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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9 第九章 兄弟姐妹
书名: 工人 作者: 于泽俊 本章字数: 13662 更新时间: 2025-08-27 17:22:42

1958年,伴随着大跃进的脚步声,父亲把我们带到了北京。建筑公司刚到北京就投入了十大工程的建设,没有时间给工人盖宿舍,父亲就在衙门口租了两间房子。衙门口是石景山区很有名的一个村子。当年宛平县的衙门就设在这里。宛平城位于永定河边的卢沟桥头,是明末为了防李自成进京匆匆忙忙修建的,因为时间紧迫,经费紧张,建得太小了,东西长600米,南北宽只有300米,是我见过的最小的县城。卢沟桥自古以来就是军事要冲,也是商贾往来的必经要道,满清入关以后,这里就变得更加繁华了,来来往往的部队、商贾、达官贵人络绎不绝,就连皇上也要来这里看看燕京八景之一的卢沟晓月,所以搅得衙门已经没法正常办公了,只好屈居北迁,把衙门建到了十里之外的一个村子里,这个村子因此得名叫衙门口。我小时候就是在衙门口长大的。当年的县衙门就是我上小学的学校,五环路开通的那年被平掉了。

衙门口原来属于丰台区,中苏友好人民公社,后来又归到了石景山区。衙门口是大队建制,有几百户人家。我家住在上街一号。一号这个号码一听就是靠边的,靠上街南头。院子南边是村头的场院,麦收过后,场院上总是堆着几堆麦草,直到风吹雨淋把金黄的麦草垛晒成灰黑色,那些麦草也没人动。我们经常在麦草垛里玩捉迷藏。姐姐放学回来,常常带着我们弟兄三个去挖野菜、捉蚂蚱。那时二哥和我还小,大哥腿不好,都只能捉到一些小蚂蚱,只有姐姐回来才能捉到大蚂蚱。有一次,姐姐捉到了一只一扎长的大肚子螳螂,一下子就把我们弟兄三个的胃口吊起来了。从那以后,我们每天都希望能捉住大蚂蚱,姐姐也尽量满足我们的要求,有时会捉到蝈蝈,有时会扑到大蝴蝶,有时也会一无所获,只是提着一串小蚂蚱回来了,那样我们就会觉得今天没有收获,很无趣。

一号院东面是一块空旷的田野,冬春种麦子,夏秋种地瓜。每逢“五一”、“十一”,这里就是我们看礼花的地方。大人孩子一起聚集在村头,看一阵说一阵闲话,礼花快放完了,便三三两两地往回走。麦田里有两座坟,不知是谁家的。秋后玉米下来的时候,每逢吃过晚饭,房东大婶就会拿出两个元宝形的装玉米棒子的大笸箩,然后吆喝着:讲故事喽!于是院子里的孩子们马上就围到了笸箩旁边,一边帮着房东大婶搓玉米,一边听她讲故事。院子里住着四户人家,家家孩子都不少,笸箩边一围就是七八个,那两个笸箩也真大,一个笸箩能睡下两个七八岁的孩子。房东大婶讲的大多是一些穷人和地主斗智的故事,有时候也讲一些鬼怪故事,一讲到鬼怪故事,我们就会联想到院子后面那两座坟头,吓得晚上不敢出门,甚至白天也不敢到那两座坟前去。

姑父、赵叔和牛叔也都在衙门口租了房。赵婶身体好,很能生,结婚以后,平均不到两年一个,进北京时,他们已经有了四个儿子。赵叔那点工资已经不够她花了,赵婶不得不出来做临时工。她的脖子上落下很长一道疤,烟也比过去抽得凶了,一天一包不够。她那种好吃懒做的毛病改了不少,但是依然不会算计着过日子,到处借钱,背着一屁股债,也不知道愁,整天还是乐呵呵的。

牛叔和牛婶感情一直不好,但是牛叔当了劳模以后,两个人再没闹过离婚。到了北京以后,他们又有了一个孩子,家里生活变得紧张起来,牛婶也不得不面对现实,出来干临时工。

母亲十分羡慕牛婶和赵婶,也想去干临时工,那会姐姐和大哥都上学了,母亲把我和二哥送到了衙门口大队托儿所,跟着牛婶和赵婶去上班。那时母亲已经怀上了弟弟,身子很重了,在家把腰勒了又勒,生怕人家看出来不要她。母亲总共也没上几天班,她的肚子很快就被人发现了,工地上干的都是重体力活,人家不敢再用她,把她辞退了。不久,弟弟育海就出生了。

调到北京以后,父亲的工资根据地区差又降了一些,每月只有94块钱。随着弟弟的出生,家里生活变得拮据起来。在工人群里比,父亲是大级工,情况算是好的,但是也很紧张了。十大工程结束以后,建筑公司归了石钢(石景山钢铁公司,即现在的首钢),父亲还想像以前那样积极,但是生活逼得他不得不考虑家里的事情了。父亲再次显示出了他非凡的生存能力。石钢有个焦化厂,生煤在炼焦之前要洗,洗煤的水带走了许多煤渣煤末,沉淀在小河沟底,形成了煤泥,父亲便利用星期天去挖煤泥,然后用自行车带回来。建筑工地上每天都有锯末刨花等废料要处理,允许工人们带回家,否则积压多了很难处理。父亲便用麻袋一袋袋地用自行车驮回来。家里烧的就靠这些,基本上没有买过煤。他还在永定河边开了两块荒地,种了些地瓜、花生和玉米,下了班,他不是去弄烧的,就是去侍弄这几块地,每天都是天漆黑了才到家。

父亲并没有放弃争取入党,每天下班之后,只要有政治学习或党课活动,他就不去忙自己家那点事,而是专心坐下来学习。他知道他的入党问题主要卡在母亲的家庭出身上,于是便骑着自行车一趟一趟地往顺义县跑,沿着当年外调人员曾经走过的路线,又把那些庄走了一遍,但是依然没有结果。母亲决定亲自到顺义去一趟,看看能否根据残存的记忆找到自己的家。于是在一个星期天让父亲用自行车带着她去了顺义。

他们先去了鲁各张庄,经过几十年的变迁,村庄早已不是原来的样子了,母亲找不出一丝能和她的记忆对上号的痕迹,又到鲁各庄、张各庄看了看,结果也一样。从衙门口到顺义有五六十公里,父亲一个人去,骑快点还能在天黑之前返回来,带着母亲就慢多了,看完这三个村子,太阳已经快下山了,只好往回返,回来路过柳镇,天已经黑了,他们就在路边一家小饭馆要了两碗面条,打算吃完再往回赶。小饭馆不大,打的牌子却是地方国营柳镇饭店,饭馆里没什么客人,服务员是个年轻姑娘,没什么事干便与他们攀谈,问他们是哪来的,来干什么?母亲说是来找家的,然后把自己的身世简单地告诉了那个服务员。外祖父姓季,母亲问那个服务员柳镇有没有姓季的,服务员说,柳镇这么大,我哪能都认识呀,再说哪有那么巧的事,你来找家,坐这一打听刚好就碰上了?母亲找家心切,说:“都到了顺义了,我觉得我家的人就在附近什么地方,可就是联系不上,饭馆里过来过去的人多,要不你帮着打听打听?”母亲临走时还给她留了联系地址。那天父母亲回到家已经是夜里十二点了。

衙门口大队的文化生活搞得很丰富,小学校每个礼拜都放电影,五分钱一张票,即使是五分钱,从母亲手里要出来也不容易。母亲很会过日子,她一辈子几乎没向别人借过钱,全靠精打细算维持生活。那时北京的许多专业文艺团体响应毛主席“文艺为工农兵服务,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的号召,经常出来为工农兵义务演出。北京评剧一团二团都来过衙门口,马泰、魏荣元、新凤霞、花淑兰、小白玉霜、赵丽蓉等著名演员都在衙门口小学的舞台上露过面。这些演出不要钱,否则大队也请不起。这些演出,母亲是场场不落,下午一放学,母亲就叫我们拿着小板凳去占地方,然后再轮流回来吃饭。演出的剧目大部分是《向阳商店》、《夺印》、《箭杆河边》等新戏,也有一些老戏,像什么《刘云打母》、《顶锅》、《王少安赶船》之类的。

紧接着大跃进之后,三年自然灾害来临了。父亲的工资虽然不高,但在正常年景下养活一家人应该没有问题,困难在于买不到粮食,按照国家供应的标准,再加一倍也不够我们这些孩子吃的,黑市上粮票已经涨到了三块多钱一斤,父亲一个月的工资充其量只能换回30斤粮票。父亲那两块地也种不成了,因为还不等地里的庄稼成熟,就被人偷光了。我记得从六岁开始,就跟着母亲去挖野菜、撸柳芽、挖白菜根子。很长时间内,家里没有吃过净粮食,顿顿是菜粥,满碗的菜找不到几粒米,弟弟当时还小,每到吃饭时,母亲盛起一碗粥,先把上面的菜挑着吃完了,最后碗底剩下不多的一小堆米粒倒给弟弟,在母亲的带动下,我们几个做哥哥姐姐的也开始给弟弟挑,一碗粥盛上来,先扒拉着把菜叶吃光,把碗底上剩下的那一小堆米粒留给弟弟,每人一碗下来,弟弟的小肚皮差不多填饱了,我们才开始心安理得地吃第二碗带米粒的菜粥。

按说吃供应粮毕竟每月有一定数量的保证,不至于难到这个份上,记得那时家里四个大箱子装的都是粮食,直到箱子里的米生了虫、面发了霉、结成了疙瘩母亲才拿出来给我们吃。粮本子上还存了不少,没有全买回来。父母亲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挨饿挨怕了。他们不是不相信共产党,是怕老天爷不给共产党面子,怕有一天供应粮断了,所以把本来就不够吃的供应粮又储存了一部分。后来粮食政策稍稍灵活了一点,在粮店可以用1斤粮份买5斤地瓜或两斤半地瓜干,于是母亲把粮份几乎全部换成了地瓜和地瓜干。这样我们可以吃饱肚子了,可是那几年的地瓜却把我吃伤了,以后一见到地瓜胃里就反酸,到现在我也不吃地瓜,一辈子不吃也不想,但是这个话绝对不敢在母亲面前说,我说过一次,母亲立刻把脸沉了下来,说:“一辈子别说这种话,不然老天爷还要让你挨饿!”

那两年我们吃不到净粮食的饭,可是母亲却要千方百计想办法保证让父亲吃上不掺菜的粮食,吃饱。父亲是家里的顶梁柱,如果父亲身体垮了,一家人还怎么活!每天下午母亲蒸干粮的时候都是蒸两样,一锅两屉菜团子中有几个净面窝窝头,那是给父亲吃的,剩下的给他带上作为第二天的中午饭。每天早上父亲上班时都要和母亲争执半天,母亲一定要让父亲带三个窝窝头,父亲却坚持只带两个。就是这两个窝窝头,父亲还要剩下半个,回来后分给我和弟弟吃。父亲下班时,饭盒总是夹在车座后面的,我知道饭盒里有半个窝窝头,于是每天父亲下班时就到街口去等,眼巴巴地盼着父亲早点回来。父亲一到,我立刻迫不及待地把那个饭盒取下来去和弟弟分窝窝头。我想任何一个做父亲的,都经不起孩子那样期盼的眼神一看。

我的没出息的举动很快被母亲发现了,她十分严厉地呵斥了我一顿:“谁让你天天到门口去等你爹的?你六岁了,还不懂事吗?”我羞愧得无地自容,哭了起来。母亲或许觉得对我有点过于严厉了,有些不忍心,过了一会,又拿给我半个净面窝窝头,我没有吃,偷偷塞给了弟弟。

其实,家里挨饿最多、吃粮食最少的是母亲,大哥从小身体不好,瘦得三根筋挑着个脑袋,需要特殊照顾,弟弟小,营养要保证,剩下的三个孩子也都比她重要,母亲牵着这个挂着那个,心里惟独没有自己。母亲的脸浮肿了,肿得吓人,脑门上一按一个坑,半天起不来。到医院去看,医生说,没什么病,可能是吃野菜吃的,多吃点粮食就好了。

困难时期经常有要饭的登门,对待这些要饭的,母亲不是塞给他们一点吃的打发了就完事,每次都是拿个小板凳让人家坐下,吃饱了再走。有一次,母亲熬了一锅大米地瓜粥,这在我们家也算是改善了,可是粥刚熬好,来了三四个要饭的,母亲让他们坐下,给他们盛粥,几个人大概是饿坏了,吃了一碗又一碗,眼看快把一锅粥吃完了,看见我们几个孩子在旁边看着,实在不好意思再吃了,放下碗要走,母亲知道他们没吃饱,又给每个人盛了一碗,把锅底刮得干干净净,说:“你们吃饱,孩子们一会我再给他们做。”

那一年出了奇迹,我们老家这个山东最穷的地方,居然没有遭灾。春节前夕,伯父给父亲写信,说外面要是过不下去,就带着孩子回来过年。于是,父亲带着我回了一趟老家。

1949年父亲去了关东之后,伯母也带着三个孩子走了。伯父想把自己亲生的那个儿子育禾留下,但是伯母不肯给他,担心他养不活。伯母回去不久就改嫁了。伯父曾去重庆看过他们,想把育禾带回来,但是一直和伯母交涉不通。父亲进了鞍钢之后,又回过一次老家,那次回去是给伯父娶亲去了。那会伯父才四十多岁,新娶的伯母年纪也不大,但是一辈子不生养。

伯父膝下无子,一直想跟父亲要一个孩子,父亲答应了,却一直舍不得给,也一直不敢回老家,怕伯父跟他提起这个话茬,这次回老家之所以带上我,是因为育禾从重庆跑回来了,父亲不必再担心伯父跟他要孩子了。

我是第一次回老家,对我来说,老家既神秘又陌生同时也是我十分向往的地方,听父亲讲过许许多多关于老家的事情,却没有亲眼见过,因此这次回去几乎是带着一种朝圣的心情去的。我们在村头那棵老槐树下下了长途汽车,我问父亲:“当年你闯关东就是从这走的吗?”

父亲用手摸着那棵老槐树,说:“是,一晃都二十年过去了。你看咱家门口那两棵杨树比这老槐树都高了。那是土改那年我和你妈栽的。”

我顺着父亲的手指望去,村口竖立着两棵参天的白杨,可惜是在冬季,只剩了干枯的树枝,没看到它枝繁叶茂、生气勃勃的样子,我问:“那就是咱们家?”

话音刚落,伯父和育禾哥从院子里跑出来接我们来了。

育禾哥是1948年生的,和姐姐同岁,1949年他跟着生母去了重庆,后来他母亲又有了两个孩子,一家五个孩子分别是三个父亲所生,相互之间矛盾重重,待在那个家里他一直觉得心里很憋屈,曾经跑回来两次,都让我那位前伯母给追回去了。大饥荒来临之后,育禾在那个家实在待不下去了,又跑回老家来找伯父。他已经十三岁了,懂事了,这次来决定就在老家待下去不走了。他在重庆那个家生活条件是要比我们老家好一些,但是人更需要的是亲情。

老家说是没有遭灾,可是生活比我们这些遭受灾害的城市人仍然要困难得多。回到老家,伯父想尽办法让我们父子吃饱吃好,可是父亲在屋里院里一转就清楚了,伯父那点存粮吃不到开春。因此,我们在老家只住了三四天就回来了。

我们回来的时候,带回来一大口袋干粮,有馒头、火烧、煎饼,还有粘米面的窝窝头。六十年代北京人走亲戚拜年往往是提个点心盒,差一点也是用草纸包二斤点心,可是我们老家穷,完全是另一种风俗,拜年的时候提一篮子馒头,走一家磕个头,留下两个馒头,算是礼品。这样的礼品是再实惠不过的,也体现了山东人待人的诚意。从解放前一直到七十年代都是这样。父亲背回来的那一口袋干粮,就是乡亲们拜年时拿来的。本来伯父还给父亲准备了一袋粮食,但是父亲说什么也不肯拿。

那年的秋天,我上学了。姐姐那会上六年级,大哥上四年级,二哥上二年级。姐姐和锦生在一个班。锦生哥学习不好,考试经常不及格。姐姐却是班上的第一名,还是少先队的大队长,胳膊上戴着三道杠。姐姐是我们的榜样,父亲动不动就把我们哥仨叫到一起,说:“你们要好好向你们的姐姐学习,将来谁学得好,我供你们上大学;要是不好好学,小心我拿皮带抽你们!”父亲那时已经开始说我不说俺了。我还算给父亲争气,期末考试,考了两个100分。记得上小学的时候,除了100分我就没有考过别的成绩,只有上四年级的时候,一次偶然失手,做错了一道大题,扣了二十分,一拿到考试卷,眼泪顿时就下来了。二哥学习很差,回回考试都不及格,我升到三年级的时候,他就和我一个班了。为了不好好学习,他没少挨父亲的打,小时候父亲是用鞋底打,后来大了就用皮带抽,父亲打起人来真让人害怕,可是不管怎么打,二哥的学习就是上不去。

大哥本是个聪明人,什么东西一看就会,但是也不肯好好学,只要能混个及格,就不再努力了。不过他确实聪明,平时吊儿郎当连作业都不做,到考试的时候抓紧突击几天就能及格,而且回回都能及格,从来没考过不及格。大哥的聪明不在学习上,他的爱好十分广泛,喜欢唱歌,口琴吹得也不错,还参加了学校组织的无线电小组,那玩意要花钱,母亲那么节省,我们连张电影票钱都要不出来,可是大哥却总能从母亲那里要到钱。当他把第一台收音机装好,哇哇地放着歌从学校提回来的时候,我和二哥佩服得简直是五体投地。大哥还是学校足球队的守门员,别看他腿不好,反应却特别灵敏,后来在七十五中校队也一直当守门员,没有人能代替他。上了中学以后,他又迷上了小提琴,母亲居然花十五块钱给他买了一把小提琴。那时我们都还小,不知道他是抱养的,可是大哥自己知道,估计是大人们说话说漏了嘴,让孩子们听见传出来的。母亲怕他心灵上受到伤害,所以对他格外照顾。

大哥有了小提琴,就把那个口琴送给了二哥,二哥不要,说嫌他口臭,非要磨着母亲也给他买一把小提琴不可。母亲说,你不是那块料,买了你也拉不好。二哥不服,母亲说,不服你把那个口琴吹吹我听听,别说吹得和你哥一样,你只要能吹出个调调,我就给你买。二哥也真是不争气,拿着那个口琴练了很长时间也吹不出一支完整的曲子,我有时也拿过来吹吹,吹得比他要好一些,二哥脸上挂不住,就不准我动那支口琴,两个人经常为口琴打架。为了解决我和二哥之间的争端,母亲又花两块钱给二哥买了一把二胡,那个口琴就归了我。那时买支口琴还要三块钱呢,两块钱的二胡能拉吗?老百姓说世上最难听的声音有三种:抢锅、伐锯、驴叫唤。二哥整天像拉锯一样吱嘎吱嘎锯着那把二胡,锯出来的声音比这三种声音都难听,他自己锯了几天也就没兴趣了。那把二胡被扔进柴火堆里,很长时间没人过问,最后被当劈柴烧了。

二哥不拉二胡了,可还在觊觎大哥的把那小提琴,大哥不在的时候,他就偷着拿出来拉几下。那把提琴是大哥的心爱之物,整个衙门口也许只有这一把,大哥平时绝对不许我们动一下,如果他发现谁动了就会大发脾气。

大哥是有点音乐天赋的,很快就能拉一些著名的小提琴曲了。每天放学回来,往院子里一站,开始练琴,院子里的孩子们就都围了上来。我们最爱听的是《云雀》和《斗牛士之歌》,只要《斗牛士之歌》一拉响,我们这些孩子就排成队,踩着音乐的节拍在院子里咵咵地来回跺着脚走一圈。他拉别的曲子我们不懂,我们还让他拉斗牛士,他拉完一曲对我们说:“你们就知道斗牛士,知道我刚才拉的是什么吗?”

“是什么?”

“这叫《魔鬼的颤音》。”

我们觉得这个名字很有诱惑力,于是就嚷:“好好,就来这个!”

于是他就又拉了一遍《魔鬼的颤音》,那是一首需要双弦颤音的高难度曲子,从那支曲子中,我似乎也领略到了一些什么。可是他再拉别的,我们又听不懂了,等他拉完,有的孩子问他:“你会拉《社会主义好》吗?”

大哥不屑一顾地说:“那太简单了,根本用不着小提琴。”

孩子们说,你吹牛!你不会!大哥也不争辩,架起琴拉一段《社会主义好》,大家齐声鼓掌,于是又有人问:“《我们走在大路上》,会么?”

大哥就再来一曲《我们走在大路上》。从那以后,大哥每天练完琴,都会留一段听众点播节目时间,孩子们叫他拉什么,他就拉什么,这些孩子们点起来没完没了,从来不知停止,每次都是大哥说:今天的节目到此结束,欢迎下次继续收听。孩子们才笑着叫着散去。

大哥练琴很刻苦,他已经大了,有了自己的志向,他想将来报考艺术类院校,父母亲都很支持他。姐姐、二哥和我放了学都要帮母亲干家务,唯独大哥例外,放了学回来就练琴,母亲从来不支使他。

困难时期过去了,母亲变老了,头发白了一多半,才四十多岁,看上去已经像个老太太了。1963年,44岁的母亲又给我们生了一个小妹妹,取名叫育苗。从六十年代初国家就已经开始宣传节育了,有一次上面派来了人,把妇女们集中在一号院里,挂着图讲课,我们这些孩子都被赶了出来,我想进去看看里边讲什么,人家说,这不是男孩子能看的,羞得我满脸通红退了出来。讲课之后,我们院一个当警察的叔叔做了结扎,由于落后、不理解,一些人背地里偷偷地说:他被骟了。父亲不愿意节育,他觉得一个男子汉不愁养不活几个孩子。这样,就使我们这个家庭陷入了极度贫困之中。六个孩子,四个上学,光每年的学费书本费就是一笔巨大的开支,加上我和二哥两个大肚皮,粮食老是不够吃。那时小学只上半天课,每天下午,我和二哥都得出去撸柳芽,挖野菜,到收割过的地里去捡麦穗、挖地瓜须子。后来大一些了,就去割草,两个人一下午能割四五十斤,然后抬到牛奶场去,以每斤六厘钱的价格卖给牛奶场,以补贴家用。母亲除了在生妹妹前后闲过一段时间,大部分时间是去干临时工,有时是去建筑工地上当小工,有时是到牛奶场的地里去除草、间苗、收庄稼。弟弟妹妹小,没人看,是二哥和我把他们带大的,弟弟小时候总是由二哥领着,妹妹则是我的跟屁虫。我出去玩的时候,总是把她架在脖子上,这样玩什么都不耽误。那会我们爱玩搧三角,把大人们抽过的香烟盒拆开,叠成三角形,在地上搧,搧得翻过来就算赢了,那张三角就归你。我搧三角的时候,用一只手笼着妹妹的两只脚,一只手搧,我的技术很好,怎么搧都不会把妹妹掉下来,妹妹也骑惯了我这匹马,怎么晃她都不害怕。

冬季里,母亲有时在外面找不到活,家里的事就不用二哥和我操心了,这时母亲也会放我们出去玩一玩。那时地铁一号线已经开始动工了,有个电影放映队,沿着地铁施工线巡回放电影,都是免费的,每周换一部新片,我们常常跟着放映队从周一一直看到周六,每天重复看同一部片子,一直看到把每一句台词都能背下来为止。有时,也到老山去看摩托车比赛训练,到南苑去看飞机起飞时有多大。有一次,我们去了一个废弃工程的工地,那是苏联人撕毁合同以后废弃的,地里长满了一人多高的荒草,荒草丛中有许多打好的地基和建了半截的厂房,还有一座五十米高的大烟囱。二哥和几个大孩子顺着烟囱外面的铁梯子一直爬到了烟囱顶上。那上面风很大,一不小心就能把人吹下来。我觉得这事太危险,必须向有关领导报告,于是就对父母亲说了。父亲把二哥狠狠揍了一顿。第二天,二哥指着我的鼻子说:“你这个叛徒,以后再也不带你出去玩了!”

1965年,姐姐初中毕业了。姐姐初中这三年真给父亲争了脸,也给我们树立了一个难以逾越的目标,她连续三年获得了北京市优秀中学生金质奖章。这个金质奖章可不是好拿的,有的学校几年也未必能拿到一个。不但如此,她还获得过北京市中学生数学竞赛初中组的亚军,她的作文《接班》被选进了《北京市中学生优秀论文选》,这部论文选是由出版社公开出版的。那天是大哥把那本论文选带回来的,他手里举着书,一进门就喊:“爹!妈!你们看,姐姐的论文出版了!”

他一喊,一家人立刻围上来抢那本书,都想先拿到自己手里看看。那时我上四年级,完全能看懂这篇论文,到现在还记得论文的大意,那是根据毛主席的一篇讲话展开论述的,毛主席说,帝国主义、修正主义把资本主义复辟的希望寄托在中国的第三代第四代身上,姐姐列举了无数的理由说明了帝国主义修正主义打错了算盘,中国不但第三代第四代不会变,而且会一代接一代地把红旗传下去,使老一代打下的红色江山千秋万代永不变色。吃过晚饭,父亲让我们弟兄三个一人读一遍给他听,一家人安安静静坐在那里听我们朗读。听完,父亲对我们说:“你们可要给毛主席争气呀!毛主席给穷苦人打下的江山可不能败在你们手里呀!”

我们一个个十分严肃地点了点头。

姐姐毕业时,家里实在太困难了,姐姐不想再念了,她想参加工作,帮助父亲减轻一点负担。父亲不同意,姐姐便私自做主,毕业时既没有报高中,也没有报考中专,班主任老师急了,找到家里来给父亲做工作,父亲这才知道实情,对姐姐发了脾气。在班主任老师和父亲的反复劝说之下,姐姐报考了北京航空学校,而且以第一名的成绩被录取。

姐姐初中毕业的时候,锦华姐和祥子哥恰好是高中毕业。祥子和锦华学习都很好,初中毕业后双双考进了北京九中。九中在北京算不上什么大名牌,但是在石景山区是排名第一位的学校。两个人学习都不错,祥子是语文课代表,锦华是俄语课代表。不知是因为她长相特殊,俄语老师特别关照她,还是因为遗传,反正她的俄语特别好。锦华长成大姑娘了,一头柔软的金发黑里透黄,一双蓝眼睛蓝得发黑,高鼻梁,深眼窝,下巴微微向前撅起,既有欧洲人那种线条分明的轮廓,又有东方人的含蓄和柔媚,皮肤又细又白,就像刚出锅的水豆腐,走在街上,会引来无数关注的目光。祥子长得也是一表人才,一米八几的个子,一头乌黑的头发,浓眉大眼的,还是校篮球队的中锋。两个人从小在一起形影不离,长辈们都说,这两个孩子真是天生的一对,地设的一双。

锦华姐和祥子哥这么要好,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年小学老师和牛婶共同商量的计策使锦华摆脱了受人欺负的境遇,但是却在她心里埋下了另一层阴影——她认为牛叔和牛婶不是她的亲生父母。有句名言说,一个谎言要用一百个谎言来遮盖。锦华长大一点之后,就不断地问牛叔牛婶,她父母亲有没有留下名字?现在在哪里?她能不能到苏联去找他们?面对这些无法回答的问题,牛叔和牛婶只好编出第二个谎言来骗她:“你爸爸妈妈在解放东北的时候牺牲了。”可是接着锦华又有了新的问题,他们是在哪牺牲的?有没有纪念碑?没有的话能不能告诉我具体的地方?我能不能去看一看?牛叔和牛婶只好再编谎来骗她。牛叔和牛婶闪烁其词的神情,使锦华越来越不相信他们,和他们的感情也越来越疏远了。在这个世界上,她唯一信赖的人就是祥子。祥子对她来说,既是兄长,又是恋人,还是无话不谈的密友。这种过于亲密的关系,使他们过早地偷尝了禁果,她怀孕了。就在临近高考的时候,两个人一起被学校开除了。如果在西方国家,这根本不是什么事情,就在他们被学校开除的那个年代,美国已经开始给中小学生发避孕套了。可是在我们这个封建传统十分浓厚的国家,却被看作是大逆不道,直到今天这个问题也没得到彻底解决,在六十年代就更可想而知了。年轻人出了事,没有任何解决问题的出口,只有等着在人前出丑,而且,从家长到老师同学,得不到任何同情。没出事之前,姑父和牛叔颇以这两个孩子为骄傲。可是出事以后,姑父把祥子打得不敢回家了;锦华也被骂得在家里待不下去,跑到我家来了。母亲问她怎么了,她哭哭啼啼地把事情说了一遍,母亲说:“不要紧,这算不了什么,年轻人在一块处长了,难免。将来早点找个工作,早点结婚,事情就过去了。”

母亲这么说,使锦华稍稍感到了一点安慰。自从出事以来,还没有一个人给过她一句同情的话。

“可是眼下我怎么办?”

“你别着急,先喝点水,消消火,回头我去和你爹妈说。我们会帮你想办法的。”

锦华哭着说:“大妈,要不您借给我点钱,我自己去做人工流产吧。省得他们再骂我。到底不是自己的亲生父母,我不想再给他们添麻烦,自己的事自己处理吧!”

“谁说他们不是你的亲生父母?”

正说着,牛婶找来了,一进门就冲着锦华骂开了:“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还嫌丢人丢得不够啊,又跑到你大妈这来了,你给我滚回去!”

锦华躲在母亲身后说:“我不回去,我自己的事自己处理,不用你们管!反正你们横竖瞅我不顺眼!”

牛婶气得火冒三丈:“还反了你了,再说我撕你的嘴!”说着,上来就要打。母亲拦住他说:“大妹子,消消气,让她在我这待会,我劝劝她。”

“不行!这丫头从小就让他爹惯坏了,一点规矩都没有,今天你非给我回去不可!”说完,上来就给了锦华脸上一巴掌。锦华从小娇生惯养,从来没受过这个,蹲在地上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说:“同样是抱养的,人家鲁大妈打过育农一巴掌吗?”

牛婶气得浑身发抖,说:“你说什么?你是抱养的?”

母亲在一旁说道:“你这个傻丫头,你糊涂呀!我是亲眼看着你妈把你生下来的,你怎么说你是抱养的?”

这下锦华可是真糊涂了:“不是说我是苏联红军的后代吗?”

母亲突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再想往回圆,已经很困难了,转念一想,锦华已经这么大了,迟早是瞒不住的,要不是这么瞒来瞒去的,兴许还不会出这样的事呢,她用征询的目光看了牛婶一眼,牛婶含着眼泪说道:“跟她说实话吧,这么大了,也瞒不住了。”

“那你先回去吧,我慢慢跟她说。”

牛婶为了避免尴尬,先走了。母亲对锦华说:“你是苏联红军的后代不假,可是你妈也是你的亲妈,你爹虽然不是亲爹,可是待你比亲爹还亲,他是因为喜欢你才和你妈结婚的,你知道吗?”

锦华一听这话,又哭了起来,说:“你骗我!从小你们就编瞎话骗我,从来没有人和我说过实话,我到底是怎么来的,大妈能不能告诉我实话?”

母亲拿过一面镜子递给锦华,说:“我没有骗你,不信你自己照照,看看你长得像不像你妈。你再仔细看看,你的头发虽然是黄的,可是根上是不是发黑?你的眼珠是不是也有点发黑?苏联人的眼睛是这样的吗?”

“难道说我是混血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不用细说了,你这么大了,猜也能猜出几分来。不过回去不要问你妈,免得让他下不了台。再大点,你自己就什么都明白了。”

第二天,母亲和牛婶陪着锦华去做了人工流产。父亲找到了祥子哥,把他送回了家。

锦华的出身之谜解开之后,沉默了很长时间,再也不像以前那样无忧无虑地说说笑笑了。这种尴尬的出身,给她心灵上造成的伤害是巨大的,她宁愿在心里永远保留着一个关于苏联红军的神话,也不愿意接受这样残酷的事实。可是这是她命运中注定必须承受的。她已经长大了,自己能够承受了。

在锦华和祥子出事之前,石钢建筑公司开始动员干部和职工支援三线建设。

所谓三线,指的是相对于沿海和边疆来说的内陆地区,沿海和边疆地带属于一线,与边疆地区相邻的省份和地区属于二线。具体说,三线是指以四川北部和甘肃东南部为核心向陕西、湖北、青海等省辐射的诸省份和地区。在人们的观念上,甘肃属于大西北地区,但是打开地图一看你就会知道,那是一个错误的印象,兰州是中国真正地理意义上的中心。六十年代初,美国带头发动了一场反华大合唱,在台湾的国民党残余势力也叫嚷着反攻大陆,加上和苏联关系的破裂,国家不得不将工业布局的重点放在三线,准备应付战争的需要。特别是那些军工企业以及与国防有关的尖端科技企业,大都布局在三线。

支援三线建设是自愿报名的。父亲还在积极争取入党,并且一直是重点培养对象,不报名似乎有点说不过去;但是深层的原因却是生活所迫。六个孩子,要吃饭,要上学,94块钱那里供得起?在动员会上,曾先期到甘肃作过实地考察的党委书记刘天明告诉他们,那里的物价比北京便宜得多;而且是十一类地区(解放后为确定工资标准划定的地区类别,比较艰苦的地区类别高、工资高),工资比北京高20%;子女在北京就业困难的,还可以在西北安排工作。这些对于生活十分困难的职工来说,无疑比那些口号更具有吸引力。刘天明很会做工作,他的话句句都打动了父亲的心,父亲找人算了算,如果去了,他的工资要比在北京高19块钱。19块钱对于我们这样的家庭来说不是一个小数,而且,这次支援三线,可以不带家属,将来退休还可以回到北京来,父亲当时已经五十岁过了,离退休不远了,因此毫不犹豫地报名去了甘肃。

但是,带不带家属,父亲没有贸然决定,他想一个人先去看看再说。牛叔、赵叔和姑父也都报了名,他们看上了西北的工资高、生活费用低,子女也可以在那边就业。父亲是在姐姐参加完中专考试之后走的,祥子哥、锦华姐,还有锦生,都跟着一起去了甘肃。

半年以后,父亲回来了,手里拎着一个大提包和一篮子鸡蛋。那个大提包里只有两样东西,上面是一大块猪肉,底下全是土豆。父亲得意地拿起那块猪肉对母亲说:“你看看,四指膘!这回不愁没油吃了。”

我们更感兴趣的是那些土豆。那土豆太大了,一个足有一斤多,我们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土豆,我们弟兄四个和妹妹一人拿了一个当玩具在手里摆弄着玩。父亲坐在小板凳上,点起一锅旱烟,边抽边问:“你们猜这土豆多少钱一斤?”

过了一会,见我们都没有回答,父亲就揭了谜底:“才一分钱一斤。”

“真的?”母亲惊喜地问道:“那猪肉呢?”

“四毛五。”父亲得意的神色溢于言表。

母亲提过那只篮子,一边向外拾篮子里的鸡蛋,一边问:“那鸡蛋呢?”

“这回我保证你们谁都猜不着。告诉你们吧,四分钱一个。”

母亲有点不敢自己的耳朵,问道:“你不是骗我们吧?这么大的鸡蛋,七个就能称一斤,一斤才不到三毛钱?”

“我骗你干什么?我们刚去的时候,一块钱能买四十个,后来去的人多了,一下子就把价钱抬起来了。”

母亲惊呼道:“天哪,一块钱四十个,跟北京的西红柿差不多。”

“怎么样?跟我到西北去吧?”

一听说要到西北去,我们这些不懂事的孩子立刻欢呼起来:“噢,我们要搬家喽!”

“我们要到西北去喽!”

可是母亲的神情却变得严肃起来。这个问题对她来说太难回答了。背井离乡几十年,好不容易回到了故乡,还没找到自己的亲人,就又要走了,该是一种什么心情?这一走可能就再也回不来了,自己远离故土不说,这些孩子们长大了,难道都要留在西北不成?听说那里连草都不长,孩子们大了会不会埋怨?可是不去母亲又放心不下父亲,五十多岁的人了,身边没个人照顾,自己又舍不得吃舍不得喝,凉一口热一口的,把身体搞垮了怎么办?有个头疼脑热的谁来照顾?父亲走之前,已经住过一次医院了,虽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病,可是也在提醒母亲,毕竟是有年纪的人了。母亲考虑最多的是经济问题,父亲在西北虽然多挣了十九块钱,可是这样两地分居再加上来回一折腾,等于没有增加收入。百姓嘛,哪里能生存就到哪里去,北京再好,和你一个普通百姓有什么关系?亲情、乡情固然重要,然而,为了生存,哪里容得你儿女情长?母亲倾向于去,但是又不敢说出来。

过了几天,姐姐放假回来了。父亲郑重地召开了家庭会议,征求我们这些子女的意见。姐姐没表态,母亲考虑到的问题她都考虑到了,她很难表这个态。说不去,让父亲一个人在大西北,她不忍心;说去,又关系着弟弟妹妹们的将来,所以,整个家庭会议就是我和二哥在不停地嚷嚷,我们俩是坚决的主去派,两个更小的弟弟妹妹虽然也嚷嚷着要去,但是他们的话不作数。

父亲说:“你们俩别瞎嚷嚷,听听你大哥怎么说。”

大哥上初二了,比我们要懂事得多,他说:“要我看还是得去,去了家里的经济状况一下子就好多了。”

父亲说:“你别考虑家里的经济,再难也不过是几年的事,你姐姐再有两年多就毕业了,等我退休你们也都长大了,主要考虑你们自己,将来大了留在西北后不后悔。你不是还要考什么艺术学校呢吗?”

大哥说:“要考去了也一样考。全国都是一样的。再说我这个水平也不一定能考上。还是听二小和三小的吧,他们不怕留在西北,我也不怕。”

父亲听说去了也能考,觉得放心多了,又把目光转向了二哥和我,我们俩是毫不含糊,坚决要去!其实我们根本不知道去和不去有哪些利害关系,只是希望生活有所变化。

姐姐在一旁提醒我们:“你们不要一时冲动,可要想好,去了再想回北京来可不是那么容易的。可不要后悔!”

我说:“不后悔!”

父亲又加了一句:“将来长大了可不要埋怨我们哪!”

我们弟兄几个一齐说:不会的!母亲又盯问了大哥一句:“你别管他们俩愿不愿意去,你只说你自己愿不愿意?”

大哥可能是受了我们的感染,十分肯定地说:“愿意。”

当然,我们的意见只能作为参考,去与不去,最终还要由父母亲决定。最后,父母亲决定姐姐留下继续上学,其他人一起跟着父亲去西北。事情一定下来,就开始动手准备。母亲动手收拾衣物,父亲把收拾好的东西一件件打了包,姐姐去办户口和粮食关系的迁移,那个春节虽然很忙,却是我小时候过得最快乐的一个春节,大年初六,我们一家人就登上了西去的列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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