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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2 第十二章 安家
书名: 工人 作者: 于泽俊 本章字数: 12925 更新时间: 2025-08-27 17:22:42
百姓的生活自有百姓的乐趣,虽然工人们的生活很贫困,但是日子却过得有滋有味。两间干打垒房子不够住,他们便在门前接出一块去,辟出一米五到两米宽的距离,再盖个小棚子,既可以装杂物,也可以做厨房,原来那小半间厨房就可以做别的用了。至于是盖一米五还是两米,那就看第一家怎么盖了,第一家的小棚子多宽,这一趟房的人基本上都和他看齐,因此,小棚子从房前伸出来之后,整栋房依然是整整齐齐的。前面盖了棚还不算,后面还要用树枝夹出个小园子来,也是两米左右。这样两栋房之间可就没多大地方了,只剩了一条窄窄的走廊,架子车可以过,这是给家家户户买粮买煤留下的通道,汽车就进不来了。有重东西需要汽车运的,只好卸在房头。
别看园子不大,家家侍弄得都很上心,有喜欢花草的,专门种花,大部分是草本的,开一季就谢了,没什么名贵品种。有段时间,不知是谁弄来一点罂粟花种,开起来艳丽极了,于是许多人家种起了罂粟花,不过工人们种这个纯粹是为了看,没有一个人想拿它做点什么。花落结籽之前,形成了一个个籽苞,我和我的小伙伴们不止一次用刀片割过那些籽苞,割开一个口子之后,里面就有牛奶一样的白浆淌出来,据说那东西晾干就是大烟土。世道清明,没有人在这上面动歪脑筋,因此也就没人管。不过大部分人是种菜,虽然只有巴掌大一块地,精心侍弄也能有不少收获,两三棵豆角秧一次就能摘一盆豆角下来,种几行韭菜十天半月就能割一茬,不仅省了买菜的钱,也是一种乐趣。院子里靠窗户下边一般都是摆着几口大小不同的缸,分别是咸菜缸、酱缸、酸菜缸,有的人还自己动手做臭豆腐、酱豆腐。只要是自己能动手做的,工人们绝不肯花钱去买。
父亲是种菜的高手,他带着我和二哥翻地,至少要翻一尺多深,他说这样根才能舒展,菜长得才水灵。他种的菠菜,从一拃高就开始间苗吃,吃到叶子有巴掌那么大、茎干比膝盖都高了,菠菜还不老;黄瓜各个都比别人家的大,而且嫩;最大的瓜王长得像个西葫芦,足有二三斤重,那是用来留种的。因为我家把房头,父亲还在沟底下另开了一块地,这样我家一年四季基本上不用买菜了。春天一到,一茬挨一茬的新鲜菜可以一直吃到秋后,到入冬的时候,白菜、土豆等冬储菜也都准备好了。不过就是苦了我和二哥,每天吃过晚饭父亲就要把我们俩拘住,到东边房头的水管子去挑水来浇那两块菜地,每天轮着浇不同的部分,每个人不挑够十几担水就别想玩去。
父亲那两块菜地里什么都有,我记得种过的品种有菠菜、白菜、小萝卜、黄瓜、豆角、韭菜、大蒜、大葱、西葫芦等十多种,但是没有茄子、辣椒和西红柿,父亲说那是细菜,产量低,占地大,不合算。因为是我们亲手侍弄的,因此我和二哥对那块菜地也有了感情,西葫芦花一落,刚接出小葫芦的时候,我们就在地上插一根竹棍在它前面,看看一晚上能长多少。第一天插好,第二天过去一看,竹棍被顶倒了,兴奋得手舞之,足蹈之。
我和二哥挑水的时候,父亲就蹲在地头,嗞嗞地抽着他的旱烟袋,一声不吭,但是我们都知道,这是父亲一天心情最好的时候,他为自己种的菜感到满意,也为儿子们长大了感到欣慰。有时候父亲高兴了,还会说:“去把你大哥叫来,在房子里拉个什么劲呀,这地界多宽敞,让他到这来拉,咱们也听听。”大哥巴不得过来献献殷勤,于是把小提琴往脖子上一架,问:“爹,您喜欢听哪段?”
等我们父子的活快干完了,母亲就把烧好的绿豆汤端来了,让我们每人喝上一碗,说是去火。来到大川以后,家属们有的是活干,可以到工地上去当小工,也可以去筛石子、砸石头。母亲已经快五十岁了,我们都不希望她再去干那种重体力活,但是谁也劝不住她,她还是到河滩上和家属们一起筛石子去了。筛石子是供工地上打混凝土用的,筛子是双层的,沙子从底层漏出去,大石头隔在了顶层上面,专要中间那一层流出来的2——4公分的石子,筛好之后用大筐抬到河岸上,等着量完方拉走。公司以每立方三元的价格收购,听起来价格不菲,但是那个钱可不是好挣的,两个人搭班,一天也筛不了一方。但是,一个月能挣到二三十块钱母亲就满足了。母亲过日子很节省,过去购货本上那点供应的肉蛋经常做废掉,但是到了大川以后,她每月都要让我去排队买回来,过去不过的那些节,像什么五一、十一、中秋节,也都成了我们改善生活的日子。
锦华回到家后,很快就把那本小说看完了,接下来的故事是这样的:
……几个月后,海斯特出狱了,她没有离开那个让她受辱的小镇,因为她心爱的人还在那里。她凭借一手漂亮的针线活,维持着母女俩的生活。
海斯特生下的那个小女孩叫做珠儿。珠儿来到世间,最先吸引她的注意力的,是母亲胸前那个耀眼的红字,她经常用自己的小手去抓那个红字,抓得母亲心里一阵阵疼痛。珠儿长大了,会说话了,又不断地盘问红字的来历和含义,母亲和她一起嬉戏的时候,她常常会用一些采来的野花、野果抛向母亲胸前的红字,把它当作靶子来射击,每一次射击都重重地敲击着海斯特的心灵。珠儿就像一个活着的红字,时时在提醒海斯特,她是个罪人。
除了海斯特身上的红字和珠儿这个活着的红字,还有一个红字深深地烙在另一个人的心里,那个人就是年轻的牧师丁斯梅代尔。当看到海斯特站在刑台上示众的时候,他真想冲过去,和她站在一起,一起接受来自上帝和世俗的审判和惩罚。但是怯懦攫住了他的灵魂,他最终也没能鼓起勇气这样做,在以后的时光里,便时时受到良心的折磨和谴责,在他的书房里,有一条血淋淋的皮鞭,在没有人的时候,他常常用它来狠狠地抽打自己。他的健康开始一天天恶化,人们经常看见他脸色苍白,用一只手捂着心口,仿佛随时都会倒下去。与此同时,他在圣职上却大获成功、备受欢迎。正是由于身负重荷,使他能够同人类的负罪的兄弟们有同气相求的共鸣,使他的心能够同他们的心谐振和共鸣,能够感受到他们的痛楚,并把他的心悸的痛楚用洋洋洒洒的悲切和动人心弦的辞令传送给成千上万颗这样的心。他的辞令通常都能打动人心,有时甚至让人心惊肉跳!人们并不知晓他何以有如此动人的能力。他们认为这年轻的牧师是神圣的奇迹。他们把他想象成传达上天智慧、谴责和博爱的代言人。在他们的心目中,他脚踏的地面都是圣洁的。
公众对他的景仰越发加深了他的痛苦,这种痛苦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他渴望从他自己的布道坛上,用最高亢的声音告诉大家他是什么:“我,你们亲眼目睹的这个身着牧师黑袍的人;我,登上神圣的讲坛,将苍白的面孔仰望上天,负责为你们向至高无上的、无所不知的上帝传达感情的人;我,你们将其日常生活视如天使般圣洁的人;我,你们以为在其人间旅途上踏—下的印痕会放出光明,指引朝圣者能随之步入天国的人;我,亲手为你们的孩子施洗的人;我,为你们弥留的朋友们诵念临终祈祷,让他们隐隐听到从已经告别的世上传来‘阿门’之声的人;我,你们如此敬仰和信赖的牧师,却是一团污浊,一个骗子!”
一心要复仇的罗杰·齐灵渥斯,以医生的身份逐渐接近了丁斯梅代尔,为了他的健康,齐灵渥斯和他住进了同一座院子。有一天,齐灵渥斯走进了丁斯梅代尔的书房,趁着他熟睡的时候,解开了他的衣领,看到了他最想看到的东西,于是带着得意的狞笑走出了房门。从此,老罗杰·齐灵渥斯掌握了丁斯梅代尔心灵的锁钥,他只要轻轻撬动一下开关或某个弹簧,便可以使年轻的牧师陷入痛苦不堪的境地。老罗杰一方面千方百计地为牧师治疗身体上的病痛,使他能够继续活下去;另一方面却更加残酷地折磨他的心灵。
转眼间七年过去了,海斯特以赎罪的态度默默无闻地生活在小镇上,她对这个社会没有任何要求,相反,只要一看到哪个人需要帮助,她总是第一个出现在那人面前。她的善意的举动常常遭到恶意的回报,但是她从来不放在心上,渐渐地,人们改变了对她的看法,她胸前那个红字,代表的已经不是Adultery,而是Able(能干的意思)。七年来她一直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之中,没有注意到丁斯梅代尔实际上比她更痛苦,她以为她站在刑台上没有说出年轻牧师的名字,是保护了他,牧师的日子总比她这种当众受辱的日子要好过一些,但是不知道那种埋在心底的痛苦更加难以忍受,看着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的丁斯梅代尔,她突然意识到,不该为那个在暗地里复仇的阴险的齐灵渥斯保密,这么多年来,她居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还让他在丁斯梅代尔身边折磨着他。想到这里,她后悔不迭,决定立刻向丁斯梅代尔揭露这个阴谋。
一天,在通往印第安人居住区的森林小路上,海斯特截住了丁斯梅代尔,向他揭露了老罗杰的阴谋,两个人制订了逃离小镇,追求自由和幸福的计划。三天以后,有一艘船将要离开波士顿,在离开之前,丁斯梅代尔要向教区的教民做最后一次布道演讲。海斯特订好了船舱的座位,准备在演讲结束的第二天和牧师一起离开波士顿。但是,他们的计划被齐灵渥斯侦查到了,他也订了同一艘船的船票。
丁斯梅代尔做完了他平生最后一次精彩的布道演说,也把自己推向了事业的顶峰。演讲结束之后,人们争相一睹这位年轻牧师的风采。可是,丁斯梅代尔在最后的演说中已经耗尽了自己的生命。他从教堂里走出来,跌跌撞撞地走到站在刑台下面的海斯特母女面前,对小珠儿说道:“来,过来呀。”然后又对海斯特伸出了手:“拉着我的手。”这时,齐灵渥斯从人群里钻了出来,想要抓住他的猎物,他对丁斯梅代尔说道:“疯子,稳住!你要干什么?”他小声说,“挥开那女人!甩开这孩子!一切都会好的!不要玷污你的名声,不光彩地毁掉自己!我还能拯救你!你愿意让你神圣的职业蒙受耻辱吗?”
“哈,诱惑者啊!你来得太迟了!”牧师畏惧而坚定地对着他的目光回答说,“有了上帝的帮助,我现在要逃脱你的羁绊了!”他又一次向胸前佩带着红字的海斯特伸出了手。
齐灵渥斯阴沉地望着牧师说:“即使你寻遍全世界,除去这座刑台,再也没有一个地方能使你逃脱我了!”
丁斯梅代尔在海斯特和珠儿的撑持下走上了刑台,面对着他的教民鼓足了浑身的力气说道:“新英格兰的人们!”他的声音高昂、庄严而雄浑,一直越过教民们的头顶,但其中始终夹杂着颤抖,有时甚至是尖叫,因为那声音是从痛苦与悔恨的无底深渊中挣扎出来的,“你们这些热爱我的人!——你们这些敬我如神的人!——向这儿看,看看我这个世上的罪人吧!终于!——终于!——我站到了七年之前我就该站立的地方;这儿,是她,这个女人,在这可怕的时刻,以她的无力的臂膀,支撑着我爬上这里,搀扶着我不致扑面跌倒在地!看看吧,海丝特佩戴着的红字!你们一直避之犹恐不及!无论她走到哪里,——无论她肩负多么悲惨的重荷,无论她可能多么巴望能得到安静的休息,这红字总向她周围发散出使人畏惧、令人深恶痛绝的幽光。但是就在你们中间,却站着一个人,他的罪孽和耻辱并不为你们所回避!那烙印就在他身上!”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哆哆嗦嗦地扯开了法衣前襟的饰带,在他的胸前,露出了一个嵌在肉里的红色的A字……
丁斯梅代尔死后,海斯特带着珠儿离开了波士顿。多年以后,珠儿已经长大了,海斯特又一个人回到了那个小镇,重新戴上了那个红字,那时已经没有人再强迫她戴它了,但是那红字是她的青春,她的爱情,是她一生命运的写照,因此她要永远戴着她。不过她重新佩戴上的那个红字已经又有了新的含义,Admirable,是令人钦佩,值得尊敬的意思。而那个活着的红字珠儿,则可以用Angel(天使)来解释,她也确实称得上是一位天使。海斯特几乎成了哲人、先知一样的人物,许多年轻人碰到人生和心灵的一些重大问题都来向她请教,她用以自己的生命凝结出来的思想和智慧拯救了许多人的灵魂,完成了当年牧师所没有完成的任务。海斯特死后,葬在了牧师的旁边,两个人共用一个墓碑,上面写着:一片墨黑的土地,一个血红的A字。”
故事深深地打动了锦华,第二天晚上,她找到了马国栋家里。
马国栋有四个孩子,两儿两女,都是双胞胎,两个儿子一个叫马列,一个叫马宁,和我在一个班,两个女儿一个叫马建,一个叫马新,才一岁多。马国栋的妻子安琪是公司财务科有名的铁算盘,业务上呱呱叫,公司先后换过几任财务科长,业务上都不如她。她一直觉得自己是当财务科长的料,可是每次提拔新人都轮不到她,心里很不服气。她觉得自己不是党员,组织上不能把公司的财务机密交给她,所以才不让她当科长,于是就积极争取入党,申请书写了不少次,先后换过几个培养人,每个培养人和她谈话时都说她身上小资味太浓,还需要好好改造,真正使自己和工人阶级打成一片,融为一体。安琪是在上海的里弄里长大的,吃穿上的确比一般的工人要讲究,加上他们是双职工,孩子又少,生活条件和普通工人相比可以说是天上地下,所以,要去掉她身上那点小资味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是安琪认为这不过是表面的说辞,实际的原因是由于马国栋的家庭出身不好。组织上对争取入党的人都进行了外调,每次外调马国栋家里的社会关系都搞不清楚。安琪的家庭出身是城市贫民,家庭和主要社会关系都清清白白,因为受到丈夫的牵连而不能入党,心里便渐渐生出一些对马国栋的埋怨,这种埋怨并没有带到嘴上来,但是夫妻之间任何一点情绪的变化都瞒不住对方,马国栋能从她那哀声叹气的表情中清楚地体会到这一点。有时他会劝劝她,说:“入不了党就不入吧,别老放在心上,你我都是靠业务吃饭的,你看我不入党不是也干得挺好吗?”
马国栋越是这样说,安琪就越生气:“还说呢,你早就应该有个态度了,参加工作这么久了,也不写个入党申请书,人家会怎么看你?”
马国栋道:“我写有什么用?你看我这样的家庭出身,有可能入党吗?如果说你入不了党是因为我的家庭出身连累了你,那么连你都入不了,我就更没有可能了。”
“入得了入不了是组织上考虑的问题,写不写可是对组织的态度问题。”
“我对共产党是什么态度,从我给儿子起的名字上还看不出来吗?”原来,马列和马宁的名字是用列宁的名字拆开来的,马列的名字里还暗含着马列主义;而马建、马新的名字又含着建设新中国的意思。
“我看你还是写一个吧。那样岂不是表达得更清楚?”
“我不写,我不想去讨那个没趣。”
每次话一说到这里,两个人就陷入了沉默。慢慢地,两个人心里就有了一些隔阂。马国栋看不惯安琪那种见了党员就巴结的样子,觉得那样有点太下贱,安琪也觉得马国栋对她的工作不支持,对她的思想不关心,两个人的共同语言越来越少了。这次来三线,马国栋本不想来,他学的是建筑学,虽然也属于大建筑范畴,但是与工业建筑有一定距离。工业建筑讲究实用性,而缺乏艺术性,而建筑学最吸引马国栋的,是它的艺术魅力。1958年,他参与了北京十大建筑的设计和施工,使他的眼界大大地开阔了,业务水平也有了飞跃性的提高,像他这样的年龄,在建筑学领域还可以大有作为,留在大城市,更适合于发挥自己的长处,而且,临来之前,北京已经有不少设计和建筑单位来要他,只是石钢一直压着不肯放。可是安琪却闹着要来,她觉得这是组织上对她的一次考验,如果过不了这个关,以后入党就再也没有希望了。结婚以后,两个人几乎没红过脸,可是为这事两个人吵了起来,最后安琪把话都说绝了:“你爱去不去,反正我要去,我已经报了名,你去不去自己看着办吧。”为此,两个人的隔阂又进一步加深了。
锦华来到马家的时候,马国栋一家刚吃完饭。马国栋示意妻子把孩子领到小屋里去,然后给锦华倒了一杯茶,问道:“书看完了?”
“看完了。这故事是真的吗?”
“这是根据300年前发生在波士顿的一个真实的爱情故事改写的。作者霍桑是一位在世界上享有很高声誉的作家。”
“这本书太沉重了,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不过它给了我活下去的力量。”
马国栋听了,感到松了一口气,说:“这就是我给你讲这个故事的目的。”
“我要活下去,以赎罪的态度认真改正错误,这是我自己造下的孽,自己必须承受……”锦华字斟句酌地寻找着能准确表达自己思想的词汇。
马国栋见她停顿下来,便接过来说道:“不!你没有错,更谈不上赎罪。你说你必须承受,这是对的,人生下来什么事情都可能遇到,但是无论遇到什么都不能退缩,都要敢于面对,勇于承受,但是这不等于你错了,更不能说有罪。这本书有许多宗教伦理的东西,这是那个时代的产物,不能生搬硬套,我让你看它只是想帮你找到活下去的力量。你千万不要因为这本书再给自己套上许多精神枷锁。年轻人恋爱、结婚、生育,都是人生来就有的权利,任何人都无权干涉。你没错,是他们错了,你懂吗?”
锦华不懂,瞪着眼睛问道:“是他们错了?”
马国栋十分肯定地说:“是。是他们错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规定,年满十八岁就可以结婚,你们不是都已经过了这个年龄了吗?婚姻法还承认事实婚,像你们这样就属于事实婚,你们没有违法,但是那个处分却是违法的,懂吗?”
“那他们为什么要做违法的事?他们违法有人管吗?”
马国栋摇摇头说:“没有。不过以后会有的。这种违法的事现在到处都是,个人的力量无法与之抗争,所以只能承受。但是,你心里一定要明白,你没有做错什么!这样,你就不仅有了活下去的力量,而且会活得理直气壮,不会觉得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在人前也就不会觉得抬不起头来了。”
两次出事,锦华受到的都是来自各方面的责备,劝解也是以知错改错为前题,就连她和祥子做爱的时候,也是担惊受怕,压力重重,觉得是在做一种见不得人的事。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在那个年代,马国栋说出这样一番道理,简直是惊天动地,乾坤颠倒了一般,听着听着,锦华哭了起来:“原来,原来我们没有错……”
“是的,你们没错。”
“那我应该怎么办?我是不是该去找他们讲理?”
马国栋笑了笑说道:“我想你还不至于这么天真吧。”
锦华想了想说道:“我知道了,剩下的就是承受了。我能承受。马总工,谢谢你,你救了我,给了我活下去的力量。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那就好,以后再碰到什么问题,还可以来找我。”
“那这本书能不能再借给我几天?我想给祥子看看。”
从马国栋家出来,锦华看见牛婶还在门外等她。牛婶对她还是不放心,从她一出门就跟了出来。锦华看见牛婶,说:“妈,以后你不用再看着我了,我再也不会去自杀了,我一定好好活着。”
第二天,锦华去找祥子。
祥子本来是分在公司财务科的,受了处分以后,也被发配到工地上学开车去了。工地上没那么复杂的交通规则,师傅带了几天,简单地指点了一下,便让他们自己放手开去了。锦华姐是在拉土方的路上截住他的。
祥子开的是一辆橘黄色泰拖拉,老远就卷着一股黄烟过来了,快到跟前时才看见锦华站在路边,一个急刹车,激起一股黄风,迷得锦华眼睛都睁不开了。祥子从车上跳下来,问她:“你站在这干什么?”
祥子已经在工地上跑了半天了,头上,眉毛上都是土,锦华伸出手去替他掸了掸,在过去这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是祥子现在已经不习惯这种过于亲昵的动作了,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拨开锦华的手说:“小心让人看见。”
“看见怕什么?我们是正当恋爱,用不着偷偷摸摸的,谁爱看谁看!”
祥子对锦华的话感到吃惊,说:“你怎么还不接受教训呀?往后咱们得收敛着点了,我不是和你说了吗?在我出徒之前,咱们尽量少在一起,免得让人说闲话。”
“你害怕了?”
“难道你不怕?”
“我不怕。”
祥子怎么也想不通,锦华那样一个聪明灵透的人,怎么会这么不知深浅,急哧白咧地说:“锦华,我们现在谨慎一点,还有将来,不能就这么自暴自弃,把自己毁了呀!”
“我不是自暴自弃,我是在为我们自己鸣不平!”
“鸣不平?跟谁鸣不平?错是我们自己犯的,处分是自己找的,怨不着别人呀!”
锦华拿出那本《红字》递给祥子,说:“你先看看这个,看完再来找我。”说完,锦华转身走了。祥子手里拿着那本书,望着她的背影,觉得有点莫名其妙。
锦华本以为祥子看完书很快就会来找她,可是过了一个星期也不见祥子的影子,于是便又到他拉土方的路上去等他。不一会,祥子开着车过来了,看见锦华,他从车上跳了下来,锦华问他:“书你看了么?”
“看了。”
“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老老实实学徒,认认真真改正错误,争取重新做人。”
锦华一听,急得都快哭出来了,“看了那本书,难道你就没有一点感触?”
“锦华,生活不是小说,咱们现在要面对现实,你我已经不是当年在校园里准备考大学、满脑子充满幻想的中学生了,现在我们必须要脚踏实地地面对生活。”
“你不要这样教训我,我也是要面对生活,可是现在我们面对的第一个生活问题就是我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
祥子对锦华这样一次次不知羞耻地说出我肚子里的孩子几个字感到很反感,但是这确实是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他以为锦华还会像上次一样,自己去医院偷偷把孩子打掉,可是锦华说:不!我要把孩子生下来!
祥子一听,吓坏了,说:“那怎么行?孩子生下来谁来养?没有爸爸算怎么回事?”
“怎么没有爸爸?你不是他爸爸?难道你不想养他?”
“可是我还没出徒啊!”
“没出徒怎么了?你不是说要面对现实吗?既然现实已经如此了,我们就得承担!我要和你结婚,我要光明正大地把这个孩子生下来,我要让孩子一生下来就能看见自己的父亲而不用躲躲藏藏。”
祥子对此毫无思想准备,听了锦华的话,脑袋都要炸开了:“可是万一要为这事再把我开除了,咱们三口人的生活可怎么办?总不能再让父母养活我们吧?”
“怕什么,杀头不过一刀之罪,他们不能一个错误处分两次。退一步说,开除怕什么?当年你爸我爸不都是闯关东过来的吗?他们在那么恶劣的环境下都能生存下来,咱们这么年轻,还怕养不活自己?”
祥子摇了摇头,还是下不了这个决心。锦华抓起他的手说:“走!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祥子哥和锦华姐结婚了。他们在安家山脚下一个叫李家坪的村子里租了一间房,真正在这里安家落户了。姑姑、姑父和牛叔、牛婶都没有出席婚礼,一是对这两个没出息的孩子感到十分失望,二是为了留下将来退一步说话的余地。但是赵叔、赵婶和我的父母亲去了,他们都准备了一个不小的红包。姐姐拿出了自己一个月的工资作为给他们的新婚贺礼。锦生也对姐姐姐夫有所表示。赵叔做的主婚人,本来他们想请马总工来做主婚人,又怕因为这事连累他,就没有通知他。新婚的第二天,锦华就跟家属工们一起到河滩上筛石子去了。
刘天明组织了打狼队之后,一只狼也没打着,但是打狼队却成了一个常设组织。因为运往大川的设备、物资越来越多,需要这样一支队伍做保卫工作。随着工人和家属越来越多地来到大川,那些狼可能是觉得自己势单力薄,斗不过这么多人,于是不得不远徙他乡了,再也没有在高地附近出现过。打狼队改名叫护厂队,刘天明觉得赵叔干这个挺合适 ,就让他做了专职队长。工人们都是靠手艺吃饭的,最瞧不起那些没技术混饭吃的人,他们觉得护厂队这种活是二半吊子干的,属于不务正业。一个老红军扛着一杆大枪整天在工地上转来转去,大家都觉得他很可怜,但是赵叔自己却并不觉得。只要能挣钱养家,干什么都行。
因为一公司已经组织了护厂队,指挥部和114厂都觉得没必要再成立一个了,所以,整个战区的巡逻保卫工作,就全部交给了一公司护厂队。朱铁来到大川以后,一看赵叔又扛起了枪,心里就有些不愉快。他问刘天明:“怎么又让他干上这个了?这是个二百五,说不定哪天脾气一上来,又惹出点什么事来!”
刘天明道:“不会吧,赵尔丹都快五十了,不会再干那种没谱的事了吧?”
说是这么说,过后刘天明还是找赵尔丹严肃地谈了一次话,赵尔丹说:“你放心吧,孩子都一大群了,俄还能再干那种事?”
后来,没有狼群的威胁了,刘天明又让保卫科把护厂队的子弹收了,这下就彻底放心了。
朱铁和赵叔是一起出生入死的战友,赵叔当副连长的时候,朱铁还是个刚入伍的新兵,后来才成了他的上级。朱铁挨了赵叔一枪以后,并没有十分计较,出了院又到派出所把赵叔要了回来。但是两个人心里已经有了隔阂。朱铁虽然挨了一枪,老毛病还是不改,过了没多久,又和另外一个工人家属搞上了,他为这事已经挨了三次处分了。虱子多了不咬,账多了不愁,他的老毛病还是照样不改。赵叔看不惯,有一次碰见他,骂了起来:“你他妈连个鸡巴都管不住,咋管人哩!你看你像个当领导的样子么?”
朱铁脸上挂不住,说:“以后我的事你少管!”
“俄偏要管,你下次再让俄看见,俄还拿枪打你!”
“我说你他妈吃疯了是咋的?没事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去,老盯着我干什么!”
“俄管你是关心你,要是别的人俄还真是懒得管哩!”
“我用不着你关心!”
从那以后,两个人就彻底掰了,见了面相互躲着走,实在躲不过就打个哈哈。高地东南角有个食堂,是供单身职工吃饭的,同时还兼着礼堂,能容纳一千多人。食堂后面有个小单间,是用来接待上级领导和外来客人的。那时没有公关概念,小单间使用频率很低,但是朱铁没事却常带着几个人到那里去喝酒,这在今天已经是习以为常的事了,很多单位都设有领导专用餐厅,没有人会认为这有什么不正常,更不会冒傻气去为这事提意见,可是在当时不行,工人们对此意见很大。有一次,朱铁喝多了,一出食堂就栽倒在地上,吐了一大堆,正好被巡逻路过的赵叔碰上,把他扶回了家,临走,赵叔忍不住又骂了一句:“你他妈管不住鸡巴,还管不住个嘴吗?”
朱铁醉醺醺地反问道:“咱俩究竟是谁管不住自己的嘴?”
赵叔一下愣在了那里,现在他才明白,朱铁已经不再是他的战友了。
赵婶已经给赵叔生了六个儿子,眼下又怀上了老七。在赵婶身上,再也找不到富春楼三姑娘的一点痕迹了,她已经成了彻底的劳动人民。只是还爱抽烟、爱喝酒。喝酒已经没有条件天天喝了,只能在赵叔开工资那几天打一斤散酒解解馋。抽烟的档次也在一天天往下降,在北京抽的是一毛四一盒的战斗牌,到了大川,连战斗牌也抽不起了,改成了六分钱一盒的羊群牌。但是每次家属工发工资,她一定要给自己买一盒大前门,改善改善。由于她性格泼辣,又这么能生,家属们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火车头。其实赵婶是想节育的,从60年宣传节育开始就想结扎,但是她特别希望有个女孩,老是说,只要我再生一个女孩,立刻就结扎。可是生了一个是男孩,再生一个还是,最后不知是赌气还是怎么的,反正已经这么多了,再结扎意义已经不大了,索性放开肚皮生了起来。
来到大川以后,祥子、锦华、锦生和姐姐先后都参加了工作,姑父、牛叔和我们家的经济状况都有不同程度的改善,可是赵叔家里的孩子们都小,还帮不了赵叔和赵婶。
赵婶每天晚上都要蒸好几锅干粮,放在一个大笸箩里,第二天孩子们谁饿了谁就去抓块干粮,就着咸菜疙瘩吃,渴了就喝自来水,可是他这几个儿子却个个长得都挺结实,很少生病。那时有一首歌叫《工人阶级硬骨头》,最后一句是“我们是新时代的火车头”,哥几个唱歌的时候,就故意唱成“我妈是新时代的火车头!”
赵叔这六个儿子个个都淘气得要命,吃饱了没事干,难免到处惹是生非。有一天,老二志强自制了一套弓箭,弓背是竹片的,弓弦是用细铁丝做的,箭是用八号线(架工用来绑架子的粗铁丝)做的,一头砸扁作为箭镞,另一头插在一节竹棍上,竹棍上还绑了几根鸡毛做箭羽。那天下午不上课,我正要去找志强玩。志强手拿弓箭,远远地看见我,一箭朝我射了过来,我一偏头,正好把耳朵射穿了,后边的半截箭杆被竹棍挡住,箭没穿过去,挂在了我的耳朵上,周围的孩子们一看我中了箭,都以为出了大事,纷纷围拢过来,祥子哥的妹妹春桃用手托着箭的两头,说,你慢慢走,我们陪你上医院。这时志强跑了过来,说:我看看。他把托着箭杆的春桃扒拉到一边,看了看,说:“没事,拔出来就好了。”说完,噌地一下又把箭从我耳朵上拔了出来。我当时吓坏了,因为看不见,不知耳朵上伤有多重,捂着耳朵就往医院跑。到了医院,医生说只是穿了一个孔,伤倒不重,就是太危险,万一射到眼睛上就麻烦了。出了医院,我看见同伴们还围在那里没散,而且比刚才人还多。原来是我二哥育田听说志强射穿了我的耳朵,把志强打了,志刚知道了,来找我二哥算账,结果,志刚、志强、志远哥仨一齐上,也没打过我二哥一个,我到跟前的时候,战斗刚刚结束。
不知是哪个孩子报的信,志刚弟兄三个正围着二哥吵嚷,赵叔和赵婶来了,他们先过来看了看我的耳朵,问了问伤情,赵婶要送我回家,我说不用了,赵叔便强行把几个儿子带回了家。
赵叔对儿子们的管理是军事化的,他口袋里老是装着个哨子,那是护厂队训练时用的,在家里不常用,但是哪个儿子要是犯了错误,他就会吹响哨子,让哥六个站成一排,接受教育。然后赵叔就会拿出皮带,让另外五个儿子去抽那个犯错误的。最小的一个志行打人打不疼,赵叔就会接过皮带来替他打。让他说打几下,志行说打几下就打几下,但是,赵叔下手可比哥几个都狠,志行哪怕说出个一来,也够犯错误那位受的。志强这回犯的错误大了,回到家里,哥几个一站好,赵叔就问:“你们说今天志强该怎么惩罚?”
众兄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说话。赵叔说:“你不是用弓箭射人吗?今天我就叫你尝尝弓箭的滋味。把裤子脱了!趴倒炕沿上!”
志强不敢不从,趴在炕沿上,把裤子扒下来,露出了屁股。赵叔手拿那支箭,对另外哥五个说:“你们一人给我扎他一下!扎不出血来不算数!”
哥几个一看,脸都吓白了。这时赵婶进来了,一把夺过那支箭说:“今天你怎么打都行,就是不能用这玩意!”
赵叔气坏了,一时手里抓不着东西,拿起那个竹片做的弓背,用脚踩住,然后用手使劲一拉,扯断了弓弦,赵叔就用弓背照着志强屁股上没命地抽打起来。幸亏我的父母亲及时赶到了,否则就把志强打坏了。
那天晚上,我二哥也让父亲狠狠揍了一顿。
赵婶仗着年轻身体好,生了这么多孩子,一点不显老。她的性格也好,整天笑呵呵的,家里人口多,孩子又小,生活已经变得狼狈不堪,但是她从来不知道发愁。到河滩上筛石子,嫌肚子大碍事,就找了根草绳子,使劲地勒,勒得她觉得不妨碍干活了为止。筛石子的柳条筐装满有200多斤重,这哪是孕妇干的活!大家都劝她,月份这么大了,就别干了,别累出病来。可是不干生活怎么办?赵叔虽然也和父亲一样涨了十九块钱工资,可是依然不够养家的,六个儿子吃饭那可不是小事,俗话说,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国家供应的粮份,连这些孩子的一半都不够。除了供应粮,赵叔每月还要买100多斤高价粮才能满足他们的胃口,大川的蔬菜肉蛋不算贵,可是粮食却不便宜,光买这些高价粮就得花去赵叔一半的工资,加上穿衣用度和孩子们上学,每个月工资都花不到月底,所以赵婶就一直这么硬挺着,别人一劝她,她就说:“我身体好,没事,明天生今天还照样能干!”生前几个孩子的时候,她都是这么干的,都没事,可是这一次出事了。那天,她和母亲一起抬着柳条筐往河岸上走,母亲在前她在后,母亲只觉得肩膀一松,担子从肩上滑了下来,回头一看,只见赵婶跌坐在地上,脸色惨白,身下殷红了一大片,母亲说了一声:不好,大出血!她急忙向河滩上的姐妹们招手,大家围拢过来,把她放躺下,几个人扯起自己的外衣遮住一点太阳,给她喂了点水,又有人到路边去拦车,把赵婶送进了医院。
孩子生下来了。赵婶终于如愿以偿,生下一个女孩,取名叫志洁。护士把孩子抱过来,让她看了看,赵婶脸上露出了惨淡的笑容,她想抱一抱志洁,可是连抱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强挣扎着坐了起来,对守候在一旁的赵叔说:“去找支笔,拿张纸来。”
赵叔问:“要笔干什么?”
赵婶有气无力地答道:“让你拿你就去拿,还问什么。”
赵叔把纸笔找来了,赵婶说:“我说,你记。老鲁大嫂,20块;老齐家,15;孙德全,10块……”
赵婶是在清理自己借下的债。她实在太虚弱了,说着说着就有点坐不住了,赵叔扶着她躺下,说:“这些账不着急,等你好一点再说。”
“你接着记吧,张胜家的,10块;刘玉明家的,10块;马宗武家的,10块……”等赵婶把这些账一笔一笔说完,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记着,我走了,替我把这些账还上。”
“你别瞎想,过几天就好了,该出院了。”
赵婶也没争辩,对赵叔笑了笑,说:“我想抽支烟。”
“可是人家医院里不让抽烟呀!”
赵婶有气无力地说道:“我想抽。”
赵叔急忙打开自己的烟荷包,迅速卷了一支烟点着,放在了她的嘴上,赵婶深深地吸了一口,望着赵叔,疲惫地说道:“我给你留下这么大一群孩子,可苦了你了。”说完,就闭上了眼睛。她的手垂到了床边,手里那支卷烟一下子掉在地上,散了。
赵婶死后,埋在安家山北坡的一块台地上。那是安家山上第一座新坟。后来指挥部把那块地买了下来,成了大川战区所有单位的一块公共坟地。有人说那块地风水不错,依山面水,赵婶在山上,每天都可以看见赵叔和孩子们。按照马国栋的阴阳理论,那里属于咸阴地带,也适合于做阴宅。赵婶在安家山上永远地安下了自己的家。当初先遣队的工人们在给安家山起名字的时候,怎么也不会想到,安家山三个字还有这样一层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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