙,于是又挨了一顿打。

我和“好事情”的友谊,就这样结束了。在我的祖国无数与众不同的儿女?——?也是她最杰出的儿女之中,他是我认识的第一个。

[1]即“打羊拐子”,一种游戏,用一块羊拐骨向远处的另一块掷去,命中则为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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