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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我不可能只是仰望着你 作者: (美)保拉·麦克莱恩著;钟山雨译 本章字数: 3888 更新时间: 2024-01-03 15:22:05
马德里聚集着许多一流记者,也有些作家来此短期逗留,想参与到当下发生的一切中来。他们中一些人已经赫赫有名,一些将在日后成名,另外一些则永远默默无闻。大家都有话要说,而我则准备好洗耳恭听。
一到晚上,大家齐聚在格兰大街酒店,吃点儿糟透的食物,再撤退到奇科特——马德里这一片有几家拥挤异常的酒吧,奇科特是其中最好的。有时候我们也去盖洛酒吧,或者汤姆·戴尔默的房间,那是弗罗里达酒店最宽敞的房间之一。汤姆为《每日快报》写稿子,藏了不少上好的威士忌,还有个装巧克力的蓝罐子,一定是从家里带来的。我倒说不上对他有多少好感。他有着宽厚浑圆的肩膀,高声大笑起来时的声音像鬣狗一般,一喝多了脸就会变成暗红色。不过我喜欢他的巧克力,还有他留声机里常常传出的贝多芬。
金妮·考尔斯在为《赫斯特杂志》供稿,他们是倾向于国民军的,但在这儿没人为此指责她。这是她的工作。就在墨索里尼入侵阿比西尼亚前夕,她采访了他,文章写得聪颖客观,那本身就是一项功绩了。在戴尔默的房间,金妮经常过来坐到我身边,她将酒杯在双手间换来换去,腕上的金手镯丁零当啷地唱起来。
她和厄尼斯特是我最感到亲近的人,还有给《时代》杂志写稿的赫布·马修斯。他很高,四肢修长,穿着灰色法兰绒长裤和上好的衬衫,看起来总是干净熨帖,相比之下,厄尼斯特的衣服就仿佛是睡觉时穿过的一般。马修斯很睿智,也很认真,只要他一开口便能感觉到。我总是很偏爱他,觉得自己太幸运了,能与他相识,和大家偶然相聚在这里,即使只是匆匆数周或是数月。
一晚,安托万·德·圣埃克苏佩里过来小酌。他是驾着自己的飞机来西班牙的——我望着他,简直想也不敢想。他侧坐在戴尔默的床边,穿着系带的孔雀蓝便袍,一套绸缎睡衣和皮拖鞋,十足的异域风情,像是从摩洛哥或者达累斯萨拉姆来的。
“你怎么看待这个国家?”圣埃克苏向汤姆问道,一边点上两支香烟,一支给自己,一支给金妮。
“我认为她正经历着最强烈的剧变,是地球上任何一个国家都没有经历过的。”
圣埃克苏将火柴甩灭,一边迅疾地点了三下头。“他们是在为真理战斗。”
“同时付出着高昂的代价。”马修斯补充道。
“自由从来只能靠生命的代价换取。”汤姆说,“故事总是重复上演,我们不过是这次恰好坐了前排。”
“我倒不认为这次也一样,有些感受是以往没有的。”金妮说。
“想想那些从世界各地来的人,他们为西班牙而战斗,甚至可能付出生命。”厄尼斯特补充道,他前倾着身子,“我听说来了四万名志愿者,受到危及的不是他们的自由,是所有人的。”
“勇气实在可嘉。”我说,“但是你们觉得,这些男孩真的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吗?”
“自我牺牲?”马修斯问。
“我们只能相信他们明白。”厄尼斯特说。汤姆拿出一盒香烟传给大家,我已经抽了太多,但传到我这儿时还是拿了一支。吸烟、交谈和威士忌编织着这些夜晚,推动着时间向前。我一向不大能喝酒,但还是学着在这群人中撑着,主要是出于保护自己。于是当威士忌瓶递到我面前时,我又给自己倒了些。
“你今晚好像不爱说话。”金妮从我旁边的印花布椅起身后,厄尼斯特坐了过来,“你在想什么?”
“在想我在这儿有多高兴。这话说出来是挺傻的,但我很久以来都希望有让我关心的事情,超越我个人的事情。所以像现在这样持续下去,我害怕到回家的时候会承受不住。”
“你不会这么快就回家吧?”
“我一点儿也不想走。所以我只是说傻话罢了。”
“我想我懂你的意思。这里的一切都更清楚明白。过去这几年我像笼罩在雾里。我正在写的这本新小说还行,但我没在那上面付出多少,没产出什么新鲜的东西。”
“所以你才来这里吗?为了经历震撼,写出和以往不一样的书?”
“也许是吧。又或者只是为了不忘记自己是谁,又是什么让我活着。”
惊讶的是我们竟然交谈得如此坦诚。我们聊着实实在在的事情,厄尼斯特半闭着他褐色的眼睛听我说话,仿佛沉浸在这个世界中不想离开。我说的话有人在意,这样的感觉太美好了。我想我不费力气便什么也会对他说,将我的一切和盘托出。
“有时候,我真希望自己要是不这么年轻该多好。”我对他说。
“年轻是件好事。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当爸爸了,离了一次婚,伤害过别人,一直没能放下那些痛苦。”
我想他一定是在说他的第一任妻子,在波琳之前结束的那段婚姻,但我不想打探。“有时候伤害别人是无法避免的。”我说。
“我们是这样告诉自己的,不是吗?”他的神情里掠过一道细细的阴影,“看见这道疤没?”他指了指额顶一条亮亮的锯齿状疤痕,“我在巴黎撞到了天窗,那是我生命中最黑暗的一段时光[3]。”
我只是点点头,等他说下去。
“弗洛伊德大概会说我潜意识里有自残倾向。”
“是这样吗?”这是个强人所难的问题,但我还是想知道他是否愿意分享下去。
“我不能肯定,不过我想那样也说得通。可能是我感觉坏透了,而没法宣泄出来——我指在身体上,所以要把这个伤口当作突破口。”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口中的那种痛苦实在太重了。我又看了看那道疤,银白色的,像一条水面下的鱼。我想方设法说些轻松的好心话:“我倒不太了解弗洛伊德,你经常跟他聊天吗?”
他斜睨着,露出淡淡的笑容。“无路可走的时候才去。”
那晚聚会散场时,午夜已过。我回到房间,洗过脸,换上棉质睡衣,然后瘫在了床上。我顷刻进入了梦乡,大概连翻身也没有,直到凌晨某一刻,一队容克战机飞过酒店上方。
飞机发动机的噪音仿佛世界末日来临。房间晃动得连同我的胸腔也一道震颤。我立马坐了起来,恐慌令我头脑眩晕。我跳下床,然后定在了原地——他们有没有炸弹?有多少枚?我该躲在浴室还是床底下?我对避难原则尚且一无所知。
一阵急促而重的敲门声。我几乎吓得灵魂出窍,结果是厄尼斯特。他在睡衣外面披了件风衣,光着脚。“你还好吧?”
“还好。”我们在门边站了一会儿,听着外面的动静。发动机的声音盘旋在上方,仿佛飞机丝毫没有移动,不过我知道这不可能。“他们要做什么?”
“也许什么也不做。”他说,“不如我们喝一点儿?”
“我之前已经喝太多了。”
“酒精还是多少会起点作用。”他穿过房间到我的写字台旁,那上面有瓶酒。他在水杯里给我们分别倒了一些。
我走到床沿坐下,接过他递来的玻璃杯,他也在我身边坐下来。但我只是端着杯子。好不容易轰炸机的咆哮声稍微减弱了些,大学城那边又响起了声音,步枪子弹连连齐发,紧接着是一阵金属短促的爆炸声。我的另一只手在膝头颤抖起来,我把它压在了大腿下。
“害怕也没关系的。”他说。窗帘开着,月光从窗户透进来,在房间的木地板上投下一小片一小片光亮。但厄尼斯特的脸几乎藏在暗色中,他静静地说:“想要我留下陪你吗?”
“噢……”他竟在我不设防时趁虚而入。不知为何,我从来没想过会发生这种事,虽然他是个十足的男人,而我是女人,但我将他摆在心中的高坛之上,我的英雄,我的良师,我的益友。我努力找话说,但什么话都过于单薄:“没事的,谢谢你担心我。”
“也许我担心的是自己。”
即使在黑暗中,我也不敢直视他的双眼。前线的声响仍在持续,依旧那样刺耳,但空气却诡异地静止了——他伸出手穿过我的头发,拨到一侧,我的颈部从皱起的睡衣领上方露出来。还没待我反应过来,他已经吻在了那里,像蛾子般轻盈,温柔得无以复加。
“厄尼斯特。”我推开了他,心脏怦怦跳得厉害,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
他又俯过身吻我,他的嘴唇用力压在我的唇上,令我将所有想法抛诸脑后。我的双手抵在他的胸口,全然是想要推开的意思,但转而又抓住他的衣服,催促着他靠近。他的舌头在我的齿间游走。他呼出的气息温暖,缓慢,仿佛将永远留存下去。
“厄尼斯特。”我又说了一次,“我们这是在做什么?”
“我不知道,我不在乎。”
我还来不及回答,整栋楼突然强震起来,我狠狠地摔倒在地板上。酒店一定是遭到迫击炮的轰炸了。地动山摇,天花板上的石膏簌簌落下。厄尼斯特扶我起来,我们两人冲到门口,打开房门。走廊的门一扇接一扇开了,涌出许多身影。所有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跑还是该躲起来。至少有三个西班牙妓女在这里,她们站着,眼睛一眨一眨,好像迷失了方向。西德尼·富兰克林出来时,身边是个我从没见过的女子。她的毛衣前后穿反了,刚睡醒的头发乱蓬蓬的。我知道此刻我的模样和她一样羞愧。我感觉西德尼在用疑惑的眼神看我,但在一片混乱中避开对视不难。
忽然,圣埃克苏身着一袭漂亮的睡袍出现,仿佛海市蜃楼一般。袭击似乎已经过去,他邀请我们去喝咖啡。我和厄尼斯特随着一小撮朋友还有些离群的客人们一起去了他的房间。大家纷纷坐下来聊天,等咖啡煮开,七嘴八舌猜测着酒店是否已成为攻击目标,还是说今晚的炮攻不过是场意外……与此同时,我却只感到自己暴露在四面八方之下。我受不了。
我很不自在地站起来,视线小心地避开厄尼斯特。“我先回去睡了,大家晚安。”
“注意安全。”金妮说。
“拿上这个。”圣埃克苏说,从木箱中拿出一只沉甸甸的粉色葡萄柚递给我。那是他的私人仓库。
我谢过他,回到走廊上,将葡萄柚托在手中,仿佛它是敬献给异邦神明的祭品。四处都是石膏的粉末,如同细雪斑驳。走廊上,两侧的墙裂开了很宽的缝隙,一张打翻的桌子,一盏破碎的灯。置身其中的我也是一样狼狈不堪。我不知道,要是没有这意外,我和厄尼斯特之间会发生什么,但我已经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判断力和意志顷刻间就那样瓦解崩塌,比想象中快得多。他是我的朋友——这对我意义重大。是的,他太重要了。再者说,难道我还没吸取在已婚男人身上的教训?
伴着这挥之不去的不安,我进了房间,关上身后的门,滑上门闩。
[3]实际上海明威并非撞上天窗,而是关天窗时窗户爆裂,碎玻璃划破了他的脸,在额头上留下了这道疤痕。这次受伤发生在1928年前后,这段时期的海明威先后与第一任妻子哈德莉离婚,与波琳结婚生子,并经历了父亲饮弹自尽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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