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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童年 作者: (苏)马克西姆·高尔基著;苑听雷译 本章字数: 5372 更新时间: 2024-01-02 11:24:09
“你不是不愿这么做了么?”
“是不愿做呢,可就是又把手伸了出去……也不知怎地,一不留神就伸了出去……”
不久后,我得知了有关“小茨冈”的一件事情,这件事愈发增添了我对他的兴趣和热爱。
每个星期五,“小茨冈”都要把那匹名叫沙拉普的枣红色骟马套进一架宽大的雪橇里上集;沙拉普是外祖母的爱马,是个机灵的捣蛋鬼和喜欢甜食的贪吃鬼;“小茨冈”穿上齐膝的短皮袄,戴上沉甸甸的帽子,再把绿色的宽腰带往腰上紧紧一扎,就赶着雪橇到市集上买食物去了。有时候他去了很久还不回来。家里头所有的人都着了急,都拥到窗前,哈着热气化去窗玻璃上的冰霜,不断地朝街上张望。
“来了吗?”
“没有!”
最为焦急的要数外祖母了。
“唉,”她冲着两个儿子和外祖父说道,“我连人带马全都让你们给毁了!你们怎么也不害臊呢?真是厚颜无耻!难道自家的东西还不够用吗?唉,一家子蠢狼、贪心鬼。上帝会惩罚你们的!”
外祖父皱着眉头嘀咕道:
“哎呀,行了吧。这是最后一回……”
有时候,“小茨冈”直到快晌午的时候才回来;两位舅舅和外祖父连忙跑到院子里去;在他们身后,外祖母猛吸着鼻烟,像头熊似的往前挪动着步子跟着他们。也不知为什么,每到这个时刻她总是笨手笨脚的。孩子们也跑了出去,兴高采烈地开始从雪橇上往下卸东西;整只的乳猪、鸡鸭鱼肉,各类肉肴应有尽有。
“跟你说的东西都买了吗?”外祖父一边问,一边斜着锐利的眼睛,打量着满车的货物。
“该买的都买啦。”伊凡快乐地回答;他在院子里又蹦又跳,好让自己能暖和些,还把两只手套拍得啪啪响。
“别再拍了,那可是花钱买的,”外祖父严厉地嚷道,“有找回来的零钱没有?”
“没有。”
外祖父慢悠悠地绕着雪橇转了一圈,用低沉的声音说道:
“又拉回来这么多东西。你瞧?——?有些东西恐怕不是你花钱买的吧?我可没说要这么多东西。”
说完,他拧着一张脸,快步离开了。
舅舅们喜气洋洋地冲向雪橇,一面把家禽、鱼、鹅杂、小牛腿、大肉块抓在手上掂着分量,一面轻声吹着口哨,连连称赞道:
“嘿,挑得可真不赖!”
米哈伊尔舅舅显得格外满意:他仿佛身上装了弹簧似的,绕着雪橇蹦来蹦去,啄木鸟般的鼻子这儿闻闻,那儿嗅嗅,上下嘴唇津津有味地咂摸着,美滋滋地眯着那对不安分的眼睛。他跟外祖父一样地干瘦,不过个头高些,黑黑的头发有如一把烧焦的木柴。他把冻僵的手抄进袖口,向“小茨冈”打探道:
“父亲给了你多少钱?”
“五个卢布。”
“这些东西值十五个卢布了。你花了多少呀?”
“四卢布零十个戈比。”
“这么说,就是有九十个戈比进了自己口袋了。瞧见了吧?雅科夫,他可真会攒钱。”
雅科夫舅舅站在冰天雪地里,身上只穿了件衬衫;他对着清冷的蓝天眨眨眼,轻轻地笑着。
“瓦尼卡,你就请我们喝半瓶伏特加吧。”他懒洋洋地说。
这会儿,外祖母正忙着卸马具。
“怎么啦,小乖乖?怎么啦,我的小猫儿?想淘气啦是吧?那就高兴高兴吧,上帝的小玩意儿!”
高大的沙拉普抖了抖浓密的鬃毛,用洁白的牙齿去蹭外祖母的肩头,还把她的丝巾从头上扯了下来。它用一对快活的眼睛注视着她的脸,一边甩去睫毛上的霜,一边发出轻柔的嘶鸣。
“你想吃面包啦?”
她将一大块沾盐的面包塞进它嘴巴里,在马嘴的下方兜起围裙,若有所思地看着它吃。
“小茨冈”也像匹小马驹一样,蹦蹦跳跳地来到她面前。
“老外婆,您瞧它多聪明,真是一匹好马……”
“滚开,别在这里摇尾巴!”外祖母一跺脚,冲他吼道,“你要知道,我今天不喜欢你。”
她向我解释,说“小茨冈”在集市上买的没有偷的多。
“你外祖父给了他五个卢布,他只花了三个卢布买东西,有十个卢布的东西都是偷来的,”她不高兴地说,“爱偷东西,这个捣蛋鬼!试了一回?——?得手了,再加上家里人笑一阵,还夸他能干,他就这么养成了偷的习惯。你外祖父打小尝遍了受穷挨饿的滋味,老来就变得贪婪,把钱看得比亲生骨肉还宝贝,他就愿意白吃白喝!而米哈伊尔和雅科夫……”
她摆摆手,沉默了一阵,然后盯着打开的鼻烟壶,接着叨念道:
“廖尼亚,人间的事就像织出来的花边,那织花边的又是个瞎眼婆子?——?她哪能分得清花样!伊凡要是偷东西叫人给抓住了,准会给活活打死……”
她又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道:
“唉!咱们的规矩不少,可就是没有真理……”
第二天,我赶忙央求“小茨冈”不要再偷东西:
“不然你会被活活打死的……”
“他们逮不到我,我脱得了身。我身手够敏捷?——?马儿也跑得快!”他先是笑着说道,不过马上便忧伤地皱起了眉头,“我也知道,偷东西不好还有危险。我这么做不过是想解解闷。我也攒不住钱,不出一个星期,你的舅舅们就能把钱全从我这里骗走。我并不心疼,拿就拿好了!反正我吃得饱就好。”
他突然抱起我来,轻轻晃了两下。
“你的身板又轻又小,可骨头倒结实,将来准能长成个大力士。听我的:你去学弹吉他吧,求雅科夫舅舅教你,说真的!你还小,学起来不难!你人不大,脾气倒不小。你不喜欢老爷子,是不是?”
“我不知道。”
“除了老太太,卡希林一家子我谁都不喜欢,叫魔鬼去喜欢他们好了!”
“那我呢?”
“你嘛,不姓卡希林,你姓彼什科夫,你们血统不同,不是一个家族的……”
突然,他紧紧搂了我一下,用近乎呻吟般的口气说道:
“唉,要是我有副好嗓子,那该多好!我要把人们唱得个个热血沸腾……走吧,小兄弟,我该干活儿了……”
他把我放到地上,往嘴巴里塞了几颗细钉,着手将一整块没干黑色布料绷到一块宽大的四方木板上,然后钉牢。
之后没多久,他死了。
事情是这么发生的:在院子里靠近大门的地方,有个橡木制的大十字架倚在围墙上,两根粗木交叉部位粗糙扎手。它已经躺在那里好些日子了。我初到这个家的头几天就留意到它了?——?那个时候它还比较新,是黄色的,然而一个秋天过后,给雨浇得全发黑了。它散发出一股泡过水的橡木的苦咸味,在狭小而泥泞的院子里显得有些多余。
它是雅科夫舅舅买来打算放到妻子坟头上去的,他还信誓旦旦地说过,要在她去世周年祭的那天,亲自把这个十字架扛到墓地去。
那一天是个初冬的星期六;天冷极了,还刮着风,吹得积雪从屋顶上直往下掉。外祖父和外祖母一大清早就领着三个孙子辈到墓地先去做追思弥撒[4]了,我由于犯了错而被留在家中。其余的人都从屋里走进了院子。
舅舅们穿着一模一样的黑色短羊皮外套,他们从地上抬起十字架,扶着横木的两端把它立了起来;格里戈里和另一个人吃力地抬起沉重的十字架底端,把它放到“小茨冈”那宽阔的肩膀上;他趔趄了两步,连忙分开两条腿站定。
“能吃得消吗?”格里戈里问。
“不知道。挺沉的……”
米哈伊尔舅舅气呼呼地嚷道:
“快把大门打开,瞎鬼!”
雅科夫舅舅说:
“瓦尼卡,你别不害臊了,我们两个人加起来也没你力气大!”
打开院门的时候,格里戈里依然严肃地嘱咐伊凡:
“你可当心,别硬撑着!愿主保佑一切顺利!”
“秃驴!”街上传来米哈伊尔舅舅的喊声。
院子里所有的人都笑了,人们高谈阔论起来,似乎都在为挪走这个十字架而感到高兴。格里戈里·伊凡诺维奇牵着我的手走进染坊,说道:
“今天外祖父兴许不会打你了,他看上去挺和气……”
在染坊里,他将我抱到一堆准备染色的面料上面,关切地把外套围拢到我的肩头,然后闻了闻从几口染锅里腾起的蒸气的气味,若有所思地说:
“亲爱的,我认识你外祖父有三十七年了,我是从头瞧着他把买卖做起来的。我们俩过去曾是好兄弟,两人一道做起了这桩买卖,一道出的主意。你外祖父可是个聪明人!这样他才能当上老板,我就不成。不过呢,上帝比我们任何人还要聪明:他不过是微微一笑,连最聪明的人眨眼间都会变成傻子。你还没弄明白,人家为什么那样说,为什么那样做,可你什么都得懂。孤儿的日子不好过。你的父亲马克西姆·萨瓦杰维奇是个人才,他就什么都懂?——?所以你外祖父才不喜欢他,不肯承认他……”
我身心愉悦地听着这番充满善意的好话;一面听,一面望着炉子里红色和金色的火焰在相互嬉戏,一团云雾似的乳白色蒸气正弥漫在几口染锅的上方,它一点点凝结为蓝灰色的薄霜,然后便附着在那倾斜的房顶木板上了?——?透过木板间丝丝缕缕的缝隙,可以望见几缕蔚蓝的天空。风变小了,阳光不知从什么地方照下来,院子里像是撒了玻璃粉,街上,雪橇磨擦地面发出尖锐的声响,淡蓝色的烟雾顺着房屋的烟囱袅袅上升,影子轻描淡写地在雪地上滑落,像是也在述说着什么。
大胡子师傅格里戈里个子细长,瘦骨嶙峋,有一对大耳朵,他没戴帽子,看上去像个善良的魔法师。他搅和着翻腾的染料水,一面教我说:
“不管是谁,你只管直视他的两眼;有条狗朝你扑过来也要这么做,它就不敢上前了……”
一副沉重的眼镜压在他的鼻梁上,跟外祖母一样,他的鼻头上也布满了青色的血丝。
“等一等,出什么事了?”他忽然说道。他侧着耳朵听了一会儿,然后一脚踹上炉门,几个大步冲到了院子里。我也跟着他跑了出去。
在厨房的地板上,仰面躺着“小茨冈”;两道宽宽的光线透过窗子投进来,一道落在他的头上跟胸前,一道儿落在他的腿上。他的额头奇怪地发着光亮;眉毛高高挑起;一对吊眼直勾勾地凝视着黑色的天花板;乌黑的嘴唇抽搐着,口中不断吐出粉红色的泡沫;鲜血从嘴角顺着两颊流到他的脖颈和地板上;鲜血宛如一股浓稠的溪水,从他背后潺潺流淌出来。伊凡的两条腿僵直地伸着,肥大的裤子显然已经让血浸透了,紧紧地粘在地板上。地板此前用粗砂打磨得干干净净,在阳光下泛着光。鲜艳的血的溪流漫过道道阳光和阴影,直往门槛流去。
“小茨冈”一动不动,他的胳膊平放在身子两侧,只有手指头还在微微动弹,在地板上抓着,染了色的指甲盖在阳光下十分醒目。
保姆叶夫根尼娅蹲在那里,试图将一根细蜡烛塞到伊凡手里;伊凡握不住它,蜡烛倒了,灯芯没进血泊中;保姆拾起蜡烛,用围裙边儿擦了擦,再次试着塞进他颤抖的手指间。厨房里的窃窃私语声此起彼伏;它像一阵风,要把我从门槛上往前推,可是我紧紧地抓住门把手。
“他绊了一下,”雅科夫舅舅用一种黯然的口吻讲道,脑袋一边哆嗦一边转来转去。他整个人都无精打采,萎靡不振,两只眼睛晦暗无光,眨巴个不停。
“他摔倒了,给压在了底下?——?砸到了背。我们一看这架势,赶紧撂了十字架,不然连我们也要变成残废了。”
“他是让你们给砸死的。”格里戈里闷声闷气地说。
“是又有什么办法……”
“你们!”
血流个不停,在门槛底下积成一摊,渐渐发了黑,似乎鼓了起来。“小茨冈”的口中不断吐出粉红色的泡沫,发出梦吟般含混的哼唧声。他的身体变得软绵绵的,越来越往下塌,紧贴在地板上,简直快要陷进去了。
“米哈伊尔骑马到教堂去喊神父了,”雅科夫舅舅轻声说道,“我赶忙雇了辆马车把他拉了回来……还好我没有亲自扛着那个十字架,不然就这么……”
保姆叶夫根尼娅又在把蜡烛往“小茨冈”手里塞,烛泪和着眼泪滴在他的掌心。
格里戈里粗暴地嚷道:
“你倒是把蜡烛一头粘在地板上呀,蠢东西!”
“说的是。”
“给他把帽子脱下来!”
保姆把帽子从伊凡的头上扯了下来;他的后脑勺磕在地板上发出一声钝响。现在他的头歪向一边,血流得更多了,不过只是从一边的嘴角往外流。这副情景持续了很久很久。起初,我还幻想着“小茨冈”休息一阵就能直起身子,他端坐在地板上,啐一口唾沫,开口说道:
“咳,怎么这么热……”
每个星期天的午觉醒来后,他总要这么说。可是他再也没有坐起来,一直软塌塌地躺在那儿。阳光此刻已经从他身上挪开,明亮的光束缩短了,只能照到窗台上。他浑身发黑,手指头已经不再动弹,嘴角的血沫也没有了。在他的头顶和两耳边,各立着一支蜡烛,金黄色的火苗摇曳着,照亮了他那头蓬乱的黑发,黄色光斑在他黑黝黝的面颊上抖动,把他尖尖的鼻头和粉红的嘴唇照得发亮。
保姆跪在地上一面哭,一面轻声叨念:
“你是我的小心肝儿,逗人欢喜的小鹰……”
我又冷又怕,寒毛直竖,钻到桌子底下藏了起来。不一会儿,穿着貂皮大衣的外祖父迈着沉重的步伐急急闯进了厨房。一齐拥进来的,还有穿了件带尾领的斗篷式外套的外祖母,米哈伊尔舅舅,孩子们,以及许多陌生人。外祖父把身上的皮大衣脱下,朝地板上一甩,大喝道:
“混账东西!多好的一个小伙子,叫你们白白地给毁了!要知道,再过上个五年,他就是块无价之宝……”
外祖父的皮大衣摊在地上,我瞧不见伊凡了;我从桌子底下爬出来,恰好爬到了外祖父脚边。他一脚踢开我,将小小的拳头攥得通红,冲着舅舅们比划着骂道:
“狼心狗肺!”
然后,他在长凳上坐了下来,两手撑着凳子,发出干干的呜咽。他哑着嗓子说道:
“我知道?——?他是你们的眼中钉、肉中刺……哎,凡纽什卡……你这个小傻瓜!如今你可怎么办,啊?我说,你该怎么办?别人家的马?——?拴不住啊。老婆子,这些年来上帝不爱我们啊,是不是?老婆子?”
外祖母整个人趴在地板上,两手抚过伊凡的脸庞、头顶、前胸,她对着他的眼睛吹气,抓起他的手反复揉搓,把蜡烛全碰倒了。后来,她费劲地站起身,脸色铁青,黑色的连衣裙直晃人心;她可怕地瞪大双眼,低声说:
“都给我滚,你们这些该死的!”
除了外祖父,大家都撤出了厨房。
……“小茨冈”被悄无声息地草草埋掉了。没有为他举行任何仪式。
[1]俄语即甲壳虫的意思。
[2]俄国19世纪民间流行的一种纸牌游戏,最后一个手中持牌的玩家被称作“大傻瓜”。
[3]俄语中同时以名和父称称呼一个人,是表达对那个人的尊重。
[4]追思弥撒,是东正教的一种安魂晨祷,在教堂、墓地或死者家中为已亡信徒或神职人员举行的一种追悼性质的祭祀仪式。举行时间可为死者过世后的第3天、第9天、第40天以及逝世周年、死者的生日和命名日当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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