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上下头去苏马克西姆高尔基著苑听雷译最新章节-免费小说-全文免费阅读-苏马克西姆高尔基著苑听雷译作品-小说大全-七猫免费小说-七猫中文网

第一章 上“下头”去
书名: 童年 作者: (苏)马克西姆·高尔基著;苑听雷译 本章字数: 7102 更新时间: 2024-01-02 11:24:09

昏暗狭小的屋子里,在地板上,窗户底下,躺着我的父亲。他穿了身白衣服,显得身子更长了,两只光脚板上,脚趾头怪异地叉开;温柔的双手安静地摆在胸前,十指弯曲。他那双快乐的眼睛紧紧闭着,上头盖了两枚圆形的黑铜币;他和善的面孔发了黑,牙齿难看地龇出来,令我感到害怕。

母亲围了条红裙子,光着上身跪在那儿,手持那把我爱用来锯西瓜皮的黑梳子,为父亲梳理着他那又长又软的头发,从前额一直梳到后脑勺。母亲的口中不停念叨着,嗓音粗重而沙哑,她那双灰眼睛肿得仿佛就快要融化了,一大颗一大颗的泪珠滚淌而出。

外祖母牵着我的手。她身子圆圆,大脑袋上长着硕大的眼睛和可笑的松软鼻子;她裹了一身黑衣,整个人软软的,有趣极了;她也在哭,哭声很特别,跟母亲的哭声呼应得恰到好处,她浑身颤抖着把我往父亲那边推去;我奋力挣扎着躲在她身后,感到既害怕又难为情。

我还从未见识过一帮大人哭,也闹不明白外祖母说了好几次的那番话是什么意思:

“去跟爸爸告别吧,你可再也见不着他了,乖孩子……他死了,还不到年纪,还没到寿数……”

我得了一场大病,刚刚才下得了地;病中?——?这件事我记得十分清楚?——?父亲曾快活地照料过我,后来他就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外祖母这个奇怪的人。

“你打哪儿走来的?”我问她。

她回答:

“打上边,下头……尼日尼[1]来,可不是走路来的,是坐船来的!水上没法走人,小傻瓜!”

这话很好笑,叫人闹不大明白:我家上边,住着几个染了头发的大胡子波斯人;下面住着个黄皮肤的卡尔梅克老头儿,是贩羊皮的。要是顺着楼梯往下,可以骑扶手滑下去,要是摔下来了呢,也可以翻着跟头滚下去?——?这我清楚得很。关水什么事儿呢?都搞错啦,都乱套啦。

“我怎么是小傻瓜呢?”

“因为你多嘴多舌!”她一边笑着说道。

她讲起话来既温存,又快活,有条有理。从第一天起,我就跟她成了朋友,而眼下,我希望她赶紧领我离开这间屋子。

母亲的样子让我感到压抑;她的泪水跟哀嚎在我心中引发了一种全新的、不安的感受。我第一次看到她这副模样?——?她向来严肃,话也不多;她总是干干净净的,强壮且高大得跟一匹马似的。她有着坚硬的身板和力道十足的双手。可是眼下,她浑身浮肿,衣衫不整,叫人有些心生不快。她身上穿的全都给扯破了;她曾经精心梳理的头发,像戴在头上一顶亮亮的大帽子,可如今披散在她裸露的肩头,垂到她的脸上,有一半编成了辫子,在来回的摇摆中,扫到父亲那张熟睡的脸上。我已经在屋里站了许久,可她瞧也不瞧我一眼,只顾着为父亲把头发梳了又梳,一个劲地号啕,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几个穿着黑衣裳的乡下人和一名警察从门外往里面张望。警察怒气冲冲地吼了一句:

“赶快收拾,抬走!”

那扇窗户用一块黑披肩遮着;就在这时,披肩像船帆似的,给吹得鼓了起来。曾有一次,父亲带我去划帆船,突然天空一声炸雷响起,父亲笑了起来,用膝头紧紧夹住我,喊道:

“没事儿,别怕,洋葱头!”

就在这时,母亲吃力地从地板上挺身起来,不过即刻又坐了下去,她朝后仰,头发铺散在地板上。她两眼紧闭,苍白的面孔变得铁青,也像父亲一般龇着牙,用可怕的声音说道:

“关门……阿列克谢,出去!”

外祖母推开我,跑到门口,高喊道:

“亲人们呐,不要怕,别靠过来了,看在基督的份上,都离开吧!这不是霍乱,是要生产了,老天爷,行行好吧!”

我躲进了箱子后面的昏暗角落里,从那儿望着母亲在地板上呻吟,打滚,咬牙切齿,外祖母在她身边爬来爬去,温存而快活地说:

“为了圣父和圣子,瓦留莎,忍一下!圣母保佑……”

我吓坏了;她们在父亲身侧的地板上折腾,连哼唧带喊叫,甚至碰到他,可他纹丝不动,仿佛还笑了。这副情景持续了很久?——?地板上的折腾;母亲好几次站起来又倒下去;外祖母像一只又黑又软的大皮球,打着滚出了屋子;然后,在黑暗中,骤然响起了婴儿的啼哭。

“感谢上帝!”外祖母说道,“是个男孩!”

说罢她点起蜡烛。

我想必是在角落里睡着了,因为后面的事就一点儿都记不得了。

我记忆里的第二个印象,是个雨天,坟场荒凉的角落。我站在湿滑的黏土土丘上,望着父亲的棺材放入墓坑;坑底有不少积水,还有几只青蛙?——?其中两只已经爬到了黄黄的棺盖上。

坟墓边上,站着我、外祖母、一名浑身湿透的警察跟两个手持铁锹、神色愠怒的乡下人。温热的雨水如同细小的玻璃珠子,洒落在每个人的身上。

“埋吧!”警察走到一旁,说道。

外祖母将脸埋在头巾的一角里,哭了起来。两个乡下人弯下身子,急匆匆地开始往墓坑里铲土,泥土砸得积水吧唧作响;那两只青蛙从棺材上跳下去,开始往墓坑壁上爬,可是土块却将它们打落进了坑底。

“走吧,廖尼亚!”外祖母抓住我的肩膀说道。我挣开了她的手,我不想离开。

“你真是的,上帝啊!”外祖母埋怨道,也不知说的是我还是上帝。她低垂着头,默默地伫立了很久;墓都已经填平了,可她依旧站在那里。

两个乡下人使劲地用铁锹拍打地面;一阵风袭来,把雨驱散了。外祖母牵着我的手,在许许多多发黑的十字架间穿行,朝远处的教堂走去。

“你怎么不哭呢?”走出围墙的时候,她问,“该哭一场才是!”

“我不想哭。”我说。

“噢,既然不想哭,那就不哭。”她悄声说道。

一直很奇怪:我很少哭,哭也仅仅是因为受了委屈,而不是因为疼。我一哭,父亲就笑话我,母亲则会喝斥说:

“不许哭!”

之后,我们乘上马车,走在一条宽阔却十分肮脏的街道上。街道两旁都是暗红色的房子。我问外祖母:

“那两只青蛙还能爬出来吗?”

“不,爬不出来了,”她回答,“但愿上帝保佑它们!”

不管是父亲还是母亲,都从来不会这么频繁而热忱地念起上帝的名字。

几天后,我、外祖母和母亲登上一艘轮船,坐进了小小的船舱;我那刚出生的小弟弟马克西姆死了,他躺在角落里的一张桌子上,身上包着白布,外面缠着红带子。

我坐在一堆包袱和箱子上面,透过如马眼睛般又圆又鼓的舷窗向外望去;湿漉漉的窗户外头,浑浊的水泛着泡沫,奔流不息,不时一跃,舔到了窗玻璃。我不由跳了下来。

“别怕。”外祖母说着,用那双柔软的手轻轻将我抱起,重新放回到包袱上。

水面之上,是灰蒙蒙的湿雾;一方黑色的土地在远处显现,接着便再次消失于水中和雾中了。周围的一切都在颠簸。惟有母亲,两手枕在脑后,倚着船壁僵直站立着,一动不动。她面孔阴郁、木然,像个瞎子一样紧闭起两眼,自始至终都沉默不语,她全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连穿在身上的衣服都令我感到陌生。

外祖母不止一次轻声对她说道:

“瓦里娅,你得吃点儿什么,少吃点儿,好吗?”

她依旧沉默着,一动不动。

外祖母和我说话时,总是喃喃低语,和母亲说话就要大声些,不过多少带着点小心和胆怯,话也非常少。我觉得,她是怕母亲。明白了这件事,我对外祖母愈发亲近了。

“萨拉托夫,”母亲冷不丁生气地高声说道,“那个水手呢?”

就连她说的话都这么奇怪,叫人摸不着头脑:萨拉托夫?水手?

一个宽身子、白头发的人走了进来,他穿着一身蓝衣服,端着一个小匣子。外祖母接过小匣子,把小弟弟的尸体放了进去,盛好后,她伸出胳膊托着小匣子朝门口走去,可她太胖了,只有侧着身子才能挤过窄小的舱门。她走到门前,滑稽地收住了脚步,不知如何是好。

“瞧您,妈妈!”母亲喊了一声,从她手上夺过棺材,接着,她们二人便一齐消失了,只有我留在舱里,上下打量着那个穿蓝衣服的男人。

“怎么,小弟弟过世啦?”他俯下身子对我说。

“你是谁?”

“是个水手。”

“那萨拉托夫是谁?”

“是座城市。快看窗外,那就是了!”

窗外,陆地在移动,黑色、陡峭,地面上雾气腾腾的,像是刚从大圆面包上切下来的一大块儿。

“外婆哪儿去了?”

“埋外孙去了。”

“要把他埋进土里吗?”

“不然的话埋哪儿呢?”

我给水手讲了埋葬父亲时被活埋的那两只青蛙。他张开双臂抱起我,紧搂着亲了亲。

“唉,小弟弟,你还什么都不懂呢!”他说,“用不着可怜青蛙,上帝会保佑它们的!可怜可怜你的母亲吧,瞧她被痛苦折磨成什么样子了!”

汽笛在我们头顶上呜呜响起。我已经知道这是轮船在叫,并不害怕,可那个水手急匆匆地放下了我,拔腿就往外跑,边跑边说:

“得跑起来!”

于是我也想跑出去。我来到舱门外,昏暗而狭窄的夹道上空荡荡的。离门不远的地方,楼梯台阶上的镶铜闪闪发亮。我朝上望去,就看见好些拎着背包和包袱的人。显然,大家都要下船,那么我也该下去了。

可是,正当我随着一帮男人靠近了船舷,走到踏板跟前的时候,大家都冲着我喊了起来:

“这是谁家的孩子?你是谁家的?”

“我不知道。”

有好长时间,人们推我、晃我、摸我。终于那个白头发的水手出现了,他抱起我,解释说:

“他是从阿斯特拉罕来的,从舱里跑出来了……”

他一路跑着把我送回舱里,丢在包袱堆上,伸出一根手指头吓唬我道:

“再乱跑看我怎么收拾你!”

头顶上的喧闹声渐渐平息下来,轮船也已停止了颤动,不再在水面上卜卜作响。船舱窗户外挡着一堵湿乎乎的墙,舱里变得又暗又闷,包袱好像都膨胀了,挤着我,一切都糟透了。或许,我会永远这样一个人被留在空空的船上吧?

我走到舱门跟前。门开不开,铜把手拧不动。我抓起盛有牛奶的瓶子,使出全部力气朝门把手砸去。瓶子碎了,牛奶洒得我两条腿上都是,又顺着流进了靴子里。

我为失败感到伤心,躺在包袱上,低声哭了起来。哭着哭着,我噙着眼泪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轮船又颤动着卜卜直响,舷窗明亮得像颗小太阳。外祖母坐在我身边,一边梳头,一边皱着眉头自顾自叨念着什么。她的头发多得出奇,密密地盖住了她的肩膀、胸脯、膝盖,一直拖到地上,黑油油的,泛着蓝光。她用一只手把头发从地上揽起,悬在空中,费力地将那把稀齿的木梳插进厚厚的发绺里;她嘴唇歪斜,黑眼睛里流露出忿忿的神色;一张脸在满头浓发的衬托下显得小巧又好笑。

今天的她看上去很凶,不过当我问起她的头发为什么这么长,她仍用昨天那样温暖柔和的嗓音说道:

“想必,这是上帝给的惩罚,他说:去梳这些该死的头发吧!年轻的时候,这把鬃毛可是我拿来炫耀的,老了我就得诅咒它了!你睡吧!天还早呢?——?太阳才刚刚从夜里爬起来呢……”

“我不想睡了!”

“好,不想睡就不睡了,”她同意了,一面编着辫子,一面往沙发上望了望,母亲仰躺在那儿,身子笔挺,像根绷直的弦。“昨天你是怎么把牛奶瓶给打碎的?小声告诉我!”

她讲起话来好像在唱歌,动听的音符轻而易举便在我的记忆中留下了烙印,宛若刚开的鲜花那样温柔、明艳、芬芳。当她微笑时,她那对如樱桃般漆黑的眸子就会睁得大大的,闪现出一种难以表达的快活的光泽。她快活地露出自己雪白而密实的牙齿,尽管黑黑的面颊上有了许多褶皱,可整张脸看上去依旧年轻而具光泽。要说这张面孔上有什么败笔,就要数那鼻孔大张的松软鼻子跟红鼻头了。她从一个镶了银的黑色鼻烟壶里嗅鼻烟,全身穿着黑衣裳,但那不熄的、快乐而温暖的光辉,却透过她的双眼,从她身体里散发出来。她的后背几乎弯成驼子,还很胖,可行动起来却像只大猫一样轻快而灵活?——?并且也有着这类动物一般的柔软、温和。

在她到来以前,我仿佛一直躲在黑暗中睡觉,但是她出现了,一下子唤醒了我,领我走入光明,并且把我周围的一切事物都串连到一根延续不断的丝线上,织成了五彩缤纷的花边,她立刻成了我一生的朋友和最知心的人儿,成了我最了解、最珍爱的人儿?——?是她那对于世界无私的爱充实了我的心灵,让我在面对生活艰辛时充满坚强的力量。

四十年前,轮船航行迟缓,我们坐了许多天才到尼日尼。我还能清晰地回忆起最初那几日是多么美好。

天气变得晴好,我和外祖母从早到晚都在甲板上待着。在纯净的天空底下,秋天将伏尔加河两岸镀上了一层金,河水则是缝在上面的绸缎。亮红色的轮船逆流而上,轮桨不慌不忙地、慵懒而响亮地拍打着灰蓝色的河水,船尾用长长的曳索拖着一条驳船。驳船是灰色的,很像一只西瓜虫。太阳在伏尔加河上空悄悄移动;周遭的一切每时每刻都是崭新的,处于变幻之中;翠绿的山峦宛若大地那华贵衣袍上的美丽衣褶;河岸上伫立着的城市和村庄,远远望去就像一块块的甜点;金黄色的秋叶漂浮在水面上。

“你瞧,多漂亮啊!”外祖母一个劲地说着,从船的这边跑到另一边,她兴奋不已,高兴得大张着双眼。

她常常只顾望着河岸出神,忘记了我的存在:她站在甲板一侧,两手抱胸,面露微笑,一声不吭,眼里噙满泪水。我扯了扯她的印花黑裙子。

“啊?”她一个激灵,“我好像是打了个盹,还做梦了。”

“那你为什么哭呢?”

“亲爱的宝贝,我哭是因为我太快乐了!”

“这个么,亲爱的,是因为高兴,也是为着年老,”她微笑着说道,“要知道,我已经老了,我已经活过去六十个春秋了。”

她嗅了嗅鼻烟,开始给我讲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有侠盗,有圣人,还有各式野兽和妖魔鬼怪。

她讲故事的声音轻轻的,神秘兮兮,她俯下身子将脸孔凑近我,一对大眼珠向我的眼里望,仿佛正往我的心里灌输一种令人振奋的力量。她讲起话来跟唱歌似的,并且越讲越动听,讲得头头是道。听她讲话叫人有种说不出的舒坦。我边听边央求她:

“再讲一个!”

“那就再讲一个。有个老家神[2]坐在灶台底下,他叫面条儿扎了脚心,哼哼唧唧地直叫唤:‘哎哟,小耗子们啊,疼啊,哎呦,小耗子们啊,我受不了啦!’”

说着,外祖母抬起一只脚,两手握住,在空中晃来晃去,还滑稽地皱起了脸,仿佛她自己正在受苦。

周围已经站了一圈的水手?——?都是些蓄着胡子的和气的男人?——?他们边听边笑,直夸外祖母讲得好,也请求说:

“哎呀,老太太,再讲一个吧!”

然后他们纷纷说道:

“走,跟我们一道去吃晚饭!”

吃晚饭时,他们招待外祖母喝伏特加酒,请我吃了西瓜和香瓜;这件事是私下里做的,因为船上有一个人总是不让大家吃水果,他会把水果抢走扔到河里去。他的穿戴像个警察:制服上钉着铜扣,人总是醉醺醺的;人们都避开他。

母亲很少上甲板,总是躲开我们,躲得远远的。母亲始终沉默。她的身材高大而挺拔,面孔阴沉铁青,漂亮的发辫如一顶庄重的王冠盘在头上?——?她坚强,浑身充满力量。可我如今回忆起她,似乎总是隔着一层雾或是稀薄的云;她那对跟外祖母一样的灰色大眼睛,就从这层云雾里远远地、冷漠地观望。

有一次,她严厉地说:

“人家笑您呢,妈妈!”

“管他们的呢!”外祖母毫不在意地回答,“就让他们笑好了,叫他们笑个痛快!”

我记得外祖母一望见尼日尼就高兴得跟个小孩子似的。她拉着我的手,把我推到船舷旁边,高声嚷道:

“你瞧,你瞧,多好看啊!老天爷,那就是它,尼日尼!瞧瞧它吧,简直是神仙住的地方!那些教堂,你瞧啊,就跟飞在空中似的!”

她向母亲央求着,几乎要哭出来了:

“瓦留莎,你倒是看看吧,啊?你怕是都忘了吧?高兴高兴吧!”

母亲愁苦地笑了笑。

轮船在正对这座美丽的城市的河道中央停泊下来。河道里船只挤得满满当当,上百根桅杆直直插进天空。一艘满载着人的大船朝轮船驶了过来。钩竿咬住放下来的梯子,大船上的人们开始一个挨着一个登上甲板。飞快地走在最前头的,是一个小个子的干瘦老头儿,他穿了件黑色长衣,胡子红得发光,长着鹰钩鼻和一对绿莹莹的小眼睛。

“爸爸!”母亲深沉而响亮地大喊一声,扑进了他的怀里。他搂住母亲的头,赶忙用通红的双手去抚摸她的面颊,尖声叫道:

“怎么啦,傻孩子?噢!这就好……哎,你们啊……”

外祖母则忙得像个旋转的陀螺,一眨眼就和所有的人都拥抱并亲吻过了;她把我推到大家面前,匆匆说道:

“赶紧的!这是米哈伊尔舅舅,这是雅科夫舅舅……纳塔里娅舅妈,这是两位表哥,都叫萨沙,表姐卡捷琳娜,咱们的一家子都在这儿了,人可真不少吧!”

外祖父问她:

“身体可好啊,老妈妈?”

他们互吻了三下。

外祖父把我从挤作一团的人堆里拉出来,按着我的脑袋问:

“你是什么人啊?”

“我从阿斯特拉罕来,是从船舱里跑出来的……”

“他在说什么呢?”外祖父问母亲,没等她回话就推开了我,说道:

“颧骨跟他爸的一个样……下船吧!”

到了岸上,我们一群人沿着斜坡往上走,斜坡上铺砌有大块儿的鹅卵石,两侧高高的陡坡上,长满了倒伏的枯草。

外祖父和我母亲走在大家前面。他的个头刚能接近母亲的肩膀,步子迈得又碎又快,而她则仿佛是在空中,总打高处俯视着他。默默地走在他们身后的是两位舅舅:米哈伊尔舅舅的黑头发打理得整整齐齐,他像外祖父一样干瘦;雅科夫舅舅的头发是浅黄色的,打着卷儿;还有几个衣着鲜亮的胖女人和六个孩子,他们都比我大,都安安静静。我、外祖母以及小舅妈纳塔里娅走在一起。这位舅妈脸色苍白,蓝眼睛,挺着个大肚子,她常常要停下来,气喘吁吁地低声说一句:

“哎哟,我走不动了!”

“他们干嘛要惊动孕妇!”外祖母生气地埋怨道,“一家子蠢货!”

不论是大人还是小孩,我谁都不喜欢,在他们当中,我觉得自己是个陌生人,甚至连外祖母都有点减弱了光芒,变得遥远了。

尤其不喜欢的人是外祖父,我一下子就从他身上嗅出了敌意,并且对他产生了一种格外的关注和提心吊胆的好奇心。

我们走向坡道尽头。靠近坡顶右侧斜坡,大街的起头,有一座低矮的平房,外墙涂着脏兮兮的粉红油漆,房檐低垂,窗户往外鼓着。从外面看,我觉得这房子很大,可是里面呢,却给隔成了许多半明半暗的小房间,拥挤不堪?——?像是在临靠码头前的轮船里似的,到处都有怒气冲冲的人在穿来穿去;孩子们则像一群偷食儿的麻雀般上蹿下跳,整个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从未闻到过的刺鼻气味。

我来到院子里。这个院子同样叫人不愉快:整个院子都被湿答答的布给挂满了,地上到处都摆放着大桶,里面盛着五颜六色的浓稠的浆水。桶里面也泡着布。在院子角落一间低矮、快要塌了的屋子里,柴火在炉中烧得正旺,什么东西煮开了锅,咕嘟咕嘟响着,不知从哪里传来一个人的声音,这人正高声念着些奇怪的词儿:

“……紫檀?——?品红?——?明矾……”?

[1]即尼日尼诺夫哥罗德城,又译下诺夫哥罗德城,曾更名为高尔基市,简称尼日尼(Нижне)。“нижне”是“下面”的意思。

[2]俄罗斯民间信仰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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