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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章 每个人都有罪，该死
书名： 困兽之临渊 作者： 山禾墨客 本章字数： 2546 更新时间： 2025-09-24 09:45:21

地上的另外一人宋霁月认得。或者说，在报纸上认得。

那张头版头条、讨伐草菅人命的富二代和毫无作为的政府部门的报纸上，有一张大大的照片，一大帮人举着白色的条幅，上面写着血债血偿诸如此类的话语，慷慨激昂的人群中，那个人最显眼。

不是因为他的激愤。

也不是他身披重孝，举着父亲的照片站在人群中。而是他脸上满是悲恸，眼中却茫然无措，像是不知自己为何在这里，为何这样做。

他叫李强。他今年三十八岁，死者，是他的父亲和女儿。

他那年贷了款，买了辆农用车，还包了几晌地。去年玉米的收成不错，今年要是还能干好了，多赚的钱就能再盖间房子，母亲治病的药也能换个好点的牌子。

女儿十岁。虽然下面还有个老小的弟弟，但李强还是更疼女儿。他读过几年书，但农村的女娃要是没有钱的话一般都早早辍学打工，李强家没钱。他知道打工的滋味，苦、难，况且还是个女娃，就更遭罪了，但李强也没办法阻挡女儿按着农村这条老路走下去，所以自然更心疼些。如今日子要好起来，大丫头也能一直上学，犯不着遭自己受过的那份罪了。

这天父亲进城去拉些化肥回来，女儿吵着要跟着。但这一去就是一整天，父亲好两口酒，也许就在城边的小酒馆喝了几口。他把电话开了免提，让老妈妈和自己一起听，放心，也开心。

但这是他最后一次听见女儿叫自己爸爸了。那声震耳欲聋的声音从电话中传来，直接将李强的神智和依托全然撞碎。

他是个父亲。他是个儿子。

他耳听着死神带走了他的挚爱至亲，却无能为力。

绝望。是你明知道将要发生什么，却无能为力。

李强的世界，也只剩下绝望二字。

李强挣扎着坐起来，又跪坐在地面上。他已经不再种地了。他失去了女儿和父亲。但家里还有母亲和儿子要养。宋家给的钱，足够让他还完贷款，直接在郊区买套房子。

他依旧是破旧的牛仔裤，一件棕黄色的格子衬衫。他想读书没有机会，他想成名立万没有机会。但他还想做个好人。

“对……对不起。”他向着宋霁月的方向。他跪在她面前，自从肇事的司机死后，他一直想亲口对他的家人说声对不起的，虽然这道歉，已经太迟了。

宋霁月抬着头，动也没动，却笑了出来，“呵呵，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对不起，对不起。”李强低着头，“车祸的责任不在您哥哥，俺知道。可俺也是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啊！俺没了爹，没了闺女，一家子彻彻底底的散了！俺可以熬过后，可俺娘受不了这个啊！不管您家要钱，俺娘就得死在医院里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李强已经是泪流满面，当年乡亲们知道他们家的苦楚，开车的司机又说是个富家子，都想着造造势，多要些钱，这一家子的坎儿也算能过得去。李强是不愿的，可眼看着要不出钱那边老妈就得要了命！也只能披麻戴孝的跑到市里要钱。

宋霁月撇过头看着他，“您觉得我哥听的见吗？我哥活到今年才28！您家穷，需要钱治您母亲的病！可我哥也有家人有妹妹！有人仗着他、倚着他、等着他尽孝送终！穷，”宋霁月偏过头，泪已经留了下来，“所以你们家死了亲人，我们家就得白发人送黑发人？穷，错就是我哥的？就得一大帮人活生生把他往死路上逼！”

沉默，泪水从林倩的脸上划过，从李强的皱纹里流下，从宋霁月的心中滴嗒不停。

方国强想了想，觉得还是和宋霁月和解比较好，李强那个老好人和当初采访他一样，滥好人，铁定是站在宋霁月一面的，林倩对宋霁月还是有愧，不过拦着宋霁月一棒子打死自己，也不会一直帮自己，刚才自己还率先下了杀手，要是真有人得先死，那也肯定是自己了。要是和解不成，至少也的把火引到宋霁月身上。

“对于你哥哥的事情我们都感到很遗憾，谁也没想到他会选择这条路。我也，”方国强清了清喉咙，“刚才被那个疯女人吓到了，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宋霁月却像是没有听见一样，脸上的泪痕已经干涸，只是呆呆的盯着那个疯女人躲进去的屋子。

林倩慢慢走过去，在宋霁月的身边坐下。

立场很分明，方国强看着这三人和自己中间似乎泾渭分明的界限，心里又不由得一紧。“你哥哥的事情是个意外，我承认我有责任，我要负很大的责任。错误，主要在我，我不该……”方国强刚想把所有罪过都看到自己身上，却被宋霁月打断。

“错误？方记者没什么该不该的错误，不过该死而已。”宋霁月咬牙切齿，猛地转过头，像盯着麋鹿的猎豹般，注视着那团肥胖的身躯。

方国强觉得宋霁月简直不可理喻，他不过是写了几篇报道，就算是有失公允让当事人难以承受舆论重压导致了死亡，那主要罪过也算不到他头上。况且自从出事了以后，报社里面对他都是流放状态，要不是迫于舆论，自己说不准还要被宋家的人搞成什么样子。

“宋小姐，我对您是一再忍让的！您哥，你哥哥！选择自杀那是他自己的事情！我报道怎么了，出了事情，大事小情，我们当记者都有把它揭露出来的义务！如果在事实真相面前，有些人面对不了自己的过失和错误而做出了极端的选择那是他自己的选择，和我们新闻工作者有什么必然联系！”

“新闻工作者？你还真不怕侮辱这个职业。”宋霁月看着方国强的眼睛，“好，你一个新闻工作者你敢说你不是为了吸引眼球刻意隐瞒了某些事实吗！你敢说你没有刻意引导舆论吗？你敢说你所描述的过失和错误就是真相吗！”

“就算！”方国强挣扎着跪起来，“就算我隐瞒某些事实，但我描述的就是真相！是，你们家有背景，一个留洋海归无所事事，开豪车撞死人，我说的就是真相！我告诉你，就算是逼死你哥，那是读者，是网友，是大家！是民意！就算你哥没罪，那也是大家认为他有罪，你觉得你哥死的冤，那你报仇，你把逼死你哥的人都杀啦！每个人，哈哈，每个人，”方国强张开双手，“每个人都有罪！都该死！”

论语里有言，乡愿，德之贼也。

民意，是昭示真理的暖流，也是吞没真相的恶浪。

事不尽不实，但人却不能不言语，口诛笔伐。伐的，是罪还是道？诛的，是恶还是心？

君子慎独，而在一致的思潮中，又能否真正心目清明。

宋霁月很想大声的喊着，很想对所有人都喊出来，她哥哥，宋光风，他是个医生，他流连在非洲的三世界，治病，救人。

鲁迅先生曾弃医从文，希望救心而不止救人。可哥哥弃商从医，意图救人，却终究救不了心，也救不了自己。

宋霁月看着方国强，看似狂热正派的发言者，也掩盖不了他苍白苟且的内心。宋霁月很想说，很想洗清哥哥身上的污名，然而她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嘴唇也没有动。她眼中的这个人，已然，无药可救。

而哥哥真正在乎的，也不是所谓声名。他真正在乎的东西，或许已经迷失在战火中的非洲，飘荡在雨林里，飘荡在枪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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