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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金星成了宝相花
书名: 从军记 作者: 文清丽 本章字数: 12040 更新时间: 2024-07-11 11:27:15
1
李晓音怀孕六个月时,大姑子林诗诗动用一切社会关系,终于把李晓音调到了省城一所军校当干事,结束了与林特特的两地生活。
人逢喜事精神爽,调到省城,分了两居室,李晓音把爹妈接到了家里。老人反复问是女儿单位分的房子还是女婿单位分的。
“你们有房子住就行了,管它谁分的。”
“那不一样,住到女婿的房子里,气短! ”
“你们放心, 这是学校分给我的。咱住的地方离易俗社就隔一条马路。我带着你们老两口去看戏,逛王宝钏住过的寒窑,吃老孙家羊肉泡。”
“就是戏上唱的那个宰相的女儿王宝钏住的地方? ”妈睁大了眼睛。
“对。”
爹脱掉大裆裤,换上李晓音买的紧巴巴的裤子,路都不会走了。妈说要不别换了,爹手一挥,说:“咱现在是城里人了,得让咱女子长脸,不能土了吧唧的。”一条皮带系了解,解了系,笑着说上茅厕时解不开就麻达了。
妈也脱掉了黑色的大襟褂子,换上一件灰色的对襟外套,也换了新鞋。老两口的脸擦得光光的,穿着新崭崭的衣服,坐着长途汽车,到了城里。
街上车稠人密,他们不是第一次来城里,儿子们带他们来过。晚上去省城的剧场看秦腔戏,这可是人生中的第一遭,他们像孩子一样又兴奋又紧张。
两人不停地问李晓音,万一要上茅厕咋办? 瞌睡了咋办? 当他们走进豪华气派的剧场,坐在一排挨着一排的软座上,已经高兴得什么都忘记了。即使长时间坐着难受,不像在村里露天的野场子上看戏,可以抽烟、说话,站累了还可以四处逛,座位离舞台又远,演员眉眼看不清,他们还是坐得端端正正,认认真真地看完全本《武家坡》,还把两张戏票小心地装口袋,准备回家给村里人卖派。村里还没人坐进戏院看过戏,那是电影里地主太太才有的福气。城里多好呀,衣服鞋袜穿一两周都是干净的,不像在农村,出门一次,黄土遍身,鞋袜里都能倒出土来。
他俩一前一后逛城墙边的护城河公园,走一会儿,累了,就坐一会儿,反正四处都是椅子,自由得很。公园里有唱戏的,跳舞的,还有说书的,逛一天都不心慌。老两口回到家,说城里人日子过得就是舒坦。女儿笑着说:“你们就是城里人,好好待着吧,下周带你们去看寒窑。”
“娃呀,你看这单位美得像花园,上班不出院子。幼儿园离家还不到二百米,小学就在隔壁,大学就在院子里,从幼儿园到大学都在家门口。院里菜市场、银行、澡堂、电影院,要啥有啥。好好地给人家把公家事干好。”爹妈每每从院子里转回来,都不住地念叨。
爹随地吐痰, 上厕所不关门, 李晓音直皱眉。林特特却轻轻关上门,帮着擦地板,悄悄对李晓音说:“你别说老人,多年的习惯了,不好改。大不了咱们多干些。”李晓音庆幸自己选了个好丈夫。
怀孩子后,她的口味越来越刁,才三月份就想吃西瓜,林特特骑着自行车给她买回来了。有天她又想吃皮冻,妈到超市买了一块,她觉着直接吃不卫生,就放到锅里蒸了。妈要切肉,她说肉在锅里呢。一打开锅盖,傻眼了,皮冻没了,只留了一点肉皮。
妈摇着头说:“你这个笨女子,咋带娃呀! ”
一次午饭后,宿舍有三个学员突然呕吐,会不会是食物中毒? 她赶紧向大队汇报。送到医院一查,果然是。
她更担心肚子里的孩子了, 紧张得每次产检都要跟医生说起这次事故,担心影响孩子。直到孩子出生,看着健康,才放下心来。过一阵又说:“现在看不出来,以后会不会影响孩子智力?”林特特蒙着头,不再听她絮叨。
产假没休完,暑假已经结束,开学了。她坚持要上班,人胖了,军装穿不进去,妈把后襟放宽了一厘米。
几个月没上班,她感觉对不起大队领导。刚坐到办公室,政委却走了进来,说接到学校命令,她被调去了干休所,从现役军官改为文职军人。
这时她才知道,文职干部是军队从事科学研究、工程技术、医疗卫生、教学、新闻、出版、图书、档案、文化艺术、体育等专业技术的干部职务,是不授予军衔的现役军人。军装与现役军官相同,佩戴文职干部领花。她的两颗星的中尉肩章要换成看不出级别的宝相花。
政委说宝相花又称宝仙花、宝莲花,是传统吉祥纹样之一、吉祥三宝之一,盛行于中国隋唐时期。宝相花是圣洁、端庄、美观的理想花形,文职军人也是军人。
“这么好,你为什么不改成文职军人。”李晓音在心里恨恨地想,她当然不会说出来。
“换工作我不难过,在哪儿我都能干好,为什么把我从现役改为文职? ”李晓音一回家,躺到床上边哭边说,她想不通。
“要不,你找下咱大哥? 这干休所可是养老的地方,进去怕就出不来了。”林特特说。
大哥已提了正师,在总部当局长。“林特特,如果你是我丈夫,就不要再提我哥。”李晓音说。
晚上李晓音翻来覆去睡不着,跟林特特说:“就是让我转业,我也不去报到,明天我要去学校找领导,问他们为什么没征得我同意就调换我的工作。我一直努力工作,跟学员谈心,写新闻稿件,带学员上课,生产前一周,我还在上班呢。上解剖课,我那么害怕,味道那么难闻,我都克服,带着学员去,还看他们一个个地解剖遗体,刮脂肪,一次次地闻福尔马林。”
说了半天,林特特没反应,人家老先生早睡着了。《潮起潮落》第二集也放完了,这是她最喜爱的反映海军生活的电视剧,今晚却看得心不在焉,直到片尾曲响起,她才关了电视。
第二天一大早,她穿上军装,在穿衣镜前仔细打量半天。
“你要去找学校领导? ”林特特问。
李晓音摇摇头。
“不是还有两天报到嘛,今天歇着,娃这两天有点感冒。”
李晓音又摇摇头,说:“我想了一宿,决定了,既然改变不了现状,那只有一条,好好干,我就不信我干不出名堂。”说着,戴上军帽。
“你看看你,眼圈发黑,眼里全是血丝,昨晚肯定没睡好,还是休息一天再去上班吧。”
李晓音背着包,抱着娃亲了一下,跟妈叮嘱别忘记给娃吃药,就急着上班去了。
干休所在一栋家属楼里,办公室有客厅,有卫生间,还有一个长长的阳台。想干一番事业的二十五岁军人李晓音难免伤心,她已经从中国人民解放军中尉军官变成科员,现在这样的办公条件,难道再让她变成一个在这里混日子的家庭妇女?
她又想起了师医院的窑洞,心想:咱不也从那儿走出来了嘛。她再次整理了一下仪容,走进了办公室。
房间倒挺大,虽然两人一间屋,但文件柜、桌椅倒还是新的,窗台上还有几盆兰花。
工作呢,一来就挑大梁。“黎干事回家生小孩去了,你呢,就把所有的政治工作担起来。”协理员说着,给了她一串钥匙,大大小小五六十把,握在手里,沉甸甸的。
有事干就好,她稳稳神,先把办公桌大大小小的桌斗清理了一遍。
有用的理顺,没用的扔掉。看照片,黎干事长得不赖,只是乱七八糟的桌斗没有条理,连她自己的照片、眼药水、别人寄的明信片,甚至还有一封私人信件都没带走。一个连自己的战场都打扫不干净的人,怎么可能在新的战场上取得最终的胜利?
这么一想,李晓音淡然一笑,戴上手套,把与办公室无关的私人信件装进纸箱,用胶带封好,标注“黎干事私人物品”,让通信员转交给主人。把各种文件和通知按密级锁进文件柜, 办公用品分门别类清理出来,一一放好。清理出三个桌斗,消了毒,铺上报纸,再放上自己的东西。
她喝了一口水,把办公桌椅从上到下,连桌腿都不放过,用消毒液擦拭得焕然一新。墙上还挂着一幅“静”字,她揭下来,扔进垃圾筐。最后拿出那串钥匙,又喷了消毒水,再一一试锁,哪一把钥匙开哪个门,贴上胶布,标明“文件柜”“活动室”“阅文室”等。
她做这些时,对面办公室的协理员一会儿探头看看,一会儿进来瞧瞧,一句话也没说。但她知道,她第一天就已在领导面前小小地展示了一下才干。
看花名册,翻阅历年的工作总结,与同事们聊天,三天后,干休所的基本工作她就了然于胸。她至少得干到黎干事回来上班。离退休的老干部中,军职二十一人,师职六十五人,老干部的政治学习、医疗保健、文化娱乐,他们得保障;现役军人十五名,他们的调职晋级,得经她手。
这对在野战师工作过的她来说,小意思。
可现实没有她想得那么轻松。报到一周后, 一位老干部去世。半夜,她正在睡觉,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她,打开门一看,是所里的一位同事。对方说:“快,领导让咱们去医院,一位老干部快不行了。”她腿肚子发软,立即跟着去了医院。她刚进去,医生说人已经没了。所长走到前面,给遗体盖上白布,和护士一起把逝者往车上抬。所长对李晓音说:“愣着干啥?快搭把手呀。”她胡乱地抓了一个什么东西就往上抬。放到车上时,才发现逝者的胳膊握在自己手里,吓得脸都白了。到太平间后,她又看见不少遗体,晚上做梦都是那只胳膊。
查档案,为逝者写生平,买党旗、骨灰盒,放哀乐,抬遗体,送灵车,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到了火葬厂办火化手续时,工作人员让她签字,她看到自己的名字跟逝者的名字就隔着一条横线,感觉好像自己离死神也不远了。眼前全是花圈,耳边全是哭声,看见地上那黑黑的油漆,一阵恶心涌上心头,只好推说头痛。完成骨灰安葬、去民政局办抚恤金后,这事才算告一段落。
日常的工作就是为康健的老干部送水果、禽蛋和各种级别的政治文件,排解数不清的纠纷和一些婆婆妈妈的烦琐的事。这是她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她经常在想:我这是在当兵吗? 我这样的工作有意义吗? 看到报纸上她的同学们天南海北地去采访, 这种反问始终纠缠在她的脑海里。
她最害怕的是,去太平间给老干部穿衣服,有些老干部子女根本就不往跟前走,都是李晓音一件件地穿。她起初很害怕,妈说,就当行善呢。这样,她才克服了胆怯情绪。在火化单上签字时,她紧张得手指都握不住笔。
也有让人开心的事。她陪着老干部,春去踏青,冬看灯,秋天呢,陪着唱京戏,扭秧歌。
她最难忘的, 是给一位老干部写生平。这位老干部是副军职离休干部,曾是某军校的政治部主任,话很少,每次李晓音带着文件去阅文室时,他都是第一个到,看文件很认真。两年里,李晓音对他没多少印象。他病逝后,为了给他撰写生平,李晓音去学校借阅了他发黄的档案,才发现他立功受奖无数。他写的一份思想汇报,她很久都忘不了:本人入伍四十年来,一直热爱军队,热爱党,党叫干啥绝没二话,背起背包就出发。立三等功三次、二等功两次,获优秀党员多次。但我有一件事要向组织坦白,这事我考虑了很久,不说我死不瞑目。
我在部队当政委时,因为工作方法简单,伤害了一名干部,现在想来特别后悔。该干部平时不太合群,爱读书,军事训练成绩比较弱。一次体能考核时,他不及格。我找他谈话,让他刻苦努力,补上军事短板。我说作为排长,军事素质不达标,怎么能带好手下的官兵呢?
他没听进去,体能考核补考不及格,又来找我。我当时急着去机关开会,对他说,要么好好干,要么走人。没想到,他下午遇上了车祸,后来走路一直一瘸一拐的,影响了他的进步。此事发生后,我特别难过,一定是因为他内心有负担了,才没注意对面来的车。
一切的错都在我。后来每年我都匿名给他家里寄钱。从那以后,珍爱每一名官兵,耐心做好他们的思想工作,成为我一直努力的事。
我大半生取得的成绩,与此事分不开。
…………
后面还写了很多事, 李晓音反复看了好久。她后悔没有跟这个老干部好好谈谈,现在想跟他聊,已再无可能了。
多年以后,李晓音很后悔自己在干休所工作的四年里,没有深入老干部生活,当初要是知道他们每个人都是无限丰富的宝藏,说什么她也不会急着复习功课,急着离开。
艺术学院招生的消息是大姑子林诗诗带来的。
林诗诗打来电话时,李晓音正在电脑上给老干部建立档案,原来的纸质档案又旧又破,她每次拿时总感觉心里不舒服。她看到财务办已用上了电脑,建议所里也给政工办买一台,用电脑录入各类资料,查阅修改起来也方便。
“晓音,听特特说,你在干休所干得不错。”
“姐, 要不是你把我调到省城, 我还在野战师那个偏远的地方呢。
现在孩子上了幼儿园,工作走上了正轨,生活也很方便,一切都挺好的。
省城离我老家也近,坐车两个多小时就到家了。谢谢姐,我很知足。”
“那就好,晓音,我打电话是想告诉你一件事。今天我听同事说,他有个亲戚要考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你不是一直想考军艺吗? ”
“文学系要招生? ”
“对,不过还是大专。你原来上的政治学院好像也是大专。”
“姐,我不在乎文凭,我要报考。”
对门的协理员已经下班了。李晓音等不到他上班, 实行双休日工作制不久,上班得到下周一。
李晓音等不及了,这种事不能打电话,便买了一袋水果,敲开了协理员的家门。
协理员正跟妻子兴致勃勃地看电视剧《过把瘾》。看到她,协理员愣了一下,指指对面的沙发,示意她坐下,说:“这个电视剧很好看,这集看完咱们再聊。”
李晓音心烦意乱地等协理员看完,才说明来意。
协理员听完,半天才说:“李干事,你在所里,上上下下都说好,下一步,所党委是要重用你的。”
“协理员,先让我考试,考了再说。”
林特特一听李晓音要考试,说:“老婆,我全力支持你。”没想到不久,单位就让他下连蹲点。
李晓音复习功课时,儿子爱缠着她,一会儿拉着她玩皮球,一会儿又缠着她讲故事。为了晚上在办公室复习功课, 李晓音找了一个小时工,让保姆每天看护儿子两个小时,一月给五十元。
有天,儿子忽然说:“妈妈,给我个榔头,我要把阿姨牙敲掉。”问他为什么,他也不说。李晓音想肯定是保姆对儿子不好,用了不到半月,就把保姆辞退了,让儿子一个人玩。她正在看书,忽听到儿子哭,一看,儿子从沙发上摔了下来,眼角磕到了茶几,血呼呼直冒。
儿子边哭边喊:“妈妈救我,妈妈救我。”她急急火火抱着儿子就往医院跑。儿子说:“妈,我鞋子掉了。”她拾起鞋子,又发现医疗证没带。好在,医生都是本院的,先给儿子止了血,缝了四针。
林特特一回来,李晓音就说她不想考了。林特特说必须考,他休假带儿子。好在,离考试也就一个月了。
父子俩在客厅看电视剧《和平年代》,李晓音在卧室复习功课,电视里的主题曲不时传了进来:流不尽是发烫的江水,一次次总听见号角在吹。放飞白鸽的岁月里,有几人醒几人醉。我的梦想你是否觉得太累,我的选择也许只能自己体会。饱经风雨的英雄树下,有多少爱多少泪……歌声终于结束,儿子又跑了进来,拉她手。她烦躁地推开,继续背题,儿子哇地哭了。林特特一只脚趿着拖鞋,一只脚光着,把儿子抱走了,顺便锁上门。儿子在外面哭:“我要妈妈,我要妈妈! ”
第二天晚上,学校大操场放电影《弹道无痕》。李晓音决定放松一下,想抱儿子去看电影。儿子甩开她的手,拉着林特特的手说:“爸爸,咱们换一个会踢足球的妈妈,好不好? ”
“可你妈妈会带你到北京天安门去玩,你不想去? ”林特特笑着说。
“不去,我想让妈妈跟我们一起踢足球。”儿子抱着足球坚决地摇摇头。
李晓音要去北京上学时,四岁的儿子紧紧地搂着她的脖子,把脸贴到她脸上。她亲了亲儿子,递到林特特手里,说:“寒假我就回来。”
走之前,她专门去了一趟曾经工作了几个月的学员队,说是告别,其实也有些炫耀,想扬眉吐气。
大队政委的头发更少了,好像啥事都没发生,说:“李晓音,我就知道你在哪儿都能干好。”
干得好还让我走? 李晓音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说:“谢谢政委赏识,在北京有事给我打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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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晓音一到北京,先跟着林诗诗去看了公公,就要去学校。林诗诗问:“不去天安门、故宫转转? ”
“还是去学校安置好再说吧。”
给林特特的信里,李晓音这样写道:一进校门,特特,我好像走进了剧场,四处都是歌声,进进出出的人无论老少都好像是在电影里。他们的穿着,说话,都那么的令我新奇。戏剧系的学生在花园里背台词,一会儿哭一会儿笑。音乐系的学生清晨起来练嗓子, 咪咪嘛嘛个不停。最好玩的是舞蹈系的学员,七八岁到十二三岁不等的男孩女孩,穿着小军装,一个比一个帅气漂亮,小女孩挽着高高的发髻,既有孩子的稚气,又有女性的优雅,我恨不得抱着亲一口。
老师讲,报名三千人,才招了三十几个,真是百里挑一。
他们告诉我很多有趣的事,我说给你听听。周末,一个不足十岁的小学员和她妈妈刚走到天安门广场, 一位佩戴列兵军衔的纠察敬了一个礼,拦住了母女俩。纠察说:“同志,这是你的女儿吧? ”
妇女说是。纠察说:“请你换掉你女儿的服装, 怎么能这样打扮小孩? 让她穿军装,还戴学员牌。”小女孩说:“列兵同志,我是解放军艺术学院舞蹈系学员,请问,我着装不符合内务条令吗? ”说着,小女孩双手递上她的学员证。纠察打开学员证,钢印的确货真价实,便又给小女兵敬了个礼。
这样的事有好多。
你知道不? 舞蹈演员最讲究身材苗条,他们每月量一次体重,超重一公斤就要被“罚站”,每周每人只发十元买零食。
好了,要上课了,有趣的事就不讲了。
我来上学,你既当爹又当妈,辛苦了。军功章有你的一半。你胃不好,千万记着吃药。你们父子俩睡前得洗脚,别忘记。爱你们。
多年后,记者采访李晓音,问她上军艺最大的收获是什么,李晓音脱口而出:“一上学,我第一个感觉就是蒙了,真的,所有的信息涌来,我根本就分不清重要与否,只想往头脑里猛灌。”
军艺是专题式辅导上课,老师们是各领域顶尖专家、学者,还有全国著名的作家。每个老师往课堂上一站, 李晓音就感觉她的脑袋不够用,恨不能记下老师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古代文论,她是陌生的;拉美文学,她是陌生的。世界文学,她只学了些皮毛。哎呀呀,每天读书到半夜,要不是第二天得出操,她真不想睡。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 文学虽然没有像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那么盛行,大哥大、传呼机、电脑的普及使同学们不再在纯文学这棵树上吊死。
那时稿费低,但要是写畅销书,给明星、企业写传记,缩写外国文学名著等,钱来得快。有同学买了大哥大、彩色笔记本和台式电脑,惹得其他人纷纷效仿。李晓音也未能免俗,写过一套“女才子丛书”,还为一名越剧演员写过传记,挣钱买了一台二手笔记本电脑和数字传呼机后,就悬崖勒马,重新回归纯文学。
她觉得,还是写小说更有意思。每每写到激动处,她为人物哭,为人物笑。她发现,在写作时,自己是那么充实,不像秦小昂说的是受苦。
课余时间逛大大小小的公园,到人艺看演出,参加附近各大院校的舞会,还学会了滑冰。世界丰富,天天都有精彩等着你。
为了跟各报刊编辑和同学联系方便, 她买了个黄色的摩托罗拉数字传呼机,顶端有个长方形液晶屏幕,可以显示一行数字,对应文字。虽然用起来比较麻烦,但跟人联系方便多了。
六年没见秦小昂了,生了女儿的她好像更漂亮了,身姿还是那么挺拔。秦小昂则说李晓音没变化。大家畅谈了好一阵。
秦小昂跟同学郑光明分手,跟开房地产公司的彭老板结婚了,对方比她大十几岁,一次聚会上两人认识的。彭老板刚离婚,儿子归前妻,一见面就喜欢上了女军人秦小昂。秦小昂经过反复比较,同意了彭老板的求婚。按她自己后来对李晓音的解释,她实在抵挡不住名车、大房子的诱惑。跟郑光明生活,住宿舍,骑自行车上班;跟彭老板生活,住的是复式楼,开的是宝马。她不是杜丽娘,她只是理解杜丽娘梦想的现代女人。
郑光明与秦小昂分手后,也不联系同学,更少参加同学聚会。柳宛如分到了电视台,跟李晓音交往不多。田心怡毕业后回了原单位,现在都当宣传科科长了。刘蕾分到了军队画报社,整天四处跑采访。
秦小昂每次约李晓音都打传呼, 李晓音还不习惯, 传呼机嘀嘀响了,同学们都看她,她才明白是自己的传呼机响了。是秦小昂请她看全国画展。
“老同学刘响听说你在北京上学,是他请你去,顺便带上我这个电灯泡。”
“我已经结婚了,他不知道? ”
“你‘老封建’呀,都是同学,不就看个画展吗? 再说还有我呢。”
到底去不去呢? 正在犹豫时,大姑子林诗诗又打传呼,让李晓音一起回家看爸爸。
丈夫不在,李晓音每次去公公家,都跟林诗诗约好,否则总跟婆婆相处别扭。她对李晓音不热情,也不冷淡,但李晓音总感觉两人之间隔着什么。
“要是特特母亲活着就好了,她可是个作家呀。”李晓音跟秦小昂说。
“天呀,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你不知道,我那个婆婆,简直挑剔死了。一会儿嫌我没照顾好她儿子, 一会儿又说我做的饭营养搭配不当,反正总不满意我。”
“可是现在这个婆婆吧,我跟诗诗、特特都不喜欢,要不是看公公,我才不去呢。”
“那就靠你缓和了。”
“哪有我的份,我家大姑子你又不是不了解,吃什么饭,做什么事,全是她操办。我只是给她打个下手。”
李晓音跟林诗诗说学校有安排,这周就不回去了。
林诗诗回到家, 林父又坐在桌前研究他的花间词了。林诗诗说:“爸,咱们周六去公园转转。”
“出版社约了稿,我不去了。”
爱人加班,林诗诗一个人去美术馆看画展。看到一个人,背影像李晓音,跟一个男人在一起又说又笑。她紧走几步,确认是弟媳,心里很不舒服。秦小昂在里面观画,林诗诗没看到。
林诗诗本想继续转,成心让李晓音看到,看她怎么解释,略一思忖,还是出了美术馆,去超市买了菜,决定给爸爸改善一下生活。平时继母上班,父亲都吃食堂。
晚上九点半了, 林诗诗给李晓音宿舍打电话, 接电话的是一个女人,说:“李晓音还没回来。”
“她是不是经常回来得晚? ”林诗诗犹豫片刻,还是把此话问了出来。
对方倒是大大咧咧的,说:“文学系的学生嘛,活动多,脑子活,男男女女,有说有笑的,整天都那样。”
林诗诗心里更不舒服,她想了想,打李晓音的传呼,没回,便骑着自行车出了门。
3
此时,李晓音和几个同学在紫竹院玩。
月光皎洁, 给春夜的公园增添了一层神秘的面纱。脱掉军装的大学生们,身着时兴的衣服,坐在草坪上,有人弹琴,有人唱歌,有人谈小说构思,有人聊诗联句,还有人三三两两地在月光下跳舞。李晓音坐在湖边的一块石头上,看了这个瞧那个。她喜欢这种氛围,虽然她很思念爱人和孩子,但一想起没完没了的家务活,就格外珍惜这种梦想的生活。
周末熄灯晚,十点时,她催着伙伴们回,但大家兴致正浓,都不愿回去。班里一位男同学说:“我要回去,晚了,大门估计都关了。”
同学们哈哈大笑:“好学生, 就回去吧。你们真是辜负了这良辰美景。”
他俩走了一路说了一路,谈最近新读的作品。
“你喜欢略萨的《潘达雷昂上尉和劳军女郎》吗? ”李晓音问。
“结构新颖,场景切换快,适合拍成电影。但我认为,咱们中国文学还是老老实实讲故事好。”
“我赞同你的观点,文学跟人生一样,先锋虽有一时之盛,但我以为,能留下来的还是那些生动的文学人物,我们记住的不就是林黛玉、包法利夫人、安娜·卡列尼娜、孔乙己吗? ”
“我读过你不少作品,你的作品不玩技巧,但细节扎实,耐读。”
俩人一路说着, 不觉间就到了校门口。李晓音一眼看见大姑子在校门口。
林诗诗一看到她,提着一包东西走过来,说:“你周末没回来,我给你带了些吃的。”
“谢谢姐,这是我同学,我们好几个同学去公园里散了会儿步,我俩赶着熄灯号前回来了。”李晓音大大方方。
林诗诗也热情地跟同学打了招呼,骑着自行车回家了。
“你大姑子真好。”
“我们原来一个单位的。”
两人进宿舍楼,谈兴仍浓。李晓音发现这个同学真人不露相,很有一番见地。
再次上学, 李晓音的内心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看到同学们男男女女在一起看演出、逛公园开心的样子,她感到孤独,甚至还有那么一缕妒忌。从什么时候起,他们不跟她玩了?是因为她的一本正经,还是她拒绝了不少男同学的邀请? 同屋的女同学老说她太古板,都什么年代了,思想要解放,才能写出好作品。
就在这时,这位男同学闯进了她的心里。
上课时,有双眼睛注视着她;周末,他常来约她去看电影。想到丈夫,她有些内疚,但又想,自己并没有做对不起丈夫的事;有时也思考,丈夫怎么就让她没有激情呢?
一到周末,男同学就约她去北大看未名湖,去首体滑旱冰,去人艺看演出。她心里涌起了当初对全涛的那种无法言说的激情。每天上课前,要是没看到他,她心里就怅然若失。看到他发稿子了,比自己稿子发出还高兴。有天,她在阅览室一口气看完他的一部中篇小说,跑到宿舍找他,跟他谈了两个小时的体会。
又一个周末,男同学约她去大观园。这时,林诗诗打电话。李晓音撒谎说:“姐,学校有安排,不让请假。”
就是在这次活动中, 男同学表白了对她的爱慕之情。她说自己有孩子,有丈夫。男同学说:“那可以离呀,咱们班不也有人离婚吗? ”
这个难题让她彻夜难眠。她察觉大姑子对她有了看法, 难道知道了什么?要不怎么一会儿说爸爸生日让她回家,一会儿又说和她去买衣服,总有借口。
一想,更睡不着了。第二天出操,作为队里的值班员,她竟然把“跑步走”喊成了“正步走”,文学系同学措手不及,在全校师生面前出了洋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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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诗诗的确凭着女性的直觉,感觉到了李晓音的细微变化,李晓音穿衣更讲究了,回家次数越来越少,跟她说话时露出的表情,都让她觉得有事发生了。当然,没有根据不能乱说,处理不好还会适得其反。这种没把握的事不能给别人说,爸爸只会担心,起不了作用。她反复考虑后,给弟弟打电话,问侄子最近怎么样。
林特特说还可以,就在他们部队上幼儿园,他每次上班前送去,下班后接回来。
“我想把晖晖接来北京,跟我家强强在一起,上学也是个伴儿。”
“好呀,姐,我一个人也带不过来。你不知道,一会儿幼儿园打电话说打架了,一会儿又开家长会,我工作都顾不上。”
“特特,你最近跟晓音联系了没? ”
“经常打电话,挺好的。”
“最近打了吗? ”
“她说赶一本书,有一两周没有联系了。”
“你要经常给她打电话。对了,晓音上完学估计也不愿回去了,按她现在的创作成就,留京问题不大。你得想办法。我给你姐夫说了,现在干部调动很困难。姐想了想,你们俩老分着,也不是个事,我近期会来秦城出差,把孩子接回京。你好好复习功课,按你以往的学习成绩,考国防大学研究生应当没问题。别人最难的是英语,于你还不是小意思。”
“我听姐的。不过,晖晖到你家,你就费心了。”
“弟呀,我就你一个弟,姐不为你操心谁为你操心。晓音有没有跟你讲过她以后的去向? ”
“她说了,不想回来。”
“所以,你要抓紧复习,不能老像个书呆子,事事都让人提醒。”
刚放下电话,林诗诗又拨回去,说:“这事你先不要跟晓音提,我来告诉她。”
“知道了,姐。”
林诗诗打电话给李晓音说爸爸病了,让她立即回家。
李晓音正在犹豫是否拒绝男同学的邀请, 这电话给她解了围。林诗诗让她直接到学校大门口。
一见林诗诗,李晓音急着问:“爸怎么样了? ”
林诗诗打了一辆车,说:“上车。”
“爸没在你们医院? ”
“去了就知道了。”
林诗诗让出租车停到北海公园门口。李晓音心里有些紧张, 难道大姑子听到了什么闲话?
两人进了饭庄。林诗诗点了一品豆腐、肉末烤饼、小窝头、豌豆黄,然后望着窗外说:“红墙宫柳,碧波荡漾,鲜花喷香,多美呀。”
“我真以为爸病了。”
“不说爸病了,你能出来吗? ”
李晓音没有说话。
“我同事知道我弟妹是作家后,老问我你写了什么,是发在《人民文学》了还是发在《收获》了,还是拍成电视剧了。我还真说不出你最近有什么大作。”
“姐,那是大刊。你对我期望值太高了。”
“晓音,为啥让你到北京来上学? 就是机会多,想让你离你的理想更近些。你想想,你一路走来,费尽了心血,多不容易。”
大姑子话里有话, 但李晓音不敢证实。大姑子一定是怕自己难为情,才说得遮遮掩掩,她只好装聋作哑。
“晓音呀,你转眼就毕业了,我也整天帮你想办法,你要好好努力,多发些有分量的作品,这样我跟你姐夫找人时才能底气十足。北京嘛,好单位当然人满满的,要进去很不容易。就拿我们医院来说,要进来,必须有本科、硕士学历,幸亏我又考上了研究生。我还准备考博士呢,要不就带不了研究生,没法在医院待,也不可能评正高职称,出国留学更不可能。你将来搞业务,一定要有真才实学,这样在哪儿都响当当的。我们院那些院士,真是不得了。我老师是心外科主任,中国工程院院士,技术三级,住的都是小楼,现在快七十岁了,还在上班,穿着军装。”
“姐,谢谢你。”
“只要你心里有数,知道当前什么是大事,我就放心了。你不想想,多少人想留京,竞争多厉害。”
“明白。”李晓音感觉自己头上都冒虚汗,却没敢擦。
“想孩子吗? ”
“当然想了,前两天晖晖还给我打电话,问妈妈啥时回来。”
“很快就能见他了。”
林诗诗把晖晖接到北京了, 李晓音当然兴奋, 要不是第二天要上课,就连夜回去看儿子了。可躺在床上,越想越不对劲。把孩子接来北京上学,这么大的事,丈夫也不跟自己商量,这肯定是大姑子出的主意。自己家里的事,事先不征求她意见,就自作主张,也太不把她放在眼里了。
联想到今天的谈话,明白大姑子其实已经暗示她了,她却没有听明白,更不高兴,觉得林诗诗把她当成外人。李晓音心里有苦说不出,把丈夫责怪了一番。
林特特很老实,说:“姐说先不要跟你说,怕影响你学习。”
“你就只听你姐的,林特特,你到底是不是个男人? 我是不是你老婆? ”周末晚上,爱人一打来电话,她就把气撒在他身上。
“反正孩子是姐管着呢,你安心上学,我也好好复习功课。姐都是为咱好,对不对? 香港都回归了,咱们也该团圆了。对了,你们早上看电视直播了吧?驻港部队陆海空三军完成进驻。以后咱们一家三口到香港去玩玩。”林特特几句话,让李晓音倒无话可说了。
传达室里,同学们在看电视,有些人喊着,有些人激动地拍手,都在庆贺香港回归。
周末,李晓音带着儿子回到公公家。一见孙子,林教授也不研究花间词了,让孙子骑在他身上,摸他胡子,没见他那么高兴过。
林诗诗单位离林父家不远,也就两站路。林诗诗家三室一厅,林诗诗的儿子强强比李晓音的儿子晖晖大一岁,两人刚好住上下铺,幼儿园在院里,也方便。李晓音每次去看儿子,就住客房。
“晓音,下周末早些回来,咱们带着孩子去海底世界,晖晖嚷了多次了,说要看美人鱼。”林诗诗叮嘱道。
说实话,在艺术院校,男女同学交流机会多些,特别是那个男同学,使她心里涟漪重重。但她明白,自己走到这一步不容易,必须发乎情,止乎礼。因为有更多的书等着她读,更多的文章等着她写。
如果说, 她在秦城写东西还算有名, 在北京简直连个作家都算不上,来上课的老师都大名鼎鼎。
建立一个家庭不容易,解散一个家庭更难。她发现她离不开儿子,更离不开林特特,于是狠心地回绝了男同学的求爱。此事后,她瘦了,人恍惚了好一阵,毕业渐至,又把她从梦中惊醒。
爱情,对有些人来说,实在是个过于奢侈易碎的东西,在现实面前实在不堪一击。
就在这时,她得到消息,大哥平职调到了野战部队,任师政委。
难道他犯政治错误了?或者犯了经济错误?要不就是跟领导闹别扭了? 她脑子乱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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