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英弗吉尼亚伍尔夫著张羽佳译最新章节-免费小说-全文免费阅读-英弗吉尼亚伍尔夫著张羽佳译作品-小说大全-七猫免费小说-七猫中文网
第十章
书名: 到灯塔去 作者: (英)弗吉尼亚·伍尔夫著;张羽佳译 本章字数: 5252 更新时间: 2024-01-04 14:28:12
凯敏跑过来的时候差点撞上画架;她才不会为了班克斯先生和莉丽·布雷斯克停下脚步;虽然班克斯先生(他本来自己也很想要个女儿)向她伸出了手;她不会为了自己的父亲停下脚步,她也和父亲擦肩而过;她也不会为了她的母亲停下脚步,她冲过去的时候,母亲在喊:“凯敏!你过来一下!”她飞快地冲过去,就像一只鸟,就像一颗子弹,就像一支弓箭,是什么欲望在驱使着她?是谁射出了那颗子弹?那支弓箭又将射向何方?谁又能知道呢?是什么,是什么?拉姆塞夫人看着她女儿,内心寻思着。也许是一个幻象——一个贝壳、一辆独轮车、树篱外遥远的一个童话王国;或者只是速度给她带来的荣耀;没人知道。但是,在拉姆塞夫人又喊了一声“凯敏”后,那枚子弹在发射的途中跌落下来,凯敏慢慢走回母亲的身边,还顺手摘了一片叶子。
拉姆塞夫人很好奇她女儿到底在做着什么梦,她见凯敏站在那里时,全神贯注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不得不把自己的话又重复了一次——去问米尔德丽德,看看安德鲁、道尔小姐和瑞雷先生是否已经回来了?——这些话就像掉进井里一样,这些话是如此扭曲,如果那口井里的水是清澈的,就算它们在下坠的过程中,人们也能看到它们在翻来覆去,天知道会在孩子心中留下怎样的印记。凯敏能给厨子带去怎样的口信?拉姆塞夫人心里并不确定。没有其他选择,只有耐心等待,听着厨房里那个面色红润的老妇人喝着盘子里的汤,拉姆塞夫人最后才能激起凯敏鹦鹉学舌的本能,让她准确地记住米尔德丽德说的话,如果你耐心地等,她能够以一种毫无起伏的音调把那句话说出来。凯敏的重心从一只脚换到另一只脚,她重复着这些词句:“不,他们还没有回来,而我已经告诉爱伦把茶点撤掉。”
那么,明塔·道尔和保罗·瑞雷还没回来。拉姆塞夫人想,那只可能意味着一件事。她肯定答应他了,或者她肯定是拒绝了他。在午餐后外出散步,就算安德鲁和他们在一起——还能意味着什么?除非是她做出正确的决定,接受了那个好小伙,拉姆塞夫人想(而她非常、非常地喜欢明塔),他或许并非很有才华,但是,拉姆塞夫人琢磨着(意识到詹姆斯在拉她,想让她继续大声朗读《渔夫和他的妻子》),自己心里对呆子的喜爱绝对远远超过那些会写论文的聪明人,譬如说查尔斯·坦斯利。无论如何,不管她接受与否,事情肯定已经发生了。
但她继续读:“第二天一早,妻子先醒过来,天蒙蒙亮,她从床上看到了美丽的乡村。她的丈夫还在伸着懒腰……”
但是明塔现在怎么能说她不接受他的求婚呢?既然她已经答应一整个下午单独和他在乡间漫步,就肯定不会拒绝的——因为安德鲁肯定跑去抓螃蟹了——但南希还有可能跟着他们。她试图回想起午饭后他们站在大厅门前的情景。他们站在那里,看着天空,想知道天气如何。她开口的一部分原因是想要掩盖他们的羞怯,另一部分原因是为了鼓励他们外出(因为她支持保罗),她说道:“好几英里内都没有一片云彩。”当时她就听到跟在他们后面走出来的小查尔斯·坦斯利在暗笑。但是她是故意这么说的。她在心里一个个回想当时在场的人,但她不确定南希在不在那里。
她继续念道:“‘啊,老婆,’那男人说,‘我们为什么要当国王呢?我不想当国王。’‘好吧,’妻子说,‘如果你不想当国王,我当;去找比目鱼,因为我要当国王。’”
“凯敏,进屋来,要不就出去。”她说。她知道凯敏只是被“比目鱼”这个词所吸引,没一会儿她就会变得不耐烦起来,然后像往常一样和詹姆斯吵架。凯敏一溜烟就跑了。拉姆塞夫人继续念故事,松了口气,因为她和詹姆斯兴趣接近,待在一起比较舒服。
“当他来到海边时,天空已经变成深灰色,海水从下往上翻滚,闻起来有腐臭的味道。然后他走过去,站在海边说:
‘比目鱼,海里的比目鱼,
我恳求你,快来我这里;
因为我的妻子伊莎贝尔,
和我的想法不一致。’
“‘那么她想要什么呢?’比目鱼问。”拉姆塞夫人想知道,他们现在到底在哪里呢?她一边读故事一边想,同时做这两件事对她来说轻而易举,因为《渔夫和他的妻子》就像是一个曲调轻柔的低音伴奏,时不时出乎意料地出现在曲子当中。而她什么时候才能知道结果呢?如果最后什么也没发生,她要严肃地和明塔谈一谈。因为她不能这样在乡村里到处闲逛,就算有南希跟着他们也不行(她又一次试图回想起他们走到路上的背影,想要数数有几个人,可是没能成功)。她要对明塔的父母——那只猫头鹰和拨火棍——负责。她在读故事的时候,给这两个人取的绰号钻进了脑袋里。猫头鹰和拨火棍——是的,如果他们听到,肯定会生气的——而他们肯定会听到,明塔住在拉姆塞夫人家,被看到了如何如何之类。“他在上议院的时候戴了顶假发,而她在楼梯前熟练地帮他戴上。”她重复了某次派对结束后编出来逗她丈夫的一句话,这句话又让她把他俩的形象从脑中捞了出来。我的天,我的天,拉姆塞夫人自言自语道,他们两夫妻是怎么生出这么一个不相称的女儿的?这个假小子明塔?她的长袜上老破着个洞。她家的女佣总是不停地用簸箕清理着鹦鹉洒在地上的沙子,家里的话题(或许有趣,但无论如何是非常有限的)几乎总是局限在那只鹦鹉的丰功伟绩上——在这样令人难以置信的环境下她是如何生存的?自然而然地,她请明塔来吃午饭、喝下午茶、吃晚饭,最后邀请明塔和他们一起来芬莱住,这些邀请让她和那只猫头鹰——也就是明塔的母亲——产生了一些摩擦,于是更多的拜访,更多的对话,更多的沙子。而事实上,到了最后,她所说的关于鹦鹉的谎言已经足够用一辈子了(那天晚上从派对回来之后,拉姆塞夫人就是这么对她丈夫说的)。无论如何,明塔来了……是的,她来了,拉姆塞夫人想着,她怀疑这个缠绕在心头的想法中有根刺,解开一看,她找到了这个:曾经有一个女人指责拉姆塞夫人“夺走了女儿对自己的喜爱”,而道尔夫人所说的某些话让她再次想起了那项指控。喜欢掌控别人、喜欢干涉别人、喜欢让别人按照她的意愿办事——这是对她的指控,而她觉得这指控实在是非常不公平。她看上去“就是那个样子”,她又有什么办法呢?没有人能指责她煞费苦心地想要给人留下好印象。她常常为自己的寒酸感到羞耻。她既不盛气凌人,也不专横跋扈。要说她对医院、下水道和牛奶场相关的事情盛气凌人倒是真的。她对这类事情的确很有激情,如果有机会,她会抓住人们的脖子,让他们看看清楚。整个岛上没有一间医院。这简直丢人。在伦敦,牛奶送到家门口的时候,已经被尘土染成棕色。这应该被定为违法行为。一个模范牛奶场和岛上的一间医院——这是她希望自己能做到的两件事。但是如何完成?在有这些孩子的情况下?等他们长大一点,那时候或者她会有更多的时间;等他们都开始上学的时候。
噢,但是她完全不想让詹姆斯长大一丁点儿!也不想凯敏长大。她希望这两个孩子能够永远保持现在的样子,邪恶的小魔鬼、快乐的小天使,永远也不要看到他们长成长脚怪物。没有什么能够弥补那样的损失。当她给詹姆斯读“那里还有很多士兵拿着鼓和军号”时,他的眼神变得黯淡起来,她想,为什么他们要长大成人、失去这一切呢?他是孩子当中最有天赋、最敏感的一个。但她认为,所有孩子的未来都充满希望。普鲁对待他人简直就是个完美的天使,而且有些时候,尤其是在晚上,她美得让人窒息。安德鲁——就连她丈夫也承认他数学的天赋非比寻常。而南希和罗杰,他俩现在都是野孩子,整天在乡间上蹿下跳。至于说罗丝,她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不过她的双手特别灵巧。如果他们玩比手画脚的猜谜游戏,罗丝会缝纫衣服;准备一切道具;她最喜欢布置桌子、摆弄花卉,布置一切。拉姆塞夫人并不喜欢贾斯伯射鸟的行径;但这只是一个阶段;他们都经历过这样的阶段。她把脸颊靠在詹姆斯的头上问道,他们为什么要成长得这么快?他们为什么要去学校呢?她想要身边一直都有个婴儿。怀中抱着婴儿的她是最幸福的。人们可能会说她专横跋扈,说她盛气凌人,说她颐指气使,就让他们说去吧;她不介意。她用嘴唇亲了亲詹姆斯的发丝,她想着,他永远也不会这么快乐了,但是她又突然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她记起自己的丈夫听到她这么说的时候有多生气。但是,这是事实。他们长大之后永远也不会比现在更快乐。一套十便士的茶具能让凯敏开心好几天。他们早上一醒来,她就听见他们在她头顶的地板上跺脚和吵闹。他们争先恐后地跑过走廊。然后门猛地一下就被打开了,他们蜂拥而至,就像玫瑰一样娇艳欲滴,眼睛瞪得老大,神清气爽,就仿佛吃完早餐跑进客厅这件事——他们人生中每天清晨都会发生的事——是一件让他们激动万分的事。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的事,一件接着一件,一整天下来,直到她上楼跟他们说晚安,发现他们躺在儿童小床上,就像小鸟一样,身边环绕着樱桃和覆盆子,还在编着故事,讲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一些他们白天听到的事情,或者是偶然在花园里看到的事。他们都有自己的小小宝藏……而她就这样走下楼对丈夫说,为什么他们要长大成人失去这一切?他们永远也不会这么快乐了。而他非常生气。为什么对人生要抱有如此悲观的态度?他说。这不合理。因为奇怪的是,尽管他忧郁绝望,但总的来说,他比她更快乐,比她更心怀希望;而她相信这是真的。他更少地接触人生的烦恼——或许这就是原因。他总有他的工作作为支柱。她并非像他指控的那样“悲观”。只是她想到生活——一小段时间出现在她眼前——她五十年的人生。它就摆在她眼前——生活。生活,她想着——但她并没有停止她的思考。她审视着生活,因为她对生活有一种清晰的感觉,某种真实的、私人的东西,她既无法与孩子分享,也无法与丈夫分享。她与生活之间进行着某种交易,她站在一侧,而生活在另一侧,她总是想抢占上风,而生活也同样想要战胜她;有时候,他们之间会进行谈判(她独自坐着的时候);在她记忆当中,有过一些大型的和解场面;但奇怪的是,在大多数情况下,她必须承认,她觉得这个被称作生活的东西是可怕的、充满敌意的,只要它有机可乘,就会扑面而来。还有永恒存在的问题:痛苦、死亡和贫穷。就连在这里都总会有女性死于癌症。但是她也曾对所有的孩子说过,你们都将经历这所有的苦难。她对八个孩子都无情地说过这些话(而修理花房屋顶的账单要五十英磅)。正因如此,她知道未来摆在他们面前的是什么——爱情、雄心壮志,以及孤独地生活在凄惨的地方——她常常有这样的感觉,为什么他们一定要长大成人、失去一切呢?然后她向生活挥舞着她的剑,对自己说,一派胡言!他们会非常快乐的。而此时她在这里促使明塔嫁给保罗·瑞雷,她反思着这一切,再次感到生活十分邪恶;因为无论她如何看待自己和生活之间的交易,她所经历的一切未必会发生在每个人身上(她自己也不愿明说),她被迫说人们必须结婚,人们必须养育小孩,她知道自己说得太快,对她来说几乎也像是一种逃避。
在这一点上她做错了吗?她问自己,回想了一下过去一两个星期内的行为,想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对明塔施加了压力让她下定决心,毕竟她才二十四岁。她感到不安。她不是嘲笑过这件事吗?难道她又忘了自己对人们的影响有多大?婚姻是需要具备——噢,各种各样的素质的(修理花房屋顶的费用需要五十英镑);有一点——她不必说出来——是至关重要的;她和丈夫之间拥有的那一点。他们之间有吗?
“然后他穿上裤子,发疯似的跑了出去。”她念道,“但是外面狂风怒吼,吹得他几乎站不住脚,树木和房屋都被刮倒了,大山在颤抖,岩石滚进大海之中,天空一团漆黑,电闪雷鸣。大海掀起黑色的巨浪,浪高得就像教堂的尖塔和高高的山峰,浪尖上翻滚着白色的泡沫。”
她翻了一页书,还有几行字这个故事就结束了,虽然已经过了睡觉的时间,她还是打算讲完这个故事。看着花园暗下来的光线,她知道已经很晚了,看上去愈发苍白的花朵和叶片上灰色的阴影串通起来,在她心头激起一丝丝忧虑。她一开始还想不出自己在担忧什么。然后她想起来——保罗、明塔,还有安德鲁还没回来。她再次在脑海中回忆起那一小群人站在大厅门前的露台上,站在那里抬头仰望着天空的样子。安德鲁带着他的渔网和篮子,这意味着他要去抓螃蟹和其他东西。这意味着他有可能要爬到外面的岩石上;他有可能被困在岩石上。或者在回家的时候,他们要排成一小列纵队一个个走在悬崖边的小路上,其中某个人有可能失足摔下悬崖。他有可能滚下山,摔得粉身碎骨。天色已经很暗了。
但她讲完这个故事的时候,声线没有表现出一丝变化,她合上书,补充说了最后几个字,仿佛那些内容是她自己编出来的,她看着詹姆斯的双眼:“而他们现在依然住在那里。”
“故事讲完了。”她说,而她从他的眼睛里看到,随着他对故事的兴趣逐渐消失,另一种东西取代了故事;某种引起他好奇的东西,它颜色苍白,就像是一道光的反射,立刻使他凝视着,惊叹起来。她转过身朝着海湾望去,就在那儿,毫无疑问,穿过波涛传来了灯塔的灯光,一开始先是有规则地闪了两下,然后是一道长而稳的光。灯塔亮起来了。
马上,他就会问她:“我们要到灯塔去吗?”而她不得不回答说:“不,明天不行,你父亲说明天去不了。”幸好,米尔德丽德进来找他们,忙乱的场面转移了他们的注意力。但在米尔德丽德把他抱出去的时候,詹姆斯不停地转身往后看,她可以肯定他在心里想着:我们明天不能到灯塔去了。而她想,他这辈子都会记着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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