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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我不可能只是仰望着你 作者: (美)保拉·麦克莱恩著;钟山雨译 本章字数: 3015 更新时间: 2024-01-03 15:22:05

几天后,男孩们接上我出发,穿过山谷去瓜达拉哈拉丘陵。远远可以看到如面包般褐色的山丘,就是那里。不是谁都能找到交通工具出马德里,但厄尼斯特总能弄来一辆车,甚至两辆,还有司机载着他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也不愁没有汽油。

共度那晚过后,我一直极力避开他,然而当他提出这次旅程可以带上我时,我立刻答应了。凭他的声望,总能随时随地受到指挥官和战地军队的欢迎。我想要有机会见证非凡的事情,听到想在这里了解的故事。去前线的女性少之又少,很可能根本没有。我不会失去这个机会的,绝对不行。

我们一路前行,小小的村子间互相隔着一段距离,沿路串成一线。这些小村庄或许曾经如同珍珠一般,而今却在挫败中纷纷沦陷了。脏兮兮、饥肠辘辘模样的孩子们坐在碎石堆上,望着我们开车经过,他们大大的眼睛里流露出稍许责难——不是因为我们做错了什么,而是因为我们可以来去自由,只留下车后一溜儿打旋的尘土,表明我们来过。

攀到一处高地的顶端,我们把车停在一旁,走了出来。收拢的山谷完完全全躺在下方,绵延的橄榄园和葡萄园,还有破碎的土地——那意味着战场。远处,一片模糊的白灰冒着烟,那是一个农家烧了起来。在山谷高高的上方,平坦如一片熨烫过的棉布的天际,一只秃鹫缓慢地盘旋着大圈,令我后颈感到一阵刺麻。

我们往下开进山谷,将车停在尘土路的一侧。虽然离着几英里远,大炮袭来的声响,机关枪迭起的突突声,冲锋枪渐进的尖锐锤击声,却一一传到了我们耳边。踏过支离破碎的地面,我们来到了一片唇状的土地上,这便是战壕。不出一会儿我们便下到了里面。

里面的宽度足够两个人并排站或跪着,底部是干裂的泥土,向上的土墙陡而粗糙。土方工事的多处拓宽为一间方形“小房间”,如果能这么叫的话。我们进入了其中一间,里面摆了张简易桌,上面铺着一张地图,还有一部军用电话。几张折叠床堆在墙角,我脑海中浮现出在这些床上睡觉的人,想象他们睡着的模样。这里还生了小火,煮着咖啡。咖啡散发出焦味,但我太需要喝上一点了,这样便不会让手里空空荡荡的。

我们遇到的所有男人——或者说男孩,说实话,他们大多年纪很小——似乎都一脸震惊地看着我,好像冒出了一个结婚蛋糕,或者一只小羚羊似的。他们中看上去有些是西班牙人,还有美国人,加拿大人,墨西哥人。大家已经这样身处危险中四十五天了,其中一个对我们说,他们每一天都可能受到袭击。战火落到这里是常有的事情,毋庸置疑,但是真正的袭击又是另一回事了。

我们向战壕深处走去,地面变得异常坚硬不平,感觉像试图在布满石头的干涸河床上行走一般。许多士兵端着步枪随时待命,其他人把枪立在身旁站着。有时候他们躺下来,枪也像睡着的狗一样躺在一侧。我注意到这里有很多书:衣服后兜里,挖空的泥土架子上,稻草堆上,人们手里……我看见一本《老实人》[7],还有《草叶集》。而等走到一个正在读《瓦尔登湖》的年轻人面前时,我不禁停了下来。他高高瘦瘦,一头蓬乱的金发,让我想到新割过的麦田。他手上的皮肤苍白中透粉。哲学家诗人的手。

“我很喜欢梭罗。”我说,“你最喜欢哪一部分?”

“都喜欢,我觉得。他知道这么多花和树的名字,真了不起。不管怎样,比起我们现在这样,我宁愿想想书里的生活。”他有着淡蓝色的眼睛,小小的黑色瞳孔像针尖,美丽而令人不安。

“你最喜欢哪一部分?”他问我。

“噢,我也都喜欢。他写到在森林里迷路是一种馈赠。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那很让人安心。也许一个人必须要完完全全地迷失一次,才能重新找回自己。”

他眯起一只眼,斜望着我,目光仿佛要穿透我一般。“他确实那么说了,可不是嘛!”紧接着,“我觉得你会好好的,嗯。别太担心。”

他用那种冒昧的语气对我说话,而且亲昵得有些古怪。然而我虽感到暴露无遗,心中仍闪过宽慰的火花——能够被人看到,即使只是一瞬间,即使对方是个陌生人。“祝你好运。”我对他说。

“你也是。”他说完便继续埋头看书了。

没隔多久,我遇到了马修斯,一种无比诡异的感觉突然涌上来,好像刚刚见到的是鬼魂一般。

“怎么回事?”他问。

“不知道。就是个男孩而已。我想是因为在这里的缘故,对吗?”

“我想是吧。但这很重要。我们没法真正去了解这些孩子要面对什么,但我们可以踏上同一片土地,自己去感受,去看看他们眼里的东西。”

“还有看看他们读的书。”

“当然。你知道,大家说新闻工作最重要的就是这个。”他接着说,“不要相信报道。只要你自己还有办法,就别让他人告诉你发生了什么。必须以你自己的感知去领会,写你所见,写你所感。”

这番话把我定在原地好一会儿。“那客观性怎么办?”

“试也别试。根本不存在客观这回事。”

“我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我一直惦记着那个死在圣多明各的孩子,我眼睁睁看着他死去的。我想写点什么,但又觉得不带感情绝对写不出来。”

“动笔去写就是了。从哪里开始写都行。”

“也许会写得很差。”

“也许会。但那不是最糟的事情。”

“确实。”我同意,那不是的。最糟的事情——我已经明白——是害怕得不敢尝试。

四天以来,我们驾车穿梭在军营之间,扎营睡在士兵的帐篷旁,和他们同吃,分享他们生的火。我知道他们大多数人没有经验——像我在马德里医院遇到的加拿大步兵菲舍尔一样,从来没有拿过枪,而第一次用便有了明确目标。他们中的一些人长着新生儿般的肌肤,长长的睫毛,眼睛里虽有恐惧,但也无比虔诚。与许多士兵交谈并目睹他们的生活后,我意识到他们的勇气并非取之不尽,毕竟无论谁都做不到。灰心丧气时,他们会想办法坚定自己的立场,独自面对精神的苦战。他们拥有的不是勇气,而是毅力。因为这缘故,我想,国际纵队将会帮助共和国赢得战争的胜利。一定会的。

天黑以后,帐篷里总是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故事,搪瓷杯里盛着红酒,大家相互递来递去。一晚,我渐渐有些焦躁不安,于是溜出帐篷,站在满天繁星下抽烟。营地在一个山坡的凹陷处,高耸的松树稀稀疏疏地环绕着。我站在一片寂静中,嗅着松脂的清香,享受着孤身一人的时刻。随后帐篷的门帘掀开了,厄尼斯特出现在我的身边。

“你在这外面不害怕吗?”他问。

“很美。”我吸了一口烟,燃亮的卷烟纸发出咝咝声。

没有月亮,山坡和松树覆着浓郁的黑,仿佛从极高处拉下了窗帘。帐篷内传来欢笑声,但好似与我们无关。

“我那晚说的都是认真的。从你这里抽身对我来说太迟了。可能你一点儿也不想听,可能我就是个自私的混蛋,但是这么多年来,我都没有现在这样活着的感觉。玛蒂。玛蒂,看着我。”

“不。”

“别耍小孩脾气,可恶。我爱上你了。”

不出一刻,他跨过了我们之间的距离,赫然出现在我身旁,完全遮住了天空。他将手伸进我的军装夹克里,狠狠地吻我。我无法呼吸,也无所谓了。我脚下的地面向两侧倾下去,树木纷纷朝内弯曲,整个夜晚都变形了,通常掌管我内心理智的那部分,也已经冲蚀无踪。他发烫的指尖抚过我的后背,两肩,脖颈,头发下,任何地方。我紧紧拉住他的衣服,想要更靠近,想感受他的肌肤,想要拥有他。

“老天啊。”他贴着我的脖颈说,“我们错过了那么多时间。”

“没关系。”我再次吻他,不愿停下来,又徒劳地盼望着这一刻与我们之间的一切可以就此终结,盼望着这段开始的恋情已经结束,已经造成伤害,等待着修复,填补我破碎的心。因为我知道他终有一天会使我心碎,如果别的事情还不甚明朗,唯独这一点我已经再明白不过。

然而不管怎样,我们在这里,在亿万颗星星下,穿过黑暗冲向彼此,注定要以撞击的灾难告终。逻辑无法拯救我们,那堆逐渐变少的日子也不能。到头来,我们全部的时间将用来犯下一个可怕的错误。

[7]法国作家伏尔泰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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