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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我不可能只是仰望着你 作者: (美)保拉·麦克莱恩著;钟山雨译 本章字数: 3932 更新时间: 2024-01-03 15:22:05
这天我醒来时,清晨灰白寂静,一切都静到了极点。房间里很冷,暖气在夜里某刻已经冰冷如石头。我闻到上好咖啡的香气从三楼飘上来,还有强烈的咸油脂香味,那是西德尼·富兰克林的魔法电炉上煎着的火腿和鸡蛋。但即使这些香味美妙得醉人,我也不想去造访他们的房间。今天不行。
我伸手拿起搭在椅背上的长裤,又从衣柜里拿出亚麻衬衫和羊毛大衣换上,然后下楼,打算去对街的咖啡馆,即使那意味着昨天剩下的面包卷,苦涩的速溶咖啡,也许再加上只橙子。
一周前,像今天一样宁静的一个上午,三个男人正在这家咖啡馆的窗边,窗户突然被朝内炸开。如今炮轰的弹孔用厚牛皮纸和纸板盖住了,咖啡馆里的碎瓦已被清理掉,血迹擦拭干净。走近这一块时,我停留了一会儿,想着这三个人。他们也许曾经有妻儿,有每天的仪式,小小的喜悦,还有未来,这些全都被夺走了。擦不干净,也无法寻回。
我决定把早餐打包带走,一路走到市长广场,然后在一个大路灯的基座上坐下来,望着鸽子们休憩,四散,休憩,以一种只有它们明白的节奏。擦鞋匠们正在广场上各自支起摊子,小心地避开鹅卵石路面上新炸出的弹坑,我观察了他们一会儿,一边喝着咖啡,感到太阳穴和颅底被一阵头痛挤压着。我无法将厄尼斯特从脑海念头中抹去。他的手穿过我的头发,他肌肤的气息从我们俩之间升起,这些记忆像针刺般令我慌张。几乎没有发生什么,然而却已经无法承受。下次聊天时我该说些什么?他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而我自己,是否也想从他那里得到某些我羞于承认的东西?
没有答案,我也不愿寻找。我尽全力将这些念头推到一旁,然后站起身,穿过广场。我和金妮·考尔斯约好了在皇宫酒店见面,那里现已被改造成军队医院。建筑的外观仍然是旧马德里的样子,那奶油色的华美宛如一只多层的婚礼蛋糕。然而一进门,乙醚强烈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而在那之下是更加浑浊复杂的味道。疾病,血,以及伤痛的味道。
金妮在门厅接待台附近等着我,她穿着修身的黑色羊毛大衣和她喜爱的高跟鞋,戴着上好的金饰。说真的,她穿得更像要去纽约上东区,而不是出现在这个围城的任何角落。但是我喜欢她,也很感激她提出要把我介绍给这里的医生,带我来看看,这样以后我便可以独自来访。
“昨晚可太惊险了。”她对走上前的我说道。
“你后来睡着了吗?”
“没有。不过我向来睡眠很少,太多要操心的事了。”
“我懂你的意思。”我说,“就算没有轰炸也一样。”
穿过摆放着整洁的柳条家具和嵌套茶几的大厅,面前是酒店的旧阅览室,如今已被用作手术室。一些床单被钉起来当成隔断,还有一些四处垂挂着,为了营造出无菌的感觉。普通的餐桌现在成了手术台,雕花枝形吊灯代替了手术照明灯,只是水晶灯泡被换成了耀眼刺目的灯泡。沿着墙一路过去的整排书架上,书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绷带、青霉素和走私来的过氧化物。
金妮把我介绍给一名外科医生,对他说我是个美国作家,想尽可能详细地了解这里的情况。医生是加泰罗尼亚人,中年,内向,嘴角挂着忧愁,眉毛很黑,成两条优美的弧线。
“在这里开展工作很不容易。”他说,“不过在第一线更艰难。我有一些在特鲁埃尔、哈拉马和布里韦加工作的同事,他们什么都得对付,包括天气。那儿可没有我们这样的奢侈。”他朝上方指了指头顶的劣质枝形吊灯,忽然间,这盏灯成为一个小小的奇迹,我也心领神会。
“你受过什么训练?”我问他,金妮帮我翻译传话,“我指以前的经历。”
“以前?……以前我是个赤脚医生,现在我什么都做,但是每样都不太够。”
他带我们去六楼的康复病房,血迹斑斑的担架像木柴一样堆在六楼的走廊里。病房里满满当当的全是伤员,狭小却干净的房间里挤着四或六张折叠床。阳光透过高高的推拉窗洒进来,倾泻在地面上,在角落里憩息,然而却没有带来多少温暖。
伤员中有个卷胡子的俄罗斯飞行员,他的飞机从空中被击落,人和飞机一同烧了起来,直至获救。“获救”这个词不算准确,因为他的双手、双臂和头皮已不再是肉,变成了皮革般硬邦邦的疙瘩和突起。剧痛使他只能靠剂量足以麻痹的吗啡才能入睡。看着他不禁令我想要落泪,但不可能为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哭泣一遍。还是可以呢?
还有一名姓菲舍尔的加拿大步兵。他一条裹着石膏的腿抬到髋部,一边帮病房里的大伙儿写信回家。他在用左手练习笔法,因为他的右手被抬到了肘关节以上。菲舍尔长着一张圆脸,浓密粗糙的红发让他看起来毛茸茸的,但也显得相当伟岸。
“你们俩应该去当电影明星。”他从信件里抬起头,对我和金妮说,“我没开玩笑。”
“你在哪儿受的伤?”我问道。
“就在大街上……大学城那儿。是不是倒霉透了?”
“你也是在这里接受训练的吗?”
“训练?没人会管这叫训练。我一到这里就和大家在一个小农村里躲了一周,几乎要冻死了,只有驴子肉吃。那玩意儿你吃过吗?”
“没有。”
“唉,永远别吃。那根本是橡胶做的,像在嚼你祖母的鞋子一样。”
他露出笑容,一侧的嘴角扭曲起来,然后对我们说,某一天,国际纵队的一支护卫队突降训练基地,从中挖走了几百号人,带到马德里以西的平原上,教他们用雷明顿闩动式步枪朝采石场的陡坡射击。“我开了三枪还是五枪,在那之前我可是连枪杆子都没碰过。然后他们说足够了,不能浪费弹药,我们就坐着去时的卡车回来了。”
“然后他们就这样派你上战场了?”我看看他,又看看金妮和那位加泰罗尼亚医生的脸,但他们没有一丝不可置信的神情,甚至毫不惊奇,除了我。“你都不生气吗?”
“生气有什么用?再说我是自愿来的,早就知道自己在这儿可能会把头都炸没。真的有可能。”
“你为什么要来?”
“大概跟所有人一样吧。因为我太激动也太愤怒了,没有心思做其他事情。我刚拿到麦吉尔大学的学位,但要是全世界都完蛋了,难道我能从中捞到什么好处?是不是?现在轮到西班牙了,我当时这样想,但要是不阻止佛朗哥,早晚要轮到所有人头上的。”
“我也相信会是这样。但是为理想赴死很痛苦,不是吗?”
“不管怎样死都一样痛苦。”他涨红了脸,左手中的笔颤动着,“至少我们的理想是正确的。”
我和金妮继续转了几间病房。一个房间里,一个头部有着巨大的塌陷般伤口的男孩,正在给另一个男孩画像,他的笔触很小心,很柔和。另一间里,一名法国士兵肚子被炸开,整个腹部裹着层层纱布,他拿出一根含羞草枝条给我们看,是一个美丽的匈牙利护士给他的。他捏着其中一朵小花——粉色的,长着羽毛穗,丝绸一般的小花。他用大拇指轻抚着,对我们说,在马赛也有一棵树落下这样的小花,腐烂时黏稠得像蜂蜜一般,散落在他儿时家附近的路上。
“你会很快回家吗?”
“我不知道。”他的眼睛眨了又眨,仿佛那能帮他看清未来,“如果能康复,我承诺过要留下来战斗。不过我已经不再相信战争了,战争只会制造鬼魂,什么都改变不了。”
“我很难过。”我说,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别的话,便赞美起那枝含羞草的美丽来——此时此刻我唯一能赞美的东西,“希望你可以回家再见到那棵树,还有你的家人。”
不一会儿,金妮和我已经站在了医院外面。四月的阳光清冷明亮,我的思绪还在翻飞,而金妮却是一副超脱冷静的模样。不知为什么,她虽然和我见到同样的事情,却立刻放下了,像扔掉带刺的包袱一样。我还没学会怎样做到放下,若是我有朝一日能学会的话。我想问问她经历了多长时间才变得这样硬心肠,如果不可能的悲剧还是趁虚而入了,她又将如何应付。但我们的友谊还没到那个地步,至少现在没有。
我们道了别,接着金妮迈着清脆的碎步离开,可能是去赴另一个约,去见秘密的知情者或联络人,或者是去把今天的故事写出来。总之是重要的事情,这很明显。
我也想在这场战争中发挥作用,但仍找不到一条明确的路。我是来写作的,但着实到处都是记者,个个都比我经验丰富得多。某种意义上说,重要的只是在这里直面一切,见证一切,然后写下来。然而,之后呢?假如好不容易写出了一篇,我真的有勇气寄给《科利尔》吗?这一大堆作者都写着同样的战役和悲剧,而我都不确定自己能写出多少超越陈词滥调的东西来,如何能从中突围?
稍晚时候我回到房间,坐下来,陷入沉思。天光渐渐暗下来,我的膝头放着一卷布莱克的《天真与经验之歌》,桌上一旁的茶已经冷了。不知不觉,我合上了眼皮,再醒来时大概午夜已过。整个房间浸没在黑暗中,走廊里传来踌躇不定的脚步声,就在我的门口。接着我听见了敲门声。一阵低语传来。“盖尔霍恩,你醒着吗?”
我僵住了。
“盖尔霍恩,是我。把门打开,我们得聊聊。”
我不敢发出一丝轻微的声响,闭上了眼睛,只是听着。
“玛蒂。”又响起嘶嘶的声音。
又过了煎熬的一段时间,我听见厄尼斯特的脚步声渐渐退去,才敢重新呼吸起来。我摇晃地走到墙边,将手平放在墙面上,感受着水在管道里涌动,虹吸,宛如通过人体动脉。
有时我觉得,我几乎能以这种方式到达别的房间,他人或许在蜷着侧卧入梦,在盯着杂志的书页,或在黑暗中自斟自饮着。在我的脑海中,整个酒店就像一个蜂巢,大家各自相连着。这是来西班牙最令我惊奇的事情之一。也许是人生第一次,我找到了同类,有了归属。
还有其他惊奇的事情——如此高尚,如此关键的一场变革,也许是我这一代会了解到的最重要的时刻之一,而我就在现场。太不可置信了。我不能让自己毁了这段经历,尤其是当我正急切地想弄明白所有事情,弄清什么才对我最重要,而我想过怎样的生活,还有,在内心最深层处,那个真正的我究竟是谁。
我转过身背靠着墙,望向天花板的黑暗旋涡。厄尼斯特应该已经回到了他的房间,或许正坐在床边脱下鞋子,或许正拿起酒瓶,满心困惑,或者只是疲惫了,不想再和女人有什么纠缠,也不想再为女人惹上麻烦。
我不想惹麻烦。我只知道我所知道的,那就是厄尼斯特会毫不费力地如日蚀一般吞噬我,以太阳那般巨大的光芒;他名声太大,职业生涯走得太长,太笃定地明白他想要什么;他也太真真切切地已婚了,太投入他在基韦斯特一手建造起来的生活;太有动力,太耀眼夺目。
太海明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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