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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7 第七章 领导阶级
书名: 工人 作者: 于泽俊 本章字数: 10536 更新时间: 2025-08-27 17:22:42

父亲到锦州时,小饭馆早已成了一片废墟,周围的邻居也都搬走了。勉强找到一个认识的,告诉他说,幸亏你走了,否则非被炸死不可。你那个小饭馆,周围落了好几颗炸弹,有一颗正好落在房顶上,炸弹一响,房子就着了……父亲又到老房子看了看,房子倒在,可是里面的住户却不认识。父亲无法证明那房子是自己的,找到当年的老房东先住了下来。房东告诉他,东北解放以后,那些闯关东的人又纷纷回来了,可是大部分人没在这里落脚,都去了鞍山。父亲在房东家住了几天,访到几个旧友。工友们带来消息说,鞍山是东北重工业基地建设的重点城市,需要大量的技术工人,于是大家一商量,决定一起去鞍山。母亲还想在锦州多待些日子,打听打听少爷的下落,父亲说:“别打听了,现在解放了,他那样的人怎么能待在锦州?就是活着也早跑了。你这样瞎打听,不但打听不着,说不定还打听出事来了。”

鞍山因市区南部一座形似马鞍的山峰而得名。曾经改变了中国历史进程的少帅张学良就出生在这里。鞍山还因鞍钢而著名,曾有共和国钢都之称。早在张作霖时期,就曾致力于东北的工业化。当时的钢铁工业和化学工业便集中在鞍山和本溪湖一带。但鞍钢最直接的前身是日本人在1916年建立的鞍山制铁所,是由南满铁道株式会社投资建立的。到1944年,鞍钢已经有九座高炉,具备年产生铁250万吨、钢锭130万吨、钢材75万吨的能力。当时是亚洲第二大钢铁厂。其钢铁生产能力占日本控制的总生产能力的28.4%,规模仅次于九州的八幡制铁所(今天的新日铁)。但是生产出来的生铁和钢材大部分运回了日本。

1945年8月26日,苏军到达鞍山。苏军占领期间,将鞍钢的机械设备和一些关键的零部件都拆卸下来运走了,致使鞍钢的生产完全陷于瘫痪,生产能力下降为零。

苏军拆走这些设备和零部件不知是何居心,如果拿去使用似乎还可以理解,但是这些设备运到苏联以后,并没有在生产上使用,大部分被扔到了西伯利亚的荒原上,在那里生锈、腐烂,变成了一堆垃圾。

父亲刚到鞍山的时候,并没有去鞍钢,而是在铁路上干活,还是干计件工。那段时间父亲挣了很多钱,最多的时候一个月能拿到300块钱。那时候人民币很值钱。父亲说,他一辈子从来没有挣到过这么多的钱。家里立刻变得富裕了,新添置了上海牌电匣子、蜜蜂牌缝纫机、三五牌挂钟,还有一辆德国进口的自行车,这些都是当时的名牌产品,对于一个普通的工人家庭来说,确实富得让人羡慕甚至眼红了。那辆德国自行车是倒闸的,既轻巧又结实,比我的年龄还大,一直跟了父亲一辈子。直到父亲去世,自行车还在。母亲给父亲添置了许多新衣服,甚至还买了一双皮鞋,父亲看了说,买皮鞋干什么?这哪是咱当工人的穿的。那双皮鞋,父亲也许穿过一两次,也许根本就没穿。直到我十多岁了,还见过这双鞋。有一天打扫卫生,我从床底下把它翻出来了,上面落了厚厚的一层土,我用抹布擦了擦,居然还是新的。我说,这么好的鞋怎么扔到床底下不管了?母亲说,那是你爹的鞋,你把它擦擦吧,留着你爹什么时候想穿了再穿,可是我始终没有看到过父亲穿它。

母亲的心爱之物是那台新买的电匣子,每天一直要听到匣子里已经没有节目了才恋恋不舍地去睡觉。母亲爱听戏、爱唱戏,什么戏都喜欢,京剧、评剧、豫剧、吕剧、河北梆子,他都爱听,那时电匣子里南方的剧种播得很少,所以母亲主要是喜欢北方戏。她最喜欢的是《窦娥冤》、《秦香莲》、《杨三姐告状》等苦戏,也许是这些戏与她自己的命运更接近的原因吧,常常听得泪流满面。其次就是爱情戏,像《拷红》、《刘巧儿》、《小二黑结婚》等。父亲也爱听戏,他原本不识字,却常常和人谈论梅派和程派的长短不同,和母亲不一样的是,父亲只听不唱,或者他背着人也偷偷唱,我们没有听到过?

受母亲的影响,我们兄弟姐妹六个都爱唱歌,而且水平都不低,大哥的男高音几乎是专业水平;妹妹则喜欢流行歌曲,她中学毕业那会,我曾问过她,能唱多少首流行歌曲,她说凡是你能听到的,我都会,真牛!我算是差的,但是逢到单位组织晚会什么的,扯起嗓子来喊几句“朔风吹林涛吼峡谷震荡”也没问题。

母亲是从小劳动惯了的人,在家闲不住,她让父亲给她找个活干,父亲不同意,说:“我一个月挣这么多钱还不够养活你们俩的?你在家看好孩子做好饭就行了。”看见许多工人家属都去建筑工地上当小工,母亲十分羡慕,于是母亲就把姐姐托付给姑姑,跟着人上了工地。姑姑也想去干小工,但她是小脚,人家不要。

母亲在工地上只干了不长时间就去不了了。因为有一天她在下班的路上捡到一个孩子。这孩子就是从小和我在一个锅里搅饭勺的我的大哥鲁育农。母亲捡到他时,他已经七八个月了,长睫毛大眼睛,长得像个女孩,十分招人喜欢,母亲一抱回来就撒不了手了。父亲下班回来看了看说:“孩子都养这么大了又扔了,该不会有什么毛病吧?”

母亲说:“你别瞎说,好好的孩子,能有什么毛病?”

没想到,真让父亲说中了,过了一段时间,母亲发现这孩子站不起来。其实母亲刚抱回来几天就发现孩子腿软、无力,不像一般的孩子那样连蹬带踹的,但是她一直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母亲带他到医院看了,医生说是小儿麻痹后遗症,如果康复训练得当,还是可以站起来的。母亲按照医生的嘱咐,每天不厌其烦地对他进行训练,一次次地扶着他站起来,再一次次地看着他跌坐下去,母亲的心都快碎了。直到他长到两岁多,才慢慢站起来,后来也学会了走路,但是是个瘸子。我一生都害怕听到瘸子这个字眼。哥哥小时候经常受人欺负,孩子们在一块玩,一恼了就喊他鲁瘸子,但是别让我们这些当弟弟的听到,只要一听到,非跟他玩命不可。后来哥哥大了,就不需要我们保护了,反而时时护着我们几个弟弟妹妹,因为他比我们都聪明。

父亲在铁路上干活,干的还是计件工,由一个刚转业的干部给他们派活。那人叫朱铁,在部队上是个营长,开始在铁路军管会工作,后来军管会撤了,就把他“支援”给铁路局了。朱铁刚从部队上下来,还带着那种说一不二的军人作风,有些活他不熟,难免派得肥瘦不均,但是不许你争辩,你一说,他就会瞪起眼睛跟你发脾气:“什么肥的瘦的?都是为了社会主义建设,多干点就不行了?挑什么挑!老老实实干去!”

虽说干的是计件工,可是建筑这一行是需要各工种密切配合的。活分得肥瘦不均,难免影响工人的积极性,降低效率。于是朱铁就经常给大家开会,要求大家提高社会主义觉悟,不要斤斤计较。这样开了几次也不管用,他便一个工种一个工种地向工人们请教,加上还有一些旧社会过来的工程技术人员在施工现场,可以请教他们,朱铁很快就把这些活路摸熟了。工人们发现,尽管他不太懂建筑,但是处事却很公平。有些工人,在日伪和国民党统治时期看惯了把头们的作风,还想用送礼、分钱等办法拿到好活,但是他们发现这一套在朱铁面前不灵,送给他的烟酒,他全部拿到工地上分给大家了,钱又分给了那些拿瘦活的人。工人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把头,纷纷称赞:还是共产党好啊!

有一天,父亲正在干活,朱铁领来一个人,对父亲说:“鲁师傅,你帮我带带他。让他跟你学徒。”

父亲看了看那人,大概有三十岁了,于是说:“这么大年龄还来学徒?怕是学不出来了。”

朱铁道:“学成什么样算什么样吧,反正我把人交给你了。如果耽误了你的工,我想办法给你补。”

父亲说:“那倒不用。多少他也能帮俺干点活。不过俺可不管饭啊!”

朱铁笑着说:“他的饭有人管,不用你操心。”

那人叫赵尔丹,陕北人,个子不高,但长得很结实,厚嘴唇,小眼睛,憨厚中透着一股机灵劲,父亲问他从哪来的,他说是从部队上下来的,父亲又问:“你从部队上下来,怎么不回老家?”

赵尔丹说:“俄们老家太穷了,不想回,就想当个工人。”

“可惜你学得有点晚了,这么大年龄了,吃得了那份苦吗?”

“俄他妈什么苦没吃过,这不算啥。”

父亲见他说话带着脏字,就没有再搭茬,让他学着破石料,练锤法,这是基本功。

读者想必见到过铁匠干活用的十八磅大锤,抡起来很威风的那种。石匠干活有时也用十八磅大锤,那是上山采石料的时候用的,这种粗活不是石匠也能干,真正的石匠日常大量使用的是手锤,只有拳头大小,看上去不大,拎起来也不算重,但是要一只手拿着整天不停地敲击,可是一般人都做不到的。十八磅的大锤抡起来容易,这个小手锤提起来可不那么简单。要不了半个小时,手腕子就抬不起来了。每个学徒手腕子和胳膊不经历个三肿三消就别想拿起那把锤子来。赵尔丹很认干,拿起锤子当当当就凿了起来,父亲说:“你这样干不行,要不了一会就干不动了,得一下一下慢慢来。劲要匀着使,不要抡空,凿一下是一下,因为这把锤子你是要抡一天,不是抡一下两下就拉倒了。俗话说,紧铁匠慢石匠,就是这个道理。”

赵尔丹按照父亲说的放慢了速度,可是仍然没能坚持一个上午。他干干停停,快到晌午时,实在干不动了,把锤子往地上一扔,说:“日他妈了,老子革命革了十几年,想不到到头来还得下这个苦,不干了!”

说完,赵尔丹拍屁股走人了。过了几天,朱铁又把他送回来了。父亲问他:“你怎么又回来了?”

赵尔丹把双手伸到父亲面前,说:“你看看!这是学瓦工学的。看来工人这碗饭也不是好吃的呀!”原来他是嫌石工太苦,想换个工种。朱铁又给他找了个瓦工去学徒,可是才干了几天,十个指头就都被砖头磨破了,一个个往外渗着血珠,连指纹都看不见了。

“是啊,手艺手艺,就是靠手吃饭,要想学手艺,先得把手练出来。你吃那点苦算不得什么,你看看俺!”说着,父亲解开了上衣,露出了满胸膛的伤疤。赵尔丹看了直咂舌头,说:“俄也吃过不少苦,不过和你们吃的苦不一样。”说完,赵尔丹也解开了上衣,胸前露出了一处枪伤的伤疤,接着又提起裤腿让父亲看,腿上也有枪伤,“屁股上还有个枪眼,哪天洗澡让你看。”

父亲一听,扑哧一声笑了,“算了,俺不看了。”

“俄这个人命大,挨了三枪都没打到要命的地方。”

“你们是出生入死的人,这么说来,俺受的那点苦倒不算什么了。”

从那天起,赵尔丹再也没提过换工种的事,但还是有点坐不住,高兴了就叮叮当当凿一阵子,不高兴了就一个人跑去喝酒。父亲也不管他,愿意学多少学多少。一天中午,赵尔丹喝得醉醺醺的回来了,手里还拎着半瓶酒和一个猪蹄子,“鲁师傅,这是给你的。”

父亲说:“谢谢了,俺干活的时候从来不喝酒。”

“唉,不喝不行,这是俄给你打的酒,不喝就是瞧不起俄。”

“俺留着下班再喝行不?”

“不行!现在就喝!”说着,赵尔丹夺过父亲手里的锤子錾子,把酒瓶嘴递到了父亲嘴边,父亲哭笑不得,只好接过酒瓶喝了起来。一边喝一边和他聊天。

“你这名字是谁给你起的?听着文绉绉的。”

赵尔丹一听,哈哈大笑:“啥?还文绉绉的?俄原来叫赵二蛋,参加革命以后改的名,赵尔丹,不仔细听,还是个赵二蛋!”

他这么一说,父亲也笑了起来。

“那天你说你革命十几年了,吹牛吧,你才多大?”

“你不相信?俄十五岁就参加革命了,今年三十,你算算对不对?”

“你革命这么多年,大小也是个干部了吧?”

“俄在部队上当连长。”

“这么说你还没有朱把头官大?”

“他?俅!新兵蛋子!俄参加革命的时候,他还撒尿和泥玩哩!”

父亲不解地问:“既然在部队上都是当官的,他咋就当了干部,你咋就得当工人呢?”

“那不一样,他是转业哈(下)来的,俄是犯错误跑出来的。”

“放着好好的干部不当,你为啥要跑呀?”

“不跑?不跑就枪毙了!”赵尔丹用一个指头指着自己的脑门说。

父亲吃了一惊,问:“你犯了啥要紧的错误,还要枪毙?”

赵尔丹小声对父亲说道:“俄跟你说了,你可不许告诉别人!”

赵尔丹是四野的。打锦州的时候,他率领的连队参加了著名的塔山阻击战,那场阻击战打得十分残酷,战斗结束时全连一百多号人只剩了八个。打扫战场的时候,上级让他们八个人负责押送一百多名俘虏到后方去。战役刚刚结束,双方的仇恨都还未消,俘虏们吃不上饭喝不上水,嘴里不干不净骂了起来,赵尔丹正在为失去那么多战友而恼火,拔出手枪,当时就枪毙了一个领头闹事的俘虏。这下俘虏们不干了,围着赵尔丹闹了起来:

“他妈的,我们已经投降了,你们为什么要还要杀人?”

“你们共产党是有政策的,你他妈敢乱杀俘虏,要你偿命!”

“就是,要他偿命!”

赵尔丹一听要他偿命,更火了,“谁给谁偿命?老子一个连一百多号人让你们打光了,谁来偿命?”

“那是在战场上,打光了是你没本事!”

“有本事把枪给我们,咱们再较量较量?”

“就是,你他妈拿着枪杀我们这些赤手空拳的人,算他妈什么本事!”

一个俘虏走到赵尔丹面前,说:“你他娘的不敢发枪也行,你把枪放下,老子空手和你较量较量!”说完,一拳把赵尔丹打到在地,赵尔丹爬起来朝那个家伙冲了过去,又被他一拳打倒了。几个押送俘虏的战士刷地一下把枪端了起来。赵尔丹从地上爬起来,用手枪指着那些俘虏说:“你们想干什么?再胡闹,老子把你们全突突了!”

“你敢!”说着,几个俘虏朝他冲了过来。赵尔丹急了,命令道:“机枪手,把机枪给我架起来!”

俘虏们不相信赵尔丹敢下令开枪,继续往前冲,赵尔丹一挥手,机枪手抠响了扳机,真的把一百多名俘虏全突突了。事后,营里把事情报到了团里,团长知道赵尔丹是个打仗的好手,不能看着他被枪毙,于是冲着营长朱铁骂道:“这种事你们还不赶快处理,还用往我这报吗?”

朱铁问怎么处理,团长更火了:“你是猪脑子呀!还用我明着告诉你吗?先保住他的命再说!”

朱铁回来直接找到赵尔丹,让他赶快逃跑,赵尔丹说:“俄往哪跑?俄现在的错误是违反俘虏政策,要是跑了,那可就是逃兵了,俄不跑!”

营长骂道:“你是猪脑子呀!你先跑,后边擦屁股的事我们替你办!不过你可别回老家去,当心政治部的人到老家去抓你!”

“不回老家俄能去哪?”

“先躲过这阵风头再说吧。”

于是,赵尔丹带着机枪手跑了。他走后,营里先给团里报了个因伤复员名单,其中有赵尔丹,团里马上就批了。接着,营里又把赵尔丹杀俘虏的事正式写了个报告送了上去。事情层层上报到纵队,政治部派人下来查,赵尔丹已经因伤复员了。政治部的人知道是朱铁和他的团长联手放走了赵尔丹,给了他们一人一个处分,事情就算不了了之了。

赵尔丹离开部队后没敢回老家,害怕部队上派人到老家去抓他。他在沈阳晃荡了几个月,后来又跑到本溪待了一阵子,最后在鞍山碰上了朱铁。

赵尔丹的讲述,让父亲听得目瞪口呆,“一百多人,全突突了?”

“全突突了。俄他妈的实在气不过。”

从那以后,父亲对赵尔丹有了几分畏惧。但是相处久了,又觉得他这个人挺直爽,挺可爱,但是再也不敢把他当徒弟看了。有一天,父亲问他:“像你这样的人,迟早还得当干部,还学什么手艺呀?”

“当他妈的俅干部,能保住命就不错了。你可不许对别人说呀,说了俄这小命就完了。”

父亲倒是没有对别人说过,可是他自己一喝醉了就到处乱说,很快工友们就都知道了,赵尔丹是个老红军,是个大功臣,是犯了错误从部队上逃跑出来的。年轻人动不动就围着他让他讲打鬼子的故事。

离父亲干活的工地不远,有一个洗衣房,单身汉们有时懒得洗衣服,就花几毛钱交给洗衣房去洗。最早在洗衣房干活的,都是旧社会窑子里的妓女,这个洗衣房是专门为她们建的。富春楼的三姑娘刘淑贤也在这里,她是在解放军打锦州的时候跟着几个姐妹逃到这儿来的,谁知刚到鞍山不久,鞍山就解放了。妓院关门了,姐妹们被遣散了,那些无家可归的姐妹,就被送到了这里。刘淑贤是富春楼的头牌,窑子里那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过惯了,吃不了这份苦,不好好干活,还整天描眉画眼的,为此没少挨管教人员的批评,并且把她那些口红、粉盒、眉笔之类的化妆用品全都没收了。有一天,轮到她到工地上去收活,她偷偷从口袋里摸出一块红纸,放在嘴唇上润湿了,把嘴唇涂得红红的,又偷偷掏出小镜子理了理头发,一步三摇地扭着腰肢来到了工地上。

“呦,这不是三姑娘吗?还是那么俏啊!”工人中有知道她的来历的,上来和他打招呼。

“不行啦,俏不起来啦。这不也得和你们一样干活吗?谁有烟?来一支。”说着,刘淑贤靠着一堆砖坐了下来。一个小伙子过来给了她一支烟,刘淑贤往嘴上一叼,说:“点上啊!”

那个小伙子嚓地一下擦着了火柴,给她点上了烟,然后说:“这烟不能白点吧,让我摸一下?”

“行啊,拿一盒来!”刘淑贤伸出手来说道。

那小伙子从口袋里摸出半盒烟,塞在她手上,伸手就要到她胸前去摸,刘淑贤反应极快,噌地一下站起来闪开了,说:“半盒烟就想摸?没门!”说着,把那半盒烟揣在了衣兜里。

她在这里一边收活一边和工人们打情骂俏,磨磨蹭蹭地就是不想回去干活,管教人员见她走了这么久还不回去,就派人来找她,她这才懒洋洋地走了。

经过一段时间的劳动改造,不少妓女嫁了人,大部分是嫁给了在工地上干活的工人。有些人嫁了人就跟着丈夫走了,洗衣房的成分也发生了很大变化,由原来的以妓女为主变成了以工人家属为主。刘淑贤也看清楚了自己的前途,要么嫁人,要么就得靠劳动养活自己。眼看着洗衣房的姐妹们都走光了,管教人员也撤走了,她还没嫁出去。因为她名声太大,没人敢娶。别人曾给他介绍过几个,又都不中她的意。

有一天,刘淑贤又到工地上来收活,一个小伙子凑上去搭讪:“刘姑娘,又揽活来啦!”

“是呀,你有吗?”

“白天的活没有,你们晚上揽活吗?”

刘淑贤是窑子里出来的,哪怕他这个,说:“揽哪,你敢来吗?”

“那有什么不敢的?就地来都敢。”说着,那小伙子伸手在刘淑贤胸前摸了一把。刘淑贤恼了,啪地一下给了他一个耳光。小伙子不防,被打得眼前直冒金星,脸上有点挂不住,骂了起来:“你这个臭婊子,装他妈什么假正经。摸你一下怎么了?你们这些人还不是随便让人摸的么!”

刘淑贤见他嘴里还这么不干不净的,伸手又给了他一个耳光。小伙子连着让她打了两下,恼羞成怒,一把抱住刘淑贤,说:“他妈的,老子今天就是要摸个够!”不料那刘淑贤是极泼辣的一个女子,遇到这种情况并不慌张,伸手在小伙子裆里使劲抓了一把,小伙子疼得立刻放了手。众工友见他捂着下身直哎呦,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七嘴八舌地奚落开了:

“嘿嘿,这回碰上厉害主了,老实了吧?”

“哈哈,想不到公的让母的给收拾了!”

“没那本事就别往跟前凑合!”

“赶紧上医院看看去吧,小心断子绝孙。”

那小伙子让大伙说急了,稍稍缓过点劲来,又朝刘淑贤扑了过去,一拳将刘淑贤打倒在地,然后骑在了她身上,举拳刚要打,后边脖领子被人揪住了。他回头一看,是赵尔丹。

“你他妈的欺负一个女子算什么本事!要打起来跟俄打!”赵尔丹说着,照着他脸上就是一拳。小伙子早就听说赵尔丹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一见是他,连个屁也没敢放,爬起来就跑了。

赵尔丹将满身是土的刘淑贤扶起来说:“赶紧回去洗洗吧,以后别到工地上来了,谁洗衣服让他们自己送去。”

刘淑贤十分感激赵尔丹,从赵尔丹的行为中,她感到了一种尊重。过去她不知道尊重自己,别人也不尊重她,到工地上来,大家都把她当妓女看,那些不三不四的人还动不动就想沾她点便宜,从来没有人把她当作人来尊重。从那以后,刘淑贤就把赵尔丹的衣服包了。隔三差五地跑来给赵尔丹送换洗的衣服,有时候还给他带点瓜子、花生之类的零嘴。有一天,刘淑贤来送衣服,赵尔丹问道:“俄的衣服怎么越洗越少啊?连换的都没有了。”

刘淑贤脸一红,说道:“你傻呀,放在我那还能丢了?”

工友们早就看出来刘淑贤对赵尔丹有点意思,于是一起跟着起哄说:“你把人家衣服弄到哪去了?快说!”

“是老赵自己丢到人家那忘了吧?”

刘淑贤羞得捂着脸跑了,赵尔丹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妈的,还有人看上俄这样的?”

从那以后,两个人就开始公开来往了。有时候一起吃顿饭,有时候下了班去轧轧马路。那时候自由恋爱的不多,工友们十分羡慕他们这一对,一起干活的时候,常常和赵尔丹开玩笑:“老赵,这样的女人你也敢要呀?小心底下让人割了去!”

“俄怕啥!这样的女人还就得俄这样的男人去收拾哩!”

不料说这话的时候恰好让从背后走过来的刘淑贤听见了,问他:“你说啥呢?”

“俄,俄胡说着耍哩!”

刘淑贤揪着他的耳朵说:“你再胡说一遍我听听?”

“哎呀,你放开,俄再不敢了!”

工友们轰地一声笑了起来:“哈哈!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啊!”

“赵二蛋这回算是找着治他的人了。”

赵尔丹和刘淑贤谈了很长时间,就是不提结婚的事,刘淑贤觉得心里没底,有一天忍不住问道:“咱俩处了这么久了,你觉得我这人咋样?”

“挺好啊!”

“那你咋一直不提结婚的事?”

赵尔丹吭吭哧哧地半天说不上话来,刘淑贤火了:“你是不是瞧不起我?是不是嫌我过去当过妓女?”

赵尔丹连连摆手说道:“不是不是,你可千万别误会。”

“那到底是为啥?你说!”

“俄这么大年龄了还是个学徒,挣不来个钱,连俄自己都是靠战友们凑钱养活,拿什么结婚哪!”

“原来就为这个?”

“就为这个。”

“你不是正在学徒吗?”

“是呀。”

“出了徒你不是就能挣钱了么?”

“是。”

“那咱们结婚吧。在你出徒之前,我养活你!”

就这样,他们结婚了。

结婚以后,赵尔丹问父亲:“俄什么时候能出徒?”

父亲说:“过去学徒至少得三年,在俺这没那么多规矩,你什么时候觉得自己一个人能独立干活了,就可以去找朱把头领活。”

“那俄现在敢不敢领?”

父亲想了想说:“你一个人干几天试试吧。”

“俄要是领下来干不了咋办?”

“没关系,俺帮你。”

从那天起,赵尔丹就算出徒了。有些细活他干不了,父亲就常常伸手帮帮他。这样赵尔丹就能够养家活口了。赵尔丹觉得沾了父亲的便宜,心里很过意不去,父亲说:“你也没沾俺的便宜,过去学徒,师傅是要管饭的。俺没管你饭,你等于白帮俺干了几个月的活。”

“可是那几个月俄也没干啥。”

“你就别跟俺客气了,出门在外都不容易,就是白帮你一把,也是应该的。”

从此,父亲、姑父和牛春来的三人酒友圈子里,又多了一个赵尔丹。

父亲和工友们在铁路上干活的这两年,鞍钢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恢复性建设。1950年,中央从全国各地调了500多名县地级以上干部支援鞍钢,从中南、华南招募了500多名工程技术和管理人员;从湖北大冶、四川重庆等地将国民党时期残存的钢铁工业设备调集到鞍钢;又用外汇通过香港向瑞士、瑞典购买了许多重要器件设备,终于使鞍钢恢复了正常生产。1952年5月4日,中共中央作出《集中全国力量,首先建设鞍钢》的决定,鞍钢进入了一个飞速发展的时期。这时,东北铁路的恢复性建设已经基本完成,在铁路上干活的这些建筑工人,基本上被鞍钢收编了。

父亲和工友们把加入鞍钢叫做添厂子。所谓添厂子,就是把自己添加到厂子里去。父辈们都这么说,添厂子一词就成了约定俗成的说法。我一直琢磨添厂子这个词是怎么来的,大概是由于入厂的时候要填表,父辈们没文化,把“填”字念成了“添”,填完表就算正式进入工厂当工人了,所以叫添厂子。

父亲是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才决定添厂子的。干计件工资高,但是活没有保证,今天有就多挣,明天可能就没有。添了厂子就不一样了,月月拿固定工资,有公费医疗,将来老了还有退休金。相比之下,还是添厂子更有诱惑力。于是父亲决定添厂子。当时许多人不愿意添,有的是过了好几年实在找不到活了才添进来的。

工人们添厂子的时候,朱铁也被添进来了,因为他在铁路上一直在指挥工人们干活,对人对工程都熟,所以铁路上又把他“支援”给了鞍钢,担任鞍钢建筑公司的副经理,公司还有一位党委副书记是父亲的老熟人——刘天明,他从1950年就进了鞍钢。

添厂子是要经过技术考核的,父亲没费劲就考了个七级工,是石工这个工种的顶级,工资一百零几块,直到他退休一直没有涨过。姑父考了个五级,牛春来考了个三级。轮到赵尔丹可就麻烦了,以他的技术水平,恐怕连二级也考不上。朱铁偷偷地把父亲叫到一边,说:“你替他考。”

父亲说:“工友们都认识,怎么替呀?”

“没事,有人说闲话我顶着。”

父亲还是不愿意,但是经不起赵尔丹亲自来求情,就替他考了。但事情还是败露了,工人们集体向公司反映了这件事,问题提到了公司党委会上。朱铁向党委会介绍了赵尔丹的经历。介绍到末尾,他有点激动了,慷慨激昂地说:“对这样的老革命,我们还能说什么?就是养也要把他养起来!”于是党委会接受了朱铁的意见,决定工资按七级工发,工作按二级工使用。从此,赵尔丹就得了个外号,叫大老师儿。

在鞍钢,父亲又碰到了那个他特别不愿意碰到的人——王连升。王连升大概和白景云有着相似的经历,解放前搜刮来的那点积蓄一分钱也没保住,最后不得不回到工人队伍里来,操起了瓦刀。其实没保住倒未必是坏事,如果真的保住了,说不定就成了地主、资本家,日子更不好过。也算是因祸得福吧。王连升多年没干活,技术却还没有荒废,入厂时也考了个七级工。而且入厂不久就让他当了工长,总共也没干几天活。工人们不断向公司反映,说王连升在日本人统治时期当过把头,王连升有点害怕,有一天,提着两瓶酒到家里来看父亲。他知道父亲在工人当中的威望,希望父亲能替他说句话。还没容他开口,父亲就冷冷地拒绝了,说:“俺和你不是一路人,你的酒俺喝不了。”

王连升讨了个没趣,走了。

有一天,父亲在工地上碰到了刘天明,对他说:“你是在党的人,怎么也不向上边反映反映,王连升这样的人,小鬼子在的时候就当把头,国民党拿事的时候还是把头,现在又当上了把头,共产党不是替工人撑腰的吗?怎么还用这样的人?”

刘天明笑着说道:“我向组织上提出过,组织上也做过调查,王连升虽然当过把头,但是并没有血债,也没有其他劣迹,属于一般历史问题。他的家庭出身还不错,本人又是工人出身,是一个可以改造和利用的人。”

父亲听了这话,觉得很不愉快,但又无话可说。刘天明不紧不慢地用报纸条卷了一支烟,点着了,接着说道:“鲁师傅,我还得提醒你,共产党领导下的干部都是人民的勤务员,和过去的把头不同,以后可不能再叫把头了。”

刘天明的话,父亲似懂非懂,摇了摇头说道:“勤务员?你弄反了吧?”

刘天明十分肯定地说道:“没反。我们国家是工人阶级领导的以工农联盟为基础的人民民主专政的国家。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各级干部都是人民的勤务员。”

父亲还是不懂,说:“工人阶级领导?工人阶级咋领导?都是些干活的,能领导谁?”

“鲁师傅,看来你得学习学习了。可不能光顾着挣钱,别的什么都不管哪。

咱们现在是领导阶级了,得考虑考虑国家大事了。现在公司和工区两级领导基本上都是从部队上下来的,对建筑行业一窍不通,还得有一些懂技术的人来领导。那些知识分子靠不住。公司要用王连升这样的人,是因为没有人,没办法,将来还要你们这些真正的工人阶级出身的人来领导啊!”

这话更让父亲吃惊了:“俺们?!”

“是呀,就是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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