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英弗吉尼亚伍尔夫著张羽佳译最新章节-免费小说-全文免费阅读-英弗吉尼亚伍尔夫著张羽佳译作品-小说大全-七猫免费小说-七猫中文网

第九章
书名: 到灯塔去 作者: (英)弗吉尼亚·伍尔夫著;张羽佳译 本章字数: 5875 更新时间: 2024-01-04 14:28:12

是的,班克斯先生目送他离开时说道。实在太可惜了。(莉丽刚说完拉姆塞先生让她感到害怕——他的情绪变化太快。)是的,班克斯先生说,拉姆塞的行为举止不能表现得更接近常人一些,实在太可惜了。(因为他喜欢莉丽·布雷斯克,他可以很坦率地与她探讨拉姆塞。)他说,正因为这个原因,年轻人不再读卡莱尔[16]了——一个脾气暴躁的老家伙,只会发牢骚,如果粥冷了就发火,我们为什么要听他讲道?——这就是班克斯先生理解之下当今年轻人的论调。如果你和班克斯一样,也认为卡莱尔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导师之一,那实在是太可惜了。莉丽羞于承认她从上学起就从未读过卡莱尔的作品。但是在她看来,拉姆塞先生只是因为小拇指疼,就觉得整个世界要灭亡了,这倒更讨她喜欢。这不是她在意的。因为谁会上他的当呢?他会直截了当地让你奉承他、赞赏他,他的雕虫小技骗不了任何人。她看着他的背影说,她不喜欢他的地方在于他的狭隘、他的盲目。

“有一点儿虚伪?”班克斯试探地问道,他也看着拉姆塞先生的背影,因为他正想着他俩之间的友谊;想到凯敏不肯给他鲜花;想到那些男孩和女孩;想到他自己的房子,虽然十分舒适,可自从他夫人去世后,难道不是变得有些冷清?当然,他还有自己的工作……尽管如此,他还是很希望莉丽能够认同他刚才对于拉姆塞“有点虚伪”的评价。

莉丽·布雷斯克继续整理自己的画笔,时而抬起头,时而低下头。她抬头时,看到拉姆塞先生就在那儿,摇摇晃晃地、漫不经心地、恍恍惚惚地、态度冷淡地朝着他们走来。有点虚伪?她重复了一次。噢,不——他是最真诚的人,最诚实(他走过来了)、最好的人;但是她低下头时心想,他只对自己的事感兴趣,他是个暴君,他一点也不公正;她故意继续低着头朝下看,因为和拉姆塞一家人待在一起,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保持镇定。只要你一抬起头看到他们,就会直接被莉丽所说的“爱河”淹没。他们成了那个虽不真实、却敏锐刺激的宇宙中的一部分,那是经由爱的双眼所看到的世界。天空就在触手可及的距离;鸟儿在他们周围欢唱。而让她感到更加激动的是,当她看到拉姆塞先生冲过来又转身撤退;看到拉姆塞夫人和詹姆斯一起坐在窗前;看到云彩在空中飘动,树木在风中摇曳;她同样感受到,生活是如何从本由个人经历的一件件独立小事件组合起来,转变成一个螺旋的整体,就像是波浪每一次拍打海滩的时候,都会让人随着波涛起起伏伏。

班克斯先生期待听到她的回答。而她正准备说一些批评拉姆塞夫人的话,讲她也有让人害怕的地方,说她以自己的方式专横霸道,或者是类似的话,可班克斯先生此时着迷的神情让她完全没有开口的必要。考虑到他已年过六旬,考虑到他的洁癖和冷漠,考虑到他那件似乎是披在身上的白色科学外衣,他对拉姆塞夫人所流露出的绝对是痴迷的眼神。对他来说,以莉丽看到的方式注视着拉姆塞夫人就是一种痴迷,莉丽觉得那陶醉的程度等同于一打年轻男士的爱意(而或许拉姆塞夫人从未激起过那么多年轻人的爱意)。她一边假装挪动画布一边想,这就是爱情,蒸馏过滤过的不含杂质的爱,从不试图占有对方的爱;但是就像是数学家对他们符号的爱,或是诗人对他们词句的爱,注定要传播到这个世界上,成为人类财富的一部分。的确如此。倘若班克斯先生能够解释出为什么那位女士让他如此倾心;为什么看着她给儿子读童话故事能够让他产生出和解决一个科学问题同样的感受,因此他停下来沉思,那种感觉,就和自己彻底证明了植物消化系统的一些问题时所产生的感觉一样,他感觉到野性已被驯服,混乱的统治已被推翻;如果班克斯先生能够说出理由,那他的爱毫无疑问应该和全世界分享。

这样的一种痴迷——因为除此之外,还能用什么字眼来称呼它呢?——让莉丽·布雷斯克彻底忘记了她本想说的内容。本来也无关紧要,就是一些关于拉姆塞夫人的话。它在这“痴迷”、这安静的凝视面前显得无比苍白,莉丽为此十分感动;因为没有什么能够像这崇高的力量、这神圣的天赋这样给她带来安慰,减轻她对人生的困惑,而且还奇迹般地减轻了生命的重担。当这种痴迷还存在的时候,没人会去打扰它,就像是没人会去截断横洒在地面的那一束阳光一样。

人们能够如此去爱,班克斯先生能够对拉姆塞夫人怀有这样的情感(她瞥见他在沉思之中),这是有益的,这是令人激动的。她故意态度恭谦地用一块破布把一支支画笔擦干净。她躲避在涵盖了对所有女性的敬意之下;她觉得自己也受到了赞扬。让他凝视吧,她要悄悄看一眼自己的画。

她差点哭了出来。画很糟糕,很糟糕,真的太糟糕了!当然了,她本可以采取另一种方式;颜色可以再稀释一点、再淡一点;形态可以再优雅飘渺一点;眼前的景色在庞斯福特先生眼中,就会是这样。但是她眼中所见并非如此。她看到色彩燃烧于钢铁框架之上;一道蝴蝶翅膀形状的光停留在大教堂的拱门上。所有的这些景象,只有随意的几笔,潦草地涂在画布之上。这幅画永远也不会被人看见;甚至永远也不可能被挂出来,而坦斯利先生的呢喃在她耳边响起:“女人不会画画,女人不会写作……”

她现在终于想起来,关于拉姆塞夫人刚才想说的是什么。她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但肯定是一些批评。有天晚上,她被拉姆塞夫人专横跋扈的态度惹恼了。她顺着班克斯先生的视线望去,觉得没有哪个女人能像他那样崇拜另一个女人;她们只能从班克斯先生延伸在他们头顶的阴凉处寻求庇护。她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也加上自己不一样的目光,想着拉姆塞夫人毫无疑问是最漂亮的人(她低头看着书);可能是最好的人;可是,她又和别人看到她那完美的形象有所不同。但是为什么不同,又有何不同?她一边问自己这个问题,一边把调色盘上一堆堆蓝色、绿色的颜料刮掉,这些颜料此刻在她看来就像是毫无生命力的土块,可她发誓,明天她会赋予它们灵感,让它们听从自己的指挥,舞动起来、流淌起来。她到底有什么不同?她内心深处的灵魂,那本质的东西是什么呢?假如说你在沙发的角落里找到一只皱巴巴的手套,从它扭曲的手指就看得出这手套毫无疑问就是拉姆塞夫人的,能让你辨识出的这种本质是什么?她就像是一只疾飞的鸟,一支笔直的箭。她固执任性、她居高临下(当然,莉丽提醒自己,她考虑到的是她和女性之间的关系,而我比她年轻很多,是个无关紧要的人,住在布朗普顿的路边)。她打开卧室的窗户。她关上房门。(于是莉丽试图在脑海中勾勒出拉姆塞夫人的腔调。)她深夜时分来到卧室门口,轻声敲门,身上裹着一件旧皮毛外套(因为她的美貌总是如此——不修边幅却恰到好处)。无论是查尔斯·坦斯利丢了雨伞,卡迈克尔先生大声抽着鼻子,还是班克斯先生说“蔬菜里没放盐”——这些她都能给你重演一次。所有的这些角色她都能熟练地塑造出来,有时还会恶作剧式地歪曲一下人物原型,然后她走向窗边,假装她不得不离开——已经是拂晓时分,她能够看到太阳正缓缓升起——她半转过身,虽然脸上还带着笑容,但是以更亲昵的态度坚称,莉丽必须结婚,明塔必须结婚,她俩都必须结婚,因为无论莉丽在这个世界上得到了怎样的荣誉(但是拉姆塞夫人对她的画一点兴趣也没有),或者取得了怎样的胜利(或许拉姆塞夫人已经体验到这种胜利的滋味),说到这儿,她脸上突然变得黯然无光,她坐回自己的椅子上,继续说道,这是毋庸置疑的:一位不结婚的女性(她轻轻地拉起莉丽的手,握了一会儿),一位不结婚的女性错过了她人生中最美好的部分。这房子里似乎挤满了熟睡的孩子,拉姆塞夫人侧耳聆听着昏暗灯光燃烧的声音和孩子们均匀的呼吸声。

噢,莉丽会说,但是她还有她的父亲;她的家园;如果她还有勇气说出来的话——她的画。但这些和婚姻大事比起来,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如此单纯幼稚。可是当黑夜落下帷幕,白昼的光线将窗帘拉开,时不时地,甚至已经有鸟儿开始在花园中叽喳起来,她不顾一切地鼓起勇气,会极力主张自己免受普遍规律的约束;她恳求自己可以免受约束;她喜欢独自一人;她喜欢做自己;她天生不适合结婚;于是,她不得不和拉姆塞夫人无比深邃的严厉眼神对视,还要直面她草率的断言(她现在简直像个小孩):她亲爱的莉丽,她的小布雷斯克,是个傻瓜。然后,她记得自己把头枕在拉姆塞夫人的大腿上笑个不停,想到拉姆塞夫人以不可动摇的冷静姿态,把自己完全无法理解的命运强加在自己身上,她笑得更加歇斯底里。她就坐在那里,简单而严肃。现在她已经恢复了对拉姆塞夫人的认知——就是手套上那扭曲的手指。但是她到底进入了怎样的避难所?莉丽·布雷斯克最后终于抬起头,拉姆塞夫人坐在那儿,完全意识不到莉丽为什么要大笑,她仍然坚持着她的主张,只不过现在已经不留一丝任性的痕迹,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清澈,就像是拨开云雾所见的天空——休憩在明月旁边的那一小片清澈夜空。

难道那是智慧,是知识,还是说美貌再次欺骗了她,让她所有的感知,在通往真理的半途,缠绕在金色的网丝之中,或者拉姆塞夫人内心深处锁藏了些秘密?莉丽·布雷斯克认为,人们必须掌握这些秘密,这个世界才能继续运转下去。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她那样狼狈度日、勉强糊口。但如果他们知道这个秘密,他们能把自己知道的告诉其他人吗?她坐在地板上,双手尽可能地搂紧拉姆塞夫人的双膝,她微笑着想到,拉姆塞夫人永远也不会了解那种压力的起因,她想象着,这位肢体和她有所接触的女人的心灵殿堂之中,就像是帝王陵墓中摆满宝藏一样,也竖立着一座雕刻了神圣铭文的石碑,如果她能读懂这些文字,就能学会一切,但它们不会有机会被公开,不会被公之于世。到底是什么艺术,需要凭借爱情或欺骗,才能让她挤进那些秘密殿堂之中?有什么办法,才能让她像倒入瓶中的水一样,和她所爱慕的对象融为一体?身体或思想能否巧妙地融合在大脑错综复杂的通道中?还是说心灵能够达到这样的融合?人们口中所说的爱情,能让她和拉姆塞夫人合二为一吗?因为她所渴望的不是知识,而是融为一体;她渴望的不是石碑上的铭文,不是用任何人类已知的语言所撰写出来的内容,而是亲密的情感本身,而这就是知识,她以前是这么想的,她把头靠在拉姆塞夫人的膝盖上。

什么都没发生。她把头靠在拉姆塞夫人的膝盖上时,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没有!可是,她知道知识和智慧都储藏在拉姆塞夫人心中。那么,她问自己,她要如何得知封存于他人心中的事?只能像蜜蜂一样,被空气中无法碰触、无法品尝的香甜或是刺鼻的味道吸引,它会久久地徘徊在穹形的蜂巢外不肯离去,它会独自漫游在世界各国的空气残渣之中,然后徘徊在嗡嗡作响、骚动嘈杂的蜂巢之外;那些蜂巢,就是人类。拉姆塞夫人站起身来。莉丽也站了起来。拉姆塞夫人离开了。接下来的好几天,就像是梦醒之后,能感觉到梦中出现的那个人有些许细微变化似的,莉丽耳边一直萦绕着那些蜜蜂的嗡嗡声,这比拉姆塞夫人所说的任何一句话都清晰,而当她坐在客厅窗前的柳条扶椅中时,在莉丽看来,有一种威严的架势,就像是穹顶的形状。

这道目光和班克斯先生的目光平行,笔直地投射到拉姆塞夫人的位置上,她正坐在那里读书,詹姆斯坐在她膝边。但现在,莉丽还在继续看着拉姆塞夫人的时候,班克斯先生已经收回了他的视线。他已经架上他的眼镜。他往后退了几步。他举起手。他轻轻地眯起了蓝色的双眼,当莉丽幡然觉醒,看到他在干什么的时候,像一条狗看到有人举起手来打它一样畏缩起来。她本可以一下子把画从画架上抢下来,但是她对自己说,总得给某个人看。她鼓起勇气,忍受着有人在看她画作的可怕考验。总得给某个人看,她说,总要给别人看的。而且如果这幅画总要给某个人看,比起其他人来说,班克斯先生还没那么可怕。但是,这幅画代表着自己三十年生活的残骸,自己每日生活的沉淀,画里夹杂的秘密比自己一直以来所说过或表达出的更多,要把这一切呈现在其他人的眼前是很痛苦的。可与此同时,这也是非常刺激的。

气氛不会比现在更冷静、更平静了。他拿出一把小刀,用骨质的刀柄敲着画布,问莉丽想用那个紫色的三角形表达什么。“就是那个。”他说道。

那是给詹姆斯讲故事的拉姆塞夫人,她说。她知道他会表示反对,说——没人看得出那是一个人的形状。但是她没打算画得像人,她说。那为什么要把它们画上去呢?他问道。究竟是为什么呢?——只是如果在那儿,那个角落,是明亮的,那么这里,在这里,她觉得应该是阴影部分。简单、明显、普通,一目了然,班克斯很感兴趣,他沉思起来,那么是母亲和孩子——普遍受到尊重的对象,而此位母亲则是以她的美貌著称——竟然能够被浓缩成一团紫色的阴影,而没有一丝不敬的意味。

但这幅画画的并不是他们,她说,或者说,至少不是他所理解的母与子。画里还包含了其他意义,当中也包括了对他们的尊敬。比如说,用这里的阴影或者那里的光线。如果按照她模糊的假设来说,一幅画必须是某种致敬,那她的致敬就是以这样的形式表达的。母与子的形象可以缩减成一团阴影而毫无冒犯之意。这里有光,那里就需要有阴影。他考虑了一下。他感到很有趣。他以科学的态度真心诚意地接受了它。事实上他所有的偏见都在另一方,他解释说。他客厅里挂着最大的那幅画是肯尼特河岸上的樱桃树,那幅画广受画家的赞誉,现在那幅画的价值远比他购买的时候高很多。他说他的蜜月就是在肯尼特河岸度过的。莉丽必须要来看看那幅画,他说。但是现在——他转过身,推起眼镜,严谨地审视着她的画布。他提出的问题包括了这几片色块之间的关系、光与影之间的关系,老实说,这些是他之前从未考虑过的问题,他希望她能解释一下——她想表达的究竟是什么?他指了指面前的景色。她看了看。如果手里没有拿着画笔,她根本没法告诉他自己想要表达的是什么,甚至连自己都看不出来。她又恢复到原来绘画时所摆出的姿势,眯着视力模糊的双眼,带着漫不经心的态度,把所有作为女性的感觉都压抑成更为普遍的东西,让她看到那片景色的力量再一次把她带回到那片树篱、那些房子,还有母亲和孩子身边——带回到她的油画里。她想起来了,该如何把右边的色块和左边那个色块联系起来,这是个问题。或许她能够在两者之间加一条表示树枝的线;或者用一个物体(或许是詹姆斯)来填补前景的空白。可这么做的危险之处在于,它可能会破坏整幅画的统一性。她停了下来;她不想让他感到厌烦;她轻轻地把画从画架上取了下来。

但已经有人看到了她的画;画已经被人从她身边夺走了。这位男性已经和她分享了极其亲密的东西。而且,她为此感谢拉姆塞先生和拉姆塞夫人,同样也感谢时间和地点,把一种她没有想到的力量归功于世界——她从未想到自己能够不再独自一人走在长廊上,而是与某人携手同行——这是这世界上最奇怪的感觉,也是最让人兴奋的感觉——她把颜料盒上的扣锁扣得太紧,那扣子就像是要把颜料盒、草坪、班克斯先生还有一冲而过的淘气鬼凯敏永远圈在一起。

[16]托马斯·卡莱尔(1795—1881),苏格兰哲学家、评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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