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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跃的乡村
书名: 浮生记:《黄河文学》小说精选集 作者: 《黄河文学》编辑部 本章字数: 8924 更新时间: 2024-07-11 11:27:03
◎ 付秀莹
早晨,秋然睁开眼,看见二发的被窝空了,毛巾被掀在一旁,枕头上还留着一个浅浅的印子。秋然翻个身,在枕上侧耳听了听,院子里静悄悄的,偶尔有麻雀叽叽喳喳叫两声,还有鸡们,喉咙里咕咕,咕咕咕,也不知道是抱怨,还是叹息。秋然闭上眼,回想着夜里的事,心里不觉荡漾了一下。起床,刚把一条腿伸进裤子,门帘一响,秋然吓了一跳,一看,却是换珍。换珍的头发乱蓬蓬的,半边脸上还有很清楚的凉席印子。秋然说,起来了? 换珍往乱七八糟的床上瞅了一眼,说,睡不醒。昨天夜里,熬得晚了。秋然扑哧笑了一下,说,知道。换珍就急了,在她的胳膊上拧了一把,说,一肚子坏肠子———看见没,斗子媳妇? 秋然说,那还能看不见? 整个芳村的人都看见了。正说着话,村里的大喇叭就叫起来,谁换西瓜,谁换西瓜———换西瓜的来了,换西瓜的来了———在大队门口,在大队门口———换珍就住了嘴,说,我得去换点瓜,乐子嚷嚷了好几天了。
早饭摆上桌的时候,二发才回来。秋然说,这一大早,去哪儿了?二发说,还能去哪儿? 二发说这批货得赶紧,人家催得急。二发开了个皮革厂,就在村南,一大片厂房,气势很大。秋然一听是厂里的事,就不作声了。秋然是个自在人,坦然,对厂里的事,从来都不操心。也是二发太能了。二发的皮革厂,养了大半个芳村。过了一会儿,秋然说,昨天晚上,斗子媳妇———看见了吧? 二发说,啥? 秋然说,跳舞啊,看那个骚样子。二发呼噜呼噜喝粥,一边说,噢。秋然看着二发漫不经心的样子,心里不痛快,嘴巴张了张,把话又咽下去了。
屋前栽了一棵石榴树,很老了,枝叶繁茂,把半个院子遮了个严严实实。秋然坐在树底下做豆酱。这地方的人,每到夏天,七八月,家家户户都要做豆酱。把黄豆煮熟了,让它们发了霉,然后,调好盐水,花椒大料八角生姜,一样一样都放全了,把霉豆子泡里面,封紧口,半月二十天,一瓦罐豆酱就做好了。做豆酱有讲究,黄豆发霉,一定要绿霉才好,要是颜色不对,黑了,这豆酱就坏了,做不成了。眼下,秋然正端了簸箕,细心地搓霉豆子,绿蒙蒙的一片烟雾腾起来,有点呛人。秋然歪着头,时不时咳嗽一下。鸡们立在墙根底下,很谨慎地朝这边张望着,忽然,也不知为什么,就跑到南边的菜园子里去了。秋然在心里盘算着,闺女小满回来,这酱正好可以吃。小满在城里念书,功课紧,一两个月才回一趟家。小满特别会念书,从芳村,念啊念,一直念到城里头。这一点,让秋然感到特别长脸,特别有面子。秋然是打定了主意,一心要把小满供出去,到大城市,再也不沾芳村的土泥巴。正想着,听见一阵摩托车声,突突地一直开进院子里。碰有一条腿支在地上,也不熄火,扯着嗓子喊,二发———二发哩? 秋然说二发出去了,不在。碰有一脸的坏笑,说,不在啊,不在正好。说着一双眼睛直看到她的眼睛里去。秋然骂道,去,不正经的东西。碰有看着她满脸嗔怨,越发起了兴致,索性跳下来,凑到她身旁,觍着一张脸,说,这几天,街上多热闹。嫂子怎么不去扭一扭? 秋然举起手,照着碰有的肩头就是一巴掌,碰有哎哟叫着,嘴里连说,好狠心的嫂子。秋然看着他肩头那个绿手印子,忍不住咯咯咯笑起来,一边骂道,没良心的,快回去让媳妇洗吧,当心挨骂。
太阳越来越热了。一阵风吹过,有一两片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漏下来,正好落在秋然的脚边,一跳一跳的。秋然想着碰有的话,嘴巴撇了一撇。这些天,芳村是热闹起来了。每天,太阳刚落山,在老拐的小卖部门口,吃过饭的人们,就陆陆续续凑过来。得来站在小卖部门前的高台阶上,指挥着几个小子摆场子。得来是村长,算起来,还是秋然没出五服的哥哥。对这个哥哥,秋然不大待见。怎么说呢,得来这个人,一向喜欢花花草草,村子里,大姑娘小媳妇,谁不知道得来的厉害? 可是,得来再厉害,也得在二发面前拿捏一些。二发是谁? 二发是芳村的财神爷。有一回,得来喝多了酒,把两个大拇指并在一起,弯了一弯,说,咱兄弟俩,在芳村,是这个———一富一贵。二发看了一眼那两个拇指,慢慢抿了一口酒,只是笑。除了好花草,得来还好热闹。前些天,专门从镇上请了小红缨,来芳村教舞。小红缨是这地方最早出去闯荡的人,见了很多世面,名气很大。小红缨的舞跳得好,扭起来,简直把人们看呆了。可是,看归看,村里的女人们,谁也不敢上前去跟着学。只有斗子媳妇跟在小红缨后面,一招一式,学得很是刻苦。在芳村,斗子媳妇也是一个出名的人物。斗子媳妇的出名,不在她的容貌。用换珍的话,一个字,浪。斗子媳妇的眼睛会说话,一个眼神丢过来,里面会伸出无数的小钩子,一下子就把男人的魂儿勾走了。这就有戏看了。每天晚上,小红缨和斗子媳妇两个人在村子中央的街上,一个教,一个学。头顶是闪烁的彩灯,缠在大槐树上,一亮一亮的,红的绿的黄的紫的,没完没了。大音箱里放着音乐,大多激烈而动荡,嘣嘣嘣,仓仓仓,嘣嘣嘣,仓仓仓,直把人听得一颗心在腔子里蹦来蹦去,简直就要蹦出来了。也有舒缓一些的,低低的,软软的,缠缠绕绕,媚气得不行,把人们的魂都唱出了窍,飞到房顶,飞到树巅上,飞到蓝幽幽的夜里,再也找不回来。
二发回到家,天已经过了晌。秋然把塑料桶里晒的水舀了一大盆,让二发洗。二发洗了脸,把两只胳膊支在盆沿上,弓起脊梁等着。秋然知道他是等着给他洗背。秋然撩起盆里的水,哗啦哗啦浇在二发的背上,二发嘴里咝咝呵呵吸着冷气,也不敢张开,担心水会流进嘴里。擦洗完,吃饭。饭也简单,凉面,秋然从来不去老拐那里买机器面,二发喜欢手擀的,切成宽条,过了水,筋道好吃。黄瓜切成细丝,鸡蛋摊成薄饼,也切丝,蒜泥要多放。二发好吃辣,秋然就炸了辣椒油,红红亮亮的浇上一勺,吃起来,过瘾得很。秋然看着二发吃得一脑门子汗,说,慢着点,又没人跟你抢。二发不说话,只是埋头吃面。秋然说,吃完躺一会儿。二发塞了满嘴的面,呜了一声。秋然起来把电扇开大点,说,听说,得来跟斗子媳妇……二发说噢。秋然说,斗子媳妇,不是好人。二发咽下一口面,说,得来那小子,也不是省油的灯。秋然听了,心里不舒服,说,这一回,斗子媳妇可欢实了,天天晚上去扭,恨不能把一对奶子扭下来。二发说,想去,你也去扭嘛。秋然把嘴一撇,我? 我才不去现眼。一个女人家,扭来扭去,让一村子的男人看。二发说,那你就在咱家炕上,扭给我一个人看。秋然照着男人的光胳膊就是一巴掌,嘴里骂着王八蛋,脸上却笑了。院子里的丝瓜花开得闹嚷嚷的,蝉在树上叫。
下午,秋然姐姐来电话,说是她的婆家侄子,刚刚不念书了,想来二发厂子里上班。秋然心里怪姐姐多事,这沾亲带故的,又是个孩子家,一旦有什么,深浅都不是。
放下电话,秋然想把这事问问二发。一出门,碰上了换珍,换珍刚洗完澡,顶着一头湿漉漉的鬈发,正把一盆水往门口泼。换珍问秋然去哪儿,这么大太阳。秋然说去厂里看看。换珍就笑了笑,说查岗啊。秋然说,查啥岗,才没那个闲心。换珍把眼睛挤了挤,说,男人嘛,都是偷嘴的猫儿。秋然心里咯噔一下子。换珍的男人在二发厂里上班。换珍看了一眼她的脸色,说,你没觉得,自从这跳舞的兴起来,就不一样了。秋然问,啥不一样了?换珍说,人呗。秋然说,谁?谁不一样了?换珍说,男人不一样了,女人也不一样了。一个个像发情的猫似的,闹得厉害。秋然说,我怎么没看出来。换珍把嘴巴凑到她的耳朵边上,说,知道吗,那个斗子媳妇跟人钻玉米地,被撞见了。秋然说,跟谁? 换珍就笑了,跟谁? 还能跟谁? 秋然说,得来? 换珍说不是。换珍说跟得来还用钻玉米地,炕上多舒坦。秋然说碰有? 换珍说也不是,碰有萝卜不大,可长在了背(辈)儿上。斗子媳妇再浪也不敢乱来。秋然感觉换珍呼出的气在她的耳边热热的,便有点不耐烦,到底跟谁?看你这大圈子绕的。换珍看着她的脸,却扯开了话题。
换珍说今天早晨换的西瓜,头一个就是生的,气得她又抱回去找那人吵了一架。换珍说,今年她家的豆瓣酱打算多放些西瓜。西红柿不好,酸。换珍说她上个集看中的那双鞋,这回一定得买回来,一年到头苦哈哈的,干吗不多疼自己一点。秋然眼睛看着墙角的一个豆角架子,丁零当啷结满了长长短短的豇豆角,也有的正在开着紫色的花,一只蜜蜂在旁边,嘤嘤嗡嗡地飞。
太阳白花花的,远远望去,玉米地里仿佛腾起了一层淡青的薄烟。没有风,空气里有一种植物汁水的腥气,有点涩,又有一股微甜。秋然一边走,一边琢磨着换珍的话。怎么说呢,这几年,二发是真发了。财大气粗,这话说得一点没错。想当年,二发是一个多么腼腆的人。如今,周围大姑娘小媳妇,花团锦簇的,一口一个厂长,一口一个发哥,他简直都不知道自己姓啥了! 他要是敢跟那个浪老婆有一点首尾,她决不饶他。正胡思乱想着,听见有人叫她,抬头一看,碰有媳妇从玉米地里闪出来,正跺着脚上的泥巴。碰有媳妇戴一个大草帽,穿着长袖的布衫,这时节的玉米叶子像刀,拉胳膊。秋然说改畦子? 这大热天,碰有个大男人,闲在家坐月子? 碰有媳妇叹口气说,我可没有嫂子的好命。秋然一听,知道她又要开始诉她家那一本苦经,赶忙跳开话茬儿,说,我得赶快走了。她抬起下巴颏儿指了指厂子,去厂里有点事。碰有媳妇就闭了嘴, 把一腔的幽怨又咽下去, 说嫂子, 赶明儿你得帮我劝劝那个浑蛋———这日子,我是没法过了。秋然嘴上应着,心里越发烦乱。碰有媳妇的意思,无非是想让碰有进厂子,可是芳村人,谁不知道碰有不成材? 用二发的话,宁愿他张嘴的时候借他仨瓜俩枣,承个人情,也不能把这样一个人招进厂里,抬头不见低头见,弄来弄去倒结成仇,就不好了。
厂子里静悄悄的,几只大转鼓一字排开,很威风地沉默着。远处,一群女人蹲在太阳地里钉皮子。二发的办公室在二楼,门半开着,却没有人。秋然在二发的皮转椅上坐了一会儿,顺手翻了翻桌上的一堆材料。二发的字写得挺规矩,秋然给它们相了一会儿面,却一个都不认得。正百无聊赖,忽然一个东西嗖地飞过来,正好打在屋门上。秋然一看,是半截黄瓜,不知道被谁咬了几口,留着清晰的牙印子。正纳罕着,只见二发呼哧呼哧跑过来,不防备看见了她,一脸的笑就凝住了。秋然往他身后一看,斗子媳妇正追过来,一面嘴里骂着,二发你个坏人———迎面看见秋然,就住了口,说,婶子来了,我得去那啥,钉皮子,钉那个皮子。二发说,你怎么过来了?这大热天。秋然寒着一张脸,说,我要是不来,还看不上这场好戏哩。二发说,这个浪娘们儿———秋然忽然就爆发了,老鸹笑话猪黑———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太阳还没有落山,老拐门前就热闹起来了。得来站在台阶上,腆着肚子,嘴里叼着烟,一手拿把蒲扇,呱嗒呱嗒扇着。老拐坐在柜台后面,笑眯眯地看着得来案板一样的背影。老拐当然高兴。得来的舞招来了人们,也招来了生意。这些天,老拐可是忙坏了。看见秋然进来,忙叫婶子,说新鲜烧鸡,不来一只尝尝?秋然不说话,只是朝着柜台里面瞅。老拐看着秋然的脸色,也不敢开玩笑,说,婶子找啥?秋然说,耗子药。
老拐说,耗子药? 婶子家有耗子? 秋然说,有一只大耗子,偷东西不要命。老拐说,婶子,我这儿都是日用品,没有耗子药。秋然说,耗子药不是日用品?这年头,谁家没有耗子?老拐看秋然口气不对,就住了口。老拐的兄弟在二发厂里上班,他可不想惹麻烦。秋然瞅了一会儿,买了两包卫生巾,走了。老拐嘟哝道,怪不得,吃了枪药似的。
晚上,秋然也没弄饭。一个人吃了口剩面,就躺下了。二发还没有回来。素日,秋然不是一个小心眼的人。村子里,人们开起玩笑来,没深没浅的,大家都惯了。甚至闹起来,动手动脚也是有的。这个时候,绝不能恼,恼了就小气了,反倒尴尬了。可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秋然就是看不得斗子媳妇那个浪样子。还有二发,算起来,他该是斗子媳妇的叔叔辈,你追我赶的,成什么体统! 当然,更重要的是,可能还是换珍的那番话,吞吞吐吐的,含着冰凌化不出水,秋然顶烦换珍这一条。正心烦意乱着,听见换珍隔着墙头喊她,秋然知道她是喊她看跳舞,也不答应。换珍喊了几声,就不喊了。街上的音乐已经响起来了。嘣嘣嘣,仓仓仓,很热烈,很撩人,让人的心也跟着一跳一跳的。秋然躺了一会儿,翻过来掉过去,只是睡不着。二发还没有回来。
秋然心里越发烦乱。不要脸的东西,无论如何,她也要给他一些罪受才是。得让他知道,得罪了媳妇,就别想过安生日子。
四九逢集,秋然和换珍一同去了。一路上说着话,换珍是个话篓子,东家长,西家短,说得有滋有味。换珍一边说,还一边扭。秋然见了,就笑,这是哪一出? 换珍忽然就忸怩了,说,看人家跳舞,浑身的肉也痒痒哩。秋然拿胳膊肘碰了碰她的一对奶子,说,这里,也痒痒吧? 换珍的一对奶子特别大,高高地举着,简直要把小衫给顶破了。背地里,村里的男人们叫她小花。得来雇破脚养了一对奶牛,为的是自己喝鲜奶。其中一头黑地白花牛,健壮漂亮,一对奶子鼓胀胀的,叫作小花,最受得来的宠。
换珍把牙错一错,说,听他们胡嘞嘞———原来你也学坏了。两个人说笑一回,又说起了跳舞的事。换珍说,那谁,彩肖,我那二妯娌,那么蠢的身子,也学得带劲哩。秋然笑,哎呀,那一身肉。集上,秋然买了很多东西。该买的,不该买的,都买回来了。她知道二发最是省俭,其实,她也不是大手大脚的人,可是今天,她就是要惹他,惹他恼火。做饭,也是由着自己的性子,再不像往常,都是尽着二发。二发喜欢凉面,喜欢豆角焖饼,喜欢喝汤是汤米是米的稀饭,喜欢辣椒,喜欢肉末茄子、丝瓜炒鸡蛋。这一切,秋然偏改了。尤其是夜里,秋然更是使出了撒手锏。有时候,二发搭讪着想开口,却被秋然的脸色堵回去了。听着男人翻来覆去,烙饼似的,秋然心里百种滋味,有那么一点得意,还有那么一点委屈,有些气,有些恨,又有些恼。
乡村的晚上,入夜,还是有几分凉意了。秋然躺在黑影里,睡不着。小虫子在院子里吱吱叫着,高一声,低一声,叫一会儿,就停下来歇一歇。这阵子,秋然忍着自己,因为小满回来了。小满在家,秋然就只有高高兴兴的。小满一年也难得回几趟,她可不想让闺女看出什么来。二发呢,更是高兴,小满在,什么都好说。小满拉着秋然看了一回跳舞,兴奋得满脸发光。小满说,想不到,想不到咱村子里也开化了。秋然说,什么开化,还不是丢人现眼。小满说,旧脑筋,这叫精神生活,人家城里人,早就懂得享受了。秋然心里不服,嘴上却说不出什么。闺女小满是念过书的人,小满的话,总该不会错。二发也在一旁附和着,就是就是,比打麻将掷色子可强多了。秋然听不得二发说话,当着小满,也不好拿话噎他,心里有气,脸上颜色就不好看。小满见了,忙问她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二发扑哧笑了一下,说,你娘她是不舒服,心里不舒服。
秋然横了男人一眼,又担心被小满看破,就只好说,热,这鬼天,真热。
七月十五,这地方的风俗叫作鬼节。凡有过世的亲人,都要上坟烧纸。秋然早早备好了纸票子、供香,收拾了一番,就回了小辛庄。秋然的娘家在小辛庄,秋然回去给娘烧纸。到了家,姐妹们相见,少不得要叙一叙家常。爹偏就感冒了,秋然耽搁了几天,把爹的病伺候好了,才回到芳村。
刚洗好澡,换珍来了。两个人说了一会子话,换珍说,你家小满,舞跳得真好。到底是城里来的,见过世面。秋然心里咚地一下,小满?换珍说,小满一来,就没有小红缨和斗子媳妇的戏了,人们都愿意跟小满学呢。秋然张着嘴问,小满? 换珍说,小满还跟得来提了,得分年龄组,这曲子,太闹了,适合年轻人。上了岁数的,要成立秧歌队哩。秋然的嘴巴还是张着,小满? 换珍嘎嘎笑了,可不是小满!
蝉在院子里叫着,咝呀,咝呀,咝呀。秋然歪在炕上,也没有心思弄饭。这个死小满! 一个闺女家家,在大庭广众下扭来扭去,成什么样子! 书竟然是白念了! 还有二发。二发去哪儿了? 倒是开化! 让闺女在外面丢人现眼,自己八成躲在那个浪娘们儿的裤裆里了! 这才几天! 反了,全都反了! 还有得来,一肚子花肠子。虽说是忌惮着二发,可这种人是狗改不了吃屎。跟这种人跳舞! 这几年,村子里也不平静。怎么说呢,人们都变了。到底怎么变了,一下子也说不好。人们都浮了,躁了,势利了,总之,跟从前相比,是大不一样了。从前多好。从前,得来这样的人就根本混不下去。而今,人家却当了村长了。村长是什么? 得来盖楼,一村子的人都去帮忙。得来孙子摆满月酒,酒席都摆到街上来了。风气也不好,一个字,乱。男男女女的事,像田里的草,疯长起来,没完没了。小满,还是少在家里待。小满可是她的眼珠子,容不得半点差错。这一点,怎么以前就没有想到呢?
醒来的时候,四下里静悄悄的。秋然强睁开眼,这些天,她是有点累了。她听了听,没有一点动静。这一大一小也不知野到哪里去了。夕阳从窗子上慢慢移过,天色就一点一点暗下来。秋然歪在炕上,心里忽然充满了莫名的怒火。只管野,只管野好了。连家也不回了。爱回不回!窗子开着,风吹过来,她听见换珍的说话声,笑得嘎嘎的,像是撒了一院子的鹅。芳村的人都眼喜自己,说自己命好,包括换珍。夸二发能。
没错,二发能,二发是太能了! 换珍的口头禅是,这人比人哪———是啊,这人跟人怎么比? 什么是长? 什么又是短?
秋然勉强起来做好晚饭,两个人就回来了。先是二发,再是小满。见了秋然,都是一愣,说,回来了?秋然说,这是我的家,我当然回来。父女俩互相看了一眼,小满吐了吐舌头,二发挤一挤眼睛,说,哎呀,饭都做好了。秋然说,我天生就是伺候人的命。
伺候你们吃饱了喝足了,好去外面野。二发说,还真没完了。秋然一下子就忍不住了,没完?谁没完?谁做了不要脸的事谁心虚!当着闺女的面,你说说,你说!二发说你胡吣个啥?当着闺女,你胡吣个啥?秋然就哭起来,一边哭一边骂,当着小满,也不好骂什么,只是呜呜哭着,藏头露尾地骂着。小满立在当地,看着她的父母,说,你看看,你们看看,苦了半辈子,如今刚好了,倒闹上了。秋然只是哭着,一声一声的,心里怨恨着二发,年轻那会儿,二发顶怕她流泪,如今,这该死的,想是早麻木了。还有小满。竟然不过来劝她。哪像小时候。小时候,小满会贴过来,拿肉乎乎的小手给她擦眼泪。现在,这个死妮子!哭了一会儿,秋然的嗓音就一点一点低下来。她是哭累了。
歪在炕上,听着父女俩静静地吃饭,谁也不说话。隔壁,换珍家的电视机开着,一个男声正在沙哑地唱,上气不接下气,简直让人担心他能不能够撑下去。父女两个已经吃完饭,小满收拾碗筷,二发踱到院子里接手机。秋然半闭着眼,心里越发恼恨。
过了一会儿,小满端来一碗荷包蛋,哄她起来吃。秋然躺着,只是不理。小满抱着她的胳膊,百般譬解,秋然这才收了泪,很斯文地吃荷包蛋。二发刚打完电话进来,见了说,还是闺女面子大。秋然不理会,只是埋头吃荷包蛋。
街上真是热闹。男女老少,人欢马叫,简直比三月庙会还欢腾。除了一串一串的彩灯,人们还把电线拉到了树上,明晃晃的大灯泡把半条街照得白昼一般。人们站成一排一排,跟着音乐的节奏,跳得正欢。周围的人们,有的是不会跳,有的呢,是跳累了。也有的,三个一丛,两个一簇,互相切磋着,争论着。秋然一眼就看见,小满在最前排,马尾巴一甩一甩,小腰肢一扭一扭,跳得真好看。秋然看着闺女,心里不知怎么咚咚跳起来。这么快的鼓点,小满怎么能跟得上!她看见小满的脸上亮闪闪的,大热天,这个死妮子!秋然看着,看着,拳头不由自主就攥紧了,替小满担着心。一曲结束的时候,秋然才觉出自己手心里湿漉漉的,全是汗。音乐像欢乐的潮水,把人们淹没了。秋然还看见了什么?啊呀,换珍,是换珍!换珍穿着她们一块买的那条花裙子,跳得一对奶子一颤一颤。换珍旁边,啊呀,是碰有媳妇!没错,是碰有媳妇。瘦怯怯的身子,倒是有劲道。后面,碰有媳妇后面,啊呀呀,是得来的闺女。得来闺女离了婚,带了个一岁的孩子,在娘家住了半年了。孩子呢? 谁给她带孩子? 秋然在人丛里找了找,一眼看见得来媳妇正抱着外孙女,拿着孩子的一只小手,指着说,妈妈,看妈妈。
老天,不得了,真是不得了。怎么一下子,芳村就变了。这才几天! 秋然立在那里,呆呆的,一时省不过来。一辆摩托车开过来,突突地,看见这密不透风的人墙,一点办法也没有,就只有使劲地摁喇叭。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可是没用。音乐声这么响,人们的笑声这么大,小孩子的尖叫声这么亮,谁能听得见喇叭声? 得来照例站在高高的台阶上,腆着肚子,嘴里叼着烟,一只手摇着蒲扇,呱嗒呱嗒。他看看摩托车,再看看欢乐的人墙,皱了皱眉,也就笑了。他冲着摩托上的小子喊,外村的吧? 绕个远吧,村北。你看这,你看这———夜风吹过来,凉凉的,秋然这才觉出身上全是汗。月亮淡淡的,挂在天边,仿佛印上去一般。嫂子,跳啊。婶子,怎么不去跳? 到处都是撺掇的声音,她简直从来都没有这么窘过。音乐这东西,真是奇怪。听着听着,就让人忍不住跟着它的拍子走,让人情不自禁地想扭,想跳。这几年,她是胖多了,跳起来,一定也没有好样子。不像小满,还有斗子媳妇。斗子媳妇身段好,腰是腰,屁股是屁股,看得男人们的口水都淌下来了。秋然这才想起,刚才似乎没有看见斗子媳妇。她心里忽然就慌了。快到家的时候,她又折回来,往村南去。
音乐声越来越远了。到底是野外,风润润的,直扑人的脸。玉米地黑黢黢的,仿佛怀揣着无数的秘密,让人一眼看不透。秋然心里怦怦跳着,脚下走得飞快,好像生怕从玉米地里伸出一只手把她拽进去。厂里静悄悄的,刚出了一批货,这两天正是空当。二发的办公室却亮着灯。秋然的心跳得更厉害了。在门口听了听,什么也听不见。推门进去,只见二发正靠在转椅上打瞌睡。秋然见桌上摆着计算器,一张张单子摊开了,还有烟灰缸,里面满是横七竖八乱糟糟的烟屁股。二发听见动静,睁眼一看,见是秋然,就愣了,说,有事?秋然也不说话。二发问,有事?秋然还是不说话。二发就急了,问你哩,有事?秋然的眼泪就下来了,这是我家的厂,没事我就不能来?二发说,看看,又来了。秋然也不知怎么回事,眼泪像小溪,怎么也流不完。二发一把抱住她,把她抵在桌子上,在她耳边说,知道了,是想我了。秋然偎在男人怀里,只觉得委屈得不行,眼泪鼻涕只管往他身上蹭,谁想你? 谁想你? 谁想你? 桌子上的一堆东西稀里哗啦掉下来,二发也不管,任她蹭,伸手就把桌上的台灯关了。
到底是野外。小虫子到处都是,唧唧,唧唧,唧唧唧。远远地,还有音乐声,低低的,软软的,缠缠绕绕,媚气得很。月光从窗子里漏进来,真是亮。明天,看样子,明天又是个大热天。
刊于《黄河文学》2009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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