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外祖母的上帝苏马克西姆高尔基著苑听雷译最新章节-免费小说-全文免费阅读-苏马克西姆高尔基著苑听雷译作品-小说大全-七猫免费小说-七猫中文网
第七章 外祖母的上帝
书名: 童年 作者: (苏)马克西姆·高尔基著;苑听雷译 本章字数: 9426 更新时间: 2024-01-02 11:24:09
我很早就清楚:外祖父有一个上帝,外祖母另有一个上帝。
早上外祖母醒来后,总要坐在床上,花上许多时间,用梳子梳理着她那令人惊羡的秀发。难梳的头发扯动她的脑袋,她歪着头咬紧牙关,将又长又黑的头发成绺梳开,为了不把我吵醒,只得低声骂:
“哎呀,你们可真讨厌!该死的头发……”
总算把头发梳顺了,她飞快地编好粗辫子,草草洗把脸,不耐烦地哼哧着鼻子,还没等将愠色从她那张睡得满是褶皱的大脸上洗掉,就站到了圣像跟前?——?直到这个时候,真正意义上的清晨才算开始,她整个人也立马变得精神起来。
她挺直微驼的脊背,抬起头,亲切地望着喀山圣母像[1]上圣母那圆圆的脸庞,真挚地、虔诚地划了个十字,满怀热忱地轻声祷告道:
“至高无上的圣母啊,将你的恩惠施与未来的日子吧,圣母啊!”
她深深地鞠了个躬,几乎伏到了地面上,然后慢慢直起身子,重又低声祷告起来,口气愈发热忱而叫人动容:
“圣洁之母啊,你是快乐的源泉,是鲜花盛开的苹果树!……”
几乎每天早上,她都能想出些新的溢美之词,这叫我不得不全神贯注地去听她的祷告。
“我的纯洁的上天之灵啊!你是我的守护者和庇佑者,是金色的太阳,圣母啊,请你消灾驱邪,别叫任何人受欺侮,也别叫我凭白受气!”
她的黑眼睛里满含微笑,整个人仿佛变得年轻了,她抬起沉重的手,又缓慢地划了个十字。
“耶稣基督,上帝之子,施恩于我这个有罪之人吧,看在圣母的份上……”
她的祷告向来都是感恩戴德,颂词诚恳而朴实。
早上她祷告的时间不长;她还得给茶炊生火?——?外祖父已经不雇用人了;倘若过了他规定的时间,外祖母还没把茶准备好,他可是要气冲冲地骂上好半天的。
有时候他比外祖母醒得早,就到阁楼上来,正赶上她在低声祈祷;他听上一会儿,轻蔑地撇撇两片发暗的薄嘴唇,等到喝茶的时候就会唠叨说:
“应当怎样祈祷,我都教过你这个橡木脑袋多少回了,可你还是老按你的那一套来,异教徒!也不知上帝怎么能容忍得了你!”
“他会明白的,”外祖母有把握地答道,“不管跟他说什么,他都弄得清楚……”
“你这个天杀的楚瓦什人[2]!唉,你们这些人啊……”
她的上帝整天都与她同在,她甚至跟动物也要谈论上帝。我很清楚,这位上帝能轻而易举地让一切生物?——?人、狗、鸟、蜜蜂、花草,都乖乖地服从于他;他对世间万物都一视同仁,友善而亲近。
酒馆老板娘养着一只猫,对它娇生惯养的,它很狡猾,爱吃甜食,还懂得讨好人。它身上的毛是烟蓝色的,金黄色的眼睛,全院子的人都喜欢它。有一天,它从花园里叼来一只八哥儿;外祖母忙将这只受尽折磨的鸟儿夺了下来,冲着那只猫数落道:
“你就不惧怕上帝么,你这卑鄙的坏蛋!”
酒馆老板娘和扫院子的人听到这话都笑了起来,但外祖母生气地呵斥他们说:
“你们以为畜生不懂上帝?任何畜生都懂,而且懂的不比你们差,你们这些没有同情心的家伙……”
外祖母的爱马沙拉普已是体态臃肿、神气不再。套马的时候,外祖母总要跟它唠叨几句:
“你这上帝的仆役,怎么老是愁眉苦脸的,啊?你老喽……”
马喘着粗气,晃了晃脑袋。
然而外祖母念起上帝名字的次数,终究还是没有外祖父多。外祖母的上帝我能理解,也不觉得可怕,不过在他面前是断然不能撒谎的?——?这件事令人感到羞耻。他引发出我不可抑制的羞耻心,所以我从来不对外祖母撒谎。想要对这位仁慈的上帝隐瞒点什么压根不可能,就连隐瞒的念头我都不曾动过。
有一回,酒馆老板娘跟外祖父吵了起来,把没有参与争执的外祖母也连带着给骂了,她骂得很难听,甚至还往她身上扔胡萝卜。
“嗨,您可真是犯了糊涂,我的太太,”外祖母平心静气地对她说道。可我真是气坏了,决心要报复一下这个恶婆娘。
我琢磨了很久,该用什么法子才能狠狠治一治这个双下巴、眯缝眼的红头发胖女人。
根据我的观察得知,邻居闹了不和,他们相互进行报复的方法,不外乎切掉你家的猫尾巴,毒死他家的狗,打死我家的公鸡母鸡,要么就是半夜里钻进仇家的地窖,把煤油倒进腌着白菜跟黄瓜的木桶里,或是把桶里的格瓦斯[3]放掉什么的?——?不过这些办法我全都不中意;得想一个更厉害更唬人的法子才是。
这一天,瞅准了酒馆老板娘下地窖的时机,我把地窖的顶盖给合上,上锁,在上面跳了通复仇之舞,把钥匙往房顶上一扔,一溜烟地跑进了厨房。外祖母正在那里做饭。起初她不明白我在高兴什么,待弄清缘由后,她给了我几巴掌,然后把我拖进院子,叫我到房顶上去找钥匙。她的态度让我大为惊讶,我默默地上屋顶将钥匙捡了回来,跑到院子一角,眼看她放出了被我俘获的酒馆老板娘,然后两个人有说有笑地在院子里走着。
“看我怎么收拾你。”酒馆老板娘攥紧肉乎乎的拳头吓唬我,但她那张胖得看不见眼睛的脸蛋上露出的却是和蔼的笑意。外祖母一把揪住我的领子,把我拉到厨房,问道:
“你干嘛要这么做?”
“她朝你扔胡萝卜……”
“这么说来,你是为了我喽?原来如此!看我不把你这个小废物塞到炉灶底下喂老鼠去,你才能清醒过来!你这算哪门子的保镖啊?——?就是个小气泡儿,一戳就破!我要是告诉你外祖父,看他不揭掉你一层皮!回顶楼上念书去吧……”
整整一天她都不理我,到了晚上,临做祷告前,她坐到床上,语重心长地对我讲了一番话,至今令我难忘:
“听我说,廖尼亚,亲爱的,你要记住:不要管大人的事!大人都变坏了;上帝在考验他们,可你并没变坏?——?所以,你应当依着孩子的心智活着。等到上帝要来开你的心窍了,他会指点你应当做什么,引领你走该走的路。明白了?至于什么人犯了什么过错?——?这不关你的事。自有上帝去评判和惩戒。这是他的事,跟咱们没关系!”
她顿了顿,嗅嗅鼻烟,然后眯缝起右眼,补充道:
“是啊,谁犯了过错,恐怕连上帝自己也没法时时刻刻搞得清。”
“难道上帝不是什么都知道吗?”我诧异地问道;她悲伤地小声回答:
“他要是什么都知道,那么好些事情人们就不会去干了。他老人家从天上向人间看看?——?看向我们每个人,有时候也会掉眼泪,甚至放声大哭:‘人啊,我的子民,我亲爱的子民啊!哦,我是多么怜悯你们啊!’”
说着,外祖母自己也哭了起来,她带着脸上的泪痕,到屋角祷告去了。
从那以后,她的上帝对我来说变得更亲近、更能够理解了。
外祖父在教导我的时候也说:上帝是无处不在、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他在每一件事情上向人们提供善意的帮助。不过,他做祷告的方式却跟外祖母的不一样。
早上,在站到屋角的圣像前进行祷告前,他先要花上很长时间洗脸,然后穿戴得整整齐齐,精心梳理好自己棕红色的头发,理理胡子,再照照镜子,把衬衫拉平整,再将黑色的三角巾塞进马甲,这才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地走到圣像跟前。他总是在同一个地方驻足站定,那块地板上有个马眼似的节疤。他垂下脑袋,像士兵那样将两臂贴身垂下,就这么默默地站上一会儿,然后挺直干瘦的身子,郑重其事地说:
“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4]”
这句话说过以后,整个屋子都变得格外肃静了?——?就连苍蝇都压低了嗡嗡的飞舞声。
他站在那儿,抬起头,扬着眉毛,头发竖立,金色的胡子往前撅得直直的;他念起祈祷词来毫不含糊,就像是在课上回答问题:吐字清晰,用词认真。
“‘审判者将突然降临,每个人的行径都要暴露无遗……’[5]”
他攥起拳头并不十分用力地捶打着胸脯,一再恳求道:
“‘我向你犯罪,惟独忤逆了你……求你转面勿视我的罪恶……’”
他逐字逐句地念着《信经》[6];右脚一颠一颠的,仿佛正无声地为他的祷词打着拍子;他的整个身子都紧绷绷地朝圣像倾斜,人好像长高了,也愈发纤细、愈发瘦小了,他的外表是那样地干净、整洁,他的神态是那样地诚恳:
“医治者的母亲,请治愈我灵魂长年的私欲……我向你献上内心不断的叹息:圣母啊,请向我敞开心扉,悦纳我的祈祷事奉!”[7]
此时,他的绿眼睛里噙着泪水,他高声呼喊道:
“我的上帝,求你但看我的信德而非行为,因为我的所作所为,无一可以使我成义!”[8]
念到这儿,他抖嗦着手,连连划起了十字,脑袋点得像是要用角顶人似的。从他的嗓子里发出了尖锐的呜咽声。
直到后来,我去过了犹太教堂,才明白外祖父这是在照犹太人的方式祈祷。
茶炊早就在桌上噗噗冒气了,满屋子里飘着热腾腾的奶渣黑麦饼的气味?——?可真馋人!外祖母神情愁苦地倚在门框上,垂眼望着地板,不住地叹气;太阳欢欢喜喜地从花园那边往窗户里头瞧,树上的露水如珍珠般闪闪发亮,清晨的空气中散发着茴香、酸栗和待熟的苹果的香气,可外祖父依旧在做着祈祷,晃荡着身子,尖声尖气念着:
“求你平息我的欲念之火,因我确是卑微可怜的叫花子、恶棍!”
所有晨起祈祷和寝前祈祷的祷告词我都能烂熟于心?——?不仅如此,我还能凝神聆听:听外祖父有没有念错,有没有漏掉哪怕一个字。
这种情况鲜有发生;一旦发生,就总使我幸灾乐祸。
做完祈祷,外祖父对我和外祖母说:
“你们好啊!”
我们鞠躬还礼,大家终于在桌边坐了下来。我立刻对外祖父说:
“你今天漏念了‘可以’两个字!”
“你是在瞎说吧?”他带着不安和怀疑问道。
“就是漏念了!应当是‘但愿我的信德可以成全我的行为’,但是你没说‘可以’。”
“当真是这样?”他惊叫起来,惭愧地眨巴眨巴眼睛。
过后他准会找个碴儿,好狠狠地报复一下我的指摘。不过眼下,望着他的那副窘态,我还是开心得不得了。
有一回,外祖母打趣道:
“老爷子,上帝听着你那祷告,想必会觉得乏味呢?——?你叨念的永远是老一套。”
“你说什么?——??”他拖长声调,凶巴巴地说,“你胡扯什么呢?”
“我说,我听来听去,你从来就没对上帝讲过一句掏心窝子的话!”
他满脸通红、浑身打颤,从椅子上蹦了起来,抄起碟子便朝外祖母的头上掷去,边掷边尖着嗓子叫唤,活像锯子锯到木节疤一样:
“滚,你这老妖婆!”
在同我讲上帝的力量无所不在时,他总是首先强调这种力量的残酷性:听说,人们犯了罪?——?于是被大洪水淹死了,又犯了罪?——?于是被烧死了,他们的城市也被毁灭了;他还说,上帝用饥馑和瘟疫来惩罚世人,而且他永远是高悬大地的宝剑,惩罚恶人的鞭子。
“任何违背了上帝戒律的人,都将遭受苦痛和灭亡的惩罚!”他用瘦骨嶙峋的手指头敲着桌子,规劝道。
我很难相信上帝有这么残酷。我怀疑,所有这些都是外祖父有意编造出来的,为的是让我惧怕他,而非惧怕上帝。于是我开门见山地问他:
“你这样说,是想叫我听你的话吧?”
他也同样直截了当地回答:
“那是自然!你还敢不听话?!”
“那外祖母的话要不要听呢?”
“你别信她那个老糊涂的话!”他严厉地教训道,“她打小就蠢,目不识丁,也没头脑。我这就告诉她,不准她跟你谈论这些大事儿!你跟我讲:天使分为几级?”
我回答完,反问道:
“这些级别的官都是什么人?”
“看你扯到哪里去了!”他笑着眯起眼,嚅动嘴唇,不情愿地解释说:
“这跟上帝没关系,官员?——?这是人世间的事!官员是吃法律的[9],他们把法律嚼嚼吃了。”
“什么是法律?”
“法律?法律就是习惯,”谈到这个,老头子来了兴致,话就多了起来,一对聪明、扎人的眼睛闪闪发亮,“人们要生活,既然生活就得商量好:这么着是最好的,那么我们就把它当作习惯,立下规矩,立为法律!比方说:一帮小孩子准备做游戏,先得约好怎么玩,规则是什么。你瞧,这个约定的规则就是法律!”
“那官是干什么的?”
“官就好比其中的那个捣蛋鬼,一来就把所有法律都破坏了。”
“为什么?”
“这个就不是你能弄懂的了!”他严厉地皱起眉头说,继而规劝道:
“主宰凡人的一切事情的?——?理应是上帝!人们想要这样,可他要那样。凡人的事情都是不牢靠的。上帝只消吹口气?——?那么一切就都成灰,成土了!”
有很多原因使我对官员产生了兴趣,我追问:
“可雅科夫舅舅是这样唱的:
上帝的官,是光明的天使,
人间的官,是撒旦的奴隶!”
外祖父用手掌托起胡子,把它塞进嘴里,合上了眼。他的腮帮子一颤一颤的。我明白,他是在偷着乐呢。
“真该把你跟雅科夫两个人的腿绑在一起扔到河里去!”他说,“这些歌他不该唱,你也不该听。这是库鲁古尔[10]们耍的把戏,是搞分裂的异教徒们想出来的。”
说到这儿,他陷入了沉思,他的眼睛凝视着我身后的某个地方,轻轻地、缓缓地说道:
“唉,你们这些人啊……”
不过,尽管他认为上帝是威严的,并且高高在上,可他也跟外祖母一样,凡事都要把上帝拉扯进来?——?不只上帝本人,还有他的为数众多的圣徒们。至于外祖母,除了尼古拉、尤里、弗罗尔和拉夫尔这几位外,她似乎对别的圣徒全然不知,尽管他们也非常善良,待人亲近:他们走遍乡村和城市,参与人们的生活,具有他们的一切品性。外祖父的圣徒差不多都是受难者,他们推翻了偶像,与罗马教皇展开辩论,并为此而被拷打,被烧死,被剥皮。
外祖父有时幻想着:
“倘若上帝能帮我把这幢房子卖掉就好了,哪怕只能赚五百卢布也好?——?我就去向圣徒尼古拉做一回祷告!”
外祖母笑着对我说:
“要是尼古拉能替这个老糊涂卖起房子来?——?那尼古拉他老人家可真是没有什么更好的事情可做了!”
外祖父的教历我保存了很久,上面有他的各式笔迹。譬如,在约雅敬节和亚拿节那一页的背面,就有用棕红色墨水写下的字:“恩人令我免于灾祸。”
我记得这场“灾祸”:为帮助两个不争气的儿子,外祖父开始放高利贷,暗地里收受典当。有人告发了他。一天夜里,警察突然来搜查。家里给翻了个底朝天,结果平安无事。外祖父一直祷告到日出,那天早上当着我的面在教历上写下了这句话。
晚饭前,他跟我一起念诗篇、日经课或是叶夫列姆·西林那部晦涩的大书;晚饭过后,他又开始了祈祷。在夜晚的宁静中,久久回荡着他沉闷的忏悔声:
“永生的君王,伟大恩赐的赋予者,对于你,我将何以为献?我将何以为报?……袪除我一切世俗的邪念……护佑我免遭一切仇敌的攻击……求赐我泪水及对死亡和痛悔的忆念……”
而外祖母则常说:
“哎呦,今天我可累坏了!看样子,躺下前是做不成祈祷了……”
外祖父常带我到教堂里去:每逢礼拜六都要去做彻夜祈祷,到了节日,还要去做晚弥撒。哪怕进了教堂,我也把不同时候的祈祷所对应的上帝区分了开来:但凡神甫和执事念的祷告词,全是念给外祖父的上帝听的,而唱诗班所歌颂的那一位,永远是对外祖母的上帝。
当然,我不过是笼统地说说两个上帝在一个孩子心目中的区别,我记得,这种区别曾把我的心一分为二,令我惶惑不已。外祖父的上帝使我感到恐惧和反感:他不爱任何人,用严厉的目光盯着一切,他在人们身上首先找寻和看到的,是丑陋、作恶、有罪的一面。显然,他不相信人,总是等待着人们的忏悔,喜欢惩罚人们。
在那段日子里,对于上帝的思考和感悟是我主要的精神食粮,是我生活中最美好的事情?——?其他的印象无一不残酷而且肮脏,只能使我恼火,叫人徒增反感和憎恶。在我周围的事物中,上帝是最美好最光明的存在?——?那是外祖母的上帝,他是所有生灵最亲密的朋友。当然,有个问题不能不使我感到困扰:为什么这个仁慈的上帝外祖父却看不见呢?
家里人不让我去街上玩耍,因为上街总是让我过度兴奋,外面似乎有一种能使我沉醉的感染力,我差不多每次出去都要闯出些祸端。我没有结交什么伙伴,邻居家的孩子都对我怀有敌意;我不喜欢他们喊我卡希林家的人,可他们看出这一点,一个个叫得更欢了:
“快瞧啊,瘦老头儿抠门精卡希林的外孙子出来了!”
“打他!”
于是一场斗殴便发生了。
我年纪虽不大,但力气不小,打起架来还很灵活?——?就连那些总是合起伙来对付我的对手们也承认这一点。可我还是打不过整条街的小孩,回到家的时候,总是鼻子流着血,嘴唇开裂,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衣服也给撕破了,浑身是土。
外祖母看见我,大吃一惊,心疼地说:
“怎么,小鬼,又打架啦?这像个什么样子,啊!我真恨不得给你两巴掌……”
她给我洗了脸,在青肿的地方敷上海绵、压上铜钱或是涂上些铅水洗剂,然后劝我说:
“哎呀,你怎么老是打架呢?在家里倒是老老实实的,一上街就变了个人!真不害臊。我这就去跟你外祖父说,让他不准你出去……”
外祖父瞧见我脸上的淤青,但从来不骂我,只是咂吧咂吧嘴,咕哝道:
“又挂彩啦?你这个阿尼克武士[11],不许再往外跑了,听见没有!”
倘若街上静悄悄的,我也没心思往外面跑,可要是一听见孩子们嬉戏打闹的声音,我就顾不得外祖父的禁令,撒腿便从院子里窜了出去。给打得鼻青脸肿和受点皮肉伤,都没什么可气的,但是街上那些残忍的恶作剧,却着实使人激愤?——?这样的残忍,我再熟悉不过,简直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看见孩子们唆使狗或公鸡相互斗架,虐待小猫,驱赶犹太人家的山羊,捉弄醉酒的乞丐和外号“短命鬼”的傻子伊戈沙,我就受不了。
伊戈沙高高瘦瘦,整个人干瘪得好像被烟熏过似的,他穿着件沉甸甸的羊皮袄,一张铁锈色的脸瘦骨嶙峋,毛发粗硬。他佝偻着身子在街上走着,奇怪地左摇右晃,一声不吭,死死盯着脚下的一小方地面。他那张生着两只忧郁的小眼睛的铁灰面孔,引发了我的敬畏之情?——?我觉得,这个人正在从事一桩大事,他在找寻某样东西,不应当妨碍他。
孩子们跟在他后面跑,朝他的驼背扔石子。他似乎许久都没有留意到他们,也不觉得疼;可他走着走着,忽然停下来,抬起头,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正了正头上戴的那顶帽子,然后仿佛大梦初醒似的,回过头去张望着。
“短命鬼伊戈沙!伊戈沙,你要到哪里去?要当心?——?死神就在你口袋里啦!”孩子们喊道。
他一只手捂住口袋,接着,迅速弯下腰,从地上拾起石子、短木茬、硬土块,然后笨拙地扬起长胳膊,从嘴巴里吐出了骂人话。他从来都只骂相同的那么两三个脏字眼?——?在这方面,孩子们的用词儿可比他丰富多了。有时候他一瘸一拐地追着他们跑;长长的皮袄绊倒了他,他跪在那儿,用枯树枝一般的两只黑手撑住地面。孩子们朝他的腰间和背上扔石块,有胆子大的跑到他紧跟前,往他头上撒一把土就跑。
要说街上留给我的一个更为难过的印象,或许要数格里戈里·伊万诺维奇师傅了。他完全瞎了,到处去乞讨,他高高大大,仪表堂堂,像个哑巴似的一声不吭。他被一个要饭的小老太婆搀扶着;她站在人家窗户底下,目光斜到一边,拖着长音细声细气说:
“行行好,看在上帝的份上,可怜可怜这个瞎了眼的穷苦人吧……”
格里戈里·伊万诺维奇始终沉默着。他的墨镜直勾勾地对着人家屋子的墙壁、窗户、迎面走来的人的面孔;被颜料浸染了的一只手轻轻捋着宽大的胡子,两片嘴唇紧闭。我常常看到他,但从来没有从他那紧闭的嘴巴里听到过一丁点声音,老人的沉默,使我觉得压抑又难受。要我走到他近前去,我做不到,也始终没有这么做,相反地,一瞧见他,我就跑回家,告诉外祖母:
“格里戈里在街上要饭呢!”
“哦?”她不安、怜悯地叫道,“拿着,快给他送去!”
我断然拒绝了这份差事。于是她亲自走到大门外,跟格里戈里站在人行道上聊了许久。他含着笑,大胡子抖个不停,但他自己说得很少,只有只言片语。
有时外祖母把他叫到厨房,请他喝茶吃东西。有一回他问起了我。外祖母喊我,但是我跑掉了,在柴火堆里躲了起来。我不能去见他?——?在他面前,我羞愧得很,而且我知道,外祖母也同样觉得羞愧极了。我俩只有一次谈起格里戈里:那天,她把他送出大门后,就低着头,默默地在院子里走着,边走边哭。我走到她身边,牵住她的手。
“你干吗跑出去不见他呢?”她轻轻地问,“他很爱你,他可是个好人……”
“外祖父为什么不养活他?”我问。
“外祖父吗?”
她站住了,把我搂进怀里,用近乎耳语的声音向我预言:
“记住我的话:上帝会为着这个人狠狠惩罚我们的!一定会的……”
她没有说错:十年过后,外祖母已经长眠于地下,外祖父自己也沦为城中的乞丐,变得疯疯癫癫的,低三下四地在人家窗下乞讨:
“我的好心的厨师们啊,请给块馅饼吧,给我一个馅饼吧!唉,你们这些人啊……”
从他以往的生活里留下来的,也只剩下这句饱含痛苦的、单调乏味的、令人不得安宁的话了:
“唉,你们这些人啊……“
除了伊戈沙和格里戈里师傅,再有使我心情沉重、一瞧见就想从街上躲开的,还有那个放荡女人沃罗尼哈。她长得人高马大,头发蓬乱,一到节日就出现,还总是喝得醉醺醺的。她走路的样子很特别,仿佛不是靠两只脚在地上行走,而是像一朵乌云似的向前飘移,口中还高唱着些猥亵的歌。所有人见着她都躲着走,拐进别人家的大门、躲进墙角跟铺子里?——?她简直能把整条大街一扫而光。她的脸几乎呈青色,肿得像个充气球,一对灰色的大眼睛睁得溜圆,看上去既吓人,又满含嘲讽。有时她边哭边喊:
“我的孩子们,你们在哪儿啊?”
我问外祖母:这是怎么回事?
“你不该知道这种事!”她皱着眉头回答,但还是简要地讲了讲:这个女人原先有过丈夫,姓沃罗诺夫,是一名小官员,他想给自己谋个更高的职位,就把老婆出卖给了自己的上司,而那名上司把她带去了别处,使得她两年没有着家。等到她回来的时候,她的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全都已经死了,她的丈夫由于输光了公款,也坐了牢。这个女人一伤心,就开始喝酒、放荡、胡闹起来。一到节日的晚上,她都要被警察给抓了去……
是的,在家里终究比在外面好,尤其是中饭后的那段美好时光。此时,外祖父到雅科夫舅舅的染坊去了,外祖母就坐在窗边,给我讲有趣的童话、故事,还有我父亲的事。
她从猫嘴里救下的那只八哥儿,一个翅膀给咬断了。她将这只翅膀修好,又在鸟儿被咬伤的腿上精心地绑上了一根小木棍。鸟儿被医治好后,外祖母开始教它说话。她常常靠着窗户框站在笼前,一站就是一整个钟头?——?宛如一头性情温和的大兽?——?用低沉的嗓音对着那只通体的羽毛如同黑炭般的、爱学舌的鸟儿一遍遍地重复着:
“喂,你说:给小八哥儿?——?喂饭!”
那只八哥儿歪着小脑袋,眨着活泼的圆眼睛看着她,有趣极了。它能用腿上的小木棍敲打薄薄的笼底,能抻长了脖子学黄莺啼叫,能滑稽地模仿松鸦和布谷鸟的叫声,还竭力尝试过小猫的喵喵叫声和狗吠声,可就是学不会人的说话声。
“你别淘气!”外祖母一本正经地对它说道,“你说:给小八哥儿?——?喂饭!”
这只长着羽毛的小黑猴扯开嗓子叫了一声,听上去倒有几分像是外祖母说过的话,于是,老太太开心地笑了起来,她用手指头沾了些玉米片喂它,还说:
“我就知道,你是在耍滑头呢;其实你什么都能说,什么都会说!”
她还真的把八哥儿教会了:没过多久,它已经能够相当清晰地要粥吃了,一瞧见外祖母,就拉着嗓子叫:“腻?——?好?——?哇……”
最初这只八哥儿在外祖父房里,但没过多久外祖父就把它赶到我们顶楼上来了,因为它老是学外祖父说话;外祖父正有板有眼地念着祈祷词,这只小鸟却把它的小黄喙从笼缝里探出来,欢唱道:
“啾啾啾咿,啾咿叽叽,啾!”
外祖父认定这是种侮辱;终于有一回,他停下了祷告,一跺脚,怒不可遏地大喊道:
“把它拿开,这个鬼东西?——?看我不打死它!”
这个家里有着许多有趣和好玩的事,可有时,一股来势汹汹的愁苦又将我窒息,我的身体仿佛灌满了某样沉重的东西,整个人又像是跌进了黑暗的深渊,在里面待了太久,丧失了视觉、听觉和所有的感觉,成了一个瞎子,一个半死不活的人……
[1]喀山圣母像是俄罗斯东正教的最高圣像。画像上圣母居中,左臂抱着幼子耶稣基督。
[2]俄罗斯的少数民族,分布在伏尔加河流域。
[3]一种俄罗斯特有的饮品,用面包酿造。
[4]东正教晨起祈祷的起始祷词。
[5]《晨祷·圣咏》第五十篇。
[6]东正教的正式祈祷文。
[7]出自《晨祷·祝文八·子夜赞美圣母歌》。
[8]出自《晨祷·祝文九·向我主耶稣基督诵》。
[9]外祖父是将研究法律的人законовед一词错记为законоед,便成了吃法律的人。
[10]对分裂派教徒及古老信徒派教徒的蔑称。17世纪发生的反官方教会的运动,参与该运动的教徒被视为分裂派。
[11]俄国古代民歌中的英雄人物,向死神挑战,结果自取灭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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