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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上帝不在的日子
书名: 童年 作者: (苏)马克西姆·高尔基著;苑听雷译 本章字数: 10087 更新时间: 2024-01-02 11:24:09

我躺在宽大的床上,身上裹了张叠成四折的厚毯子,听着外祖母向上帝做祷告。她跪在地上,一只手按在胸口上,另一只手不时不慌不忙地划十字。

院子里严寒彻骨;淡蓝色的月光透过玻璃窗上的冰花,将外祖母那张镶着大鼻子的和善面孔照得一清二楚,令她的两只黑眼睛看上去如同磷火在燃烧。包在她头发上的丝绸头巾闪着别致的光泽,像是精工锻造出来的一样;黑色的长袍轻颤着,从双肩垂下,拖曳在地板上。

祈祷结束后,外祖母默默脱下外衣,细心地将它叠起,搁在墙角的箱子上,然后走到了床边。我赶忙装作睡得正香。

“别装啦,你这个小捣蛋,没睡着呢吧?”她轻轻地说,“一看就是没睡着,装着呢!好了,把毯子给我!”

我很清楚她接下来要做什么,不禁笑了出来;于是她装作生气道:

“好啊,你竟敢跟老外婆开起玩笑来了!”

她揪住毯子一边,麻利地用力往回一扯,我便腾到了半空中,在接连打了几个转儿之后,又扑通一声落到了柔软的羽绒褥子上,逗得她哈哈大笑:

“怎么样,小鬼头?知道厉害了吧?”

不过也有时候,她会一连祷告很久,我便当真睡着了,也就不知道她是怎样躺下来的了。

凡是在那些发生了烦恼、口角、斗殴的日子里,她的祷告总是变得很长;这些祷告听起来十分有趣,外祖母会把家中发生的大小事情一一讲给上帝听;她笨重地跪在地上,庞大的身躯俨然是一座山丘。起初,她还在语速飞快地喃喃絮语,到后来就粗声粗气发起了牢骚:

“上帝啊,你自己也知道?——?谁都想过更好的日子。米哈伊尔是老大,他本该留在城里,叫他到河那边去住,他觉得怪委屈的,再说,那边是个新开出来的地方,还没人在那儿居住过呢;往后能成什么样谁也不知道。可是老头子呢?——?他更偏爱雅科夫。对孩子的疼爱有多有少,难道这样好么?这个倔老头,上帝啊,你可得开导开导他。”

她用那对明亮的大眼睛望着黑乎乎的圣像,向她的上帝进言道:

“上帝啊,你就托个好梦给他,好叫他明白,该怎么给孩子们分好才是!”

她划个了十字,又用宽大的脑门在地板上一连磕了好几个响头,这才重新直起身子,动情地说道:

“你也给瓦尔瓦拉露一个笑脸,叫她有个高兴事儿吧!她怎么触犯你了?她在什么地方比别人的罪过大?竟要她到了这般田地:一个女人,拥有青春和健康,却活在悲苦之中。上帝啊,你也不要忘了格里戈里,他的眼睛越来越糟了,等到全瞎的那天?——?就得满世界去流浪,多不好呀!他已经为老头子尽心尽力干了一辈子了,可老头子难道会帮他吗?……哦,上帝啊,上帝……”

她恭顺地低下头,垂下手,一动不动地沉默了许久,仿佛睡熟了,又仿佛被冻住了一般。

“还有什么?”她微蹙着眉头,自说自话地回忆道。“救救所有的正教徒,赦免他们吧;请原谅我这个该死的傻瓜?——?你是知道的:我犯下罪过并非出自恶意,而是出于愚蠢。”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又温柔地、心满意足地说道:

“亲爱的上帝啊,你无所不知,你明察秋毫。”

我非常喜欢外祖母的上帝,他与外祖母是那样亲近,我常常请求她:“讲讲上帝的故事吧!”

一说起上帝,她就变得很特别:声音分外轻柔,还奇怪地把语调拖得老长,她双目微闭,而且必须得坐着;先欠欠身,然后坐下来,整理头发,戴好头巾,这才讲起来,并且一讲就讲到你睡着为止:

“在天堂的草地中间,一座山冈上,上帝坐在蓝宝石的宝座里,周围全是银白色的椴树,那些树一年到头都开着花儿;在天堂里,既没有寒冬,也没有深秋,花儿永不凋谢,就那么一刻不停地绽放着,为的是能让上帝和他的侍者们开心。在上帝身边,有许许多多天使飞来飞去,他们像是飞舞的雪花,又像成群的蜜蜂,还像雪白的鸽子?——?他们从天上飞到人间,又飞回天上,把我们这些世人的情况一一向上帝禀告。在这些天使中,有你的,我的,也有外祖父的?——?每人都分得一个天使,上帝对任何人都是公平的。比方说,你的那个天使回禀上帝:‘阿列克谢冲他的外祖父吐舌头呢!’于是上帝就要吩咐了:‘那么,让老头子抽他一顿吧!’就这样,上帝就事把各人应得的那份赏给每个人?——?有人赏给不幸,有人赏给快乐。上帝这么做得一直挺好,天使们都感到开心,他们扇动着翅膀,不停地对他唱道:‘上帝啊,荣耀归于你,荣耀归于你!’而我们心爱的上帝呢,只是冲着他们微微笑,那意思是说:可以啦!”

外祖母也微笑着,直晃脑袋。

“这你见过吗?”

“没见过,可我知道!”她若有所思地回答。

一提起上帝、天堂、天使,她就变得像个小孩子似的,不仅异常温顺,面容变得年轻,水汪汪的眼眸中闪动着分外温暖的光芒。我抓起她如缎子般沉甸甸的发辫,把它也缠到自己脖子上,一动不动地凝神听她讲述那些无穷无尽、永远都听不腻的故事。

“凡人不能去瞧上帝?——?那样做是会瞎眼的;只有圣徒才能睁大眼睛去瞧他。不过我倒是见过天使;当人们心灵纯净的时候,他们就出现了。有一回,我在教堂里做晨祷,就有两个天使在祭坛上走动,他们几乎是透明的,像两团云雾,透过他们的身子能瞧见对面的一切;一对翅膀蹭到了地面,像是镂空的花边,又像是细纱。他们绕着宝座走来走去,帮助伊利亚这个老神甫:当他举起苍老无力的手臂向上帝祷告的时候,他们就为他托着胳膊肘。他已经太老了,眼睛也瞎了,做什么事都跌跌撞撞的,这之后没多久就过世了。当时我一看见那两个天使,就高兴得呆住了,心头一阵翻滚,眼泪直往下掉?——?噢,可真好啊!噢,廖尼亚,我的宝贝,上帝的一切都是好的,不论是在天上还是在底下,都好的不得了……”

“我们这儿也好吗?”

外祖母在胸前划了个十字,答道:

“感谢圣母?——?一切都好!”

这个答案令我感到困惑:很难认为家中一切都好;在我看来,这里的生活正越来越糟。有一天,我从米哈伊尔舅舅的房门前经过,看见纳塔里娅舅母穿着一身白衣裳,两手按在胸口,在屋子里横冲直撞,她音量不高但却吓人地喊叫道:

“上帝啊,把我收去吧,把我领走吧……”

我听得懂她的祈祷,也明白格里戈里为什么嘟嘟囔囔地说出这番话:

“就算我变成瞎子满世界去流浪,也比待在这儿强……”

于是我希望他快点瞎?——?那样我可以提出要为他带路,我们就能一块儿远走天涯了。我把这个主意告诉了他;老师傅翘起大胡子嘿嘿笑着,回答说:

“那好哇,咱们就一块儿走!到时候我就满城吆喝:这位是行会会长瓦西里·卡希林的外孙子!那可有意思了……”

我不止一次瞧见纳塔里娅舅母瞪着两只无神的眼睛,眼底下有淤青的鼓包,焦黄的脸上,嘴唇肿胀。我问外祖母:

“舅舅打她吗?”

她边叹气边答:

“他偷着打,这个挨千刀的家伙!你外祖父不许他打她,他就在夜里打。他那么狠,可她却偏偏软得像果冻……”

她越说越激动:

“如今这些男人们总算不像从前打得那样厉害了!掌掌嘴巴,揪揪耳朵,扯一会儿辫子,也就罢了,要是从前啊,他们能一连折磨上你几个钟头!有一回你外祖父打我,从复活节头一天的午祷时分一气儿打到晚上。打累了,歇上一会儿,再接着打。缰绳什么的都用上了。”

“为什么打你?”

“已经记不得了。还有一回,他把我打得半死,五天五夜不给我饭吃,人差点儿就活不成了。不然还有……”

这让我惊讶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外祖母的块头能顶两个外祖父了,要说他能打得过她,我可不信。

“难道他的力气比你大?”

“他力气不比我大,可是年纪比我大!再说了,他是我的丈夫!上帝叫他来管着我,我就得忍着……”

看着她拂去圣像上的灰尘,打理干净圣像身上的金属衣饰,是件有趣且赏心悦目的事情;那些圣像都富丽堂皇的,头顶的光环上镶嵌着珍珠、银子和彩色的宝石;她两手敏捷地捧起一尊圣像,微笑地望着它,动情地说:

“多么慈爱的面孔啊!……”

她一面划着十字,一面亲吻它。

“它蒙了灰,还叫烟给熏黑了?——?啊,你这万能的圣母,带给我源源不竭的快乐!廖尼亚,我的宝贝,你瞧,这里描画得是多么细致,这些形象是那样地小,可是个个都有模有样的。这是‘十二节’[1],中间的是至善圣母费奥多罗夫斯卡娅。这个呢,说的则是《勿哭我,圣母》……”

我有时候觉得,她侍弄起那些圣像来是那样地投入而真挚,跟受了委屈的卡捷琳娜表姐摆弄洋娃娃似的。

外祖母说她时常撞鬼,既撞见过成群结队的,也撞见过独自个儿的。

“有一回在大斋期间[2],一天夜里,我正打鲁道夫家门前走过;那晚上有月亮,把四周照得像牛奶一样地白,我猛然瞧见:在他家房顶上的烟囱旁边,坐着个黑乎乎的家伙,长着犄角的脑袋正探在烟囱口上闻味儿呢,边闻边不停地打着响鼻,这是个大家伙,长了一身的毛。它闻着味儿,还用尾巴在房顶上扫来扫去,弄出沙沙的响声。我对着它比划了个十字,念道:‘愿神兴起,使他的仇敌四散。’[3]。只听它低低地尖叫了一声,就咕噜咕噜从房顶滚到了院子里?——?没了踪影!估摸着,鲁道夫他们家那天是在炖肉吃呢,叫小鬼给闻见了,正高兴呢……”

我想象着那个小鬼一个跟头从房顶翻滚下去的场面,不禁笑了,外祖母也笑了,说道:

“它们非常喜欢瞎胡闹,跟小孩子一个样儿!有那么一回,我在浴室里洗衣裳,一直洗到半夜;突然间,炉子上那道门就给弹开了!从里面涌出了好些小鬼,一个比一个小,有红的,有绿的,有黑的,跟蟑螂似的。我赶忙冲向门口,可是路已经走不通了;整个浴室都让它们给占满了,我被小鬼们团团围住,根本没法转身,它们在你脚底下到处乱窜,又拉又拽,挤得我连个十字都划不成!它们毛茸茸、软绵绵、热乎乎的,跟小猫崽子一样,不过全都支着两条后腿走路;它们转啊,闹啊,龇着耗子似的小牙,瞪着绿莹莹的小眼睛,犄角才刚冒出一丁点,头上就像顶着小鼓包,身后还拖着条小猪尾巴?——?哎呦,我的上帝啊!我一下子就晕了过去!等到醒过来的时候?——?蜡烛已经快燃尽了,盆子里的水也凉了,洗好的衣服给丢得满地都是。唉,当时我心想,你们可真是群讨厌鬼!”

我闭上眼,就看见那些五颜六色的毛茸茸的小东西如同一股喷涌的水流,从炉子的门里、从灰色的石头缝间直往外冒,把小小的澡堂子挤得满满当当的,它们对着蜡烛猛吹一通,还顽皮地吐出粉红色的小舌头。这挺好笑的,但也怪叫人瘆得慌的。外祖母摇晃着脑袋,有一会儿没说话,忽然整个人又兴奋起来。

“其实,我还瞧见过恶鬼:那也是在一个夜里,冬天,刮着暴风雪。我正走在横穿久科夫山谷的路上,这个地方,你记得么?我以前提过,雅科夫跟米哈伊尔想把你父亲淹死在那边一个池塘的冰窟窿里。我就那么走啊走,结果滑了个跟头,一直扑腾到通往下面谷底的小径上。就听见满山谷里响起一片呼哨声!我定睛一瞧,有三匹黑马正拉着一架雪橇径直冲我奔来,赶雪橇的是个头戴尖顶红帽的大个子鬼,它站在车夫的位置上,像个木头桩子似的,两只手前伸,手上握着铁链子做的缰绳。山谷里头根本没有马车走的道,这架雪橇直奔池塘而去,转眼就在那片云雾般的雪地上消失不见了。雪橇上坐着的也全是鬼;它们又是打呼哨,又是嚷嚷,还挥舞着尖帽子?——?另有七架三匹马拉的雪橇跟在后头,都跟消防车似的,飞快地驶过去了,拉雪橇的马清一色全是黑的,其实它们全都是人变的?——?都是被父母诅咒的人;这些人专门供鬼消遣,鬼叫他们给自己拉车,每到夜里就赶着他们去赴各种节日宴请。我那次瞧见的,搞不好是鬼娶媳妇呢……”

外祖母的话由不得人不信?——?她说的是那么形象,那么叫人信服。

不过,她讲的更好的,还得数这些:圣母走访苦难的人间,说服强盗“女公爵”因加雷切娃不要殴打和劫掠俄罗斯人的诗歌;关于神人阿列克谢和勇士伊凡的故事;关于聪明绝顶的瓦西莉萨、波佩科焦尔和上帝的教子的神话;还有关于玛尔法夫人、绿林女头领乌斯塔、埃及女罪人玛利娅、一个强盗母亲的种种痛苦的可怕故事。她所知道的神话、传说和诗歌,多到数也数不清。

不论是人是鬼,是外祖父还是什么妖魔鬼怪,她都不怕,可就是对黑乎乎的蟑螂怕得要命,隔着老远就能感受到它们的存在。她经常在夜里把我叫醒,悄悄对我说:

“阿廖沙,亲爱的,有只蟑螂在地上爬呢,看在上帝的份上,快去打死它!”

于是,我睡眼蒙胧地点起蜡烛,在地板上爬来爬去,搜寻着敌人的踪迹;我不是每次都能一下子便找到,有时候压根就找不到。

“哪儿都没有,”我说。她则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连脑袋都蒙进了被窝,还在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央求:

“唉呀,真的有!求求你了,再找找吧!它就在那儿,我知道的……”

她从没说错过?——?我的确在离床老远的地方发现了一只蟑螂。

“打死了么?哦,感谢上帝!也感谢你……”

她掀开被窝露出脑袋,松快地吐了口气,笑了。

倘若我没找到那只小虫,她就没法入睡;我能感觉到,在深夜死水般的沉寂中,但凡有一点点动静,她就浑身打战,我还能听到,她屏着呼吸喃喃地说:

“它在门槛附近……爬到箱子底下了……”

“你干吗要怕蟑螂?”

她理直气壮地回答:

“因为我闹不明白?——?它们有什么用处?这些黑家伙,就知道爬啊爬的。上帝给每个小虫都派了使命:潮虫出没表明屋子里太潮;有臭虫意味着墙壁脏了;被虱子咬了,意味着那个人要生病了?——?全都明明白白的!然而这些家伙?——?谁知道它们有什么用处,为什么要降临到这个世上?”

有一天,外祖母正双膝跪地跟上帝做着推心置腹的交谈,外祖父猛地推开房门,用嘶哑的嗓音说道:

“喂,老婆子,上帝可是光顾咱们家了?——?着火啦!”

“你说什么?”外祖母叫道,她从地上一跃而起,两个人迈着沉重的步子撒腿便朝黑漆漆的正堂屋奔去。

“叶夫根尼娅,快把圣像取下来!纳塔里娅,给孩子们穿好衣裳!”外祖母用威严而坚定的口吻忙着发号施令,而外祖父却在低声呜咽:

“哎呀?——?唉……”

我跑进厨房;只见正冲院子的那扇窗户被火光映照得一片金光灿灿;地板上摇曳着团团黄色的光斑;雅科夫舅舅一面往两只光脚上套靴子,一面在那些黄色的光斑之间跳来跳去,仿佛脚底心被烫着了似的,口中嚷道:

“这是米什卡放的火,放了火就跑了,错不了!”

“住嘴,狗东西!”外祖母说着,把他往门口推了一把,差点没把他推倒。

透过玻璃窗上结的冰花,可以看见染坊的屋顶在燃烧,火舌正打着旋儿往染坊门外直窜。团团火焰如同红色的花朵,盛开在寂静纯澈的黑夜中;只有一块暗云,飘荡在离它们很远很高的半空里,但乳白的银河依旧能看得清清楚楚。雪地被映得通红,房舍的墙壁颤抖着、摇晃着,似乎想要冲到院中烧得最为炙热的那个角落里去,那里熊熊烈火燃得正欢,把染坊宽大的墙缝都填成了红色的,从这些缝里探出好些烧得扭曲通红的钉子。屋顶上干燥发黑的木板转眼间被金色和红色的火苗吞噬了;在火焰之中,细长的陶制烟囱突兀地耸立着,正往外冒着烟;不时打玻璃窗外传来轻微的哔卜和窸窣声;火苗越窜越高;此时的染坊被它装点得有如教堂里的圣像壁,使人无法抗拒地想要走到它的近前去。

我往头上蒙了件沉甸甸的短皮袄,胡乱把两只脚塞进不知是谁的靴子里,然后跌跌撞撞朝过道跑去。跑到台阶上,我登时愣住了:明晃晃的火光漫天飞舞,刺得人睁不开眼睛,外祖父、格里戈里、雅科夫舅舅的喊叫声和火中噼里啪啦的脆响声,能把耳朵都震聋了。此外,外祖母的举动也吓坏了我:只见她把一条空麻袋往头上一套,把一件马被往身上一裹,径直冲进了火场。她的身影在火中摇曳,只听见她喊:

“明矾,一群蠢货!明矾要爆炸的……”

“格里戈里,快拦住她!”外祖父绝望地号叫道,“啊,这下她可完啦……”

不过外祖母这时已经从火中钻了出来,她浑身冒烟,脑袋直晃,她猫着腰,两手捧着水桶大小的一瓶子明矾。

“老头子,快把马牵出去!”她边咳嗽,边用嘶哑的嗓音喊道,“赶紧把马被子从我肩头上扯下来?——?都没瞧见么,它在着火呢!……”

格里戈里将烧糊的马被一把从她肩头扯下,撕成两半,接着便开始用铁锨大块大块地铲雪,往染坊门里填;雅科夫舅舅两手握着把斧子,在他身边跳来跳去;外祖父围着外祖母跑前跑后,一个劲往她身上撒雪;外祖母把装明矾的瓶子塞进雪堆,撒腿朝大门口跑去,她打开大门,边向那些跑来的人们鞠躬,说:

“库房,街坊们哪,请帮忙去救一下库房吧!火就要烧到那儿了,烧到干草棚啦?——?等到我们家的全烧光,可就轮到你们家的了!把房顶扒掉,干草扔到园子里!格里戈里,往上面扔,你干吗老往地下扔啊!雅科夫,别瞎忙活,把斧头分给大家,还有铁锨!我的好街坊们啊,动手吧,上帝会保佑我们的。”

她就跟这大火一样耀眼;火像是在追逐着她,她穿着一身黑衣裳,全身被火光照得亮亮的,她满院子跑来跑去,紧锣密鼓地处理着各种事情,指挥着每个人的行动,把一切都瞧在眼里。

就在这时,沙拉普跑进了院子,它扬起两只前蹄,把骑在自己身上的外祖父高高颠起;从它的两只大眼睛里映出了红色的火光;马儿打了个响鼻,前腿撑住了地面;外祖父赶忙松开手中的缰绳,跳到一旁,喊道:

“老婆子,快牵住它!”

她拔腿跑到沙拉普再次腾空的两条前腿底下,伸平两条胳膊,拦在了它面前;马儿抱怨地叫唤着,一边注意着熊熊大火,一边慢慢向她靠拢过去。

“你别怕!”外祖母低声说着,拍了拍它的脖子,然后牵起了缰绳。“我岂能丢下你不管,害你担惊受怕吗?哎呀,你这胆怯的小耗子……”

这匹个头儿比她大三倍的“小耗子”,顺从地跟着她朝大门口走去,一面望着她红红的脸,不时打着响鼻。

叶夫根尼娅保姆从屋子里领出了几个裹得严严实实、嘤嘤哭闹的小孩子,喊道:

“瓦西里·瓦西里奇,阿列克谢不见了……”

“走吧,走吧!”外祖父挥了挥手,答道。而我就藏在台阶下面,为的是不被保姆带走。

染坊的房顶已经塌了下来;房架上几根细细的木椽子直指天空,冒着浓烟,零星的火炭像金子般闪闪发光;伴随着阵阵噼里啪啦的爆炸声,此时的染坊俨然成了一堆巨型篝火,一团团绿色、蓝色、红色的火舌从里面窜出来,直扑正在院子里忙着往染坊里铲雪的人们而去。在烈火中,几口染锅汹涌沸腾着,蒸气和烟雾在上升中汇成了一团浓云,院子里弥漫着一股古怪的气味,呛得人直流眼泪;我从台阶底下钻出来,正巧挨着外祖母的脚边。

“快离开!”她大喊,“会被砸死的,赶紧离开……”

这时,一个人骑着马闯进了院子,他头戴铜盔,上面有一丛鸡冠模样的东西。那人一手高高扬起鞭子,胯下的枣红马口中喷着白沫,他凶巴巴地喊道:

“都快闪开!”

随即快活而急促的铃铛声响了起来,一切都像节日那样好看。外祖母把我往台阶上一推,说道:

“没听见我的话吗?赶紧离开!”

此时此刻,她的话不能不听。我跑进厨房,贴在窗玻璃上接着往外瞧,可是隔着黑压压的人群,火光已经瞧不见了?——?只有许多顶铜盔在各式黑色的冬帽之中闪着光。

大火很快被压了下去,浇灭了,踩熄了。警察驱散了人群,外祖母走进厨房。

“这是谁呀?原来是你!没有睡呢,怕了?别怕,一切都过去了……”

她在我身边坐了下来,不再说话,只一味晃悠着身子。真好,静夜和黑暗重又回来了;就是火灭了叫人可惜。

外祖父走了进来,在门槛边驻足问道:

“是老婆子吗?”

“嗯?”

“烧伤了吗?”

“不碍事儿。”

他划着一根火柴,蓝色的火苗映亮了他那张落满烟灰的黄鼠狼似的脸。他在桌子上找了根蜡烛点上,然后不紧不慢地挨着外祖母坐了下来。

“去洗把脸吧。”她说。她自个儿也是满身烟灰,散发出一股刺鼻的烟熏味。

外祖父叹了口气:

“上帝总是对你仁慈有加,还赐予你过人的智慧……”

他抚摸着她的肩头,又龇着牙嘿嘿一笑,补了一句:

“哪怕只有很短时间,哪怕是一个钟头,好在是赐给你了!……”

外祖母也微微一笑,刚想张口说话,就见外祖父的眉头拧成了疙瘩。

“应当找格里戈里算账?——?都是他马虎大意造成的!这个老家伙是干够了,活得不耐烦了!雅什卡正坐在台阶上哭呢,这个蠢货……你还是去瞧瞧他吧……”

她起身朝外走去,边走边把一只手摆在面前,对着手指头直吹气;外祖父则瞥瞥我,轻声问道:

“这火着的,你都瞧见了吧?你外婆怎么样,嗯?都已经是老太婆了……吃了一辈子的苦,风里来雨里去……可还是那么能干!唉,你们这些人哪……”

他弯下腰,半晌没说话,然后直起身子,拿手指头掐去烛花,又问:

“你怕了吗?”

“没有。”

“本来也没什么好怕的……”

他气鼓鼓地脱去衬衣,走到墙角的洗手盆跟前;他在那个黑暗的角落里一跺脚,高声说道:

“这场火灾简直是蠢事一桩!事主应当被拉到广场上吃一通鞭子;他是个混蛋,要不然就是小偷!就应当这么办,往后才不会再有火灾!……睡觉去吧。老坐在这儿干吗?”

我便离开了,不过这一夜注定是没法睡了:刚躺到床上,一声凄厉的嚎叫声就把我拽下了床;我又跑进了厨房;只见没穿衬衣的外祖父两手捧着根蜡烛,站在厨房中央;烛火在跳动,他原地不动,两只脚在地板上来回蹭,用嘶哑的嗓音说道:

“老婆子,雅科夫,这是出什么事了?”

我跳到暖炉上,躲进了角落,屋子里又像失火时那般地忙乱起来;有节奏的、越来越响的、声嘶力竭的嚎叫声一浪高过一浪,冲击着天花板和墙壁。外祖父和雅科夫舅舅像两只没头苍蝇似的跑来跑去,外祖母在冲着他们大喊大叫,想把这两人轰出去;格里戈里将一捆柴火稀里哗啦投进炉膛,又往几口铁罐子里添了水,然后摇头晃脑地在厨房里走来走去,活像一匹阿斯特拉罕大骆驼。

“你倒是先把炉子生好啊!”外祖母下了命令。

师傅忙四下里找松明子引火,不想一下子摸到了我的脚,不由惊叫一声:

“是谁在这儿?嗨,吓了我一跳……哪儿不该去,哪里就少不了你……”

“你们在做什么?”

“你纳塔里娅舅母要生了。”他跳到地板上,冷冷地说了句。

我记得,我母亲生孩子的时候可没这样大呼小叫的。

格里戈里把几口铁罐子放到火上,又爬回暖炉上来找我;他从衣袋里掏出一个陶制的烟斗,拿给我看。

“我开始抽烟了,为了这双眼睛,我总是心情不好!你外祖母劝我闻鼻烟,不过我觉得还是抽烟来得好些……”

他耷拉着两条腿坐在暖炉沿上,低垂的眼睛望着微弱的烛光;他的一只耳朵和半边的脸颊上挂着烟灰,衬衫破了一边,我能看见他那一条条宽得像桶箍似的肋骨。眼镜上的一块镜片也碎了,几乎有大半片玻璃已经掉了,从空镜框里,露出他一只又红又湿的眼睛,像一道伤口似的。他边往烟斗里塞烟叶,边仔细听着产妇的呻吟,像个醉汉一样前言不搭后语地嘟囔道:

“你外祖母自个儿都烧伤了,她怎么能接生啊?听你舅母叫唤得多惨!大家当时都把她给忘了;要知道,火刚烧起来她的阵痛就开始了?——?是吓的……你瞧,生个孩子多难,可还是没人尊重女人!你记住:应当尊重女人,尊重女人,就是说要尊重母亲……”

我打起了瞌睡,但纷乱的喧闹声,关关合合门的声音,米哈伊尔舅舅醉酒后的喊叫声,又把我弄醒了;几句奇怪的话钻进了我的耳朵:

“把圣像壁的中门打开[4]……”

“把长明灯的灯油掺上朗姆酒和烟灰给她喝下去:半杯子灯油,半杯子朗姆酒,再添一勺子厨房里的烟灰……”

米哈伊尔舅舅死乞白赖地请求着:

“就让我看上一眼……”

他叉开两腿,坐在地板上,一个劲地往自己面前吐口水,拿手掌擂地。暖炉上开始热得叫人受不了了,我爬下来,正当我经过舅舅身边的时候,他抓住了我一条腿,猛地一拽,我便摔倒在地,后脑勺重重磕在地板上。

“混蛋。”我喊他。

他蹦了起来,又一次抓住了我,抡起胳膊来把我一丢,咆哮道:

“看我不把你从暖炉上扔下去摔死……”

待我苏醒过来的时候,已是在正堂屋一角的圣像下面。我躺在外祖父的腿上,他眼望天花板,摇晃着我的身子,轻声念叨着:

“我们没有人是无罪的,没有人……”

在他的头顶上,长明灯发出明亮的光芒,屋子中间的桌子上还点着一根蜡烛,而窗外,雾气迷蒙的冬日清晨已经初现。

外祖父俯下身子问我:

“你哪儿疼?”

我浑身都疼;我的脑袋湿漉漉的,身子沉甸甸的,可我不想说这些?——?周围的一切都是如此反常:屋子里几乎所有的椅子上都坐着外人?——?有穿紫袍的神甫,有戴眼镜、穿军装的白发老头,还有其他好些人;他们全都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跟木头人似的,正静静地期待着什么,倾听着从附近某个地方传来的哗哗的水声。雅科夫舅舅站在门框边,身子挺得笔直,两手背在身后。外祖父对他说:

“带他去睡觉吧……”

舅舅用一根手指招呼我过去,然后踮起脚朝外祖母的房间走去。当我爬上床的时候,他悄悄地说:

“你纳塔里娅舅母死了……”

这并不叫我感到吃惊?——?她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我的视野中了,也不见她来厨房吃饭。

“外婆在哪儿?”

“在那儿。”舅舅拿手一指,答道,然后仍旧踮着两只光脚,离开了。

我躺在床上,四下里张望。就看见有好多张面孔紧紧地贴在窗户玻璃上,他们一个个披头散发,头发花白,眼睛是瞎的;角落里的箱子上方,挂着外祖母的衣裳?——?这我是知道的?——?可眼下我却觉得,那里藏着一个大活人,正等待着什么。我把头埋在枕头下面,露出一只眼睛盯着门口;我真想从羽绒褥子上跳起来跑掉。我感到很热,一股腥重而浓烈的气味闷得人喘不过气来,这气味让人回想起“小茨冈”死时的情景,还有当时地板上流淌着的血河;像是肿瘤在我的脑袋里抑或是心里膨胀起来,我在这屋子里所看到的一切,都直逼我而来,如同冬日大街上的辎重马车队,轧过我的身体,将我碾得粉碎……就在这时,门被缓缓地推开了,外祖母吃力地挤进了房间。她用肩头拱上门,然后背靠在门上,对着长明灯那蓝色的火光伸出双手,悄声地、像个孩子般委屈地说道:

“我的手,我的手好疼啊……”

[1]指东正教复活节后的十二个节日,统称为“十二节”。

[2]即东正教复活节前的七个礼拜,其间禁止荤食、娱乐、婚娶等。

[3]此句出自《圣经·诗篇》第68篇第一节。

[4]在东正教教堂内,设有圣像壁,其中门连接起祭坛和其他殿堂。据说危难之时,神甫打开圣像壁中门,一切危难即可免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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