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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梦想的殿堂
书名: 从军记 作者: 文清丽 本章字数: 15928 更新时间: 2024-07-11 11:27:15

1

六月底了,同学们开始互相给对方写毕业留言。大嫂打李晓音的传呼,说:“你大哥和二哥昨天来北京开会了,我听说你毕业的事,你赶紧把作品复印件送到家里来,你大哥明天一大早就得返回部队。你不要怪你大哥,他心里记着呢。他给我说这次要违反原则,帮你这个忙,你孩子小,不能离开妈妈。他说你现在积累得差不多了,可以去更专业的单位工作。刚才我听他给你二哥打电话, 说要一起为你的事去找一位老首长。妹子呀,你哥心里一直有你的,你发表的文章他看了,都保存着,说你进步很大。他的同事们说他有个妹妹是作家,他可高兴了。说他这次任人唯贤,不拘一格荐人才。”

李晓音心里一热,对大哥的怨气荡然无存。电视、报纸上最近天天报道南方特大洪水的新闻,大哥部队会不会要去抗洪?李晓音立即打车把自己的作品集送到大哥家。家里只有大嫂在,正在给大哥收拾行李。

李晓音返回学校时,雷声阵阵,天降大雨。

她不知道大哥和二哥找的什么人,她的作品送去了哪里。毕业时,解放军总医院通知她去报到,没想到她被分到了老干办。

难道这辈子就一直跟老干部打交道吗? 她又给大哥打电话。大哥说:“晓音呀,能分到北京就不错了,先慢慢干吧。”

“哥,我听人说,你跟出版社社长关系很好,你给说说,让我调到出版社吧。”

“晓音! ”大哥喊了一声,挂了电话。

哼,我就知道他根本不会管我的事,到总医院还是我自己努力的结果。我要干出一番名堂让他瞧瞧。李晓音心里想。

除了本职工作,宣传处还让李晓音集中精力采访几位院士,写专题片脚本。

初到单位,没有房子,李晓音住集体宿舍,三个女干部住一间。为了儿子上学,她租了单位附近的一间民房。房主是一个退休工人的老伴儿,老头儿去世早,女儿嫁人了,老人靠出租门前加盖的石棉瓦房过日子。房子小得只能放一张床,一张小桌子,做饭露天,上卫生间得去公厕。

“你没找你大哥? ”秦小昂问。

“小昂,你若是我的朋友,就不要再提他。”

公公和大姑子看到这样的房子直摇头, 让李晓音住到家里。李晓音说:“住院里上班方便, 再说如果一直住家里, 单位领导就不会想起我,也就永远分不到房子。”

李晓音没说出口的话是,儿子住到大姑子家后,她感觉离儿子越来越远了。她每次去,又怕姐夫心里不高兴,赔着笑脸。没工作时,住人家里好说,有工作了再让儿子住着,自己都说不过去。至于公公家,婆婆嘴上不说,心里肯定不舒服。

林特特在国防大学上学,不同意租房,但拗不过李晓音,干脆诸事不管。露天做饭,一会儿雪掉进锅里,一会儿沙子落进菜里,李晓音找老太太想办法。老太太说加十元找人搭个棚子。李晓音同意了。灶台顶上有了块油布,勉强遮挡风雨。

林特特不愿意去公共厕所倒便盆,李晓音就早早起来,端着痰盂穿过两条小巷去公厕,再回家给儿子做饭。吃完饭,林特特还得坐公交车回学校。

李晓音给单位营房部门打报告。助理员拿着一大沓住房申请材料说,排队吧。

“啥时能解决? ”

“我也不知道。”助理员懒洋洋地说。

同事给她支招,让她找营房处处长。她跟丈夫一合计,买了烟酒到营房处处长家去了几次,敲了半天门,也没人开。

无意中得知处长住院了, 她便买了一盒西洋参去看望。处长大个子,左眼蒙着纱布,人看起来挺和蔼,问她有什么事。人家病着,她不好意思说房子的事。处长问:“你是新来的吧,是不是为了房子的事?”李晓音说了带孩子租住民房的事。

处长说:“一个女同志,带个孩子,还努力工作,真不容易,你先回去吧。”把那盒西洋参又递回她手里。

第二天,李晓音就拿到了一套两居室的钥匙,还带卫生间、厨房,二十四小时热水免费使用。孩子上学也近,生活稳定了,她长长地出了口气。

老干办比干休所清闲多了,基本没啥事。秦小昂说:“晓音,这工作挺好的,我做梦都想去,你没到我们出版社,简直忙死了,最害怕书稿中出现错误。你带着孩子,假日逛遍北京城,多好的生活呀。”

但李晓音不甘心。完成了院士专题片的脚本后, 她有空就给院报投稿,反映老干部工作的方方面面。她的稿子深得院报编辑的喜欢。

到老干办半年后,她调到了院报,分管一版和四版。一版是要闻,四版是副刊。每周一她拿着录音笔参加院领导干部交班会,半月出一期报纸。虽然只是一份内部报纸,但主编说,好多首长家里都有这份报纸,让她感觉肩上责任重大。编稿子,设计栏目,画版,大大提高了她的编辑业务能力,为他将来到全军综合刊物工作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2

不久,医院要出版《名医传记》系列丛书,她得以认识了部队出版社的一位老师, 从老师那里听说部队出版社下属的杂志要从全军各个部队选调一批有创作经验的年轻人。时年三十二岁的李晓音拿着自己出版的三本书主动应聘。分管的副总编看了她的作品后, 同意她借调到《军人生活》编辑部,一年半后,如果胜任,方可正式调入。

到底去不去? 李晓音跟爱人产生了分歧。

林特特不同意,说:“好不容易一切走上了正轨,医院待遇好,看病方便,房子也不错,到新单位又要从头再来。”他过烦了这种不稳定的生活。

“虽然一切要从头来,但编辑工作是我喜欢的,专业对口。困难是暂时的。”

李晓音向秦小昂征求意见。秦小昂道:“那是全军的综合杂志,到了那个平台,你的视野会更开阔,你会发现你的朋友成倍地增加。”

林诗诗也同意李晓音,说她去给特特做工作。

借调是没有房子的,李晓音就来回跑。林特特只能周末回家。李晓音清晨起来,先把孩子送到学校,再去上班。林特特不停地唠叨,怪李晓音太折腾。

李晓音说,只有干自己喜欢干的工作,才觉得人生有意义。

借调第一天,李晓音六点起床做饭,六点半,母子俩挤上公交车,坐了七站,把儿子送到学校,又走路去上班。

出版社位于市中心, 四层楼。大家还没上班, 李晓音已到了办公楼。第四层是她最初发表文学作品的《昆仑文学》杂志编辑部,楼梯口立着一个蓝色牌子,写着:军旅文学的殿堂,军事记者的摇篮。楼道两边的墙上挂了著名军旅作家的照片。她一一看完,觉得大作家真是神气。

七点五十分,她恋恋不舍地下楼,来到三层的《军人生活》杂志编辑部,开门、打水、扫地、擦桌子。大家到时,她已经坐在办公桌前了。

《军人生活》是一个面向全国、全军发行的综合性刊物,设一个主编,一个副主编,三个编辑。

编辑部办公室一进门,靠墙放着一个开放式的大书架,全国各大报刊都有。四张办公桌,两张靠窗,窗外有棵高大的银杏树,桌前是一老一少两位男编辑。另两张桌子靠墙,一新一旧。新桌子前坐着一位女编辑,李晓音跟她面对面。

年老的男编辑姓周,四十来岁,为人和善,跟李晓音打过招呼后,问她饭票买了没,住得远不远。年轻的男编辑姓孙,话虽不多,但热情地把一堆《军人生活》递给李晓音,又帮李晓音去办公室领了稿纸和红蓝圆珠笔,还说:“李老师,打水扫地的事你不用干,我来。”李晓音笑着说:“没事,我送孩子上学,来得早。”

女编辑姓徐,一上午跟李晓音只说过一句话,问李晓音多大。她问的时候,李晓音正拿着《军人生活》,边看边做笔记,听到问话愣了一下。

第一次见面,没有寒暄,第一句话就问年龄,真不礼貌,她对此人有了不好的印象。但毕竟是同事,她礼貌回答:“三十二岁。”徐编辑长相还算精致,但双眉紧皱,好像心里怀着忧愁。后来李晓音发现她就长那样子,笑时好像也发着愁。她本想也问下对方的年龄,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目测对方跟自己差不多大。

徐编辑再无他话,李晓音继续低头看杂志。中午吃饭时,李晓音想了想,还是主动招呼对方一起去。徐编辑说:“你先去。”

编辑部主编跟她谈话时,要她团结同志,好好工作,借调干得不好退回原单位的,不在少数。可是徐编辑这样的,她能团结得了吗?她心里没有底。

吃过午饭,两个男编辑去别的办公室打牌了,徐编辑躺在她书柜后面的单人床上。办公室没有沙发,李晓音就端了三把椅子并好,躺在上面休息,凑合到下午上班。

周编辑后来跟她说:“你可以买个简易沙发床,睡着也舒服。”又让年轻编辑把李晓音身后的旧报旧刊收走, 腾出了可以放一张小沙发的地方。李晓音感谢地说:“谢谢周老师。”

每天上班前,李晓音去水房打满两瓶热水,打扫完办公室,继续研究杂志的风格,以便尽快熟悉业务。

刊物多次发过她的稿子,用稿特点她熟,她又了解部队生活,认为自己会很快上手。

事实并非如此。她不知道下一步做什么。杂志共十三个栏目,都有相应负责的编辑。她不知道她该约什么样的稿子, 盲目跟同学们约了稿,发不出来岂不难堪?

她仔细研究了,周老师和徐编辑分管的栏目最多,周老师的都是专题和专稿,徐编辑的栏目是军人情感故事、军人家庭口述实录、军校风采,孙编辑编的是基层官兵讲故事、连队俱乐部等栏目。

李晓音吃饭时,爱跟周老师坐在一起,有时帮他拿个水果,打个汤。

周老师很关心她,问她是否适应编辑工作,有什么困难,可以找他。她便说了自己的难处。

周老师说:“当编辑就要自己想选题,想策划,主动约稿,须有自己的作者队伍,要了解哪些作家擅长写什么,有了好选题,才能落到实处。”

这时,主编给了她一个三千字的通讯让她编辑一下,再写个审稿意见。虽然在医院当过编辑,但内部发行的报纸不能跟《军人生活》这样全军性的发行好几万份的刊物相比。她是借调,第一篇稿子编得如何很关键。

她看了第一遍,一个错别字都没发现,稿子一看就很成熟。纸样上没有痕迹,这肯定不行。

她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发现小标题不新颖,她没敢轻易动;看第三遍时,发现配图中军人的领花戴反了。

第四遍看完,她改了小标题,把配错的图一一标出,然后写审稿意见,既肯定了稿子的长处,又指出不足。这一切做完,她拿着稿子就要去找主编。起身出门时,忽觉不合适,便走到周老师桌前,说:“周老师,我初次编稿,您看看我这样编行吗? ”

“好,你先放这里。”

一个稿子编多长时间,她不清楚。第二天了,周老师又迟迟没有回音,她怕主编认为她编稿速度慢,对她有看法。

借调可真是如履薄冰,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行一步路。

一直煎熬到下午上班。她给周老师倒水,小声问稿件的情况。周老师拿出稿子,做出肯定,说:“第一次编到这程度,很不错了,但里面涉密的武器装备不能写,我给你一一标出了,还有,要注意规范运用编辑符号,不能在文字上随意划线,要让稿件清楚。”说完,给了她一本《军事编辑学》。

编辑部开编前会,主编刚表扬完李晓音编稿不错,徐编辑就撇着嘴说:“后面有高人帮忙,当然编得好了。”

周老师乐呵呵地说:“对于新同志,就得传帮带呀。主编,我建议从我分管的栏目里分出两个,让李晓音负责,给新同志压压担子,这样他们才能进步。”

主编同意了,说老同志觉悟高,新同志虚心好学,这是编辑部的好传统。

会后,周老师悄悄对李晓音说:“好好干,现在的主编和副主编年纪都偏大,小孙来的时间长,但做杂志脑子不灵光,徐编辑一直以为自己能当后备干部,我看不一定。她爸爸是总部一位领导,她就不可一世,不在业务上下功夫,来个什么稿就编什么,后劲不足。她为啥对你有敌意?

我分析,她怕你是她的威胁。晓音,不要理她,咱们业务单位,只要好好干,肯定有大发展。”

李晓音分到的栏目是主题策划。栏目很重要,基本都是头题,但要自己想一个主题,在编前会上研究确定。经过半月的思考,李晓音终于有了一个清晰的思路,畅谈了自己策划的四个系列专题:会操、家信、射击、班务会。主编很高兴,说不错,让她逐一落实。

如何把方案落实到具体稿子上,还得有个过程。

电脑普及了,大多数稿件都是打印的,有些心细的作者还随打印稿寄了光盘,排版很方便。

一个月后,由她策划的“班务会”栏目率先登场,得到各级领导好评,军报还做了转载。自己的名字终于出现在全军官兵喜爱的刊物上,她很是激动,虽然前面挂着实习编辑。

她把散发着油墨香的刊物带给林诗诗。林诗诗笑着说:“你完成了从李干事到李编辑的转换,战士李晓音、报道员李晓音、学员李晓音、干事李晓音,现在又多了一个称呼,编辑李晓音。为了这一个比一个有分量的称呼,咱们一家人一起吃顿饭。”

她摇着头说:“姐,你看上面还有‘实习’二字,等什么时候我名字前面的‘实习’去掉了,我请姐吃饭。”

因为不是杂志社的人,正式编辑供应的鸡蛋、食用油,没她的份。

每在这时,徐编辑就会高声对负责的干事说:“我们编辑部只有五份。”

这还好, 给作者打电话可费了她半天劲, 第一次说自己是李编辑时,心里发虚。后来打得多了,也就坦然了。

两个专题完成后,李晓音明白了当编辑不但要自己会写,有点子,更重要的是手里要有作者。综合性刊物的特点是杂,因为杂,就要求编辑自己各方面知识都要储备,还要有各类的作者。看报刊找作者,成了她的日常工作。

老作者都有对应的编辑,不能挖墙脚,只能发展自己的作者队伍。

她首先向她的新闻系同学约稿,接着又向文学系的同学约稿。同学们既熟悉部队生活,文字功底又好,基本都在师以上部队当新闻干事,或在全军、军区各类报刊、广播电视台工作,不但带头给她供稿,还给她介绍了众多部队作者。她很快在借调的四人中脱颖而出,随后又参加了编辑业务考试,排名第一。

一年半后,李晓音如愿正式调进了《军人生活》。虽然她更向往楼上的《昆仑文学》杂志,但是《军人生活》面宽,综合性强,更能锻炼人。接到调令,她高兴得合不拢嘴。她站在编辑部门前,军容严整地照了一张相,寄给了家里,又告诉了二哥。二哥自然夸奖了妹妹,又多次嘱咐要继续努力,当好军事记者。大哥也知道了这个好消息,给李晓音打电话,李晓音没有接。妈知道后,狠狠地骂了李晓音一顿:“哪有记自己哥的仇?

没良心。没有你哥,哪有你的今天?”李晓音反问:“妈,你问问他,把我当亲妹妹看吗? 他不帮忙,我也会生活得很好的。”气得老太太挂了电话。

妻子调到了杂志社,林特特嘴上嘟囔又得折腾了,腿也没闲着,先是到商场给妻子买了一部手机,又到中关村电脑城买了一台电脑,说:“脑子好,装备也要好,新世纪了嘛,咱们也要与时俱进。”

为了庆贺,林父专门请他们一家到东来顺吃火锅。林特特低着头,只管吃饭。林父拿筷子敲着儿子的头说:“就知道吃,要向晓音学习,当时你还反对呢,现在不就好了?晓音一直在进步,现在都当上记者了。你要操心你毕业的事。”

林特特很不高兴地说:“哪个单位也不可能一调去就有房子。”

还真让林特特说准了。比起工作,住房就不顺心了。

杂志社在二环以内,离北海很近,又正好翻修办公楼,住房紧张是难免的。起初给李晓音分了宿舍,严格意义讲,是一张床,同房间还有一个同事。杂志社离儿子学校不到二百米,但带儿子住宿舍也不方便。同事是一个年轻的女孩,特善解人意,说:“晓音,你爱人还在上学,你一个人带孩子不容易,不如咱把两张单人床合成一张大床,你把孩子接来,和咱们一起住。周末我回家,你们还可以一家团圆。”李晓音感激得说不出话。

半年后,社里给她分了房。四户合住一套师职房,每户一间卧室,厨房、卫生间公用,可想而知空间有多小。李晓音有孩子,分的房子大点,还带个小阳台。公公看到心爱的孙子晚上睡在阳台,提出让孙子跟自己住。李晓音怕公公宠着孩子,没同意。这样的房子,她已经很满意了。

林诗诗里里外外转了一圈,说:“卫生间公用不卫生,厨房公用不安全,你看看,厨房火还开着,人都不在跟前。卧室除了一张床,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可不,对于住一百四十多平方米房子的林诗诗来说,当然无处下脚。

李晓音端了把塑料椅子让有洁癖的大姑子坐下, 林特特给姐姐倒了杯水,不住地发泄着心中的不快,说:“还不是你同意李晓音调动的?

我就想不通,放着安稳日子不过,非要从秦城调到北京,又从总院调到这儿,你看看,就这现状。”

“特特,有得必有失嘛,再说困难是暂时的。”林诗诗安慰着弟弟。

“就是,姐说得对。”李晓音马上接口道。

“姑姑,你给我带什么好吃的了? ”晖晖从阳台的小床上爬起来。

林诗诗递给晖晖一包零食,摸摸他的头说:“跟姑姑回家去好不好?

跟哥哥一起上学,一起做作业。”

“好的好的! ”晖晖说着,就要拿书包。

“不麻烦姐了,晖晖上小学了,课也多,跟我们一起住方便。是住得差些,但这所小学是市重点,离家也近。”

不知是因为林诗诗家里条件好还是其他,儿子喜欢去姑姑家,只要一听姑姑要来,就高兴地不停问姑姑何时来。家里有好吃的,肯定先带给姑姑。老师让写作文《我最难忘的人》,儿子写的是姑姑:我难忘的人是姑姑,她会做特好吃的饭,我一到姑姑家,爷爷就说我长肉肉了。我生病了,姑姑陪着我;我不舒服了,她会告诉妈妈给我吃什么药。姑姑还是一个有名的外科医生, 听说她给一个跟我一般大的小孩成功摘除了肚子里拳头大的瘤子,那可是全国第一例呀。她从不发火,我跟哥哥惹她生气了,她往沙发上一坐,一句话也不说。我们得说半天好话,她才开口。她这一招特灵,比打骂还让我们害怕……这篇作文在市小学生作文比赛中得了奖,李晓音既高兴,又不舒服。

现在,她认为可以对大姑子说“不”了。林特特说:“孩子交给姐,咱们放心。”李晓音说:“孩子是我的,我要一天天地把他养大。住阳台,让他体会生活的艰难和不易,他才会成熟。”特别是听林特特说给李晓音写信是大姑子的主意后,她心里更不得劲。

有天,外面下雨,把阳台上的小床打湿了,李晓音去院外晾,进来时没注意,胳膊肘撞到正在看电视的林特特。林特特大为恼火:“跟你说不要调,非要调,看看,我们都三十多岁了,还住这么小的房子。让儿子住到姐家,你又不愿意。死要面子活受罪。”

“你是不是离了你姐就活不了?你姐也真是,管得太多了吧?一天见谁都吆三喝四的,管了我丈夫,还要管我儿子,我儿子住在哪儿她也要管。儿子都不认我这个亲妈了,对她比对我这个亲妈还亲,一见她又是亲又是抱的。我上学时,竟然不跟我说一声,就把我儿子接到她家。你说说,她这样做眼里还有我吗?林特特,你告诉你姐,家里的事她以后少插手。老佛爷似的,干涉别人家的内政,讨人嫌! ”李晓音吐出了几年来积在心中的怨气。

正说着,林诗诗忽然来了。几家合住,大门经常大开着,李晓音说的话林诗诗全听见了, 当即将手里提着的东西摔到地上, 发火道:“李晓音,你有没有良心? 你下部队,孩子肯定是我管。你不感谢我就算了,怎么还怪我?竟然对我有这么多意见。难道林晖不是我侄子?当姑姑的忍心让八九岁的孩子住阳台? 夏天还好说,冬天呢? 你住阳台上试试? 我还没说你,你看看你咋带孩子的,去接孩子放学,竟然半天认不出哪个是你儿子。作业不检查,家长会就去了一次,还睡着了。动不动就让丈夫孩子吃食堂,大人算了,孩子正在长身体,一块烧饼就打发了。有你这样带孩子的吗? ”

李晓音因一时气愤,说出了平时压在心里的愤慨,没想到大姑子突然杀来,一时有些理亏,想说句软话。没想到林诗诗冲到阳台,把那张行军床一脚踢翻,拉着儿子就要出门。隔壁邻居从自己屋里伸出头来,像看西洋景。李晓音面子上挂不住,无论怎么说,在单位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岂能在同事面前丢人? 这么一想,便拉住儿子,说:“林诗诗,你听好了,林晖是我儿子,让他住哪儿是我当妈的权力,你管不着! ”她又把儿子拽了回来。

林诗诗气得脸都发青:“我真是出力不讨好, 再也不操心你们家的事了。”走了。

“姑姑!我要去姑姑家跟哥哥玩。姑姑!”林晖声嘶力竭地又哭又叫。

林特特躺在床上,双手支在脑后,望着天花板,一句话也不说。李晓音无奈,只好一个人在阳台上重新安好床。起初心烦,不觉间睡着了。醒来一看,林特特跟林晖都不见了,桌上只有一张纸条:我带儿子去姐家了。李晓音哭都没眼泪,晚饭也没做,看起了电视剧《激情燃烧的岁月》,石光荣与褚琴跳舞的情节逗得她忍俊不禁。

第二集看到一半时,林特特一个人回来了,提着一袋饺子,往桌前一放,说:“姐给你带的。”

“姐是不是真的生气了? ”李晓音扳过丈夫的肩膀,笑着问。

“废话。”林特特往床上一倒,看起球赛来。

李晓音坐到丈夫跟前,说:“我想了想,是我不对。可是,我受不了儿子对我这么冷淡,让人知道笑话我。”

“把自己日子过好,管别人闲话干什么。”林特特兴奋地喊道,“好球!”

眼睛睁得像铜铃,双手拍着大腿。

“我是说,姐没真的生我气吧? 我就是顺嘴一说,我怎么能不知道这么多年姐对咱们的好? ”

“唉,气死我了,怎么又没进? ”

“跟你说话呢。”李晓音推了他一把。

“嗯,好,好! ”

“好个屁! ”李晓音狠狠地朝丈夫背上打了一拳,只能自己想办法跟大姑子林诗诗和解了。

3

新的一期杂志即将付印,李晓音正把胶片和纸质清样比对着检查,电话响了。自从做了编辑后,越来越多的朋友找她,多数是向她投稿。比如一直很少跟她来往的新闻系同学刘蕾, 还有在南方某部队医院当政治部副主任的田心怡,时不时还随着稿子给她寄些水果。她心里生出缕缕得意,因而,接电话就有些烦了,语调里有了老编辑的那种沉稳,或者说冷淡,不像刚到编辑部时,因为还没有作者队伍,只要一接到电话,就热情地介绍刊物情况,并要对方的联系方式,还请人家多赐稿。

她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个电话竟然是多年没有联系的全涛打来的。

大家虽然同居一城,自从分手后,就再也没有联系。虽无联系,对方的情况她还是一清二楚的,毕竟都在一个圈子。全涛提干后,一直在进步,先调到集团军,后调到军区,最后调到北京一家部队报社。他的这一主动联系行为,让李晓音五味杂陈,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叙了一会儿旧,全涛像无意中说,最近烦心事不少,他弟弟生病要住院,他这个做哥哥的想给钱,家里的钱家属管着,不愿意给。

“要多少? 我借给你。”李晓音说。

“三万。”

“好的。今晚请你吃饭,我顺便带给你。”处于兴奋之中的李晓音答应后,有些后悔,但想起他们曾经的恋情,觉得应当帮他。

约在老故事餐吧,地点是李晓音选的。这儿离家近,环境与她的心境很吻合。

餐吧门前有两棵大海棠树。外间是阳光房和茶室, 可以在大落地窗前喝茶,外面的草坪、海棠树一览无余。里间用餐,墙上贴着老电影剧照。她预定了大厅正中的位置,比地面高出二十厘米,抬头是电影《青春万岁》的剧照。

她计划的是,他们先在阳光房赏花、饮茶,然后到里间就餐。她要给他背那首他写给她的诗,回忆他送她回家,一起去钓鱼台……这一桩桩往事成为她无数个日子里最美好的回忆。他们就像一对老朋友,对酒话桑麻。饭后,再到附近的海棠花溪散步。他们从认识到相爱,都在秋天和冬天相会。在花开的春天走一走,也算是对以往岁月的一种补偿。

想到这里,她笑了。

太阳落山时,全涛从海棠花影中一步步走来。她的心跳得好快,好像在做梦,本想出去迎一下,又觉得好像没身价,便坐着没动,假装看书。等人都站到她面前了,她才站起来,还是慌乱,袖子差点带翻茶杯。

他说的第一句话却是:“你胖了。”

怎么是这样的开场白? 难道不知道女人的心思密如绣花, 变如云彩? 稍微一点风吹云动,都可能影响一天的情绪。一丝不悦掠过,她忍住。到里间用餐的计划瞬间取消,她叫来服务员,就在外间用餐。

她给他递菜单,他摇摇头,说:“你随便点,我不吃动物内脏。”

还不吃葱花,不吃香菜。这是他当年说的,她全记着。心里的不悦再次浮上心来。她仍做微笑状,把菜单推过去:“你点吧,我没有忌口。”

黑乎乎的蚂蚁上树、没有味道的清炒豆苗, 还有三条烤焦了的小鱼。她一点胃口都没了。

“你那个大学同学,叫田心怡吧,这女人了不得。我在报社见过她来送稿子。你说说,一个女人在男人堆里能当单位的政治部主任,靠的什么,地球人都明白。我说的没错吧?”他哈哈笑着,端着茶杯,手指有一个是灰指甲。我真的了解这个人吗? 李晓音再次恍惚起来。

她看着桌上花瓶里的一枝红玫瑰,一字一顿地说:“据我了解,大学时, 田心怡每门课都在八九十分以上, 在全国核心期刊发表了两篇论文,在中央级报刊发表新闻稿件十多篇,两篇获了全国好新闻奖。毕业后,田心怡从新闻干事干起,一步步从股长、科长到政治部主任,一步步踏踏实实。”

“哈哈,我只是听说的,难免有不实之处。不过,苍蝇不叮无缝之蛋。我虽只见过她一面,但印象颇深,她徐娘半老,但对老男人来说,风韵犹存。江南女子嘛,底子当是不错的。”

李晓音没再说话, 只管低头喝茶。海棠斑驳的花影落在了豆紫色的桌布上,没了刚才的好看。

“海军出版社的那个秦小昂也是你同学吧,我当年在招待所见过一面。前不久,一次开会,我发现她一直看我,但我没过去打招呼。部队大院子女嘛,总以为自己了不起,其实呢,只不过是个花瓶。年轻时靠老子,后来靠丈夫。听说她丈夫做房地产生意的,很有钱,是吧? ”

李晓音实在坐不住了,说:“对不起,我去下洗手间。”洗手间在餐厅里面,她没进去,看了会儿墙上的照片,她原先预定的高出地面二十厘米的餐桌前,坐着一对少男少女,女的含笑托腮,男孩滔滔不绝。墙上的《青春万岁》剧照配在这张桌前,太协调了。幸亏她跟全涛没有坐在那儿,那纯粹是一种浪费。这么一想,她暗自神伤,长长地出了口气,让自己心绪平静,才回去。

全涛朝她笑笑,说:“你喝茶。”他给她添了热茶。那灰指甲极其醒目,她尽力不让自己注意,便又望向了窗外的海棠。天渐渐黑了,灯光下的海棠花没了白天的清雅,多了几分妖娆,几分虚幻。

她望着海棠说:“都说海棠无香,可我怎么闻着好香呀。”

“是吗? ”全涛叹息了一声,说,“我弟弟病挺重的,你知道,我是家中唯一从农村走出来的,又是老大,不能不管。你是家里的老小,老小好呀,背靠大树好乘凉。晓音,说实话,你要没有你两个哥哥,怕也没有今天。”

李晓音包里装着银行卡,她原计划吃过饭到自动取款机取钱借他,听到这话,决定不借了。

正不知如何接话,全涛手机响了,他站起来,来回踱着步,说了足有四十分钟,全是做生意的事,都是好几百万甚至上千万的生意。阳光房里还有一对男女,他们好像在讨论一部电影的剧本,女的皱着眉头看着全涛,嫌恶的表情让李晓音都难为情。

他这么有钱,却向我借三万元? 他是啥意思,唱的又是哪一出? 李晓音忍着烦,叫来服务员买了单,朝全涛示意她要走了。

出门,他又问她家是什么车,住多大的房子,说他住四室两厅,现在这辆帕萨特旧了,准备换宝马,最新型的。

李晓音冷冷地说:“我租房, 骑自行车, 要拿一万元还得跟爱人商量。我跟爱人说了你家有急事,爱人没同意借钱。对不起呀老战友,你是做大生意的, 要明白我们这些靠工资吃饭的工薪层, 没有一分钱的外快,就是死工资。”她说完,有些后悔,看了眼对方。昏暗的路灯下,全涛仍然微笑着:“没关系呀,咱们只是老朋友叙叙旧,钱小事一桩。咱们是老朋友嘛。”

“真不好意思呀,我再做做他的工作。”李晓音倒是心里话,对方的大度让她一时心软,差点改变了主意。

第二天,她把此事一五一十地给秦小昂说了。秦小昂没听完就说:“骗子,肯定是骗子,男女关系一旦涉及钱,那就俗透了。他说上次我没理他,我为什么要理他?我是因为你以前老提他,就想看看他是什么人。

你不知道,在会场上,他对领导点头哈腰的,一点文人的风骨都没有。我劝你别再联系他了。晓音,你最近看电视剧《青衣》了吗? 女主人公特像你。”

“英雄所见略同呀,演员演得真棒。”

又过了一阵,全涛打电话请李晓音喝茶。她不想去,可对方的一句话又让她决定去。他说:“我昨天看到你发表在军报上的文章了,不知怎么,就想跟你聊聊天。那天实在不好意思,生意上的朋友不能不应酬。咱们是多年的老朋友,想必你不会介意的。我也烦透了这种交往,但没办法,要生存呀。”

没有借钱给全涛,李晓音有些愧疚,又听到他这么体谅,决定再见一面。

这次喝茶,同样没滋没味。全涛仍然虚张声势地炫耀自己,贬低李晓音和她的同学们。李晓音决定再也不见他了,连一般朋友都不想跟他做了。

第二天一上班,又接到全涛的电话,说他在商场买东西,差三百元,让她尽快打给他,他就在商场等着。李晓音信以为真,把钱打了过去。事后,越想越不对头,却不愿意把对方往坏处想。

秦小昂知道后,长叹了一声:“李晓音,你脑子是不是迷糊了? 那是垃圾,我老早就告诉你,远离垃圾! 你怎么还这么执迷不悟呢? ”

“也许他真的缺几百元。”话一出口,李晓音自己底气都不足。

“哎呀,你脑子转转好不好。他认为你不值得他为你花那次请你喝茶的三百元,所以变相要走了。难道你还不明白? ”

“秦小昂,你怎么这么说话? ”李晓音也生气了,挂了电话。她觉得秦小昂老把人往坏处想。

全涛再也没有提及还钱的事。李晓音终于说服自己秦小昂分析得对,又给秦小昂说好话,两个朋友和好如初。至此,全涛成为她生命里再也不愿意提及的人。

让她牵肠挂肚的初恋故事,经过多年的思念、自责,终于寿终正寝。

她心想,这份初恋,如果没见面,不联系,许它能成为心目中的玫瑰。

4

与《昆仑文学》杂志社楼上楼下,李晓音投稿更方便了。许主编总是鼓励她多写。

不久,《昆仑文学》组织“著名作家高原行”采风活动,邀请李晓音参加。巧的是,去的是二哥的部队。

去的都是著名作家,她只能算小萝卜头,既紧张又兴奋。林特特老想去高原,李晓音给二哥说了多次,二哥总说高原没啥玩的,要去就去九寨沟、杭州、苏州。

哼,肯定跟大哥一样,怕影响不好。这次去,我不告诉他。李晓音暗自思忖。

他们一行人先到兵城指挥部,接待他们的就是二哥,这时他已是师政委了。第一次以作家的身份到哥哥的部队,李晓音又激动,又紧张。是怕自己不优秀,在哥和他的战友们面前没面子? 还是怕二哥不优秀,在众同行面前失了面子? 她说不清,她想不出如何跟二哥说话。远远地从车窗看到二哥了,她还不知道怎么办,又是整理着装,又是照镜子,一片慌乱。

同行的作家里,她年龄最小,坐在后座,最后一个下车。她一下车,二哥跟对别的作家一样,握着她的手,说了句让她当时就想笑的话:“欢迎到我部指导工作。”

她更有意思,也公事公办地敬了个礼,说:“谢谢首长。”

餐桌上,二哥跟其他作家又说又笑,都不看她。她坐一旁,冷眼观看。

在座的作家都对二哥很尊重。他不像一些领导, 动不动就劝客人酒,有时还猛灌,以示热情;要么与漂亮的女性打情骂俏,失了领导风度。二哥实实在在地说着话,安安静静地给作家们夹菜,条理清晰地介绍部队情况。

一位女作家忽然站起来,甩了甩披肩发,端着酒杯,走到二哥跟前说:“政委好帅呀,你要是唱武戏,准扮武生,周瑜、赵云、姜维。你不太像政委,你像军事干部。我最崇拜军人了,能不能跟你喝个交杯酒? ”

二哥的部下、来采访的作家, 都齐齐瞅着二哥。李晓音心里埋怨着,又为二哥担心,紧张地盯着,暗想:可要挺住哟,别让别人笑话。

二哥端起酒杯,环顾全桌后,说:“谢谢,我代表我们全体官兵感谢你,感谢总部安排的作家们到我们部队采风。咱俩喝酒太冷清了,我提议,咱们全桌人共饮此杯,预祝这次采风圆满成功。为了表达我对诸位作家的谢意,这杯我全喝了。”说完,一饮而尽,既给了女作家面子,又维护了自己的形象。这符合李晓音心目中的政工干部的形象,她心里为二哥打了满分。

谁知女作家仍端着酒杯,说:“政委,你不跟我喝这杯酒,我好没面子,没法坐下呀。”

李晓音差点骂出声了。她紧张地看着二哥,不停地给他使眼色。

二哥端起杯子笑着说:“这样好不好,你喝一杯,我喝三杯如何? ”

这时,带队的一位老作家把女作家拉回座位上。二哥趁机放下酒杯,指着桌上的菜,说:“我给大家介绍一下,别看是普通的家常菜,在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原,蔬菜很难种活,这是咱们官兵在大棚里种的,是我们的宝贝,平常我们都舍不得吃。”

直到吃完饭,回了招待所,二哥都没跟李晓音有过一句哥哥跟妹妹那样的话,哪怕一句问候。连同行的一位女作家都问:“大家都说李政委是你哥,我怎么没看出呢? 是亲哥吗? ”

李晓音不知该怎么回答,她不能确定二哥是不是担心影响不好,便笑笑说:“这重要吗? ”

第二天,要去高原部队时,领队的干事说,首长专门强调要到师医院查体,合格了才能去。

李晓音说:“我身体好,没问题。”

二哥拿着大衣从办公室走下来,当时脸就黑了,小声说:“上高原可不是闹着玩的。”然后又对大家说:“作家朋友们,红景天都喝了吧?预防高原反应。王干事,给每位作家配上军大衣,每车装三四个氧气袋,司机派刘班长,开三菱越野吧。”

“报告政委,一切准备妥了。”

“拿几箱方便面、牛肉干和午餐肉,水准备充足。”

女作家说:“我知道了,李政委是你亲哥。”李晓音笑笑,没说话。女作家又说:“我们沾了你的光。”

李晓音摇摇头,说:“他平常真的没话。”

二哥这么再三地叮嘱, 让她对青藏线多了几分畏惧。同行的一位常去青藏线的老作家说,他每次上线都要给家里留一份遗书。另一位作家说,她的儿子知道她要进青藏线后,隆重地请她到饭店吃了一顿饭。

让她没想到的是,出发时,二哥也在车上,说:“大家都穿上大衣,我送作家老师们到昆仑山口吧。”

“现在才八月呀。”

“八月线上经常下雪呢。”

车过雪水河,天空湛蓝明澈,白云朵朵,牛羊遍野,确是一片好风景。车还没到昆仑山口,大家穿着毛衣,冷得浑身发抖。二哥说:“谁要是感冒了,就回去。”李晓音赶紧吃了药,没想到一会儿开始头痛、胸闷,护士让她吸氧气。二哥坐在副驾驶座位上,回头看着她,说:“要不跟我回去吧? ”她想着前面有美景,摇了摇头。

有一位作家说:“这搓衣板路实在受不了,我心脏都要飞出体外了,不能走了。”一位士兵带着这位作家返回了。

二哥说他们在高原不能感冒,否则有生命危险。

“政委,你们官兵真是太不容易了。”

“习惯了。”二哥淡然地说。

二哥不时回头看李晓音,说:“不行就回去,以后通了火车再来。”

李晓音还是摇头。

到昆仑山口了,司机停了车。二哥说:“继续走,到五道梁吧。”

五道梁位于昆仑山与唐古拉山之间的风口, 平均海拔四千七百米以上,四季皆冬。海拔和地势较高,土壤含汞量较高,植被较少,空气中含氧量很低,还缺水,战士们经常要背着二十公斤的冰到哨所。他们走的这段路是青藏线最危险的一段路,很容易发生高原反应。初次走青藏线的人,可能会头痛、头晕、乏力、呕吐、食欲不振。

二哥说:“请大家放心,我们全程保障好大家的安全。”

到五道梁后,车停了。五道梁是个高原小镇,青藏公路穿镇而过。

作家们在五道梁没有太大反应, 不舒服时就吸氧。二哥走到李晓音跟前,笑笑说:“不要乱跑,前面路好多了。”与众作家道别后,二哥上车返回了。

一路疾行,山泛黄色,积雪密布,银装素裹,美丽极了。陪同的主任说已进入西藏之北,这里的天格外蓝,在朵朵白云衬托下,格外妍丽。一会儿下起雨来,先是小雨,还挺舒服。车还没走出五公里,就下起了冰雹,砸得车窗玻璃出现了一道裂纹。李晓音和同行的三位作家抱起氧气袋,好像生命就在那里面装着。一位女作家难受,要返回,司机说到了安多,就像进了鬼门关,必须冲过去,到了当雄就好了。不冻层的山路使他们坐在车上像跳迪斯科。李晓音真担心再也回不去了,儿子没了娘怎么办? 二哥这么多年真不容易。

进入藏北高原后,天空一片晴朗。辽阔的羌塘草原上跑着野驴,野花遍地,还有不时挡着行人去路的牦牛,偶尔有一两只藏羚羊和黄羊从胡杨林跑过。一两只鹰高高飞过,如梦境。一个作家大声喊道:“我要留在这里! ”

一到兵站,他们就急着安排第二天的采访事宜。二哥打来电话,劈头就训李晓音:“怎么也不打个电话回来? 都晚上了。”

“这不刚到嘛。哥,这三十年来,你是怎么过来的? ”说着,她眼泪出来了。

“哭啥呢,习惯了。洗个澡好好睡一觉。别告诉妈。”

李晓音还想说,电话已经挂了。

从拉萨返回北京时,他们直接坐飞机,没有一个人选择坐汽车,虽然大家再三说沿途的风景可美了,名字更美,让人联想不已:昆仑山、不冻泉、五道梁、风火山、沱沱河、雁石坪、唐古拉山、念青唐古拉山、楚玛尔河、通天河、安多、那曲、当雄、羊八井、拉萨……李晓音从机场直奔林诗诗家,她特别想儿子。到了楼下,想起还跟林诗诗闹着别扭,就不愿上去,给儿子打电话,让他下来。儿子说他想跟哥哥玩会儿,明天再回去行不行。她说:“快收拾东西,回家。”

“我明天回家,妈。”

“快下楼! ”

“我不回去,你做的饭难吃。”

“我只等你五分钟,赶紧下楼。”

李晓音醉氧了,差不多有十天都迷迷糊糊的,十分钟能打三十多个哈欠,老想睡觉。想起那些因缺氧而掉头发、掉眉毛,被种种高原病折磨着的战友,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她终于明白,二哥只比大哥小两岁,却为什么显得那么苍老,明白了青藏高原为啥叫世界屋脊,明白了二哥为什么一直不同意她上线。

她把众作家的散文以同题形式编入《军人生活》“高原边防行”栏目。不少读者说,这个栏目告诉他们什么是真实的高原官兵生活。

5

儿子在姑姑家胖了,家里也收拾得干干净净。李晓音说:“特特,你可以呀,我不在,你终于会收拾家了。”

“是姐收拾的,她知道你今天回来,就走了。”

李晓音沉默了。自那次跟林诗诗吵架后, 李晓音没有再与她说过话,林诗诗也没再打电话。

以前,林诗诗每天至少打一次电话,一会儿说她看的什么书,一会儿说人艺最近有什么演出,有说不完的话。忽然两人不说话了,李晓音觉着生活中好像少了什么。秦小昂虽然是她的好朋友,但是特别忙。秦小昂要找她时,一找一个准;她心里烦闷要找秦小昂时,十次有八次找不着人,不是在健身就是在护肤。

夜深人静,李晓音想到大姑子的好,几次拿起手机,最后还是放下了。

林诗诗是全院有名的外科一把刀,又是大外科主任,父亲、弟弟又很依赖她,养成了说一不二的性格。在李晓音为林特特即将毕业如何留京发愁时,林诗诗已经为弟弟奔忙了。

朋友找林诗诗给一个患者做手术,其实那台手术不需要她亲自上,但听说患者是一个海军单位的领导,便同意了。手术很完美。患者请她吃饭时,她说了弟弟找工作的事。不久,林特特顺利分配到离家只有一站路的海军某部研究所。李晓音知道后,想请大姑子一家吃饭,还是有一个这样的大姑子好。

自从妻子跟姐姐吵架后, 林特特就跟妻子不冷不热的。李晓音跟他承认了几次错误,他才不生气了,现在听妻子要请姐姐吃饭,没好气地说:“谁得罪人了,谁去请。”

李晓音只好硬着头皮给林诗诗打电话,打了四五次,林诗诗就是不接。

李晓音又找公公。公公听了,很干脆地说:“晓音,你安排好,我叫你姐夫和你姐去,我们都去。”

李晓音知道林诗诗好浪漫,专门在剧场订了一桌饭,可以边听昆曲边吃饭。前阵子,林诗诗在李晓音的熏陶下迷上了昆曲。

林诗诗跟丈夫是最后到的,林父很不高兴:“局长和夫人驾到,老夫有失远迎,见谅,见谅! ”

林诗诗走到林父跟前, 搂着他的脖子说:“对不起, 让林教授久等了。贵君单位有些事,刚处理完。”说着,坐到爸爸旁边,边玩手机边跟林父聊天,也不搭理李晓音。

“姐,你来点菜。”林特特边说边给李晓音使眼色。

“姐,你见过大世面,你来点菜。我刚收到稿费,别为我省钱。”李晓音主动走到林诗诗跟前,双手递菜单。

林诗诗好像没听见。李晓音看了林特特一眼,林特特只低头喝茶。

“姐,对不起,上次是我错了,怪我。”李晓音又说。

“哈哈,好,今天我要把受的气全部吃掉。服务员,点菜! ”林诗诗也不接菜单,大声说,“清蒸螃蟹、红烧鲍鱼、海参蘑菇汤,每人来个木瓜炖雪蛤。再来一瓶酒,要有年份的。”

“行了,诗诗,你有完没? ”林父装作生气地说着,拿着菜单点起来,“京酱肉丝、烤鸭半只、红烧鲤鱼、青炒蒜苗,来两瓶小二。”

姑嫂终于和好了。

回到家,林特特埋怨妻子:“你这人也真是,咱条件艰苦,晖晖在姐家,又不是别人家。姐为了咱这个家,又是求人,又是请吃饭,人都瘦了,你也不体谅,真没良心。”

“好了,好了,你们都住姐家吧,我一个人待着好了,还清静。”

“那不行,我还得跟我老婆住,等咱分了大房子,再把晖晖接回来。

我同意晖晖住姐家还有一个原因,姐心细,能管住晖晖。晖晖在咱家,只想打游戏,你整天忙着写作,心又软,他一哭,要杀人你都给递刀子。姐吼一声,两个孩子乖得像猫一样。你说你面子上过不去,那是别人家吗?

姑跟妈还不是一样的。再说,无论晖晖在哪里,你都是他妈,对不对? ”

一席话让李晓音又起火了:“行了,行了,关灯! ”

“好好好,听夫人的。”林特特笑着,关了灯,又说,“气也消了,咱得快乐快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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