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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书名： 世界文学名著-安娜·卡列尼娜（上下） 作者： 列夫.托尔斯泰 本章字数： 3485 更新时间： 2024-06-13 16:24:23

伏隆斯基跟着乘务员向客车走去，在车厢门口他突然停住脚步，给一位正走下车来的夫人让路。凭着社交界中人的眼力，一看这位夫人的风姿，伏隆斯基就看出她是上流社会中人。他道了声歉，正要进车厢，突然感到非再看她一眼不可。这并不是因为她非常美丽，也不是因为她的整个姿态上所显露出来的优美文雅的风度，而是因为她走过他身边时她那迷人的脸上所流露出来特别的柔情蜜意。他回过头来看她，她也掉过了头。她那双在浓密的睫毛下面光芒四射的深灰色眼睛亲切而专注地盯着他的脸，好像在辨认他似的，随后目光立刻转向走过的人群，好像在寻找什么人。在那短促的一瞥中，伏隆斯基已经注意到有一股压抑着的勃勃生机流露在她的脸上，在她那亮晶晶的眼睛和她微微抿动的芳唇洋溢出来的隐约可见的微笑之间掠过。仿佛有一种过剩的生命力在她整个身心间激荡，压抑不住，时而在她的眼睛的流盼里，时而在她的微笑中显现出来。她故意竭力隐藏住眼睛里的光辉，但它却违背她的意志在隐约可见的微笑里闪烁。

伏隆斯基进入车厢。他母亲，一位长着黑眼睛和鬈发的干瘦老太太，眯起眼睛，打量自己的儿子，她那薄薄的嘴唇露出微笑。她从座位上站起，把手提皮包递给使女，伸出她的干瘦的小手让儿子吻了吻，随后抬起他的头，在他面颊上吻了吻。

“你接到我的电报了？你好吧？谢谢上帝。”

“您一路顺利平安吧？”她儿子说，在她旁边坐下，不由自主地听着门外一个女人的声音。他知道这是他在门边遇见的那位夫人的声音。

“我就是不同意您说的。”那位夫人说。

“这是彼得堡人的见解，夫人。”

“不是彼得堡的，只是一般女人共同的见解。”她答道。

“哦，哦，请允许我吻吻您的手。”

“再见，伊万·彼得洛维奇。您能不能去看看我哥哥在不在？叫他到我这里来。”那女的在门边说罢，又进了车厢。

“怎么，找到您哥哥了吗？”伏隆斯基伯爵夫人问那位夫人。

伏隆斯基这时才知道她就是卡列宁夫人。

“令兄来了。”他立起身来说，“失礼得很，我刚才没认出您，不过，你我见面的机会不多，”伏隆斯基说着鞠了个躬，“您一定记不起我来了吧。”

“啊，不，”她说，“应该说我了解您，因为令堂和我一路上尽谈论您。”她说话的时候，她那股压抑不住的生机终于在她的微笑里流露出来了，“我哥哥怎么还没来。”

“叫他去，阿列克谢。”老伯爵夫人说。

伏隆斯基出去到了月台上，喊道：

“奥勃朗斯基！到这里来！”

卡列宁夫人并不等她哥哥走过来，一看到他，她就迈着她那轻盈的、坚定的步伐走下车去。她哥哥一走近她，她就用左臂搂住他的脖颈，那动作的坚定和优雅令伏隆斯基甚为惊异，她迅速地把她哥哥拉到面前，热烈地和他接吻。伏隆斯基凝视着，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一直笑着，他也说不出为什么。但是记起母亲等着他，他又回到车厢去。

“可爱极了，不是吗？”伯爵夫人说到卡列宁夫人，“她丈夫让她和我同坐一个车厢，我也高兴和她一道。我们一路上净谈天。而你，我听说……你还在追求着理想的爱情。好极了，我亲爱的，好极了。”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妈妈。”儿子冷冷地答道，“哦，妈妈，我们走吧。”

卡列宁夫人又走进车厢来向伯爵夫人道别。

“哦，伯爵夫人，您见着了令郎，我也见到了我哥哥，”她快活地说，“我的天聊完了，我再也没有什么好对您说的了。”

“啊，不，”伯爵夫人拉着她的手说，“我可以和您走遍天涯，始终不会感到寂寞无聊。您是一个多么逗人喜欢的女人，和您一道，不论是彼此交谈，还是沉默不语，无不感到非常愉快。可不要为您的儿子操心，一辈子总不能不分开吧。”

卡列宁夫人一动不动站着，挺直身子，她的眼睛笑意盈盈。

“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伯爵夫人向她儿子说明，“有一个八岁的孩子，她以前从来没有离开过他，她这回把他丢在家里老不放心。”

“是的，伯爵夫人和我一直在谈，我谈我儿子，她谈她的。”卡列宁夫人说，她的脸上又闪烁着微笑，一丝向他发出的温存的笑。

“我想您一定感到厌烦了吧。”他说，敏捷地接住了她投来的卖弄风情的球。但是她显然不愿用那种调子继续谈话，她转而对老伯爵夫人说。

“多谢您。不知不觉中昨天就这么快过去了。再见，伯爵夫人。”

“再见，亲爱的！”伯爵夫人答道，“让我吻一吻您美丽的脸蛋。我索性说句倚老卖老的话，我实在爱上您了。”

这虽是一句套话，但卡列宁夫人却显然打心眼里相信这话，而且觉得非常高兴。她羞红了脸，微微弯着腰，把面颊凑近伯爵夫人的嘴唇，然后又挺直身子，嘴唇和眼睛之间洋溢着笑意，她把手伸给伏隆斯基。他紧紧握着伸给他的纤手，她也大胆有力地握着他的手，这紧紧的一握不知怎么的令他感到特别的快乐。她迈着轻快的步子，走了出去。她体态丰满，而步子又如许轻盈。

“多迷人。”老夫人说。

她的儿子也有同感。他的眼睛紧盯着她，目送着她优美的身姿消失，微笑还在他的脸上流连。他从窗口看到她走到她哥哥面前，挽住他的手，开始热切地告诉他一些事情，一些显然和伏隆斯基不相干的事情，这可使他感到不快。

“哦，妈妈，您好吗？”他转而对母亲又说了这么一句。

“一切都好。亚历山大长得很好，玛利亚也长得漂亮极了。她可爱极了。”

接着她又对他说起了她最感兴味的事——她孙儿的洗礼，她是专为这事到彼得堡去的，以及沙皇对她大儿子的特殊恩宠。

“拉夫列季来了，”伏隆斯基望着窗外说，“要是您高兴，我们现在就走吧。”

跟随伯爵夫人一起来的老管家走进车厢来报告说，一切准备就绪，于是伯爵夫人站起身来预备走。

“走吧，趁现在人不多。”伏隆斯基说。

使女携着手提包，牵着小狗，管家和搬运夫携着旁的行李。伏隆斯基让母亲挽住他的手臂。就在他们走出车厢的时候，突然有好几个人惊慌失措地从他们面前跑过去。站长也戴着那顶颜色特别的帽子跑过去。显然有什么意外事故发生了。离开车厢的人群又跑了回来。

“什么……什么……什么地方？……卧轨！……被碾上了！……”过往的人群中传出这样的惊呼声。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挽着他妹妹，走了回来，他们也露出惊慌的样子，在车厢门口站住，避开人群。

两位太太走进车厢，伏隆斯基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跟随人群去探听这场灾祸的详情。

原来一个护路工，不知道是喝醉了酒，还是因为严寒连耳朵都包住了，没有听见火车倒车的声音，被车轧死了。

在伏隆斯基和奥勃朗斯基回来之前，太太们已经从管家那里打听到了一切事实。

奥勃朗斯基和伏隆斯基都看到了那被轧得血肉模糊的尸体。奥勃朗斯基显然显得很痛苦。他皱着眉，好像要哭的样子。

“噢，太可怕了！噢，安娜，幸好你没看到那惨状！噢，多可怕！”他不住地说。

伏隆斯基没有说话。他英俊的面孔是严肃的，但却十分镇定。

“啊，幸好您没看到那惨状，伯爵夫人，”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他的妻子在那里……看了她真可怕！……她扑到尸体上。他们说他一个人养活一大家人。多可怕！”

“不能替她想点办法吗？”卡列宁夫人激动地低声说。

伏隆斯基望了她一眼，立刻出了车厢。

“我马上就回来，妈妈。”他到了门口，回过头来说。

几分钟以后他回来的时候，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已在和伯爵夫人谈那新来的女歌星，而伯爵夫人在焦急地朝门口张望，等待着儿子回来。

“现在我们走吧。”伏隆斯基走进来，说。

他们一起走了出去。伏隆斯基和他母亲走在前面。卡列宁夫人和她哥哥跟在后面。他们走到车站门口的时候，站长追上了伏隆斯基。

“您给了助手两百卢布。请问是赏给什么人的？”

“给那寡妇，”伏隆斯基说，耸耸肩，“我看这还用得着问吗？”

“你给的？”奥勃朗斯基在后面大声道，紧握着他妹妹的手，补充说，“做了件善事，做了件善事！他不是一个顶好的人吗？再见，伯爵夫人。”

他和妹妹站定了，寻找她的使女。

他们出车站时，伏隆斯基家的马车已经走了。从车站出来的人们还在谈论着刚才发生的事。

“死得多惨！”一个走过的绅士说，“据说他被碾成两段了。”

“相反，我以为这是最简便、最痛快的死法。”另一个评论道。

“他们为什么不采取适当的预防措施呢？”第三个说。

卡列宁夫人坐进马车，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惊讶地看到她的嘴唇在颤抖，她强忍住了泪水。

“怎么回事，安娜？”他俩已经走了几百俄丈[29]，问。

“这是不祥之兆。”她说。

“胡说！”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你来了，这是最要紧的事。你想象不到，我寄予你多大的希望。”

“你认识伏隆斯基很久了吗？”她问。

“是的，你知道，我们都希望他和吉蒂结婚。”

“是吗？”安娜低声说，“现在我们来谈谈你的事吧。”她补充说，摇摇头，好像她要把身上什么多余的、压迫着她的东西抖掉似的，“我们来谈谈你的事情吧。我接到你的信，就来了。”

“是的，我全指望你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

“那么，把一切都告诉我吧。”

于是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讲了起来。

到家的时候，奥勃朗斯基扶妹妹下了马车，叹了口气，握了握她的手，就驱车上衙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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