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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我不可能只是仰望着你 作者: (美)保拉·麦克莱恩著;钟山雨译 本章字数: 5010 更新时间: 2024-01-03 15:22:05
我在巴塞罗那继续逗留了二十四小时,足以观察到革命是如何将这座城市变得生机勃勃。无政府主义、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标语挂在各种各样的地方。街道上撒满宛如节日的五彩纸屑,实际却是成千上万张彩色宣传单和宣言在飞舞着,鲜艳夺目。工人和军人夺取了过去私有的别墅和商铺变为集体所有。统治阶级不是牺牲小我将财物通通上交,留下来合力战斗,就是仓皇逃往法国。一切属于人民,好一番了不起的景象。我坐出租车时,司机拒绝收下我递出的比塞塔,坚持说自己是为大众服务的。他的西班牙语我几乎听不懂,因为他说的其实是加泰罗尼亚语。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对彼此微笑。太美妙了。
第二天,我飞快地收好行李,有一辆运送军需品的大卡车可以载我最远到瓦伦西亚。目前看来,先沿着海岸向南,再往北斜插上去翻过拉曼查高原,最后抵达马德里,是眼下最安全的路线——虽然安全路线一直随着移动的前线在变动。整整两天,我们和一卡车车厢的汽车一起颠簸在海岸公路上,攀上斜坡,时不时经过几乎荒芜的小村庄。我眺望到远处的地中海,明亮,坚实,湛蓝,时而平坦得像一匹上浆的布,时而又狂怒激荡。
我知道,这片海的北端是蔚蓝海岸,那个阳光明媚的天堂。十年前刚从布林莫尔学院离开时,我来到这里游泳,大吃牡蛎,沿着柏树成行的沙路骑车。那是个美得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地方,如今回想起来犹如蜜糖——和西班牙比起来。这里全然是另一个国度,更加粗粝,朴素,纯粹。一个值得为之战斗的国家——这清晰的感觉让我喉咙发紧。
就像来巴塞罗那的火车上那群新兵一样,军需卡车上的男人们迅速地团结成了一家人。他们唱起一段段引人怀恋的加泰罗尼亚歌曲,就像拨开阴云带来了阳光。我们前进着,周围渐渐暖和起来,我方才意识到,至少现在,至少在这里,春天的脚步已经近了。还没有完全到来,还没有,但是指日可待。
似乎没有人介意我的存在,或者说介意我是个女人。其实他们都没怎么注意到我,于是我便可以无顾忌地四处张望,尽情观察着。颠簸的巨大轮胎一路震得我挤来搡去,阳光抚摸着我的头顶,轻轻扫过我的睫毛尖。战争和骚乱将这个国家伤得千疮百孔,但我已经知道,不出多久,我便会爱上这里。
到瓦伦西亚后,我步行到市中心,打算找个住处,然后开始探索了解这里。我在中央广场的维多利亚酒店住下,第二天一早便出门寻找新闻出版局办公室,去安排办理往马德里的行程——可能是火车或者卡车,也可能是某种拖车。但我还没从酒店走出两个街区,一辆车在我身边停下。一辆满是凹痕,脏兮兮的炭黑色雪铁龙,像刚刚从一两座山的隧道里钻出来似的。
车缓缓在我身边停稳,一个矮小黝黑的西班牙男子探出车窗。一时间,我心里暗觉不妙,但是车后排却响起一个声音,另一个男人往前挤过来,朝我微笑着,好像他是个老相识似的。
“你是美国人吧。”这人从后窗探出头说道,灰色的头发直垂在前额。他的鼻子又大又挺,简直像根规整的山药,深邃的眼睛在浓密的眉毛下显得十分敏锐。他的模样似乎有些眼熟。
“玛莎·盖尔霍恩。”我伸出手。
“盖尔霍恩。”他说,“瞧,咱们遇见了真是运气。我是西德尼·富兰克林。”
“西德尼!你怎么找到我的?”
“不用看也找得到。”他浅浅一笑,又咧开了嘴,“你都挺好的?没遇到麻烦吧?”
“没有,所有人都对我很好。所以你的签证一定搞定了吧。”
他摇摇头。“海姆想方设法也没能解决。这辆车其实没被合法批准,我自己也没被批准。”
“这辆车是厄尼斯特帮你找的?”
他咧咧嘴:“算是我借的。”
“那我更佩服了。”
我简直没法不注意到这辆雪铁龙是多么沉甸甸的。我探头看了看,后座上一层层堆满了各式物资——水果、咖啡、巧克力、番茄罐头……西德尼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虾,装在大罐头里,还有果酱,一蒲式耳[2]容量的篮子里装着新鲜的橙子。盒子、行李箱和篮子周围,满满当当地填着几只巨大的熏火腿,用粗棉布包着。
“先不说别的,至少你们会吃得不错。”我对他说。
“是这么打算的……如果咱们没在路上被炸飞的话。快上来吧。”
我让他们载我到酒店,然后飞奔去收拾好东西,不出几分钟就出来了。今天的巧遇让我兴高采烈,等不及要去马德里了。西德尼的司机像画里的人物一般,窄而黝黑的脸,棕色的帽子下一双浓密的眉毛。他叫路易斯。汽车一路驶离瓦伦西亚时,他用口音浓重的英语告诉我们,共和国效忠派最近在瓜达拉哈拉和布里韦加取得了胜利。墨索里尼为佛朗哥提供支援,遣送去两千军队,但是我们自己的队伍打败了他们。碾得粉碎,确切地说。
“这可是意大利遇到过最大的挫败了。”路易斯自豪地说,“你真应该看看当时的庆祝活动。我父亲直到今天还醉醺醺地在家里呢,可能还得醉上一个月。西班牙万岁!”
“西班牙万岁!”我们附声,绽放着笑容。我们离开城市,跨越淡绿色的瓦伦西亚平原,经过生机勃勃的橙子果园和橄榄园,进入了干燥黢黑的丘陵地带。
马德里在海岸山脉的西北侧几百英里远,中间隔着拉曼查大高原,褐色的平坦土地无限延伸,大约永远没有尽头,到处都是树,羊群,还有风车,正是堂吉诃德扑过去大战的那种。山脉连绵广阔,向各个方向蔓延。一路开下去,不禁感觉到它是多么古老,历史多么悠长。
我们在泥土坚实、满是尘埃的弯路上,平稳地朝前开了一天有余。每遇到一个哨所或路障我都胆战心惊,将护照和《科利尔周刊》那封薄薄的信一起递过去,手心都汗湿了,想着这次肯定过不了,我得被遣返。西德尼有份文件,是厄尼斯特在巴黎时想办法找人帮他写的,为了显得官方些,说他是提供战事支援的一员,真实不欺。不知怎么,我们的文件总是行得通,一次又一次。这样不可能的事情,我们不知怎么地,居然顺利到达了。
从十一月初起,马德里一直是内战纹丝不动的前线阵地。佛朗哥的国民军将战壕向西和向北挖进,共和军则负隅顽抗,在志愿军纵队的增援下压制其后退。马德里已成围城,每隔一段时间便遭到空袭,每一天都可能陷落——这个可能性并不夸张,但眼下还是可以从东边或东南进入城内。我们走的便是这条路线。
我们抵达时是夜晚。如此漆黑的暗夜,我在其他地方从未见过。我们一路开进市中心,沿着被炮火摧残的格兰大街,马路上印着深深的车辙,没有一点光亮,只能靠我们微弱的车灯照路。街道有好几处地方已经支离破碎,无法通行,空荡荡的建筑物的一侧或另一侧张开着裂口。我的心骤然冷到了极点,终于知道,这真的是战争。再也无法逃避这一现实。
到了某个巨型竞技场附近的哨所时,我们被拦下要求提供当日通行口令,幸好西德尼知道——厄尼斯特在发往瓦伦西亚的电报里告诉了他。
“那是宾达斯斗牛场。”等待放行的时候,西德尼告诉我,下巴对着阴影中的竞技场努了努,“我去过很多次。”
“但不是以这种方式。”我说。
“确实,那时的城市完全不一样。那时我不明白要追求什么,只知道来这里参赛很重要。”
我不知道说什么,只能点点头。心被深深打动。
我们继续向前进发,经过被洗劫一空、炸得粉碎的建筑物,用塑料膜和纸板遮住的店面。为了避开弹坑,加上周围又昏暗不清,车开得很慢很慢。置身于这样的漆黑破败里,我感到有些诡异,仿佛整座城早已死去,只剩下它的鬼魂。我从小没害怕过什么,但假如我是个胆小鬼,此情此景一定会是场噩梦。
终于,我们到了卡耀广场上的弗罗里达酒店。它的周边一带大多惨遭蹂躏,但酒店的外观还保持完好,像一颗饱经岁月的星,大理石立面,黑色铁艺浮雕,一同升上黑漆漆的夜空。
酒店里,大堂有着穹顶和宽阔的旋转楼梯,但地砖和装饰则不复往昔光彩。整个酒店很空,除了行李搬运工外只有一个人,他弓着背站在前台,烛光斑驳地映在脸上,仔仔细细地看着一本集邮册似的本子。他连头也没有从书页里抬起来,只告诉我们海明威先生不在房间里。他去格兰大街酒店吃晚餐了,那是记者们的指定餐厅,我们可以去那儿找他。
我跟着西德尼走到街上,紧紧地盯着脚下。路面很不平,满地散落着碎砾,我猜是最近爆炸残留下的。远处传来了一声雷鸣,我知道那是炮火声。我觉得自己快要脱离身体,将外套掖得更紧了。身处任何事都随时会发生的战争中,再没什么比这更让人感到陌生、尖刻和清醒的了。
沿着林荫道继续走下去,又经过了几处士兵佩刀的路障和哨所,我们终于来到了格兰大街酒店。有人把我们带到楼下,走下几级幽暗楼梯,进入一个隐秘昏暗的半地下室。整个地方烟雾弥漫,长木板搭成一张张临时桌子,厄尼斯特就坐在一张桌子的一端,周围是一群穿着制服的男人。他戴着那副金属边眼镜,卷起浅蓝色衬衫的袖子。我们一路挤过去,他站起来,和西德尼握了手,然后迅速给了我一个裹得紧紧的,几乎窒息的拥抱。
“你好,女儿。你成功了。”
一瞬间,来到这里前发生的一切涌上心头。我觉得很冷,又满身尘土。蜷在狭小的车里太久,膝盖和肩膀都酸痛异常。经历了这么多,但不知何故,此刻我能说的不过是——“是的”。
接着是一阵喧闹忙乱。大家忙着让我们挤进这张桌子,给我们找椅子,叫侍者过来,问食物够不够吃。“你得捏住鼻子。”厄尼斯特提醒道,“这儿可不是丽兹酒店。”
桌上是某种叫不出名字的鱼,摆在一堆像患了黄疸病的米饭上,配着油腻的切片萨拉米肠和硬邦邦的鹰嘴豆。我努力在喝酒的间隙胡乱地塞了些进嘴里。金酒倒是意外地好喝。
“这毕竟是战争时期。”厄尼斯特见我这副表情,说道,“如果让大家畅快地吃喝,马上一切都会完蛋。”
“我把补给都买来了。”西德尼说,“可以给你做饭了。”
“这位西德尼用鸡蛋做的菜会好吃得让你心碎。”厄尼斯特对我说,“他也是条顶顶厉害的侦查猎犬,我就知道他肯定会找到你。”
话里隐隐的玩笑令我和西德尼相视一笑。“是的,他太有天赋了。谢谢你派他去,也谢谢你关心我。”
我感到厄尼斯特在暗暗评鉴着我,他的目光定格在我脸上,流露出某种自豪。女儿,他又这样叫我。似乎他也这样称呼别的年轻女子。虽不是独一无二,但这个昵称表示了他的亲切和关心,所以我一点儿也不介意。其实我很高兴他将我拉拢到身边,孤身一人旅行的日子虽然也顺利无事,甚至有些命中注定的意味,不过和朋友们在一起还是好得多。有人担保,有人理解。
晚饭后,我们三人朝弗罗里达酒店的方向走回去。这座城市的漆黑和寒冷都是那么浓。为了暖和,我缩着肩膀,整个背绷得紧紧的。远处又传来炮火声,震颤的、断断续续的声音。
“是城市大学那边。”厄尼斯特说,“这场戏得持续一整晚。”
“战斗离这里有多远?”我问他。
“一英里,可能不止。明天我带你去,再去一趟电信大厦拿上你的安全通行券。那栋楼是马德里最高的,建得像艘铁皮战舰。审查办公室在里面,你也要去那儿发稿子。他们可以接线到伦敦和巴黎。待在里面挺舒服的,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舒服”这个词,和我现在所见所想还沾不上边。不过走在厄尼斯特和西德尼之间,这比今天一天发生的事情都让我感到安全。无论是不是真的。
“你订下房间了没有?”当我们走进弗罗里达时,厄尼斯特问我。
我摇头。
“西德尼住在我隔壁,我在三楼往里有两间房,那里更安全些,不过呼吸更困难。灰尘全往里面飘,积在那儿。真不知道为什么。”
我们站在前台,等门房帮我安排入住,西德尼强烈表示要把这些大包小包的物资收拾好。角落里,模样疲惫的搬运工倚在一张疲劳的柳条沙发上,好像谁也离不开谁。另一个角落里是一盆棕榈盆栽,叶子上覆着一层白粉,显然不是普通的灰尘,而是天花板掉下的石膏。马德里已经战火连绵五个月,我想如今哪里都见不到普通的灰尘了。
等手上拿到钥匙时,我已经累得几乎要倒下了。
电梯最近被炮击损坏了,厄尼斯特告诉我们,于是我向男士们道晚安,拖着身子爬到四层,厄尼斯特和西德尼的楼上,然后沿着铺着地毯的长廊走到我的简易客房。里面有一张床,写字台,暖气片,狭小的浴室——你基本得把自己叠成手帕大小才能洗个澡。写字台旁,孤零零一盏灯投下朦胧的影子。我从镜子里看了一眼自己,断定这是个幽灵无疑,然后脸也不洗就睡下了。
毯子虽是羊毛的,但薄得很,而且我已经挨冻好几天了。我把毯子一直拉到鼻子下方,躺在床上听着隐约的机关枪声,一直重复不停。前线离这里一英里远,厄尼斯特刚刚是这么说的?我试图想象胶片电影里战壕的样子,但是不知为何,我的脑海中只浮现出去巴塞罗那路上遇到的那六个漂亮的西班牙小伙子,他们躺在满是泥土的破地板上,挤作一团。思绪朝这个方向飘去可不行。
我把膝盖缩起到胸前,真希望能喝点烈酒就好。身处这里令我感到异样,一座人们一边互相残杀一边保命的围城。角落里的暖气片当啷响了一下,吓我一跳,而远方的炮火声渐渐缓和了,时断时续。这么多东西朝我侵袭而来,齐刷刷地,我不知道如何还能入睡。
[2]蒲式耳是容量单位,在美国一蒲式耳约为35.2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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