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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午夜森林
书名: 那些年,我们一起追过的男孩 作者: 墨小芭 本章字数: 10722 更新时间: 2024-07-08 10:33:11
||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我们不认识的人,正以我们所不知道的理由或相遇重逢,或散落天涯。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命运。||
九月来临的时候,我们这一群人一起搭上了飞往K市的航班,去帮顾轻决和苏重筹备婚礼。
他们两个已在我们之前先行抵达K市,并为我们订好了金石湾的客房。
所以“我们这一群人”指的是:担当伴娘的我、担当伴郎的宫屿,同窗夏微、陆小虎、胡莱莱,以及……作为同窗家属的……释俊男。
大约在三个月以前,当我和夏微坐在“五月”新进的皮质沙发上夸赞着彼此新买的鞋子时,胡莱莱像一个索命冤魂一样披头散发地飘了进来,然后在我们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给我们下了一记猛料。
她屏住呼吸,浑身颤抖地站在和夏微面前,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们,她怀了陆河的孩子。
趁着我们瞠目结舌的空当又继续说:“我把这件事告诉陆河,原以为他会和我一样高兴,没想到他却往我手里塞了一千块钱,让我别太当真,然后就失踪了……”
我和夏微放下手里的鞋子,严肃地看向她,像是在确认她是不是在和我们开玩笑。
胡莱莱也抬起头看着我们,“五月”迷离的灯光里,只看见一双无助的眼睛就像失控的水龙头那样源源不断地滚下眼泪。
我和夏微错愕地对看了彼此一眼,我知道那一刻的夏微一定和我一样,心脏都被那个叫陆河的狗娘养的狠狠地掐了一把。
一股凉飕飕的风从门缝里苟延残喘地爬进来,在我们周围悄无声息地吹来吹去。
是释俊男打破了这死寂一般的沉默。(他在“五月”做服务生已有一段时间,那天晚上正值他当夜班。)
他走过来抓住胡莱莱的胳膊,一张脸气得发红,他说:“走,我带你找那个畜生算账去!”
胡莱莱固执地甩开他的手,哭着嚷:“你去哪儿找一个存心躲着你的人!”
释俊男一怔,肥胖的身体一下子松懈下来,语气也柔和了许多,他像哄劝自己的女儿一样心疼地对胡莱莱说:“我错了莱莱,是我没长脑子,你别哭了,我一定把那个畜生给你找出来,给你讨个公道!”
一直沉默着的夏微这时候也回过神来,面色冷静地说:“找他有什么用,彼此都是大人,各自为自己负责,要怪就怪莱莱信错了人,不懂得保护自己!”虽然她装得多冷静似的,但是我知道她的心里一定比谁的都烦乱。
胡莱莱才刚要止住的泪水又一股脑地流下来,她抽出一只手狠狠地擦了一下眼睛,一边哭一边喊:“你到底还算不算朋友,不给我撑腰就算了,还怪我活该犯贱!”
夏微被她气得火冒三丈:“现在给你说好听的有什么用!怀都怀上了,这个孩子到底要怎么办!?”
一时间大家都被这个最现实也最迫在眉睫的问题难住了。
整个大厅里都是静悄悄的,外面吵杂的世界仿佛因为夏微的这个问题瞬间和我们一分为二。
一片错愕的死寂里,又是释俊男率先打破了沉默。
他结巴的声音和坚定的眼神在这个让人窒息的夜晚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释俊男看着胡莱莱,就像罗密欧看着朱丽叶那样,以一种宣誓的口吻轻轻地说:“莱莱你别怕啊。我跟你说,你做什么样的决定都不要有后顾之忧,因为,无论你的决定是什么,我会陪着你负责到底的。
如果你想生下来,我愿意帮你养着,虽然我也没什么经验,但是我们小区好多小孩儿都特别喜欢我,我,我觉得,胖一点的人,会很好地和孩子玩儿在一起……如果你不想……那、那我就陪你去,我陪着你,去最好的医院,我会照顾你,给你煲有营养的汤……”
这种毫无逻辑的安慰似乎对胡莱莱起了点安抚作用,她渐渐止住了泪水,郑重其事地对释俊男说:“闭嘴!要生要死是我的孩子,跟你有什么关系!”
释俊男是这么跟她解释的,他说:“你觉得和我没关系,是因为你不喜欢我。但是我觉得和我有关系,因为我喜欢你。所以我必须把你照顾的好好的,只有你高兴了我才能高兴。”
那一瞬间我觉得释俊男的形象突然就升华了一个高度,这年头只见过抛弃妻子的负心汉,还真没见过上赶着给人当爹的活雷锋。
尽管这样,一直坐在沙发上一声不吭的我,还是在释俊男和胡莱莱温柔交错的眼神里提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胡莱莱。”我尽可能以一种不歧视不鄙视的口吻对她说:“虽然你们现在的氛围挺好的,又感人又浪漫,可是你能不能和我解释一下,你裙子后面那一片从刚才开始就不断扩散的红色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想如果那玩意不是你的孩子的话,应该是你的大姨妈吧?”
夏微也绕到胡莱莱身后看了一眼,气急败坏地吼:“胡莱莱你这个智障!下次再怀孕之前能不能请你先问问大姨妈的意见!”
胡莱莱大惊,泪珠儿还挂在脸上,却用欣喜的口吻不可思议地尖叫:“不对呀,明明推迟了二十多天啊!吓死人了!大姨妈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我和夏微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看着释俊男,发自肺腑地问:“这样一个脑残,你到底喜欢她什么啊?”
虽然事情的发展结果是皆大欢喜的,但我和夏微还是气得三个月没再搭理她。
就是在这三个月里,胡莱莱和释俊男之间,那场因一场迟来的大姨妈而引发的爱情有了突飞猛进的进展,很快,两人于九月初登记闪婚。
至于陆河给的那一千块钱,已经被胡莱莱用于安抚我和夏微受到惊吓的心灵,也算是用得其所。
而现在,我看着坐在头等舱里打情骂俏的胡莱莱,忽然有一种时光飞逝的错觉。
“什么样的钻石能配得上我的美丽?”胡莱莱拧眉捶打着释俊男肉呼呼的胸膛。
“没有这样的钻石。”释俊男眉眼舒展,温柔回答:“不过……我可以先用这枚钻石按揭你百分之三十的美丽吗?”
我感觉自己就要在机舱里窒息了。
航班抵达K市的时候已是黄昏,灼人的阳光渐渐褪去,但空气里依旧回荡着一阵一阵温热的风。
我们在金石湾的前台领取房卡后便各自回了自己的房间。
三间客房,我与夏微一间,宫屿和陆小虎一间,已婚夫妻胡莱莱和释俊男一间。
房间宽敞明亮,离海滩紧几步之遥。远远地可以看见海边拾贝壳的妇女和小孩,带着一顶巨大的金色的草帽,在傍晚的海边走走停停。
与本地人的悠闲和装扮不同的便是和我们一样的异地游客,男男女女成群结队地在沙滩上踩出深深浅浅的脚印,他们身后常常跟着一些兜售贝壳的孩子,被阳光晒得红通通的脸颊认真地对着你:“买一串手链吧,纯天然的,只要三块钱。”
如果你买下其中一个的,就会有更多的孩子聚拢过来,纷纷亮出自己手上挂着的彩贝。
曾经的顾天蓝也是这一群孩子中的一份子,光着脚丫在海滩上来来回回地跑,洁白的牙齿,闪烁的眼睛,手腕上挂满七彩斑斓的彩贝。
这里是顾轻决的故乡,他父亲的骨灰埋在这里,他的童年也葬在这里。
是苏重不顾父亲的反对执意要在K市举行婚礼,她凡事为顾轻决着想,将来会是个好妻子。
干净宽敞的客房里,我和夏微放好行李,大字型躺在舒服的大床上休息片刻,又轮流冲了个热水澡。等我们换好衣服准备到大厅和大家集合的时候,K市的夜晚已经来临。
陆小虎提议晚餐就到沙滩上办烧烤派对,于是大家便租了烧烤用具集体向海边出发。
九月末的海边已有了凉意,才短短几个小时的时间,先前的那股闷热气流已经散的干干净净,入夜的凉风渗进皮肤。
三个男生架好烧烤架的时候,苏重和顾轻决也买好了肉和蔬菜匆匆赶来。
他们十指相扣,拎着大包的食材朝我们微笑,我从不知道苏重的笑容可以这样美好,表情天真幸福得让我不敢多看一眼。有一阵海风猛烈地灌进我的喉咙,我慌乱地转过身,告诉自己此刻的我很豁达,很平静。
夜晚的海滩显得有些冷清,海水深黑如幕在远处寂静地翻滚。我穿着人字拖蹲在地上负责烤土豆。宫屿拿了一件外套递给我,也穿着一双人字拖在我身边蹲下来。
我看着他气定神闲的样子忍不住差遣他:“去,去,帮我拿一罐饮料过来。”
他一张无辜的脸孔凑近我,无赖地笑:“让我亲亲你我就去。”
我皱眉,佯装愠怒:“那你帮我烤土豆吧,我自己去拿。”
宫屿笑得更无赖了:“那得你亲亲我才行。”
看着他脸上无遮无拦的笑容我心里就乱了,举着土豆跑到夏微身边去。
离我们不远处的烧烤架上是熊熊燃烧的火焰,大块的肉排架在上面嗞嗞地冒着烟火香,一阵风袭来,呛得陆小虎和释俊男都捂着眼睛拔腿往海里跑。苏重和胡莱莱为大家分配盘子和酒杯,顾轻决带来了一整箱的啤酒等着被我们消灭。每个人都在雀跃着忙碌着,只有夏微一个人在一旁沉默地烤着半只羊。
我们都知道她还在生陆小虎的气,而且这一次后果真的很严重,因为在半个多月前,陆小虎曾经把三子给打了。
那天是星期天,我和陆小虎约好一起去打桌球,回去的路上就远远地看见人群里两个熟悉的身影。
我和陆小虎就站在人行道的这头看着他们,当红灯闪烁了几下,转换成绿灯的时候,三子的手自然地搭在夏微的肩上与她一起朝我们这边走来,气氛慢慢变得很不自然。
“夏微。”陆小虎叫住她:“夏微!”
风吹过来,谁也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的时候,三子就挑衅似的吻了夏微的嘴角一下。
他说:“陆小虎,我这可不叫横刀夺爱啊。”
然后陆小虎的拳头就挥了出去。三子沉默地擦了一下嘴角,眼神骤然变冷,下一秒,两人便扭成一团当街打了起来。
我吓坏了,冲上去拽着陆小虎的胳膊想要分开他们,但是被他一把推开。我看见三子毫不客气地将陆小虎打倒在地,然后骑在他的身上一拳一拳地打下去。而陆小虎也不甘示弱地挥舞着拳头很快翻身占了上风。
“你们有病啊,别打了!”我几乎带着哭腔想要靠近他们。围观的路人越来越多。可我势单力薄,怎么也没办法把他们拉开。
就是在这个时候夏微非常冷静地走过去把陆小虎从三子的身上拽了下来。她挡在两人中间冷冷地看着陆小虎说:“你这是干什么?你知不知道现在的自己很蠢,很幼稚?”
我看见陆小虎的眼眶通红,嘴角和下巴上都有零星的血丝,他气喘吁吁地说:“我爱你夏微。”
夏微说:“给三子道歉。”
陆小虎说:“你他妈聋了!我说我爱你!从前我打了你是我不对,可是打完我就后悔了,我爱你!”
夏微说:“那跟你打了三子这件事并不是因果关系。而且,我也不需要你爱我。”
然后陆小虎就哭了,沙哑的声音就像是从喉咙里爆裂出来的那样,他哭着冲夏微喊:“我他妈就是爱你怎么了!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就是蠢,就是幼稚,就是要让别的男人都爱不成你!夏微,这么多年了,该用的办法我都用过了,我不就是打了你一巴掌吗,你他妈至于折磨我一辈子吗,你至于吗!”
夏微僵硬地抿了一下嘴角,一双澄净的眼睛静静的,定定的。她一句话也没有说,走过去扶起三子,扯着他受伤的胳膊慢慢离开。
那天的陆小虎哭得很凄惨,像个小孩儿一样蹲在路边哇哇大哭,仿佛要把天都哭得塌陷了。他抓住我的衣角泪流满面地问我:“云喜,云喜啊,你说夏微她怎么能这样,我把打过她的手砍了还不行吗,她到底要我怎么做才能原谅我……”
其实我也很想问问夏微,只是那一刻的我却只能悲伤地蹲在陆小虎身边安静地陪着他。
究竟是胡莱莱太草率太单纯太干脆,还是夏微太严谨太执着太残忍,是不是越简单就越能够轻易接近幸福?我不懂,有些事现在想不明,将来也未必会弄懂。
后来我问三子,那天为什么要故意挑衅陆小虎,以他成熟的行事作风万万不会做出这么明显的幼稚举动。
三子愉快地笑了笑,说:“云喜,我一直以为你和陆小虎是一路人,天真的冒傻气。但是我今天才发现,你比他要嘴甜懂事的多。那天我是跟自己打了个必赢的赌,如果陆小虎没什么反应,那算我赌赢,我会不遗余力地追求夏微,你也知道我喜欢夏微。如果他们两个中任何一个被我激怒,也算我赢,当我给这两个闷葫芦一样的小朋友帮了个忙。我是喜欢夏微,可我知道陆小虎比我还喜欢。”
我叹了一口气:“可是有什么用呢,你推了陆小虎一把,可夏微还站在原地没事人一样呢。”
三子点燃一根烟,饶有兴致地说:“那就要看我这一把把陆小虎推得有多远了,他们之间剩下的距离应该难不倒他那个傻小子。更何况……”他顿了顿,微笑着说:“夏微也不全是站在原地。至少那天,她曾不经意地责备我,不该对陆小虎下那么重的手。”
我对三子的话还记忆犹新。因此看向夏微的眼神也是饶有兴致的,火光照亮着她大半张脸,细致坚定的五官里似乎还透露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妥协和希望。
那天晚上我们一直玩儿到很晚,每个人看起来都很快乐,彼此间的嬉笑也是心无城府的模样。直到胡莱莱醉得不省人事的时候,我们才用海水熄灭了炭火打道回府。
夏微疲惫地早早躺下,不一会儿便已熟睡。与她一床之隔的我却躺在床上不见一丝睡意,月光如泉水清凉地泻进来,窗外夜幕深深,星光点点。
还有两天就是顾轻决的婚礼。两天后的清晨,顾轻决会按照这里的习俗牵着苏重的手去走K市著名的九百九十九层石梯,石梯的尽头就是教堂,他们将在那里接受上帝的洗礼。
听说我们最终只会和与自己有缘分的人走到一起,也许这是真的,上帝早就安排好了一切。
没多久,身边的夏微发出均匀的呼吸,我翻了个身,索性爬起来蹑手蹑脚地披上一件针织衫走出房间。
凌晨三点的海滩空旷而庄严,有种不容侵犯的坚持。不是墨色的黑,亦不是惨淡的白,离蔚蓝还很遥远,正是此刻头顶天空的颜色。
我沿着海滩一路向上,想去寻找离这里不算遥远的那座教堂。
远处有几对想要等待日出的情侣紧紧地依偎着彼此,点着一束点点火光的烟火。我在他们那里买了一支,想要点燃的时候才发觉身上没有放火机。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随身携带火机的习惯了。
我只好拎着那只无法点燃的烟火继续前行,海水推得很远,出了海滩便是一条石子铺就的路。
大约半个小时后,我顺着一排红墙绿瓦向左转弯,巨大的石阶便映入眼帘。
黑暗中,像是会抵达到某个深不可测的地方。
我踏上石阶向上攀登,没几步,就听见身后有人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想必是怕待会追上我的步伐时会吓到我。我很感激地顺着声音回头,只朦胧看见一个身影在抽着烟,手指间一枚红色的火光若隐若现。
那人似乎怔了一下,犹豫地开口问我:“是云喜吗?”
我听见他的声音也有些错愕:“顾轻决?这个时间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加紧脚步走过来,清凉的气息离我那样近。
“还真是你,我睡不着,想去教堂坐一坐。”他语气轻快地对我说。
我心下莫名怅然,脸上却狡黠一笑,笑吟吟问道:“这可就是传说中的婚前恐慌期?”
他只是笑,并没有回答我。
我们默契而沉默地一起踩着石阶向上走,一层一层,沉默而执着的样子。不需要任何语言,就这样寂静地虔诚地走下去就好,比什么都好。
顾轻决,你知道吗,和你分开的这些年,我哭过,也恨过,不是恨你,是恨我们分开了的事实,那种恨是何其刺骨,何其无奈,又是何其漫长。
可是慢慢地我才发现,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我们不认识的人正以我们所不知道的理由或相遇重逢,或散落天涯。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命运。
虽然从前的我宁愿在自己身上发生更多不好的事情也绝不愿意和你分开,但是我们好像就注定了不得不离开彼此似的,抵死挣扎也没有用,彻夜不眠也没有用,痛到痉挛的心脏也根本就一点忙都帮不上。
你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那时候的我会有多绝望。
我甚至因为这样的绝望,刻意伤害过你的尊严——下地狱吧,和那个婊子一起。
可是我希望你明白,虽然表面上是我用一把利剑毫不犹豫地刺进你的心脏,但实际上,说出那句话的我,也同样是痛不欲生的。
但是现在,那些原本看上去像是永世也无法磨灭的痛楚,却都在之后漫长的岁月里渐渐缓和了。
我似乎已经有足够的勇气从你的世界里完整地走出来。
我知道此刻的你也和我一样,顾轻决。
你会像一个丈夫爱着妻子一样去呵护苏重。而我,也不会继续卑劣地逃避宫屿对我的好,是我太懦弱,给了他希望,又让他不停地等,是我不好。
我相信即使最终我们没能在一起,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各自继续幸福下去,不是吗?
只不过,听上去有些遗憾罢了。
最重要的是,我们之间没有谁背叛了谁,没有谁放弃了谁,只是大家都遇到了比对方更有缘分的人而已。
是这样吧,顾轻决?
想到这里,眼睛里一阵潮热的灼痛,脚下不停交替的双腿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顾轻决把手里的矿泉水递给我说:“喝点水缓一缓,爬完全程还要一个多小时的时间。”
我苦恼地笑笑:“K市的新婚夫妇可真辛苦,要接受这么大的考验才被准许步入礼堂。”
顾轻决也笑:“休息一会儿吧。”
我点点头倚在扶手边,把手里的烟花递给顾轻决,说:“刚才在下面买的,忘了带火,就在这里点燃吧。”
他应了一声,从口袋里拿出银色打火机凑过来帮我点燃,有风吹过,我们的手聚拢在一起护住火苗,火光亮起的那一瞬间,我看见打火机的一角被摔得有些凹陷,而顾轻决的双眼清凉如雪。
然后烟花就燃烧起来,呲呲地冒着火星。
我抬起眉毛,在忽明忽暗的火星里甜蜜地冲顾轻决笑起来。余下几百个阶梯突然间变得无限遥远,永远也无法走到尽头似的,而此刻清风拂面,微微发白的天空下顾轻决的面容也变得非常遥远。
就像初二那一年离天空非常近而离我非常远的顾轻决。
“我可能,没办法和你一起走到教堂了。”我盯着散乱的火光轻轻地对他说。
“双腿走倦了,我已经走不动了顾轻决。”
我抬起头冲他抱歉地一笑。看见他夜空般深黑的眼睛里倒映着我手中燃烧的烟火。
那一瞬间我的眼前闪过许多我和顾轻决走在校园里时的画面,蓝得清透的天,用尽温柔的我们,每一个笑容都让人天旋地转,每一滴泪水都仿佛沧海桑田。
顾轻决冲我僵硬地微笑着,语气温和地说:“累了就早点回去休息吧。”
“恩。”我点了点头:“谢谢你和我一起走到这里。”
我们看着彼此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顾轻决突然对我说:“你已经不是那个对世界不断发问的阮云喜了。”
他的表情里有一种我无法理解的失落,他说:“现在的你已经学会了自己寻找答案。”
我看着他沉远的目光忍不住笑起来,我知道这样的笑容里一定还夹杂着我十四岁那年的影子,眼睛里一定还倒映着那年夏天的温柔。
我说:“说起发问,我倒有一个问题一直很想问一问你。”
“什么问题?”
“如果可以回到过去,你最想改变些什么?”
“至少……不会再让你为我掉眼泪了吧。”他悲伤地笑了笑,问我:“那你呢?”
我说:“收回那些伤害过你的话。”
——顾轻决,你爱我吗?
——我爱你。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吗?
——回答我呀,顾轻决,我们会不会永永远远地在一起?
似乎一切都一笔勾销了,在烟花燃尽的那一瞬间。
而天空正在我们头顶慢慢地苏醒,映着我们年轻而固执的脸。
再见了顾轻决,不,顾熙,再见,顾熙。
明天过后,苏重将和你肩并肩走完这段我未曾走完的阶梯。
如果你肯在旧时光里回首张望,一定会看见十六岁那一年的阮云喜,她柔软的头发上带着你喜欢的花木香,明亮的笑容里有一丝幸福的狡黠和开朗,她的手认真谨慎地牵着你,生怕与你在这个世界不小心走散。
你在茫茫夜色中看见她在流泪,而转瞬之间,是苏重站在她一贯喜欢站着的位置看着你微笑,笑容甜美如浆果。
你便知道这已是那些时光之外的世界了。
我转过身,顺着上来的阶梯一步一步走下去。而顾熙也转过身,朝着教堂的方向与我背道而驰。
星光在我们身后渐渐地走散了,月光也慢慢地淡了。
我不会忘记你,因为太难忘记。也不要俗套地让彼此成为陌生人,因为你比谁都曾与我亲近。
只是后来,我仍是忍不住停下脚步向后望去。
我看见微白的光芒笼罩在顾轻决的后背上,他的脸隐没在这声势浩荡的光芒里,我再也看不清他。
远处有早起的妇女在海滩边哼着一首歌,她弯腰捡起沙滩上潮湿的贝壳,悠长的歌声漂浮在我们之间微凉的寂静里。
一定有一些什么我不能忘记的消失在这个世界上,而我却并不悲伤。
当我走到金石湾的时候,宫屿正站在那里耐心地等着我。
他的头发被海风吹得乱糟糟的,像个刚睡醒的小孩子。单薄的衬衫却衬得他又高又瘦,我走过去,他便露出洁白的牙齿对我一笑。
“已经好好地道别过了吗?”他问。
我也冲他露出白晃晃的牙齿,笑着点了点头。
“真勇敢啊,我们云喜,真勇敢。”他像树袋熊抱着树干那样结实地抱了抱我,温柔地对我说。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我煞风景地打了个呵欠:“现在好困。”
宫屿拿出两张机票狡黠一笑:“坚持一会儿,上了飞机再睡。”
我张大了嘴巴看着他:“飞机?去哪儿啊?明天才是苏重的婚礼。”
宫屿大笑:“带你去看晏城的海,比这里广博干净。”
“那婚礼怎么办?”我拼命摇头:“你和我可是担当着重要角色的!”
“不是还有夏微和陆小虎吗,我们这也算是成全了他们。”宫屿冲我眨了眨无辜的大眼睛:“你想想,他们总不会找已婚妇女胡莱莱吧?”
说完这些,不由分说地牵起我的手,扯着晕乎乎的我迈开脚步直奔机场。
这怎么可能!太不靠谱了!
……
三个小时后,当宫屿牵着我的手走出晏城机场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就真的这么跑掉了。
丢下苏重和顾熙的婚礼,趁着夏微她们还在熟睡的时候,和宫屿一起逃跑了。
不知是什么缘故,我居然觉得非常地快活,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有一种与世隔绝的快活和镇定,傻乎乎的,牵着宫屿的手,无知无觉地傻笑着。
我们一起拔掉了手机卡去吃大餐,也不知道怎么会那么开胃,一味地吃喝,很满足、很满足。
然后我们随便找了间客房呼呼大睡,也不需要拉上窗帘,就大喇喇地躺在一室阳光里睡得昏天地暗。
醒来的时候已是下午,阳光还很充足,整个世界都在闪闪发着光,暖烘烘的让人微醺。
宫屿比我醒的更早,单手撑着脑袋侧躺向我这边看着我,毛茸茸的睫毛上全是从身后照进来的光。
我被他看得有些窘,翻身下床穿上了鞋子。
“不是说好要带我去看海的?”
他也从床上一跃而起:“这就带你去。”
晏城的大海离市区非常遥远,驱车要两个多小时才能抵达。我们像参加学生时代的春游,买了很多的零食和饮料装在车里才开始出发。
风的温度刚刚好,太阳快要落下去,这是一天当中最惬意的时刻。
海边的游客并不大多,有几个孩子追逐着彼此的脚步大呼小叫地跑来跑去。
我想要放肆地狂欢一把,来不及脱下鞋子就踩进海水里去,和那些嬉戏着的孩子一样在冰冷的海水中踩啊跺啊,发出快乐的尖叫声。
青灰色的天,偶尔有几只海鸥疲惫地略过水面,低低地盘旋。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流下眼泪,夕阳像雨水一样溅落在大海中,用一种温暖的光芒笼罩着我沾满泪水的脸。
然后我整个人扑进大海里,兴冲冲地朝宫屿招手。
“快来把我带出去,我要被大海吃掉了!”
上岸的时候那几个孩子冲我做鬼脸,宫屿拉住想要冲过去扮魔鬼吓唬她们的我,一路把我拉到车里让我换好衣服才可以出去。
我乖乖地换上干净的T恤,打开车门,看见宫屿正背对着我倚在车窗上看着远方。
我们拿着一包薯片在海边坐下来,我的头发湿漉漉的,满是海水的咸味。有一只同样湿漉漉的大狗温顺地经过我们的时候,我对宫屿说:“很久以前我来过这片海,高考后的夏天。
那时候还遇见一个大男孩儿,他以为我要自杀,扑腾进海里把我抗出来。”
我倚在宫屿的肩膀上笑得发抖:“那个男孩儿可真傻啊。”
其实那时候的我根本就没打算自杀,我只是想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想要活在这个世界上。
海水一点一点漫过脚踝,膝盖,拍打着胳膊,一直到涌上胸口。每往前多走一步,对死亡的恐惧也就多出一分,于是我知道自己根本就不想死,虽然谈不上多想活着,但至少不想就这样死掉。
“后来呢?”宫屿饶有兴致地问我。
“后来那个大男孩儿就一直陪着我,我们两个都被海水淹得浑身湿淋淋的,像两只搁浅在海边的海藻。
直到夜幕降临的时候,我说我要回去了。他跟我挥手说再见,好像还对我说了一句什么话,可是当时我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根本就没听见。到现在我还好奇那个大男孩到底对我说了些什么。”
宫屿说:“记得回家的路吗?忘记的话,我可以送你回去。”
“什么?”
“记得回家的路吗?忘记的话,我可以送你回去。当时我对你说的就是这句话。”宫屿温柔地对我说:“那个以为你要跳海自杀的大男孩就是我。”
他的声音在像是被谁施了什么神秘的魔法,这个声音带动着周围微凉的空气,在我的周身形成一个巨大而温暖的屏障。
我们静默地对望着彼此,天上最后的那些光芒在我们身上缓缓地流动着,然后宫屿突然绽放了一个孩子般透明的笑颜。
冬天来临的时候,在爸爸的一再要求下我终于还是搬到了他家。
“女儿出嫁前当然要在家里过一过懒散放纵的生活才行啊。”爸爸时常这样对我说。
搬家的那一天晏城下起了初雪,天地间昏昏暗暗分不清昼夜。
李阿姨早早地把我的房间收拾妥当,我只需要带几件衣服就可以住进去。房间在二楼,是家里最宽敞的一间,朝阳,淡粉色的墙,像个巨大的儿童房,很幼稚,但很温暖。
不用上班的时候我会带着阮陶和阮瓷一起下楼玩雪,阮陶对雪有一种痴迷的喜欢,她站在雪白明亮的天地里咯咯地笑着,吐字不清地喊:“雪——雪——”
每个周末的清晨,李阿姨都会陪着爸爸一起到附近的河边钓鱼,将厚厚的冰层砸开一个洞,两个人紧紧地挨着彼此坐在那里等鱼儿上钩。
有一次她陪爸爸钓鱼回来的时候染了风寒,不停地咳嗽。爸爸自责地坐在沙发上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这时候阮陶和阮瓷的尖叫声就从二楼愉悦地传进我们的耳朵。
几乎是下意识的,我冲她们小声地喊:“嘘——妈妈不舒服要睡觉,你们不要吵。”
然后整个屋子就都安静下来。
爸爸也安静了。
还有李阿姨,她安静地站在那,眼泪一颗一颗地落下来。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我都有些不好意思的时候,她问爸爸:“阮晟,你听见了吗,云喜刚刚叫我妈妈。”
阮瓷站在楼梯口冲我微笑。我对她做一个鬼脸,你看大人就是喜欢小题大做。
紧接着圣诞节就要来临。公司在放假前通知了我们两个好消息。首先是鹿嘉的最新作品《凝眸》已成功打入畅销榜榜首,并将登陆台湾书市,而《霜尘》也将第三次下场加印。
第二个好消息则是宫屿凭借极具中国古典风格的最新作品《鹤》再次轰动日本,收到了日方出版社的盛情邀请,将于新年过后赴日举办读者见面会。
为此我们一群人决定在圣诞节那天团聚在“五月”为宫屿庆祝。
圣诞节这一天宫屿到家里来接我。
出门的时候听见爸爸小声地埋怨:“还没娶回家就不放小喜跟我过节,还想不想让我把女儿嫁给他!”
妈妈捂住他的嘴压力了声音数落:“行了行了,不够你忙的,我和两个小的陪你赖在家里还不够!我看小屿这个孩子好得很,像画报上跑出来的一样好看。”
路上宫屿问我笑什么。我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说:“原来爸爸会吃女儿醋的传言都是真的,你将来不会也像我爸这样吧?”
宫屿故作委屈状:“你才知道?上次他拿着白酒把我灌倒的时候我可一句话都没敢告诉你,其实你爸耍赖,他杯子里全是矿泉水。”
“这么点牺牲就怕了?”我看着他,撇撇嘴:“那你可惨了,更大的牺牲或许还在后头呢,现在及时收手还来得及。”
宫屿趁着红灯在我的额上一吻,递给我一个小小的盒子对我说:“我不但不会收手,还会奋战到底。阿姨都被我迷人的外表收服了,我就不信叔叔不被我真诚的内心感动。”
“这是什么?”我微笑着打开盒子,是一把钥匙。
宫屿说:“是彩虹天堂11-14房的钥匙。十一月十四号是你的生日,我希望明年的这一天,会是我们两个一起在这间房子里为你庆生。”
我怔住了,扭头看向他,微微一笑:“宫先生可是在求婚吗?”
他的一只手紧紧地握了我的手一下,掌心里全是细密的汗水。
车窗外的街上热闹极了,周围都是闪闪发光的彩灯,金灿灿,亮堂堂,让人觉得喜庆。
宫屿牵着我的手走进“五月”的时候,大家都已经到了,正在其乐融融地装扮着巨大的圣诞树。
夏微和陆小虎穿着笨拙的情侣装冲我招手:“快来帮忙,什么都指不上胡莱莱那个国宝级孕妇!”
胡莱莱瞪了他们一眼,一脸甜蜜地挽着释俊男的胳膊站在树下,七彩的灯光映得她的脸庞格外神圣。
我们聚在一个被上帝宽恕的时间里,分享着彼此的喜悦和快乐,当然,也曾分享过彼此的悲伤和痛苦。庆幸的是岁月还很漫长,接下来的我们还要走很远的路,很辛苦,很幸福。
而这些幸福都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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