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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世界文学名著-安娜·卡列尼娜(上下) 作者: 列夫.托尔斯泰 本章字数: 5617 更新时间: 2024-06-13 16:24:23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凭着天分高,学校里的功课学得好,但是他懒惰又淘气,结果他在班里是成绩最差的一个。尽管他一向过着放荡的生活,资历不深,而年龄又较轻,却在莫斯科一个政府机关里坐上一个体面而又薪水丰厚的高官位置。这个位置,他是通过他妹妹安娜的丈夫,阿列克谢·亚历山德洛维奇·卡列宁的举荐得来的。卡列宁在政府的部里身居要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所在的机关就是直属他的部。但是即使卡列宁没有给他的妻兄谋到这个职务,斯季瓦·奥勃朗斯基通过七大姑八大姨的引荐,也可以得到这个或另外类似的职位,每年拿到六千卢布的薪水。他是绝对需要很多钱的,因为,虽然有他妻子的大宗财产,他的事业却不很顺利。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亲朋好友几乎遍及半个莫斯科和彼得堡。他就是在那些曾经是,现在仍然是这个世界上的大人物们中间长大的。官场中三分之一上了年纪的人,都是他父亲的朋友,从他幼年时就认识他,另外的三分之一是他的密友,剩下的三分之一是他的知交。因此,职位、地租和承租权等尘世上的幸福的分配权都掌握在他的朋友手中,他们不会对自己人另眼相看的,因此奥勃朗斯基凭着这一层关系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取得一个薪水丰厚的位置。只要他不嫌弃、不嫉妒、不争论、不发脾气就万事大吉。由于他生性随和,从来就没有犯过这类毛病。若是有人对他说,他得不到他所需要的那么多薪水的职位,他一定会觉得荒唐可笑,何况他的要求并不过分,他要求的只是自己同龄人所得到的与他担任职务相称的俸禄,况且这类职位他和其他人一样能胜任。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博得所有认识他的人的欢心,不仅是因为他善良达观和无可争议的诚实,而且在他的身上,在他那英俊开朗的容颜、他那炯炯有神的眼睛、乌黑的头发和眉毛以及他那红润白净的面孔,具有一种让见到他的人倍感亲切和愉快的生理效果。“啊哈!斯季瓦!奥勃朗斯基!瞧他来了!”谁遇见他差不多总是带着快乐的微笑这样说。即使有时和他谈话之后似乎并没有感到他有什么特别愉悦之处,但是过了一天,或者再过一天,再次见到他,人们还是同样的愉悦。

担任莫斯科的某政府机关的长官只三年,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不但赢得了他的同僚、下属、上司和所有同他打过交道的人们的喜欢,而且也博得了他们的尊敬。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博得他同事的一致尊敬的主要因素是:第一,由于他意识到自己的不足,从而对别人极度宽容;第二,他的彻底的自由主义——不是他在报上所读到的自由主义,而是他与生俱来的自由主义,因此他对一切人都平等相待,不问他们的官衔或社会地位;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是他对他所从事的职业漫不经心,因此他从来没有热心投入,也从来没有犯过过失。

到了机关,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挟着公事包,在一个恭顺的门房陪随下,进了自己的小办公室,换好制服,来到办公大厅。书记和职员纷纷起立,快乐而恭敬地向他鞠躬致意。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照常快步走到自己的位子跟前,和同僚们握了握手,落了座。他说了一两句笑话,说得恰如其分,接着开始办公。要说愉快地处理公务需要多少自由、随和和礼节,谁也比不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掌握得恰到好处了。秘书带着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办公室每个人所共有的快乐而恭顺的神情,拿着公文走进来,用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所倡导的那种亲昵的、无拘无束的语调说:

“我们终于设法得到了奔萨省府的报告。您方不方便……”

“终于得到了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手指按在公文上,说,“哦,诸位先生……”于是办公开始。

“要是他们知道,”他意味深长地低下头,听着报告,同时心想,“半个钟点以前,他们的长官多么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小孩……”在阅读报告的时候他的眼里笑意盈盈。办公要一直不停地继续到两点钟,到两点钟整才休息和用午饭。

还不到两点钟的时候,办公室的大玻璃门突然开了,进来一个人。所有坐在沙皇肖像和守法镜[7]下面的官员们,知道这下可放松放松了,显得挺高兴,纷纷向门口望去,但是门房立刻把闯进来的人赶了出去,随手关上了玻璃门。

办完了一件公事,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站起来,伸了伸懒腰,于是,按当时自由主义的做派,在办公室抽出一支纸烟,然后走进自己的小办公室。他的两个同僚——老资格的官吏尼基京和侍从官格里涅维奇跟随着他走了出来。

“吃过饭还来得及办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

“当然来得及!”尼基京说。

“这个福明一准是个十分狡猾的家伙。”格里涅维奇说的是一个和他们正在办的案件有关的人。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听了格里涅维奇的话皱了皱眉头,让对方明白,不该过早判断,此外他什么话也没说。

“刚才进来的是谁?”他问门房。

“大人,一个人趁我刚一转身,没有得到许可就钻进来了。他要见您。我告诉他:等办公的官员们走了后,再……”

“人在哪里?”

“他也许在门厅里。他刚才还在那里转来转去。就是他。”门房说着指着一个蓄着鬈曲胡子、体格强壮、宽肩阔背的男子。他没有摘下头上的羊皮帽子,正在轻快而迅速地跑上磨损了的石台阶。一个挟着公事包的瘦削官吏正好迎面下来,站住了,不以为然地望了望这位正跑上台阶的人的脚,又用遗憾的目光瞥了奥勃朗斯基一眼。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站在台阶顶上。一认出走上来的人,他那托在制服的绣金领子上面容光焕发的和蔼面孔显得更加喜气洋洋了。

“哦,原来是你!列文!你终于来了。”他带着亲切而嘲弄的微笑打量着走上来的列文,说,“你怎么肯屈驾到这个窟窿来看我?”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不但握了握对方的手,还吻了吻朋友,“来好久了吧?”

“刚到,急于要见你。”列文说,羞涩地,同时又生气和不安地向四下望了望。

“哦,一起到我的办公室去吧。”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他知道自己的朋友自尊心很强,既羞怯又易怒,于是,挽着他的胳膊,拉着他走,好像引导他穿过什么危险地带似的。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几乎对他所有相识的人都以“你”相称,不论是六十岁的老人,还是二十岁的小青年,也不管他是演员、大臣、商人,还是侍从武官,他都一视同仁,因此社会的最高层和最底层都有许多与他以“你”相称的朋友,通过奥勃朗斯基这一层关系,让他们有了一些共同的东西,谁见了都会惊奇。凡是和他有过杯酒之交的人都会彼此以“你”相称,而他跟什么人都能喝上一杯,所以万一当着他部下的面,他遇见了他的什么不体面的“你”(他就是这样戏称自己的许多朋友的),他凭着他特有的机智,懂得怎样冲淡在他们心中留下的不愉快印象。列文并不是一个不体面的“你”,但是奥勃朗斯基立刻敏感到,列文一定以为他不愿当着他部下的面暴露出他俩的亲密关系,故而赶紧把他带到自己的小办公室里去。

列文和奥勃朗斯基年龄差不多,他们的亲密并不只由杯酒引发的。列文是他从小的同伴和朋友。他们虽然性格和趣味各不相同,却像两个从小在一块儿的朋友一样情深谊厚。虽然如此,他们两人——像选择了不同的人生道路的人们之间所常发生的情形一样——虽然口头上也说对方从事的职业是正确的,却从心底看不起。彼此都感到好像自己过的生活是唯一真正的生活,而他朋友只是在虚度年华。奥勃朗斯基一看见列文就抑制不住露出微微讽刺的嘲笑。他多少次看见列文从乡下到莫斯科来,但他在乡下做什么事情,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从来不十分理解,而且也实在不感兴趣。列文每次到莫斯科来总是非常激动,匆匆忙忙,心慌意乱,又因为自己的慌乱而发怒,而且大部分时候对于事物总是抱着完全新的、出人意料的见解。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对此既觉得好笑,又非常喜欢。同样,列文从心底鄙视他朋友的都市生活方式和他的职务,觉得毫无意义且加以嘲笑。但是所不同的只是奥勃朗斯基因为做着大家都做的事,所以他能够笑得自信,笑得宽容,而列文的笑却是很不自信,有时甚至怒气冲冲。

“我们早就盼着你来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进了自己的小办公室,放开列文的胳膊,好像表示到了这里就万事大吉了,“见了你我别提有多高兴了!”他继续说,“哦,你好吗?呃!什么时候到的?”

列文没有回答,一声不吭地打量那两个陌生的奥勃朗斯基的同僚的面孔,特别是望着那位优雅的格里涅维奇的手,手上那长长的雪白指头,长长的、黄黄的、尖端弯曲的指甲,袖口上的大纽扣闪闪发亮。那手显然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让他不禁浮想联翩。奥勃朗斯基立刻注意到这个,微微一笑。

“哦,真的,让我来给你们介绍介绍,”他说,“这位是我的同事菲利普·伊万内奇·尼基京,这位是米哈伊尔·斯坦尼斯拉维奇·格里涅维奇。”说罢转身对列文说,“他是地方自治局的成员,自治局里的新进人物,一只手可以举五普特[8]重的运动家。他又是畜牧家、狩猎家,我的朋友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列文,谢尔盖·伊万内奇·科兹内舍夫的昆仲。”

“幸会,幸会。”老官吏说。

“我很荣幸认识令兄谢尔盖·伊万内奇。”格里涅维奇说,伸出他那留着长指甲的、纤细的手来。

列文皱着眉,冷冷地握了握手,立刻就转向奥勃朗斯基。虽然他对他的异父兄弟,那位全俄闻名的作家抱着很大的敬意,但是当人家不把他看作康斯坦丁·列文,而只把他看作有名的科兹内舍夫的兄弟的时候,他就受不了。

“不,我已经不在地方自治局里了。我和他们所有的人吵了架,不再去参加议会了。”他转而对奥勃朗斯基说。

“这么快!”奥勃朗斯基笑着说,“怎么回事?为什么?”

“说来话长。以后再告诉你吧,”列文说,但是他立刻又说了起来,“哦,简单一句话,我确信地方自治局实际上无所作为,什么也干不了,”听他的口气,好像刚刚受到什么人的侮辱一样,“一方面,那不过是一只玩具。他们不过在玩弄议会那一套,我既不够年轻,也不够年老,对这玩意儿不感兴趣;另一方面,”(他结巴了一下)“这是县里结党营私者手中的工具。从前有监督,有裁判所,而现在有地方自治局——形式上不是受贿赂,而是拿干薪而已。”他说得慷慨激昂,好像在座有人反对他的意见似的。

“唉,你又在花样翻新,我看——这一回变成了保守党那一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不过这事暂且不谈它了。”

“好,以后谈吧。我是有事来找你的。”列文说,憎恶地望着格里涅维奇的手。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现出了难以捉摸的微笑。

“你不是常说再也不穿西装了吗?”他看着列文那身显然是法国裁缝做的新衣服,问,“哦!我看:这也是花样翻新。”

列文突然红了脸,并不像成年人那样微微的、自己都不觉得的红,而像小孩红的脸,便为自己的羞怯而觉得好笑,因而更加脸红,差不多快要流出眼泪来了。看着这聪明的男子汉的面孔居然陷入那样一种孩子般的状态中,显得怪怪的,奥勃朗斯基不忍再看他了。

“哦,我能在什么地方再见到你?知道吗,我急于要和你谈谈。”列文说。

奥勃朗斯基显出思索的样子。

“我看这样吧:我们到顾林去吃午饭,可以在那里谈谈。三点钟前我有空。”

“不,”列文想了想,说,“我还得到别的地方去。”

“那么,好吧,我们一起吃晚饭。”

“一起吃晚饭?但是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仅仅说一两句话,问你一件事!那就改天再谈吧。”

“那么,一两句话现在就说了,吃晚饭时再细聊。”

“哦,无非就那么一两句话,”列文说,“也没有什么特别要紧的事。”

他为了竭力克制住羞怯,脸上现出不快的神情。

“谢尔巴茨基家的人怎样?还是老样子?”他问。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早就知道列文爱上自己的姨妹吉蒂[9],不觉露出一丝难以觉察的微笑,他的眼睛闪烁出快乐的光芒。

“你只问一两句话,我可不能用一两句话来回答,因为……对不起,请稍等……”

秘书走进来,亲密而又恭敬,并且像所有的秘书一样谦逊地意识到在公务的知识上自己比上司高明;他拿着公文走到奥勃朗斯基面前,说的是请示,其实是摆明一些困难。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没有听他说完,就把手温和地放在秘书的袖口上。

“不,请照我说的办吧。”他说,微微一笑缓和了气氛,然后简单地说明了他对这件事的看法,就推开了公文,说,“请你照那样办,扎哈尔·尼基季奇。”

秘书尴尬地退了出去。列文在奥勃朗斯基和秘书谈话的时候,完全从惶恐中恢复过来。他胳膊肘靠在椅背上站着,带着讥讽的神色,注意听着。

“我不懂,真不懂。”他说。

“你不懂什么?”奥勃朗斯基问,像往常一样快乐地微笑着,拿出一支烟来。他期待列文说出什么突发奇想的话来。

“我不懂你们在做些什么,”列文说,耸了耸肩,“你怎么能那么一本正经地做呢?”

“为什么不能?”

“为什么?因为毫无意义!”

“这只是你的想法,我们可忙得不可开交。”

“无非是纸上谈兵!不过,你对于这种事情倒是很有才干的。”列文补充说。

“如此说来你是说我有什么欠缺的地方?”

“也许是这样,”列文说,“但是我还是欣赏你的魄力,并且因为有这么一个伟大人物做我的朋友,我觉得很自豪!但是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接着说,竭力正视奥勃朗斯基的面孔。

“哦,得了,得了。你等着吧,到时候你自己也会落到这种境地的。你在卡拉金斯克县有三千俄亩[10]土地,你的肌肉那么发达,脸色就像十二岁小姑娘一样鲜嫩,自然春风得意!但是你终于有一天会成了我们的同道的。是的,至于你所问的问题,没有变化,可惜的是,你离开太久了。”

“哦,为什么?”列文吃惊地问。

“哦,没有什么,”奥勃朗斯基答,“以后再谈吧。请问你到城里来有什么特别的事吗?”

“这个也以后再谈吧。”列文说,脸又红到耳根了。

“好吧,我明白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知道吗,我本应当请你上我们家里去,但是我妻子身体不大好。我看这样吧:假使你要见他们,他们从四点到五点也许在动物园。吉蒂在那里溜冰。你坐车去吧,我回头来找你,我们再一起找个地方吃晚饭。”

“好极了!再见!”

“当心不要忘了!我知道你,说不定你一下又跑回乡下去!”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笑着高声道。

“不会!”

列文走出房间,到了门口的时候,这才记起来他没有向奥勃朗斯基的同僚们告别。

“这位先生看来一定是位精力充沛的人。”格里涅维奇在列文走了之后说。

“是的,朋友,”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摇摇头,说,“他可是个幸运儿!在卡拉金斯克县有三千俄亩土地,前途无量,又朝气勃勃!不像我们这班人。”

“你有什么可抱怨的呢,斯捷潘·阿尔卡季奇?”

“哦,我倒霉极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长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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