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英弗吉尼亚伍尔夫著张羽佳译最新章节-免费小说-全文免费阅读-英弗吉尼亚伍尔夫著张羽佳译作品-小说大全-七猫免费小说-七猫中文网

第十九章
书名: 到灯塔去 作者: (英)弗吉尼亚·伍尔夫著;张羽佳译 本章字数: 4465 更新时间: 2024-01-04 14:28:12

当然,她走进房间时对自己说,她必须到这里来取她想要的东西。首先,她想坐在一盏特定的灯下面的一把特定的椅子上。但是她还想要更多的东西,虽然她不知道、也想不出她想要的是什么。她看着她的丈夫(拿起她的袜子开始织了起来),发现他并不想被人打扰——这十分明显。他正在读些什么,内容让他深受感动。他似笑非笑,这让她知道他在控制自己的情绪。他把书一页一页地往后翻。他照着书表演——也许他把自己当成书中的那个人物。她想知道那是什么书。哦,她看见的是老沃尔特爵士的一本书,她调整了一下灯罩,让光线落在她织的东西上。因为查尔斯·坦斯利一直说(她抬起头来,仿佛期待听到上面地板上传来书本跌落的声响),一直说人们不再读司各特的书了。然后她丈夫想:他们将会这么说我的;于是他才来这里,找了一本那种小说。如果他得出的结论是,查尔斯·坦斯利所说的“是正确的”,他就会接受对于司各特的评价。(她看得出来,他在阅读的时候,同时也在权衡、考虑和比较。)但轮到他自己就做不到了。他总是为自己感到不安。这让她感到困扰。他总在为自己的书担心——会有人读我的书吗?它们算是优秀的作品吗?我为什么不能写得更好?人们对我的评价又如何?她不喜欢这样想他,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已经猜到他为何会在吃饭时,在他们谈论起作家名声和作品的不朽时,突然变得暴躁,她好奇孩子们是不是在嘲笑这一点,她扯了扯袜子,嘴唇和前额上显现出用钢铁工具雕刻出来的优美纹路,而她像一棵纹丝不动的大树,之前一直在摇晃颤抖,可现在,当微风变缓时,树叶一片片地安静下来。

无所谓,这一切都无所谓,她想。一位伟大的男人、一本伟大的书、名誉——谁又能分辨出来呢?她对此一窍不通。但这是他对待自己的方式,他的真实性——比如说,在用晚餐的时候,她曾本能地想到:如果他能开口就好了!她彻底信任他。而在抛开这一切想法之后,在她潜水时,一会儿碰到水草,一会儿碰到稻草,一会儿碰到泡泡,当她沉得更深的时候,她再次感受到了刚才其他人在大厅里谈话时她产生的感觉:我想要某个东西——我来就是为了拿到那个东西,然后她闭上双眼越沉越深,也不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她等了一会儿,一边织着毛线一边想弄清楚,她脑海中慢慢浮现出他们在吃饭时说过的话,“月季绽放/还有黄色蜜蜂嗡嗡”,[29]这些词句开始在她脑海里有节奏地来回荡漾起来,在它们荡漾的时候,这些词句就像是一盏盏带着灯罩的小灯,有红色的,有蓝色的,还有黄色的,在她漆黑的脑海中亮起来,似乎要离开它们的电线杆,飞到高空中,纵横交错飞舞,或者是大声呼喊,让声音回荡于空中;于是她转过身去,在身旁的桌子上摸索着找了一本书。

我们过去和未来的生活之中

满目所见

皆是繁枝茂林与新老树叶的交替

她一边在嘴中呢喃,一边把毛衣针扎进袜子里。然后她打开书,开始随意读了起来,而她这么做的时候,觉得自己一会儿在往后爬,一会儿在往上爬,从环绕在她头顶的花瓣之中往上爬,挤出一条路来,所以她只知道这是白色的,或者这是红色的。起初她根本不知道这些诗句的意思。

掌舵,疲惫的水手们,将你们如添羽翼的松木之舟驶向这里[30]

她一边读,一边翻动着书页,摆动着身体,曲折前行,从一行诗读到另一行诗,就像从一根树枝爬上另一根树枝,从一朵红白相间的花跳到另一朵花上一样,直到一声轻响把她惊醒——丈夫拍自己大腿的声音。他们的目光交汇了片刻;但是他们并不想和彼此说话。他们无话可说,尽管如此,可似乎还是有什么东西从他传达到她那里去了。她心里知道,是生活,是生活的力量,是那巨大幽默,使他拍了拍自己的大腿。他似乎在说:别打扰我,什么也别说;就坐在那里吧。然后他继续读书。他的嘴唇在抽搐。它使他感到满足。它给他勇气。他把晚上的小摩擦和挖苦忘得一干二净;忘记了人们没完没了地吃喝时他却要坐着一动也不动,是多么地让他感到厌烦;忘记了他对他的妻子如此暴躁;忘记了他们对他的著作只字不提——就好像他的作品根本不存在时,他是多么地暴躁和介意。但是现在,他觉得,谁他妈的到达了Z都无所谓(如果思想进程就像字母一样从A排到Z的话)。总有人会到达的——如果不是他,那就是别人。司各特的力量和理智,他对直截了当的简单事物的感情,这些渔夫,还有那个住在默克尔贝克特木屋里的可怜疯老头,所有这一切都使他感到如此有活力,仿佛从某种事物中解脱出来,让他体会到振奋和胜利的感觉,而且忍不住热泪盈眶。他把书举高了一点遮住自己的脸,让眼泪尽情坠落,然后左右摇晃着脑袋,完全忘乎所以(但是他并没有忘记对以下几个问题的反思:关于道德问题、法国小说、英国小说,还有司各特的表达虽然受到了局限,可是他的观点或许和别的观点一样真实),他沉浸在可怜的斯蒂尼淹死的悲剧、默克尔贝克特的伤痛(那是司各特的巅峰),以及这本书给他带来的惊人喜悦和活力感受之中,完全忘记了自己的烦恼和失败。

好吧,他看完这一章的时候心想,让他们改进去吧。他觉得自己一直在和什么人争论,而且已经占了上风。无论他们可能会说些什么,他们都无法改得更好;而他自己的地位也更加稳固。那些情人是胡扯,他想着,又把这一切都记在心里。那是胡扯、那是一流的,他思考着,把一个个情节排放在一起。但他必须重新读一次。他记不住整个故事的轮廓。他必须暂时保留他的评价。于是他回到另一个想法上——如果年轻人不喜欢这种小说,他们自然也不会喜欢他的作品。拉姆塞先生想,他不应该抱怨的,他试图克制自己向妻子抱怨年轻人不欣赏他的欲望。但是他下定了决心;他不会再打扰她。此时,他看着她读书。她读书的时候看上去很平静。他喜欢想着所有人已经离开了,只剩下他和她两人独处。他想,人生的全部意义不仅仅在于和一个女人上床,然后他的思绪回到司各特和巴尔扎克,回到英国小说和法国小说中去。

拉姆塞夫人抬起头来,像一个在浅睡之中的人,似乎在说,如果他想让她醒过来,她会醒的,她真的会醒的,但如果不需要她这么做的话,或许她可以继续睡下去?就多睡一会儿,只是再多睡一小会儿就好。她正在攀爬那些枝干,一会儿走到这边,一会儿走到那边,摸摸这朵花,碰碰那朵花。

“也不要赞美玫瑰的一片深红,[31]”她吟诵起这句诗,她觉得自己在阅读的时候,开始向上攀登,登上了山顶,登上了顶峰。这是多么令人满足!多么宁静!一天中所有零散的琐事都被吸在这块磁铁上;她感到心旷神怡,神清气爽。然后,突然之间,它完整地出现在那里;她把它捧在手里,美丽又合理、清晰又完整,这是从生活之中提炼出的精髓,此刻她把它完美地握在手中——那首《十四行诗》。

但她渐渐意识到丈夫在看着她。他脸上的微笑带着一丝取笑的意味,仿佛在微微地嘲笑她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睡着了,但同时他又在想:继续读下去。他想,你现在看起来不悲伤了。他想知道她在读什么,他夸大了她的无知和单纯,因为他喜欢认为她并不聪明、完全不了解书本上的知识。他不知道她是否能够理解自己正在阅读的内容。也许她不懂,他想。她美得惊人。她的容貌(如果有这个可能的话),在他看来,似乎越变越美。

然而似乎寒冬依旧,可你早已离开

我与这花丛嬉戏,犹如与你倩影相伴[32]

她读完了。

“怎么了?”她说着,目光离开了书本,抬起头看着他,恍惚地回应着他的微笑。

我与这花丛嬉戏,犹如与你倩影相伴

她呢喃着把书放在桌上。

她拿起毛线,好奇自从上次单独见到他之后,都发生了些什么。她记得为晚餐挑选服装,看到了窗外的月亮;安德鲁在晚餐的时候把盘子端得太高;因为威廉说的话而感到沮丧;树上的鸟儿;楼梯平台上的沙发;醒着的孩子们;查尔斯·坦斯利的书掉下来把孩子吵醒——噢,不,这是她胡编的;还有保罗用一个软皮套子装他的怀表。她应该告诉他哪一件事?

“他俩订婚了,”她边说边继续织了起来,“保罗和明塔。”

“我也猜到了。”他说。这件事没什么可说的。她的思绪还在上下起伏,随着诗歌上下起伏;读完斯蒂尼的葬礼后,他仍然觉得精力充沛、坦荡直率。他们安静地坐着,她意识到自己想要他说些什么。

什么都行,什么都行,她一边想一边继续织着袜子。说点什么都行。

“能嫁给一个用软皮袋子装怀表的人多好啊。”她说,因为这是属于他俩之间的玩笑。

他嗤之以鼻。他对这门婚事的感觉和他一贯以来对任何婚事的感觉一样;那个年轻人配不上这个女孩。她脑中慢慢地出现了一个疑问,那人们为什么想要结婚呢?事物的价值和意义是什么?(现在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诚的。)请说点什么吧,她想着,只希望听到他的声音。因为她觉得,那个阴影,那个笼罩着他们的阴影又开始朝他们逼近。说点什么吧,她恳求道,她看着他,仿佛在向他求救。

他默不作声,来回摆动着表链上的指南针,想着司各特和巴尔扎克的小说。但是,因为他们不由自主地凑在一起,肩并肩靠得很近,透过他们亲密关系中朦胧的墙壁,她能感觉到,他的思想就像一只高举的手,在她的思想上投下阴影;而由于现在她的想法正朝着他不喜欢的方向转变——朝着他称为“悲观”的方向转变,他开始变得坐立不安,虽然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举起手伸到额头前面,扭动着一撮头发,然后再把它放开。

“你今晚织不完那只袜子的。”他指着她的袜子说。这就是她想要的——他用严厉的声音责备她。如果他说悲观是错误的,那它可能就是错误的,她想着;那段婚姻会没事的。

“是的,”她一边说一边把袜子放在膝盖上抚平,“我今晚织不完。”

然后要怎样?因为她觉得他还在看她,但他的眼神已经有所改变。他想要什么——想要那个她总觉得很难给予他的东西;他想让她对他说,她爱他。而那个,不,她做不到。比起她,他要更善于言辞。他能说出的话——她永远也说不出口。自然而然地,这些话总是由他说,然后出于某种原因,他会突然感到介怀,并会责备她。他管她叫无情的女人;她从未对他说过她爱他。但并不是说她不爱他——并非如此。只是她永远说不出她内心的感受。(她只会问:)他的外套上没有面包屑吗?没有什么能为他做的吗?她站起身来,手里拿着红棕色的长袜,站在窗前,一方面是想转身避开他,一方面是因为她想起它通常有多么美丽——那夜晚的大海。但她知道,在她转身的时候,他也把头转了过来;他正在看着她。她知道他此刻正在想:你比以往都更美。而她也觉得自己很美。难道你就不能对我说一次你爱我吗?他一定是在想那个,因为刚才受到了明塔还有他的著作的刺激,但他现在已经清醒过来了,今天就要结束了,他们关于是否要到灯塔去的争执也要结束了。但是她做不到,她说不出来。她知道他在注视着她,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过身,手里拿着袜子,看着他。她看着他,笑了起来,因为虽然她一个字也没说,他知道,他当然知道,她是爱他的。他无法否认这一点。她微笑着望向窗外说(自己在心里想着: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能比得上这种幸福了)——

“是的,你说得对。明天会下雨的。你们去不了了。”然后她微笑着看着他。因为她再次取得了胜利。她没有说出那句话:但他知道。

[29]引自查尔斯·艾尔顿的诗歌《卢瑞安娜·卢瑞丽》。

[30]节选自威廉·布朗(1590—1645)的诗歌《塞壬之歌》。

[31]出自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第九十八首。

[32]出自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第九十八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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