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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政者,正也
书名: 从军记 作者: 文清丽 本章字数: 11053 更新时间: 2024-07-11 11:27:15

1

四月繁花渐凋,已到春暮,但位于高原的青城,树枝才刚发芽,春天姗姗来迟。明媚清亮的太阳照在远远的雪山上,照在高高的办公楼上,照在二楼政委办公室那一盆硕大的龟背竹上。大校李晓义正在办公室跟各团政委谈话:

“我们一定要在全师全面推广安全工作目标责任制,力争杜绝亡人事故,减少等级事故;连队的目标是不损一车,不伤一人,无等级事故。

这些目标都分解到每个阶段,开展‘趟趟优,安全月’活动。各部队当年提出,当年就要见效益。从明天起,我就一趟趟地跟车队上线执勤。”

桌上电话铃响了,他拿起电话,一听声音,就不耐烦地说:“晓音,我正在开会呢。”

放下电话,又接着说:“一定要从根子上解决问题,车轮一转,我的心就提到嗓子眼了。我这个师政委,就靠你们各个团领导了,我把一团人交给你们,你们可要给我带好。”

会散了,李晓义正要给值班室打电话,电话铃又响了。他接起一听声音,就没好气地说:“晓音,你毕业分配的事,我在高原也没办法呀。你给大哥说说嘛! 他在北京那么多年,总会有办法的。什么? 我这是在高原上,你大声点。我官僚? 什么,不是说你的事,那是啥事? 大哥调到外地了? 平职? 自己要求任职的? 你让我跟大哥谈? 大哥能听我的吗? 再说已经决定了,也就没办法了。大哥肯定有他的道理。妈哭啥呢? 还住院了? 你说她急啥,这种事她能管得了吗? 嗯,行吧,行吧,我问问大哥,他呀,我说了没用的。好了,你不要说了,我还要到线上去。对,我在高原上,天气不好,这儿少氧气,说话有些喘。告诉妈,放心,大哥不是小孩子了,快五十岁的人了,他知道该怎么做。犯错误?谁犯错误大哥也不会犯的。叫妈放心,把她身体照顾好。调动也正常嘛,军人服从命令是天职。

好了,就这样,我还有事。”

李晓义放下电话,并没有立即拨给大哥。虽说是亲兄弟,他一年给大哥也打不了几个电话,倒不是工作忙,说不清为什么,他感觉跟大哥说不到一起。按说弟兄俩都是师职干部,都是军人,应当有更多交流,可他就是不喜欢跟大哥说话。大哥时常打电话,不外乎提醒他要好好干,要注意安全,不要喝酒。好像他不是一个师职干部,而是一个初进营门的士兵,这让他心里很不得劲。

那么从什么时候开始,跟大哥的关系别扭了? 李晓义陷入了沉思。

对了,是那次电话。

那时,他还是团政委,大年三十,高原又下起大雪,他带着演出队的同志,来到一个海拔五千多米的哨所,给官兵拜年。他们抬的筐子上贴着喜字,里面装的全是过年的食品及礼花、爆竹,还有一大摞慰问信。

哨所有一个哨长和四个兵,哨长带着老班长进山执勤去了,只剩下三个新兵。有个年龄大些的兵安排政委跟宣传队的同志到哨所里唯一的包间用餐。

李晓义摆摆手,说:“我跟大家一起吃饭。现在,去贴对联,红红火火过大年。”

红红的对联贴到了宿舍、炊事班、会议室的门上,暖热了官兵的心,对联还是李晓义斟酌再三选定,又让宣传干事写的。机房贴的是:机房值勤平凡岗位平凡事,站岗放哨钢铁长城钢铁人;大门上的是:枕戈待旦笑看千家爆竹贺丰岁, 餐风露宿乐在万里边关卫国情; 官兵宿舍的是:新兵新年新环境万象更新,同吃同住同训练道合志同。

贴完对联,他对三个兵说:“走,挂鞭炮去。今晚不把沉睡的唐古拉山吵醒,咱们绝不罢休! ”噼噼啪啪的爆竹声炸响雪山。上校一个“二踢脚”,战士一个“连环响”,你来他往,声声震耳。李晓义像孩子一样,嚷道:“不过瘾,再给我一串烟花,让咱们执勤的官兵看到。”说完,拿着一把烟花来到篮球场,腾的一声,又腾的一声,天空火树银花,分外灿亮。

放完炮,他们回到屋里,个个满脸热汗,汗珠上缀着抑制不住的欢畅。李晓义这时对三个兵说:“鞭炮放过了,礼花点燃了,唐古拉山也醒了。现在该我们演出队唱歌了,王干事,来唱一支你最拿手的歌———《说句心里话》。”

帅气的王干事穿着演出服,走上台来,不像只面对着九个人,而像面对着上千人一样认真,先试了话筒,然后唱:说句心里话,我也想家,家中的老妈妈已是满头白发……

歌毕,开饭了,李晓义走进饭堂,左看看,右闻闻,说:“十二个菜,不错,有鱼有鸡有肉,今天大家吃饱。在我们老家,再穷的人家年夜饭都要吃得丰盛,吃得热闹,吃得喜庆。”

“来,吃饭! ”他让坐在他旁边的年纪最小的一个兵先动筷子。新兵不敢动,他给夹了一块排骨,说:“吃呀,你们不吃,我们也不吃。”故意装作生气放下筷子。一个老兵说:“大家吃。”说着,自己先夹了一块肉。李晓义笑着说:“快吃,吃了还有好多事呢。天太冷,大家喝点酒。我这人平时话少,几杯酒下去,什么话都能说了。什么是政委?就是给人做思想工作的人,要是打不开兵的心结,那还叫什么政委。”

一个浙江兵喝了一口酒,呛得直咳嗽。

李晓义笑着拍拍兵的后背说:“不急,不急,慢慢喝,你这个小家伙呀,是不是没闻过酒味? ”

这个刚入伍半年的新兵对李晓义说:“政委,你来之前,我一直想我妈,想家。她总是说我年龄小,担心我在高原吃不了苦。她听说我们兵站在海拔五千多米的地方,就说孩子呀,你千万千万小心,可别掉下去啊!

政委,今天你来了,我心里高兴,就把妈妈的这种担心当笑话讲给你听,你可别见笑。”

李晓义搂着新兵的肩膀,说:“小伙子,明天你就给妈妈写封信,告诉她,我们李政委已经在高原当兵快三十年了,从来没掉下去过,拉着政委的手,我也就掉不下去。”

结果几杯酒下肚,李晓义自己醉了,走到外面,看到高原上的月亮,一时兴起,大吼了几句在高原流行的歌曲:儿当兵当到多高多高的地方

儿的手能摸到娘看见的月亮

娘知道这里不是杀敌的战场

儿却说,这里是献身报国的好地方…………

官兵们循着这声音才找到醉倒的政委。

这事让一个京城来的作家写进了一部报告文学作品里, 说某团政委大年夜与兵过年,喝醉了酒爬到树上,唱了一夜的秦腔。

文章总体是夸他的,师宣传科科长跟他说了,他一笑了之。什么这个宣传那个宣传,汽车团里的政委,不是靠登几篇文章就能当好的。但没想到,从线上下来,衣服还没来得及换,大哥就从北京打来了电话。

很长时间没有跟大哥好好聊了,听到大哥来了电话,他的心一热,拿起电话叫了一声:“大哥! ”

那边却不管不顾连珠炮似的发起火来:“我说晓义,你怎么这么不注意影响呀。你是团政委,全团官兵都看着你呢,还喝酒,喝点也罢了,竟然喝醉,还上树,这传出去,影响多不好。你是我军的团级干部,不是一个放羊娃了。”

“我没有上树,都是他们写文章的人瞎编的。”李晓义解释道。

“难道喝酒也是人家编的不成? 我说晓义,咱们从农民的儿子干到现在不容易,你不能再这样了。时时刻刻记住,你是领导,你的一言一行已经不代表你个人了。做事要严谨,要有头脑。比如说你们团里那个材料就写得不行。事迹过硬,但也要跟上面的精神联系起来,只有吃透了上面的精神,才能有的放矢地开展工作。你们的材料没有统领行动的精神实质,加上几句话,就画龙点睛了。”

李晓义没有听完,就不耐烦地说:“好了,我刚回来,洗个澡再说。”

“你别放电话,我还没说完呢。你一定要搞好人际关系。基层部队虽然说不像大机关那么复杂, 但只要是人待的地方, 就免不了各种问题。你刚当上团政委,一定要把这些关系处理好,要把干部的积极性调动起来。”

“知道了。”李晓义不等大哥回答,就放了电话,心想:什么人呀,不要以为比我大两岁就能教训人,我好说也是个团职干部。

从那以后,大哥再打来电话,他都不接,实在躲不过去,就应付几句。

他接到李晓音的电话后,心里念叨:“每个人工作的思路不一样,人不是机器,不能有一定的模式。我比你兵龄少两年,比你小两岁,这不,也干到正师了? 你千注意万小心,一心扑在工作上,父亲得病了都回不去,一门心思地工作,却从京城干到外省去了,还是平职。哥呀,你让我怎么说你呢? ”

还是得打个电话,无论怎么说,那是一母同胞的哥呀! 李晓义刚拿起电话,一阵敲门声响了起来。这声音跟平时不同,响一下,好像又犹豫一下,接着又响了两下。李晓义放下电话,很不耐烦地说:“进来! ”他喜欢干脆果敢的人。

来人是汽车一团副政委刘凯,跟他是老乡。刘凯一进来,马上关上门。这让李晓义很不舒服。

对刘凯这个人,他总体印象还是不错的,处事周密细致,但有一个最大的问题,按老家的话来说,就是太黏糊,一件事绕半天。黏糊不是什么坏毛病,但一个主官这样,于工作不利。当然,身为单位领导,他极力让自己在任用干部时公平公正,不以自己的喜好调配干部队伍。师党委已派出三级联合考核组到部队调研,选用真正过硬的干部。

“政委好! ”刘凯说着,拿出一个厚厚的文件袋,腰弯了弯。这么一个动作,他就明白对方来干什么了。汽车一团原政委提职了,现在要新配一个,他已经接到来自总部、军区、老战友等各处的多种举荐。

“刘凯来了,坐。”李晓义说着,站起来给刘凯接了杯水,放到茶几上,自己也坐到一边。他不叫职务直接叫名字,大家同是老乡,部队不提倡老乡观念,可是乡音总会使关系无形中拉近。他和刘凯又是同一个县还是同一个公社的,这在部队概率很低。

“谢谢政委。”刘凯端起杯子,轻轻抿了一口,文件袋宝贝似的仍抱在怀里。

“最近团里怎么样? ”

“政委好,全团官兵思想稳定,工作激情高涨,团结协作精神尤为可贵。”

李晓义点点头,刘凯一时无话。电话响了,李晓义接完电话,坐在办公桌前,看刘凯仍抱着文件袋,便直接问:“你有事吗? ”

“政委,是这样,”刘凯抱着文件袋走到李晓义桌前,说,“政委,我已经副团五年了,下一步请政委多关照,亲不亲,家乡人,这袋里是我的材料,请您过目。”他把文件袋放到桌上就要走。

李晓义盯着他的眼睛,问:“里面什么东西? ”

“我……我的个人材料。”

“打开! ”李晓义带着威严。

“这个……”刘凯在政委锐利的眼神下,紧张地看了一眼关着的办公室门,打开文件袋,掏出一叠材料,递给李晓义。李晓义一看,是述职报告、各类获奖证书。抛开性格不谈,刘凯在竞争政委一职上还是有一定实力的。

刘凯又把文件袋放到桌上,还拿一张报纸盖住。

“里面还有什么,全掏出来! ”

“政委,没……没啥,就是一点小意思。”

“拿出来! ”

刘凯很不情愿地递给李晓义。这是一个信封,里面鼓鼓囊囊的,李晓义明白了这是什么东西,里面至少有两万人民币。他瞥了刘凯一眼,把信封还给他,说:“这个东西拿走,材料留下。至于你说的事,相信组织会慎重对待的。”

“政委,我没别的意思,您一直对我很关照。”刘凯也不接信封,还想解释。

李晓义把信封重重地往桌上一扔,低头看起文件来。

刘凯站着不动。

李晓义抬头说:“拿着你的东西赶紧走,要不我马上就交纪检了。”

刘凯讪讪地赔着笑,拿起信封,说:“那,政委,我先走了。”擦着头上的汗,退出门去。

刘凯转身关门时,李晓义叫住了他。刘凯脸上一喜,忙大步走回办公室,仍没忘关门。

“刘凯,好好工作,如果你还念我跟你是老乡,就不要这么庸俗地想我。别有思想负担,大胆工作。我妈给我寄来一袋辣椒面,做油泼面、肉臊子可好吃了,咱们超市卖的辣椒面不辣。你拿走。”

“可……政委……这多不好意思。”

“行了,快拿走吧。我知道你喜欢吃面,面上放熟油辣子胜过山珍海味。”李晓义说着,笑了。

门轻轻地关上,李晓义再无心思看文件,起身给大哥打电话。办公室没人接,他想了想,打到家里,也没人接。下班的号声吹响了,晚上再打吧。

这时,妹妹李晓音又打来电话。“啥事? ”他直截了当。

“哥,我准备写一篇反映汽车兵生活的小说,请你给我提供一些你们部队的素材,最好找几个不同层次的新兵、老兵,我跟他们谈谈。”

“找宣传科。”

“哥,你说咱家怎么就不能像特特家? 姐弟之间亲得我都羡慕。”

“行了行了,我还忙着呢。”

冷血动物! 李晓音轻轻骂了一句,一想二哥那一本正经的样子,笑了。

2

李晓音又给大哥李晓忠打电话。大哥说他们部队在戈壁滩, 条件虽然苦些,但自己是主官,许多想干的事都能实现,有种成就感。

“哥,本来学校想让我留校的,现在你一走,就没了下文。”

“晓音,我给你说过,走在哪儿,都要跟人搞好关系。就说你们文学系,你看看从系主任到队长,哪一个不是在全军文学领域响当当的? 还有你的同学,能考上全军文学系的都不是等闲之辈。你的一些小说,我看过,写的是不错,但不是最好的,格局太小,视野狭窄。要是最好的,北京有那么多的部队报刊,自然会要你。”

“哥,我知道。就拿我们同学来讲,我整天跟他们一起玩,关系自然会变好,可我就没时间写作了。跟老师吧,我自己也想处好关系,但就不知道怎么处。我们同学有人跟老师打球、吃饭,处得像亲人一样。我很羡慕。有个老师写东西很棒,我想让他给我的小说提提意见,但打了几次电话,他不是说忙就说病了,次数多了,我就明白人家的意思。我反思自己,我对每个老师都很尊敬,但就是没有能力跟他们成为知心的朋友。

这是为什么呢? ”

“晓音呀,遇事先要站在别人的立场上考虑问题,通过别人的眼光看自己哪些方面做得不好。咱爹老说,一个人学会吃苦和吃亏,就没有干不成的事。能吃苦,才能干成事;能吃亏,才能朋友多。众人乃圣人。众人说你是圣人,你才是圣人。只有虚心向众人学习,你才有可能成为圣人。”

李晓音嗯嗯地应着,拿笔唰唰地记着。

“晓音,无论怎么样,要有真本事,只要你有能力,就成功了一半。

人际关系也很重要,我当兵三十年了,有个体会,成功的人必定有一帮好朋友、好战友、好领导,他们是你前进路上的向导和盟友。只有依靠他们,你才可能走得更远。你们知识分子,总自恃才高,清高孤傲,结果就把自己变成了孤家寡人。你现在也是营职干部了,要成熟起来。我离京对你是好事,没人因为我而护着你,那就靠你自己了。你要想真正了解你的同学,就必须与他们成为好朋友,知道他们想什么,需要什么,能给予他们什么样的帮助,这样日积月累,才能跟他们打成一片。写作是写人的学问,你连你身边的同学都不了解,不关心你置身的生活,只闷头写,写出的东西肯定不接地气。当然,我说得很杂,只是我个人多年的体会,并不一定对你真的有用,你可作为参考。遇到问题要善于分析,分出每一个组成部分,并探寻它发展的历史,转而考虑它的环境,观察后者对前者以及前者对后者的作用,再回头去探求事物的起源、变化、进化以及它所完成的使命,最后探究各种各样的作用。遇到矛盾,要层层剥皮,把矛盾的各个方面都暴露出来,由此及彼、由表及里地去粗取精。不忽视外因, 重视环境对事物的影响, 从各个角度考察它们的作用和联系,抓住主要矛盾,发现事物的实质。为人处事则要度量大一些,平静一点,不发火;多想一点,不莽撞;沉着一点,不慌张;忍让一点,不纠缠;坚定一点,不动摇。了解别人的同时也得给别人了解你的机会,十个指头都动才能干起来。主动权掌握在手中,行动就自由了。”

李晓音没想到,平职调到野战部队的大哥竟然还这么乐观。

3

新官上任三把火,可李晓忠上任一个月了,一把火也没有烧起来。

除了看师里连续三年的年终总结和干部简历表,他很少发表指示;即使开会,发言也很少;让他发言的时候,也言简意赅,大都总结性地说几句,并不提出新的想法。许多人期望从总部下来的人能使C 师打个翻身仗,有点失望。C 师机关还是老样子,不紧不慢,不急不躁。

师长张龙飞坐不住了,来到李晓忠的办公室,发现李晓忠正在写着什么。李晓忠一见师长进来,忙让座,自己也跟着坐到沙发上。两人闲聊了半天,师长问:“政委,你对咱们下一步的工作有什么想法? ”

“师长,我目前情况还不熟悉。”李晓忠笑了笑,又说,“先找团以上干部谈谈,摸清思想情况后再说。”

“政委,我来是看看你住在招待所方便与否,需要什么说一声,我家就在本地。”师长说着,站了起来。

“谢谢师长。”

张龙飞回到办公室, 心里嘀咕道, 都来了一个月了还没有什么想法,难怪被发配下来了。其实李晓忠一直没有闲着,他已经跟师机关的各部领导谈过话,了解清楚情况了。他还想找已经退休的老干部谈心。

李晓忠第一个找的是已经退休的政委,这是大家没有料到的,一般新领导来了,都找现任领导谈心。找老领导还有什么意思? 秘书们想不透,师领导也想不明白这个政委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晚饭后,退休一年、正闷在家里的老政委没有想到新政委能找到自己,有些受宠若惊,急忙叫老伴儿端茶递烟,很是热情。

他一定是想问我工作、师长还有其他人的关系,老政委心里想着如何应对。不能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老政委心里有底了,就显得自如多了。

李晓忠并没有跟他谈师里的任何事, 而是说:“听说老政委棋下得好, 一直没有对手, 我想跟老政委学几招, 不知您可愿收下我这个学生? ”

“政委那么忙,还有心思下棋? ”

“工作是工作,现在下班了嘛。我家属也不在这儿,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两人就摆开了棋势。一直下到晚上九点多,李晓忠说:“政委,我明天还来,虽然我屡战屡败,但我仍要屡败屡战,直到转败为胜。

“好呀,反正我现在也没啥事。”

下棋持续了一周。知情人士告诉师长,两人只是下棋,并没有说工作上的事。师长摇摇头,说:“算了,这样的人,看来是游山玩水的,有关系了会调上去的,没关系可能也就到头了。”

就在师长认为李晓忠只是来基层“镀金”的时候,李晓忠的棋艺已经明显超过老政委了,老政委跟他好得称兄道弟,关系非同一般。这之后的一周,李晓忠说自己要下部队,四个团轮流调研。

“你这么去太匆忙了,下周吧,让他们准备一下。”师长劝道。

“不用了,我一会儿就走,工作组也不带,就带组织科的王干事。”

李晓忠每到一个团队,就有人给师里打电话报告,说政委跟战士们一起吃饭,还睡到战士宿舍,不去找团长政委,而是找班排干部,碰上谁就跟谁谈心。

一团是这样, 二团也是这样, 炮团也是这样。参谋长到师长办公室,把自己听到的原原本本地给师长汇报,末了,说:“看来还是总部的厉害。”话一出口,看到师长的脸色,忙打住了。张师长心里暗想,不知他下一步要干什么。

4

初夏,C 师军官训练中心召开了一次不同以往的会议,成员全是清一色的年轻干部,最高军衔就是中校,尉官们占大多数。会场上没有横幅,座位也不像以往,今天所有桌子摆成了圆。师领导只来了政委一个人。后面坐满了,只有政委左右的几把椅子空着,有人宁愿在后排加一把椅子,也不往前走。

“来,来,徐干事,坐我右边。还有那个少校,你也来坐,看着面生,哪个部门的? 师机关的年轻干部我认得差不多了,怎么不认识你? ”

年轻干部立正,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说:“报告政委,我是炮团的组织股长,今天刚到师里报到。”

“是不是耳东陈,山峰的峰? ”

“是,政委。”

“好,陈股长,坐下吧,你写的总结材料我看了,非常扎实。调你来,就是要你把组织科这个重担挑起来。”

“谢谢政委。”

李晓忠环视一圈,说:“我感觉有不少人还没来,我先点个名,跟大家认识一下。”

点完名,李晓忠说:“怎么司令部少了三个人? 王干事,给司令部打电话,还有后勤部政工科的宁干事怎么也没有来?我知道他也是四十岁以下,没有出差,也没有探亲。”

王干事说:“我马上去找。”

李晓忠的目光一一扫过大家,微笑着说:“你们多年轻呀,中尉、上尉、少校,我心里羡慕,年轻多好呀! 你们是C 师的未来呀! 我跟中层领导基本全谈过话了,跟你们年轻同志还没来得及。我想跟你们交朋友,谈一些心里话。在我谈心之前,先请咱们师到部队代职的年轻干部谈谈体会。这些人下去的时候,是带着机关给的任务去的,对你们的要求有几点:到最基层的地方去,到最需要的地方去,去干最难干的事。你们写的体会非常实在。十二个人,我请其中三位发言,相信一定会对在座诸位有所启示。”李晓忠说到这儿,朝后面来的几个人看了一眼,“你们为什么现在才来? 会后说明理由。下面请代职的三位同志发言。”

第一个站起来的是宣传科的新闻干事朱京。他说:“我这次下到坦克团,代职副教导员,第一个感受是,我过去写的许多稿子为什么上不了报? 是因为太假,根本不了解部队,不了解基层……”

会场很静,所有人盯着发言者。李晓忠听到手机短信提示音,没有理会,观察着众人的表情。

“什么是政治工作? 怎么才能当好合格的干部? 没有两下子,现在的官兵不会盲目听你的。我刚到团里,有个挂着学员牌的年轻人问我,教导员,你会开坦克吗? 我说不会。他又问,教导员,那你敢不敢跟我比射击? 我那时候恨不得地上有个洞钻进去,真怕那位学员和我比。在场的营长制止了他,替我解围,说教导员是政工干部,擅长写文章,是咱们师有名的笔杆子。你们猜那个学员又怎么说? ”

众人开始交头接耳,有人说:“是不是问你写什么东西了? ”

李晓忠朝朱京赞许地点点头。

朱京继续说:“那个学员说,他是大学生,从地方新闻系到部队,因为是学新闻的,所以一到部队,每天第一件事就是把咱们军区小报和军报仔细地读一遍, 从头版看到末版, 没有在报上发现咱们师里的新闻稿,心里很难过。是咱们师工作不行,还是新闻干事的失职? ”

李晓忠说:“我可以告诉大家,这个新学员,我已经调到咱们师里宣传科了。小李,站起来让大家认识认识。好,坐下。

“小李干得不错,到宣传科一个月,就在军报发了一篇稿子,在军区报发了三篇稿子,写的材料还被集团军转发了。我准备报请师党委,拟把他从副连职排长提为正连职干事。同志们,什么叫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什么叫抓住机会,脱颖而出,这位小李干事给我们做出了回答。我就喜欢这样的干部,敢做敢当,不畏上,不怕得罪人。我给大家交个底,也请大家监督我,监督师党委,我们在使用干部上,就是要这样使用,你是鱼,我们师党委就给你大海;你是鸟,我们师党委就给你天空。我说到做到,以后在任用干部、战士考学、提干、转志愿兵方面,我也是这个原则。

要不服,欢迎大家来找我。只要你有才干,只要你说得对,我就听你的。

我跟一个年轻干部谈心,他说他恨死某某某了。我问为什么,他说因为他比较强,盼着他调走,这样自己就有机会了。我就告诉他,我们需要朋友,更需要对手。善用对手,可以学到更重要的东西。

“朋友是并肩作战的人。并肩的人,只能观察到侧面,不容易看出真正的弱点。对手不是从正面冲突,就是从背后杀个措手不及。不论正面攻击还是背面偷袭,他们的观察最全面。对手发动进攻的时候,肯定会发挥他们的长处,展现他们的优势。这样你就可以从他们的攻击中学到东西。

“有时候,朋友也会看到你的一些弱点,然而朋友往往因为你们的友情而不实话实说。

“越是敌人和仇人,可学的东西越多,对方要消灭你,一定是倾巢出动,精锐必至。在他们使出浑身解数的时候,也就是传授你最多招数的时候。敌人为了激怒你、伤害你而使出的一些下作的手段,不是其他老师能教你的。

“所以,如果你有个对手,很强的对手,你应当打心底欢喜。就像每天要照照镜子,你要每天仔细地盯着这个对手,好好欣赏他,好好跟他学习。最好的学习,永远来自于你和他交手被击中的那一刻。”

会场响了热烈的掌声。李晓忠摆摆手,说:“发言继续。”

代职的人员发言完了,李晓忠扫视了一下大家,说:“我感觉你们像我的兄弟,像我的妹妹,还有些,年龄跟我儿子差不多。所以,我又想说些题外话。我经常给我儿子说,走有走相,站有站相。刚才我在院子里留意看你们不少人的走路姿势,很有感慨。”

大家听到这里,面面相觑。

“我昨天在报纸上看了一篇文章,题目叫《用人看走路》,大意说的是一家单位的老总,用人先看走路。一个健康的人,站没站相,走没走相,走路一步三晃,摇头晃脑,这样的人一看就是吊儿郎当型的,干工作也好不到哪儿去,素质肯定不到位,让人不放心,重要岗位绝对不能用。

走路经不住三级风的人,做事肯定没有主见。文章还反复强调,把这样的人放在财务、人事、党政、技术、调度等部门是不放心的。

“要我说呀,这样的人,让他打扫卫生都不放心,准打扫不干净。同志们呀,我当兵三十多年了,仔细回想,发现走路风度翩翩、气质非凡的人,工作能力大都很强,对自己的期望值也是很高的。他们都是领导的左膀右臂,相貌并不出众,但站得直,挺胸抬头,走路如风一般。大家不要以为这是小事,同志们呀,细节决定成败。

“还有,看到你们年轻的脸,我想起了曾国藩的一般话,送给大家,作为这次会议的结束语:其治之之道三端,曰剖析,曰简要,曰综核。剖析者,如治骨角者之切,如治玉石者之琢。每一事来,先须剖成两片,由两片而剖成四片,四片剖成八片,愈剖愈悬绝,愈剖愈细密,如纪昌之视虱如轮,如庖丁之批隙导窾,总不使有一处之颟顸,一丝之含混。简要者,事虽千端万绪,而其要处不过一二语可了。如人身虽大,而脉络针穴不过数处;万卷虽多,而提要钩玄不过数句。凡御众之道,教下之法,要则易知,简则易从,稍繁难则不信不从。综核者,如为学之道,既日知所忘,又须月无忘其所能。每日所治之事,至一月两月又综核一次。”

他停了一下, 又说:“可能有些人没有听明白, 我对这段话的理解是,处理问题有三种方法,一是分析问题的能力,二是简要归纳的能力,三是综合问题的能力。这是我们机关干部必备的素质。好了,今天会议到此,大家回去后好好想想,每个人结合自己的工作情况,写一篇体会,要实事求是地写,也要认真地问自己当这个参谋、干事、助理员合格吗?

不合格怎么办? 要有具体的办法。我们师里也要采取相应的措施,能干的留下,不能干的就要采取淘汰制了,该转业的转业,该交流的交流。无论如何,我们不能再这么混了。写好后,直接交到干部科,我每篇都看。

散会。”

回到办公室,李晓忠打开手机,有一条短信:如果方便,给我回电话,有急事。是李晓音,前几天她还让人捎了两本书,一本是《曾国藩》,一本是《战争论》。

“哥,工作怎么样? ”电话一通,李晓音就急切地问。

“我今天跟全师四十岁以下的年轻干部谈了一次心, 感觉非常好。

原来在机关工作,接触积极面、先进面多,生活在理想主义的世界里。下部队后,接触实际问题多了,开始从理想中走到现实来,懂得了一个终身受益的道理:不了解官兵,就领导不好官兵。此后,说话、办事,既坚持原则和高标准,又兼顾干部战士的理解程度、接受程度和承受程度。与基层官兵共事,心灵天天得到净化。从高楼大院来到一线部队,加深了对部队真实情况的了解和认识。从出主意到做决策,提高了统揽全局、驾驭部队、全面建设的能力。由‘一长制’到‘两长制’‘党委制’,提高了带好班子、用好机关的组织领导能力。从‘纸上谈兵’到实际带兵,提高了运用上级方针原则解决实际问题,特别是复杂问题的能力。从当先生到当学生,从部队和官兵身上汲取了丰富的政治营养。”

李晓音笑着说:“李政委,你是在做报告吧。哥,我快毕业了,明白哥在外地有难处, 可现在孩子在北京, 特特已经报考了国防大学研究生,再回原单位不现实,但又没有其他办法,只好给大哥打电话。现在你总不能让我再到部队去了,野战部队、军校、医院、干休所我都干过了,现在可以去报刊社了吧。孩子该上小学了, 公公年纪大了, 都需要照顾。”

大哥沉默了半天,说:“晓音,你看哥都下来了。”

“你在总部工作了十多年,总有朋友。”

“哥不好开这个口呀。”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特特姐夫怎么可以? 你看人家把爱人、弟弟的工作都安排得好好的,自己也没耽误,刚四十岁,就提副师了。为什么你打个电话开个口就这么难呢? 这么多年,我从没求过你,这次实在是没办法了。”

大哥在电话里沉默不语。

“李晓忠,当我没开口! 我以后再也不会求你! 我说到做到。李政委,你就好好当你的官吧。我再也不会连累你了! ”李晓音挂了电话。

李晓忠握着话筒,半天没有放下。

此时,窗外狂风大作。李晓忠感觉心脏又猛烈地跳了起来,忙拿出一瓶速效救心丸,取出一粒,送进了嘴里。

这老毛病已半年了,妻子让他病退,可是他不甘心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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