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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家务会
书名: 从军记 作者: 文清丽 本章字数: 10003 更新时间: 2024-07-11 11:27:15

1

一直盼着学校放寒假,真要放假了,李晓音却迟迟下不了决心,是回老家还是去部队看全涛。她想起实行包产到户责任制后, 生产队分牛,队长怕大家说分配不公平,就采用抓阄的办法。这是个好办法。李晓音拿一张纸,撕成两半,一半写回家,一半写全涛,揉成团,握在手里又揉了半天,扔到桌上,随手拿起一个,打开一看,是全涛。

看来天意不可违。

终于决定去那个念念不忘的偏远的小镇后, 李晓音立即找组长田心怡更换订票地点。学校已经为大家预订了回家的车票。李晓音结结巴巴地编谎,说在小镇工作的表哥生病了,姑姑就表哥一个孩子,她必须去。田心怡把她批评了一顿,让她到系里找干事,看还能不能更改。

秦小昂把她拉到一边,问:“你有心事? ”

李晓音很想把全涛的事说给好朋友, 让她帮忙拿主意, 但话到嘴边,想到学校有几个男生因为考上了军校,就不愿跟家乡的对象谈恋爱了;有个男同学的对象还到学校告状,让那个男同学名誉扫地。秦小昂嘴不牢,李晓音怕她说出去,便想了想,说:“我有个中学同学,考上了军校,不想跟原来的对象谈恋爱了。那个对象是农村的,没念几天书,他们没有共同语言。他想分手,怕人家说他是高加林,是陈世美,给我写信,让我帮他拿主意。你说我该怎么办? ”她紧紧盯着秦小昂那双漂亮的眼睛。

“我觉得吧,你那个同学没错,他应该告诉那个女孩,没有爱情,即便结婚了,也是个悲剧。再说,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不能像过去一样谈了对象就得结婚。我就谈了好几个男朋友,广撒网,优中选优,这样以后才不会后悔。”

李晓音心中疑团还没解开,说:“谢谢你,我想想怎么给他说。”

正要走,秦小昂一把拽住她,反问道:“晓音,你说的那个同学不会是你吧? 你说的那个男人是不是全涛,就是我在招待所见到的那个? 让我说着了吧。我还纳闷呢,咱们班好几个男生追你,你都不给好脸色,原来早有意中人了。晓音,离全涛远些。说实话,我不喜欢他。”

李晓音脸煞白:“秦小昂,你不要胡说,我不找对象是因为我不知道毕业后会分到哪里,如果两地生活,会很麻烦。我不像你,有家里人帮忙。”

“好好好,你没错,算我错了。你看,田心怡的丈夫是副营职参谋,刘蕾的丈夫是飞行员,我的男朋友你也看到了,中尉,军区首长的儿子。

哪天带你去他家看内部电影,全是外国的,什么《魂断蓝桥》《简·爱》《乱世佳人》,可好了。你说你嫁全涛,别生气嘛,我只是打个比方,你如果嫁一个战士,即便提干了,职务低,年纪大,又没文凭,家又在农村,既没前途,负担又重,以后你们怎么生活? 你千万不要感情冲动,长痛不如短痛,话说透了,大家各奔东西,否则老这么悬着,不是个事。你别当面说,写封信就两清了。”

“我说过,不是我,是我同学! 你长耳朵了吗? 秦小昂,你太自以为是了。”李晓音生气地大叫。

秦小昂没想到李晓音发这么大的火,一时怔住了。

李晓音很后悔给秦小昂说这件事, 又担心对方把此事添油加醋说出去,态度和缓了些,拍拍秦小昂的肩:“行了,我知道了。谢谢你关心我。”

“多大的事呀,至于这么吼我吗? 李晓音,你根本没有把我当朋友。

我什么话都跟你说,可你呢? 埋得太深了,太有心机了,跟田心怡一个样。以后躲着你走,行了吧? ”秦小昂不再理李晓音,转身走了。

第二天放假,秦小昂有车来接。李晓音想帮秦小昂提行李,秦小昂抢过,也不理她,径自上了车,一句告别的话都没有。

2

李晓音心事重重地坐了一夜火车。秦城好冷, 西北风吹得尘土飞扬,行人穿着鸭绒袄,戴着棉帽、口罩,围着围巾,哈出的气也是清冷的。

她看了天气预报,零下十几度。

外面套着干部军大衣,里面穿着四个口袋的干部服,金黄色的铜纽扣在冬日的阳光下很是耀眼。李晓音本来想戴大学校徽的, 怕刺激全涛,便将校徽装在包里,准备回家时再戴上,让村里人看看,让她的同学们看看,特别是那些考上高中一直瞧不起她的同学看看。以前的同学有些考上了高中, 有些在激烈的高考厮杀中落榜了, 多数人已经结婚成家。

全涛骑着自行车来接站, 他穿着两个口袋的上士冬常服。李晓音坐在车后座上,发现人们都在看她,有些怪怪的。全涛比她大四岁,已经当五年战士了。

全涛说:“冷吧? 把手放到我棉袄里面,暖和。”

她怕自己的手冰着他,只隔着衬衣,轻轻放在后背。衬衣有些湿,看来他骑车出了汗。

田野里光秃秃的,枯瘦的枝条远远看去,好像贴在天幕上。地,冻得干硬。自行车就在高低不平的路上艰难地行进着。西北风呼呼地吹着,行人身子斜斜地走着,沙砾石子乱飞,不时迷了眼睛。

“全涛,真累坏你了。你下来,我骑一会儿。”她说。

“不累,我跑五公里、十公里都不在话下。带着你跑四五十公里,小事一桩。晓音,你猜我给你做了什么吃的? ”

“不知道。”

“我跟炊事班要了面粉,自己剁馅,包了你最爱吃的鸡蛋韭菜馅饺子。”

“你一个人包的? ”

“当然,为你做一切都值。”

李晓音把脸紧紧贴在那宽阔的后背上,心又开始起起落落,索性闭上眼睛,静听风声。

一进宿舍, 她就看到桌上放着一排排包得可爱的饺子。他把热热的毛巾递给她,泥砌的火炉里,木柴发出噼噼啪啪声,新鲜的韭菜味弥漫在整个房间。

“你带校徽了吗? 戴上,一会儿我的战友们都来,让他们知道我找了一个大学生军官女朋友。”

她这次来是要提分手的,可看着那一个个饺子,看着他切韭菜时割破的手指,怎么也开不了口。

第二天, 全涛带她到附近看钓鱼台, 说这是他们驻地最有名的古迹。刚下过雪,天地万物都白茫茫一片,树枝上积了雪,憨厚中有了美感。沿途的民房因了雪,在阳光下也变得漂亮,屋檐下长长的冰柱又薄又透亮,让人想含到嘴里。小孩子在打雪仗。山上的雪有的深,有的浅,因为地形,更凸显层次。河面结了冰,远远望去,蓝莹莹的,像片静止的海。大路上,行人从厚厚的积雪中踏出一条小道,人走在雪墙两边,好像也温暖了许多。路边几株蜡梅,黄灿灿的,李晓音兴奋得又闻又摸。

“全涛,你快看看这山这景,像不像范宽的《雪景寒林图》? 他还是咱老乡呢,他的《溪山行旅图》我最喜欢,浓重润泽,层次分明,墨法精微。”

“大学生就是不一样,每句话都有学院派风格。”全涛笑着说。

“你没喝醋吧,怎么我闻着四周酸酸的? ”李晓音笑道。

“不是酸,是爱。”全涛搓了搓双手,捧起她的脸,说,“不冷了吧? 脸都冻红了。”

李晓音红着脸打掉他的手,走向河边。河中间未结冰,竟还有野鸭在戏水。河边有块巨石,上面写着“孕磺遗璞”。

“据说在上面扔了硬币,就会生儿子。你不试试? ”

李晓音脸又腾地红了,忙岔开话题:“走,上山。”

“晓音,你夏天来就好了,水特别绿,山上树木繁茂,我带你在月光下划船,倾听鱼儿戏水声。”

几年后,李晓音陪着老干部重游钓鱼台,山美,水美,她却感觉自己每走一步,心就往下掉,一直往下掉,耳边有个声音不停地响:晓音,慢点,路滑,你握着我的手,对,就这样,一个台阶一个台阶,脚踩实。而年轻的她没想到后来他俩之间会发生许多意想不到的事。那时他们没有相机,没能拍下两个人在雪后公园的真实场景,那些场景在回忆里美得那么不真实。她经常想,是遗憾让她虚构了美,还是岁月让记忆积淀了美?即使相机能再现场景,能拍出真实的内心吗?船桨划在水面,像恋人的低语,手摸到水里,像春天在咬手指。那淡青色的冰,冰下跃动的鱼儿,还有姜太公那双偌大的脚印,还一如当时吗?

晚上,为了庆祝春节,旅里官兵自排自演了一台节目。全涛早早带着李晓音走进那个虽有些土气但让她激情澎湃的大礼堂。

此时各连队已经列队就座,以连为单位拉歌。这边还没唱完,另一连就跟上了。如果有一个连队没跟上,马上就有人站起来,在队伍面前带着大家喊:“一连真不爽啊,唱歌唱不响啊,不唱不勉强啊,不如去站岗啊……”或者喊:“叫你唱,你不唱,忸忸怩怩不像样;红旗飘,绿旗飘,士兵不唱是草包……”

李晓音被这种火热的连队生活感染,心中的热血一股股往外涌,她想起梦了多次的新兵连。军校的生活少了这份土味、这份火热味,太文气了。

拉歌结束,不知谁说了一声:“哇,来了一个女学生! ”大家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他俩。全涛很坦然地战友们说:“我女朋友,在读全军唯一的新闻系。”附近的战友们发出赞叹。李晓音明白了全涛的用意,虽然感觉这样不合适,心里也在想:我不也有虚荣心吗?穿这学员服,还想戴上大学校徽。

有位上士说:“全干事你行呀,竟然拿下了我军制高点。”

“一边去。”全涛笑着说。

一位中校过来, 全涛忙做了介绍, 说是他们宣传科的科长。科长说:“李晓音对吧?我们小全整天念叨你,你的到来让我们全旅士气大振呀。”

这时,一位大校走上舞台,会场安静了。演出开始。大合唱、小品,都充满了部队的特色,兵味浓,军事味浓,官兵精气神足。当然,在女大学生李晓音眼里,艺术性就马马虎虎了。

这么想着, 她思绪飘远了。忽听到后面有人窃窃私语:“女军官下嫁一个战士,不是这个女军官有什么毛病,就是生米已成熟饭,不得已而为之。”

这话像钢针一样扎得李晓音无比难受, 坐在旁边的全涛可能没听到,他正在专心地看着台上的演出。整台晚会的串词是他写的,节目也是他组织的,他很想让女朋友见证他的才华。

小品《班务会》快结束时,全涛说:“下一个节目,我们费了很大心血,是一个战士跟家属排的,领导刚开始不同意,我让加上去的。我一个大头兵,没有什么礼物送你,就把它当作给你的新年礼物吧。”

是双人舞《梁祝》。舞技一般,可李晓音还是被感动了。两个演员穿着用轻纱制成的衣服跳舞, 郑绪岚的歌声飘荡在礼堂: 碧草青青花盛开,彩蝶双双久徘徊。千古传颂深深爱,山伯永恋祝英台……李晓音眼睛湿了,悄声说:“这是世界上最美的礼物。”

又下了一夜大雪,第二天,全涛把李晓音送到长途汽车站,向司机交代了半天,又给她买了副手套。

“师傅,翻沟时,车是不是要安防滑链? ”

“肯定的呀,这么滑的路。”

李晓音说:“你回去吧,没事的,这么多人呢。”

车要走时,全涛忽然跳上车,说:“算了,我还是送你吧。”

“你没请假,赶紧回去。”

“没事,我到了你们县城,再给科长打个电话。”

一路,李晓音很紧张,想着怎么把全涛介绍给家人。全涛的提干命令仍没下,她到现在也无法开口说两人分手的事。对于将来,她一点也没把握。

“我说你已经提干了,军装还没发行吗? ”看到家乡那一片片黄土窑了,李晓音终于咬咬牙,说出想了一路的话。

“这样骗老人好吗? ”全涛的表情很凝重,人也坐端正了。

“反正你肯定会提干的。”

“万一提不了呢? ”

“以后再说! 现在只是灵活一下。父母年纪大了,我不想让他们操心。”李晓音对全涛说,也在给自己下决心。

全涛迟疑了一下,望着窗外,说:“雪好大呀,你看路多滑,幸亏我来了,要不我咋放心得下。”

雪仍在下,雪花大片地飞舞,车窗结了霜,看不清山道了。李晓音说:“我想起了你给我写的那首诗,奇怪,我们怎么跟雪那么有缘呢?

全涛看着李晓音, 一字一顿地说:“你要是有顾虑, 咱们还是分手吧。”

“胡说什么呢? ”李晓音紧紧握住全涛的手,那手虽粗糙,但很温暖。

3

一向静寂的村庄随着年的来临渐渐热闹起来了。上大学的、参军的、外面打工的,都衣着光鲜地提着大包小包回家了,沉闷的小村瞬间变得欢快起来,收音机里吼着秦腔,富裕的人家电视机里唱着“你挑着担,我牵着马”,户户门上贴着红红的对联,挂上了一对对红灯笼。有人家杀猪,猪在叫;又不知谁家的小娃在哭,高一声,低一声,惹得狗也吠了起来;还有人家门口停了小汽车,不知来了什么大干部。

忙碌了一年的农人们终于闲了下来,三三两两地站在村头,蹲在树下,双手捂在袖筒里,看着一个个从远方回来的人,也盼着自家的人快快归来。

李晓音父母天天盼着女儿回家。两个儿子来信说工作忙,不回了。

再三催促下,姐到车站接了三次,四哥又到车站接了两次,都没接着李晓音。三哥则奉父母之命,一会儿到县城割肉,一会儿买菜,置办年货。

欢迎当大学生的军官女儿回家,是李家最热闹的一件大事。

下午两点多,家家的烟囱开始冒烟,李晓音的侄子———三哥的儿子洋洋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奶奶! 奶奶! 我姑姑回来了, 还带着一个男的! ”

妈正在灶台拉着风箱,一听这话,对正在擀面的三儿媳妇说:“你去东红家压面!”自己往出跑。这是三年来女儿第一次回家,她急得忘了洗脸,刚烧锅时弄得脸上手上都是黑灰。她一直讲究干净,不洗脸不出门,可今天顾不上了。女儿回来了,怎么带回一个男的? 她急着问小孙子:“那男人穿没穿军装? 就像你大爸那样的四个口袋的军装? ”

“没有,只有姑姑穿着呢。”

妈跑的速度慢了,紧跳的心好像也停了,一股不安涌上心头。这个死女子,干什么事从不跟家里商量,怎么能随便带一个男人回家呢? 村里人还是很封建的,一个女娃娃,不会平白无故带一个男人回家。这男人是干啥的? 他们什么关系? 越想越担心,前也不是,回也不是,只好装作搬墙边的高粱秆,等着女儿回来。这死女子,真是从小惯坏了。她越想越伤心,不时地望向远方,高粱叶沫子沾了一身,也没心思收拾。

村里有人扫树叶,有人拾粪,李晓音打着招呼,老远看见妈站在家门口的高粱秆旁,疾步跑过去,握住妈的手说:“妈,这么冷,快回家。”

“那人是谁? ”妈抱着一堆高粱秆,问女儿。

“我战友。”

“当兵的咋不穿军装? ”

“他临时决定来的。”李晓音心虚地说着,这才叫全涛,“全涛,这是我妈。妈,这是我战友全涛。我们是一个部队的,他怕路上不安全,专门送我回家。”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客观,又不伤全涛的心。

“快进门! ”妈说着,扔下怀中抱着的柴,接过全涛手中的包,又对后面跟着跑的小孙子说,“快去你三爷爷家叫你爷爷回来, 说你姑回来了。”正说着,三儿媳妇端着一脸盆面从家里走出来。

“怎么这么慢呀? 快去。”

“妈,我们在县上吃过饭了。”

“对的,大妈,怕给家里添麻烦,我们吃过了,吃的是臊子面。”

“吃过了也得吃!老三媳妇,快去压面。宽面、细面都压些。”母亲放高了声音,不知是高兴还是生气,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指着黑漆大门说:“咱搬到新家了。”

新家离原来的家不到二百米, 姐信上给李晓音说家里新盖了五间青砖瓦房。瓦房比窑洞敞亮,但没窑洞暖和。正堂摆着一张八仙桌,挂着一幅画,画上有寿桃、仙鹤、拄着拐杖的白胡子老人。画两边贴着对联。

靠门是一张绿丝绒长沙发,旁边有一个带玻璃门的小立柜。墙上贴的宣传画花花绿绿,还覆了一层透明纸,看着怪怪的,李晓音说不清怪在哪儿,好像色泽、人物形象有些变形。靠窗盘了一张大炕,睡四五个人没问题。家里原来的旧窑,三哥一家在住。

在新家,李晓音感觉好陌生。

家里人对全涛都挺客气。晚上,妈问:“全涛住到哪儿呢? ”李晓音说:“四哥四嫂不在,让全涛住我四哥屋子吧。”

爹却说:“你跟你妈住你四哥屋吧,我跟全涛住。”

“这合适吗? ”李晓音很不高兴。

“就这么定了,进我家的门,就得听我的。”爹又对妈说,“换个新床单,招待好客人,人家娃第一次上门,咱要看承好。”

全涛只住了一晚,他只请了一天假。

走时,李晓音送他到车站。

“我爹昨天晚上问你什么了? ”

“就是一些家里的问题,父母多大年纪,家在哪儿,兄妹几个,一月多少工资,还问咱们将来怎么安排。”

“你怎么回答的? ”

“如实说呗。”

“你说了你是战士吗? ”

“你爹太精,问我多少工资,我说津贴三十元。他说好好干,小伙子,你很诚实。其他话都没说。”

她感觉对不住他,跑到百货商场转了一圈,买了一盒方糖,在他上车前送给他,说:“回去写信来。”

4

腊月三十,哥哥姐姐回来了。蒸馍的,贴对联的,扫院子的,收拾屋子的,一家人忙得团团转。按说,嫁出去的闺女一般不在家过年三十,今年姐夫在单位值班,李晓音也回来了,姐就回了家。

爹也同意姐回来,因为要商量大事。

家里已经安上了电灯,虽然亮度不够,但瓦房角角落落都照上了。

吃了年夜饭,给小娃娃们发了压岁钱、核桃、枣,等娃娃们睡着了,爹再次组织召开了家庭会。坐在沙发上的,坐在八仙桌旁的,还有坐在炕上的,都安静地等着。

爹先开口,说:“又过一年了,家里出了好事,晓音成大学生了,马上就成军官了,也该到谈婚论嫁的时候了,大家都议议吧。前两天来的那个小伙子怎么样? ”

妈说:“我觉得这个小伙子不错,一来,一口水也没顾得上喝,就帮着给牛铡草,一看就是苦出身。对晓音也好,又是干部,家在关中,一马平川,又不靠天吃饭。只要晓音喜欢,我没意见。”

四哥给爹点了一根纸烟,又给三哥一根,自己也点了一根,吐出一缕烟,才不紧不慢地说:“晓音呀,眼光要放高,看问题要长远。你才二十岁,等大学毕业、工作稳定以后再找,多好呀。你现在找的这个小伙子,能跟他分到一起吗?两地生活怎么过?这牵扯到调动,又得找人拉关系,还不一定能成。再说,你还小,急什么? ”

李晓音一听这话,求救地看着三哥,最后目光落到姐身上。

姐马上说:“老四说得对,眼光要高。”

姐话音一落, 三哥马上接口:“晓音, 你现在又是大学生, 又是军官,长得也好,我感觉那个小伙子配不上你,个子死高,又瘦,一看就不是有福之相。你看咱大哥、二哥,还有你四哥的面相,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一看就是贵相。”

正说着,有人敲门,三哥去开门,一看是大,大是爹的弟弟。三哥问:“大,您有事吗? ”

大披着一件棉袄,说:“我侄女回来了,能不来看看? ”扭身走进来。

李晓音忙起身让座:“大, 我明天要去给您跟婶子拜年呢, 您上炕坐。”

“大心急呀,咱李家出了一个大学生,还是军官,比你两个军官哥哥还厉害。你上学的南方听说是好几朝古都, 一天三顿都是米饭, 是不是?”大曾经被国民党抓兵当马夫,打仗时腿受了伤,新中国成立后才如愿回到家乡。看到李晓音两个哥哥当了兵,他特别高兴。

李晓音一一做了回答。大还要问,爹打断他的话:“德寿,晓音找了一个小伙子,我们正在商议呢。”

大吐出一口烟,说:“我也不同意。咱们晓音是女军官呀,全县都找不到,全国的军官大学生也不会有太多。昨天来的那个小伙子,我也见了,以为是谁呢。一句话,皮相太老,人太普通,这种人多得像蚂蚁。咱们县里随便找,一拉一车皮。”

三嫂不说话,低着头,纳着鞋底。

四嫂坐在李晓音旁边,轻轻拍了一下李晓音,小声说:“他家是农村的,还要转业呢,你要是像二哥找了二嫂一样,不就可以留在城里吗?家里又没负担。你四哥说得对,你将来毕业分到北京后再找,多好。北京是全国人民都向往的地方,我们带着你侄子,到你家里去玩,逛逛天安门,逛逛大城市。让你侄子跟大伯姑姑这些解放军好好学习, 将来也上大学,当个军官。你看看,你这军装一穿,变了个人似的,军装就是这么抬人,普通人穿上都不普通了。”

“大家都说完了,晓音,你听到了吧,除了你妈,没有一个人同意。

我还要说,这个小伙子根本就不是军官,是个战士。一,若是军官,为什么不穿军装? 到媳妇家不穿军装,只说时间来不及,这是骗鬼的话。二,若是军官,一月只拿三十元?咱村老牛家儿子刚提干,就拿二三百元呢。

三,神态不自然,一进门就紧张,不自信。所以我跟他住一起,观察了一夜。娃倒不坏,办事也稳,可为什么要骗人呢? 这应当不是人家存心骗我们。晓音,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肯定是你出的主意。”

没想到爹这么一针见血,李晓音要否认又没理由,便反问:“你知道了还问? ”

爹四周瞧瞧,看到炕头放着他晚上枕的砖头,拿起,又无奈地扔下,骂道:“你个死女子,以为上了大学,我就管不了你了?还来糊弄你爹妈。

部队就是这么教育你的?明天就给那小伙子写信,分手。好了,明天还要早起呢,都去睡吧。这事不要出去张扬。”

“爹、妈,你们那么爱看戏,王宝钏绣球打在了叫花子薛平贵头上,执意要嫁给他,她爹嫌贫爱富,让女儿脱掉宝衣,赶出门住寒窑,你们不是还说老家伙做得太过分了吗? 到自己跟前,怎么又一样嫌贫爱富? ”

“戏上都是假的,那是哄人开心的,就这么定了。”爹说着,就往炕上一倒,再无商量余地。

初一,给村里人拜年。初二,李晓音跟妈、姐、哥哥到舅舅家拜年。

初四,顾莉华在县城的饭馆请李晓音和几个职中的同学吃饭,再三给李晓音说一定要去。

顾莉华幼师班毕业后, 在镇上做小学音乐老师。其他同学有的当了县幼儿园老师,有的在村里学前班做代课老师,也有没找到工作的,结了婚,挺着大肚子。让李晓音没想到的是,大家起初说了些羡慕她的话,后来谈起各自的生活,并不像她以为的那样对农村生活充满厌倦。

她们快乐,充实,有的在想给孩子起什么名字,有的想如何把丰收的苹果运往省城,有的想买电视。她们好像更加阳光,更加乐观。反倒自己,内心沉重,没有她们那么单纯。

这是对还是错? 她一时迷茫了。

散后,顾莉华把李晓音带到她家里,两人说了些知心话。

顾莉华说她也谈了男朋友,是个老师,对她挺好的。听李晓音说找了个战士,顾莉华马上说人家要笑话的。顾莉华已经有老师的范儿了,穿戴跟其他同学两样,说话也是老师的口气,比如原则问题、择偶观、价值观等。反倒大学生李晓音还是当初那样,就事说事,没有高深的理论,连顾莉华都说:“李晓音,你当了两年兵,又上了一年大学,怎么没什么变化? 不,也不是没变,腰板直了,走路不再像过去那样缩着肩,精神多了,像个军人。不过,看问题没有高度,眼光也不长远。晓音,你找他,那叫门不当,户不对。”

“他会写文章,比我写得好。”

“写文章顶啥用呢? 得有工作,有房子,家里没负担。我找的这个,就满足这些条件。”

顾莉华对全涛的不屑,让李晓音深受打击。

正说着, 在县一中当数学老师的顾莉华的男朋友进来了。小伙子穿着黑色皮夹克、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挺精神,也健谈,主动给李晓音朗诵了一首舒婷的《致橡树》表示欢迎,又大方地说:“女军官同志,咱们一起唱首你们军人的歌《十五的月亮》吧。”他拿起话筒,打开录音机,音乐马上响了起来。

李晓音说自己五音不全。

小伙子拉着顾莉华,搂着她的肩,合唱了一首。两人深情凝望,与这个小小的平房环境不搭,但文艺气息十足。

李晓音把小伙子跟全涛比较了一下。这个小伙子比全涛更让人喜欢,是师大毕业的高材生,又教中学数学。中学时,李晓音立体几何学得一塌糊涂,烦死了那些立体图形,对数学好的人很是崇拜。

她后悔去同学聚会了。在家里没事干,爹动不动就发火,她只好去姐单位待了两天。不用说,姐也反对。姐生了孩子后,精神状态好多了,人也年轻了许多,给李晓音说:“他复员了,你真的跟着他到农村? 姐可知道,农村人,穷,讲究又多,结了婚,事多得很。你当兵时我给你说的都忘了?你四哥说得对,眼光要往远看,咱找不了北京上海的,也找个省城的吧,至少没有拖累。你姐夫找了我,老说我虽然有工作,但还是农村户口,生了孩子又是农民一个,往后的日子咋过呢? 你不要小说看多了人就糊涂了,念书要清醒,要认清现实,不要把脑子念糊涂了。冲动容易,后悔就来不及了。此话你要切记。”

李晓音越来越觉得自己没有知音, 只好又回到家。妈经常去邻居家看电视,赔着笑脸,还让李晓音跟她一起去看。李晓音不去,心里很不是滋味。晚上躺到炕上,妈不停地给李晓音说婚姻大事千万不能随便,要把人找准,要有前途,不能感情用事。爹则不停地咳,好像反感妈说这话,又气李晓音,也不跟她好好说话。

好在过年总归是热闹的,陪着妈聊天,到镇上看秦腔戏,她计划过完十五就提前回校。

回校时,爹送出大门,说:“你要是跟他结婚,就不要回家。臊死先人了,我没脸见人。”说完,扭头扛着铁锹起粪去了。李晓音本来生爹的气,看到他瘦小的身子,年纪那么大还在干活儿,心里酸酸的,想叫一声爹,又开不了口。

妈瞪了爹一眼:“别听你爹说,他心里疼你呢。听妈话,先念书,毕业了有个好单位,找对象的事,咱慢慢来。”

“嗯。”

“要听妈的话,你当兵不容易,跳出农门更不容易。找一个不知根底的人,万一人家骗了你咋办? 关中离咱这儿,四五百公里路呢。”

“妈,我不会的,你放心。”

“我让你姐给你大哥写信了,让他了解一下那个小伙子。”

“妈,你们怎么能这样? 也不跟我商量。”

“妈是为你好,你小时候那么听话,晚上我缝被子,让你躺下,你就乖乖地钻到被窝里面,只露个头,脸红扑扑的,现在想起来,好像是昨天的事情。还有一天,我抱着你到大队门口看露天电影,你那时两岁,只要一看电影,就笑个不停,眼睛紧紧盯着银幕。那天晚上,不知为什么你老哭,我说再哭就叫毛肚肚(狼)来把你背走,再也见不到妈了,你马上不哭了,可是一会儿东扭扭,西扭扭。直到把电影看完,回到家里,才发现不知什么虫子在你肚子上咬了指甲大的一个包。我后悔得呀,以后你再哭我也不敢吓你了。为什么长大了反而听不进大人的话呢? 当了解放军,应该更懂事呀。”

妈一直说到李晓音坐上了车。她答应妈,如果全涛提不了干,她不会跟他结婚的。妈这才不说话了,抹着眼泪站在车窗下。

李晓音沉重地坐着长途车来到秦城,本想去老部队看看林诗诗,又想她肯定要提到她弟弟,还是算了,心事重重地踏上了返校的路途。火车上一遍又一遍地放着女声独唱:睡意朦胧的星辰,阻挡不了我行程。

多年漂泊,日夜餐风露宿。为了理想,我宁愿忍受寂寞,饮尽那份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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