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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同男孩们到西班牙去1937.3—1937.5
书名: 我不可能只是仰望着你 作者: (美)保拉·麦克莱恩著;钟山雨译 本章字数: 3698 更新时间: 2024-01-03 15:22:05
10
我没再见到厄尼斯特。他赶回家又赶回来,马不停蹄地前往巴黎,乘的是远洋邮轮“巴黎号”(那是自然了),而我在融雪后满是泥浆的曼哈顿匆匆穿行,立起衣领,扬着下颌,上气不接下气地赶着完成工作。
分别前厄尼斯特最后的指示,是我到了法国之后,如果他和其他人已先走一步,我就去找西德尼·富兰克林。厄尼斯特的著名斗牛士朋友富兰克林,完全看不出他来自布鲁克林,更别说是犹太人了。人们常常开玩笑叫他“《摩西五经》斗牛士”,不过他在拿红斗篷的活儿上可不是开玩笑的。他绝对是斗牛场上的奇迹,厄尼斯特这样告诉我,当然我早在《午后之死》[1]里就读到过长达数页对他的钦佩之辞。西德尼也在马德里住过一阵子,对那儿了如指掌。如果他的签证可以顺利解决的话,在那边他会当上厄尼斯特的大管家和杂役,还有他的同居妻子——这也是人们常说的玩笑话——因为波琳得在家照顾两个孩子。
我知道,跟在厄尼斯特这样的大人物身边绝非易事。他不只是出名而已,还让人难忘。他拥有月亮一般的引力,像带动潮汐一般强烈地波及所有人。但波琳似乎从容优雅地履行着她的角色,让怀特海德街的这艘船如在玻璃上行驶般平滑。据厄尼斯特说,每次远近的朋友定期来聚会,她总是能点上正合适的牡蛎、肉泥罐头和葡萄酒,在饭桌上招待得无可挑剔,让每个人都开开心心,而他只要专心写作,照看好自己那非凡的创作火花便是。这还不是全部,波琳还读厄尼斯特的作品,给他加油打气,同时把帕特里克和格雷戈里养成了翩翩王子,而不是野兽。上次短暂拜访时我就能看出来,明明一个才五岁,一个八岁,两人的行为举止中已带上许多波琳的影子,教养极好。假如我要有孩子的话,我想我大概会耐心全无,受自己的情绪左右,这些似乎都是波琳不会有的。还是说,她隐藏得很巧妙?
而现在她又要对另一件事情熟练起来,那就是看着他远去战争前线,无法保证能平安归来。我想作为妻子,这样的时刻比对孩子来说要艰难得多。她将呆坐在家里等电报——可能是平安,可能是不幸。他有脚,有双翼,知道自己要朝哪里去。他即将动身迁徙,而那也是我想要到达的地方。越快越好。
那么巴黎便是集合点了。我们摆动的原点。
我抵达的时候是三月中旬,厄尼斯特果真已动身离开,也不见西德尼的踪影。林荫道上寒风呼啸,咖啡馆里坐满了穿着长风衣,抽着烟的人们,灯光暗淡。我四处搜寻了几天,指望着能遇见其他记者结伴过境。我害怕一个人行动,但看来别无选择。
我只好强咽下焦虑,开始费劲地处理起必要的手续,努力搞定所有需要的盖章和文件。但似乎目标总在不停地移动。哪怕是两个月前,想越境援助西班牙共和国还并非难事。昵称为“红快车”的南下火车每天将志愿者从巴黎送往西班牙边境,再换大巴走完余下的路程。而现在的选择只剩下两个:坐船过去,但是可能会被意大利巡逻潜艇的鱼雷击沉;或是在夜幕笼罩下偷偷翻过比利牛斯山,指望着别被抓住。
我对着地图百般研究,又问了所有能问到的人该怎么办。据说有趟火车能把我送到法国边境附近的马达姆镇。直达车是没有的。我得下车,步行出小村子,走偏僻的小路穿过整个乡镇,最终到达加泰罗尼亚一座名叫普格赛达的村庄,在那里搭上另一列火车——如果在那之前我没被遣送回来,或者更糟。
三月末一个湿闷的午后,我独自离开巴黎。天空乌云密布,潮湿,灰蒙蒙的。下午渐至夜晚,我眯着眼,试着在日记里记下此时此刻的感受,以便日后回忆。我座位旁的窗户结了霜,整个乡村宛如晃动在一个黑白万花筒中。这不是我所熟悉的法国——那个几乎向来等同于海泳,懒洋洋的假日阳光,成天喝酒,呆望天空的国家。不是的,这个国家正将某些黑暗、陌异又崭新的东西带到我眼前,用着和以往全然不同的语言。若是能学会这种语言便好了。
离春天还早得很,我在午夜下车时立即感觉到了。我穿着厚实的灰色法兰绒裤子和灰色外套用来挡风,但却不怎么管用。行李袋里装着梳子、换洗衣物、一打蜜桃罐头和肉罐。走路时,隔着行李包的帆布,我能感觉到这些罐头像小拳头一样,一下一下捶打着我的大腿后侧,不停地提醒着我的身体的存在。我如今是这般模样——一个高挑的金发女子,独行在严寒的乡间,圣路易斯已经是遥遥他方。
白天的马达姆镇也许是迷人的,我边走边想。它在石墙的后方背靠山坡,挤在一串相似的村庄中,全都高高栖居于近旁山谷之上。然而我穿行时,发现整个村庄被栅木板围得严严实实。我重新整理了行李袋,朝双手哈了哈气,然后向东沿着一条陡峭的、遍布鹅卵石的路离开村庄。一弯纤弱的月牙高悬,像上了釉一般。
我这样做并不合法,只是大多时候,我焦急得连吹口哨给自己做伴的心情也没有。我只会一点点西班牙语,而且要是被拦下来,除了乖乖交出护照和得来不易的《科利尔周刊》的信函,我也不知道还能说出什么来。脚下的石头结了霜,滑溜溜的,冷空气钻进外套。我缩起肩膀,把空余的手揣进口袋深处。庆幸的是,离普格赛达只剩下几公里远了。
比利牛斯山脉在西班牙境内的这一片区域不在共和国的领土范围内,尚未纳入。我离这个镇子越来越近,感到它散发出沉沉欲睡的气息。而边界线无疑是看不见的。这一秒尚在法国,身处和平,下一秒便踏进了西班牙,置于战火中。而这一切究竟于我有何意义,又将会发生什么——它们仍然静待在远方的暗色中,无从知晓。
啊,玛蒂。我听到父亲的声音,就好像我突然将他背负在肩上。他在我右耳下方说话。你以为自己闲着没事就可以去战场晃荡,是不是?你好好想过了没有?
我想过了没有?我真的明白自己为什么在这里吗?或许答案是否定的,但我已经在路上了。
黎明将至前,我登上了第二趟列车,终点是巴塞罗那。车内没有供暖,一节节冰冷的木制小车厢连在一起,颤动着穿过乡村。每个包厢定员六人,但我还是被硬塞进了坐满六个人的一间里。这是一群漂亮的西班牙小伙子,穿着便服,看着如此年轻,可能是学生吧。各种各样的人一夜之间都成了士兵,被卷入战争,因为在如今佛朗哥逍遥法外的处境之下,人们别无出路。自由不保,生命已被瞄准,反抗是他们无疑的选择。
他们穿着自己的衣服当作制服:务农穿的棕色棉衬衫,麻绳底做的鞋。其中一个从毛毡包里拿出一条又长又扁的素面包,几乎是黑色的。另一个带着香肠,里面填了许多大蒜和辣椒,用手帕包着,还有一块硬邦邦的羊奶酪。他们与我分享食物,只顾把吃的往我腿上放,一言不发。我真想给他们写首诗,用西班牙语读出来——我得赶紧多学些西班牙语了。还有很多很多要学。不过眼下,我只能感激地对他们笑笑,然后开吃。
接下来一整个白天,随后整夜,我们一直坐在一起。我不知不觉睡着了,醒来已经是清早。我的头靠在旁边男孩的肩上,将醒未醒的一阵子,我恍惚觉得自己是他的姐姐。他也许是阿尔弗雷德,我们也许在任何一段旅程的路途上,或许是去基韦斯特,坐在灰尘漫漫但满载希望的大巴里,期待着即将来临的一切。不过当然,这个地方确实不是一回事,也危险得多,即便到目前为止我的眼前只见到美好。我打了个哈欠,伸伸懒腰,窗外,晨曦在雪中透出缕缕微光,大片的雪花飞舞落在冰冻的地面上,宛若花瓣。树木纷纷裹上了一层冰,一切都像是水晶制成的。
几小时后,我们到达了巴塞罗那。即便还没下车,我也能感到整座城市犹如在旋转,一场熙熙攘攘的人群狂欢节。西班牙人、英国人、法国人、美国人……每个人都兴奋地交谈着,眼睛闪闪发亮,尽管个个肩上扛着枪。一个人腰间挎着水壶,用绳子打结系住,随着走路不停颠簸着。另一个却带了只酒桶,把靴子缠在颈上,一张脸活像从波提切利画中走出来的人物。
我在车站与旅伴们告别,希望他们能明白我眼中的含义,毕竟我们语言不通。当我走开去找接下来的路程时,我仍然能感到他们在我身后。我真想为他们所有人祷告,虽然我从不知道如何祷告。他们能活着回到家乡,与他们的姐妹,母亲和恋人重聚吗?而我,带着如此易感动的一颗敞开的心,能在西班牙活过一周吗?
我在路上遇到的第一间旅馆住下。我太想洗个澡了,然而看样子整座城市都断了燃煤,于是我脸朝下栽进了床里,好像这辈子没见过床似的。衣服不换,鞋也不脱,我就这样像个无家可归者沉沉地睡了过去,软绵绵的。记忆中我一夜无梦,连动也没有动一下,直到清冷的阳光穿过朝向广场的百叶窗。我下床站了起来,眨眼看着一条巨大的丝绸横幅,写着“欢迎远道而来的同志们”。早安,巴塞罗那。我真的来了。
我迫切需要咖啡。然而这里只有即溶式的,得将开水倒进黑色的结晶粉末里,假装它还没苦到不能喝的地步。我拖着身子去了大堂拥挤的小咖啡馆,但还不等我喝下足够的浓缩咖啡让我能好好思考,便发觉所有人都在谈论昨晚发生的事情。凌晨时分发生了猛烈的袭击,防空警报响彻天空,整座城市都颤动起来。
“简直不敢相信,我竟然完全睡过去了。”我对门房说道,他的英语很流利,“这完全是不可能的事。”
“有这样的能力,你很幸运。”
“睡觉可不是什么能力。”我笑话他。
“当然是了,小姐。天真的人拥有这种能力,与生俱来的。但它随着年纪增长渐渐失去了,是忧虑偷走了它。”
我想对他说我当然也很忧虑,但忽然发觉这并不重要。因为我确实睡了过去,什么都错过了。能力或天赋也好,意外也罢,结果是一样的。我只能认了。
[1]《午后之死》是厄尼斯特·海明威1932年出版的一本纪实文学作品,描述了西班牙斗牛的传统和仪式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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