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那高高的飞机楼文清丽最新章节-免费小说-全文免费阅读-文清丽作品-小说大全-七猫免费小说-七猫中文网
第七章那高高的飞机楼
书名: 从军记 作者: 文清丽 本章字数: 12647 更新时间: 2024-07-11 11:27:15
1
李晓音调到基地,跟放映队一位女兵住一间宿舍。除了新闻报道,她还掌管全基地唯一一所图书馆的钥匙。
知道李晓音调到基地后,秦小昂马上跑来祝贺,但话里总有那么股酸酸的味道:“晓音,你一个农村姑娘,了不得呀,真是时时进步。不过,你有两个军官哥哥,一个还在北京解放军总部,他俩都是师团职干部,在关键时刻肯定帮了你。”
李晓音笑笑,没有说话。
“要不,班长为啥对你好? 食品厂教导员为啥对你好? 还给你立功。
他们这么做,叫感情投资,放长线,钓大鱼。”
“那为啥我哥没有找人把我分到招待所呢? ”
“因为你想来的是机关呀。”
“秦小昂,咱们走着瞧。”李晓音生气了。
一定是张干事帮的忙。李晓音安顿好后, 到食品厂以内部价买了一箱方便面,提着到了林诗诗的办公室。
卫生所只有林诗诗一个军医,两个护士,还有三个卫生员。林诗诗正在看书,看到李晓音提着一箱方便面,紧张地关上门,小声说:“你这是干吗? 一会儿再提走。”说着,把方便面放到桌后。
“谢谢诗诗姐,谢谢张干事。”
“我是政治部的家属,你是政治部的兵,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不过,调你到基地,张干事可办不到。你猜,谁点你的名? ”
“不知道,谁? ”李晓音睁大眼睛问。
“咱们基地一号首长呀。听说他给政治部主任打的电话。”林诗诗放下手中的书,仰着头,学着杨主任的山东腔说,“老宋呀,食品厂那个小李,小小年纪,会写东西,很不错,多培养呀。”
“但首长没说调我呀。”
“你呀,真傻。领导能像你那么直接说话吗? 他们不会直接说出来,但是下面的人会根据领导的意思揣摩话中的深意。回去好好工作。”
李晓音走出门,林诗诗又追上来,把方便面还给李晓音,说千万不要这样。
李晓音调到基地不久后, 秦小昂果真调回了南方。有人说是她父母调的,有人说是她在招待所认识的一位首长调的。秦小昂走之前,来李晓音的宿舍住了一夜。
起初李晓音为上次的事情不想理,可她在基地就这么一个好朋友,再说秦小昂满脸都是笑,还带着一袋水果。
李晓音还是有些不高兴, 但也不能不理, 板着脸说:“你跑来干什么,我是走后门的。”
“小样儿,还真生气了。”秦小昂递给她一根香蕉,“女兵连,我最烦的是你,最离不开的也是你。这不,要走了,想了想,还是得跟你告别。”
两人坐着说,躺到床上脸对着脸说,知心话说了一大堆。秦小昂忧伤地说:“李晓音,你明白不明白,新兵连,我赢了你;下连后,我输给了你。现在我才发现,无论怎么苦干,都没有笔头厉害。毛主席说,纤笔一枝谁与似? 三千毛瑟精兵。我终于理解这句话的深刻含义了。等着瞧,我秦小昂要跟你比一辈子,看谁能笑到最后。”
李晓音笑笑,说:“一言为定。”
秦小昂走时, 一个穿毛料军服的烫着发的中年女人来接她。秦小昂说那是她妈妈, 正团职。团职女干部得知李晓音是她女儿的好朋友后,送了一包吃的,还说:“晓音呀,有空到我们苏州来玩,我带你去看虎丘。”
“我最想看的是苏州园林。我会去看阿姨的。”李晓音说。
“这个农村女孩有志向。”女干部话是在表扬,可眼神是不屑的,甚至是冷淡的。
我都当一年兵了,她怎么还说我是农村的? 难道我脸上写着字? 李晓音本来想给秦小昂提行李,一听这句话,就没帮忙。让团职干部给女儿提东西好了。总有一天我会让她相信,她看到的这个农村孩子会实现自己的志向。
多年后, 李晓音又见到了秦母, 那时她是以著名军旅女作家的身份,到秦母所在单位给官兵讲写作课,还去看望了秦母。秦母对李晓音很热情,还带她去了拙政园,说:“你比我们小昂有出息。那孩子呀,挺聪明的,就是没长性,少韧性。”真是知女莫如母。李晓音很感激老人对她的热情,由衷地说:“阿姨,农村孩子的人生路只有一条,没得选择呀。”
李晓音最爱到图书馆待着,除了上班,她都在图书馆看书。她幸福得要晕倒了,那么多的书,那么多的杂志,她真想一口吞进肚子里。图书馆有个旧沙发,她铺了一块布,看书晚了,就住在图书馆。宿舍安静不下来,放映员爱热闹,朋友多,不是唱歌就是跳舞,她没法安静看书。
在图书馆,她看到一本书,书名是《三十五个文学的梦》,讲的是全军唯一的解放军艺术学院的文学系历届学员是如何走上作家之路的,从一首儿歌、爷爷奶奶讲的故事到一本书,如何改变了自己的命运。穿着陆海空军服的文学系学员们的作品占据了全国各大文学期刊, 他们的照片登上了各大刊物的封二封三,他们胸前的大学校徽、或弹琴或倚的姿势,这些细枝末节都让李晓音陶醉。
她知道该校文学系只招干部学员,就把此理想先放下了,她明白万丈高楼平地起,路要一步步稳着走。
她调到基地政治部的第一天, 写了三封信, 给两个哥哥各写了一封,还给景班长写了一封。景班长回信说,她在教导队学习结束后,分到了野战军某步兵师当了一名排长,让李晓音有机会到他们部队去玩,小城有小城的乐趣,还说她看好李晓音。
李晓音在日记本上写道:战友秦小昂有近期目标,也有远期目标,我的近期目标终于实现了。那么下一个目标是什么呢?
对于这个问题,她还不能清晰地回答,但各军区的报纸、机关图书馆一架架的书,使她人虽站在荒凉的基地,目光却转向了更遥远的地方,那是北京、上海,是苏州园林,是简·奥斯汀笔下那美丽的乡间庄园,是勃朗特姐妹故乡荒原上的石楠花……
2
飞机形基地主楼是机关办公区,左翼辅楼分别是放映队工作室、宿舍、总机班,右翼是一栋四层小白楼,那是招待所。政治部和后勤部在主楼一层,有值班室、秘书办、组织办、干部办、宣传办,首长办公室和司令部在二层。
宣传办有三个干事,分管理论、教育、宣传文化工作。张贵君干事资格最老,是负责人,他的办公桌靠里,李晓音办公桌靠墙,一进门就是,也就是说,楼道里人来人往,都能看到她。张干事分管新闻报道,还分管党委中心组理论学习,另外两个干事分管教育和文化工作。张干事让她先熟悉情况,给了她两大本基地新闻报道集。李晓音看完才知道张干事多么厉害,他写的新闻稿遍及市报、省报、军报,他名字前还有一个响亮的称谓:本报通讯员、本报记者。他要是不优秀,北京姑娘、军医大学的高材生、女军官林诗诗能跑到偏僻的后勤基地,嫁给一个农民的儿子?在崇拜张干事的同时,她更加崇拜林诗诗了。爱看秦腔戏的妈老说,你看戏上的小姐眼里有水呢, 看中的穷秀才不管是讨饭的, 还是落了难,知道他们将来会有出息,才不顾父母反对,抛绣球、花园赠金、帮助他们进京赶考,过上好日子。
每天的省报和军区报上都能看到基地的稿子, 有时军报头版头条还刊发基地的先进事迹。每每这时,对面办公的政治部宋主任就过来表扬张干事。宋主任把其他两个干事叫作小毛、小王,只叫张贵君张干事,私下还亲切地说:“贵君呀,你来一下……贵君呀,你看下这个材料,咱们要往军里报……”
跟张干事的新闻稿一比, 李晓音就知道自己写的那些东西实在是太小儿科了。
这么一想,再看张干事,越发觉得他太了不起了。上班时,她悄悄观察他的举止;晚上办公室没人时,在桌上翻翻他读的什么书;有时,还打开张干事放在桌上的笔记本,看他记了些什么,总想找到他能写出那么多稿子的秘密。
张干事个子不高,偏瘦,要是穿上古代的秀才服,一定有玉树临风之态。李晓音每每想到这里,就悄声笑了,其实,接触多了,她知道张干事不会吟诗作画,也不像戏上秀才那么文雅。他抽烟很厉害,喝酒端的是大杯,而且还爱说笑话。基地杨主任对张干事赞不绝口,动不动就说:“贵君,你登在军报的那篇文章有深度,再来一篇。”张干事不但新闻稿写得好,不少经验材料还被军区转发了。李晓音还发现,凡是要给军里交的大材料,到了分管他们的政治部宋主任那里,只改个错别字,就让张干事再看。这个时候,张干事会边看边摇头,说:“写的什么典型材料?
这种事迹拿到军里很丢脸的,怎么可能评上? ”宋主任就说:“要不你回家去,好不好? 办公室吵。”说着话,赔着笑。
张干事有时不把顶头上司政治部主任叫主任,只叫老宋,还拍着肩膀喊老哥。宋主任至少比他大十岁,也不生气,还会给他扔几包红塔山,说:“去吧,去吧,到家里写去,需要什么材料,你说一声,我让组织科干事给你送去。他们就那水平,没一个人能整得了这种大材料。昨晚我跟他们一起改了半夜稿子,写出来的你看看,就这水平,别说到军里,就是在我这儿,也没办法通过。杨主任对此事很关心呀,打电话问了三次,今晚就要,你说我怎么办? ”
“可这不是我的工作呀。我写了人家会骂我, 说我抢了别人的饭碗。”
“都一样,都是革命工作,不要理他们。你什么样我心里有数,杨主任心里也有数;对那些能干的人,大家心里都有数的,也不会亏待他们的。”
张干事就大摇大摆地拿着材料回家了,其他两个干事撇着嘴,在他走后说些难听的话,倒也不怕李晓音传小话。这让李晓音高兴,因为她的确不会做这种事,但她也不会掺和进他们的议论中,她背对着他们读书、看报、写文章。有时他们会说:“小李呀,你师父这人呀,自恃才高八斗,其实也只会来那么几下子,就目中无人。可每次民主评议,他只是称职,你不想知道原因何在?
李晓音嗯嗯两声,也算表态了。
3
大年三十,从白天就开始准备过年了,上午办公室里没几个人了,营区里挂红灯笼,贴春联,炊事班里老远就闻着一股肉香味。
李晓音到办公室看了会儿书,想着如果在食品厂,晚上女兵们会围坐在一起,吃着水果,讲故事、聊天、猜谜;但在基地,只有几个女兵,总机班要值班,放映队要去分厂给官兵放电影,招待所要打扫卫生整理客房,卫生所要巡诊……一句话,大家都忙得很,好像只有她一个人闲着。
就在这时,办公室电话响了,竟然是林诗诗。她请李晓音晚上到她家吃年夜饭。
一个女干部,能对一个女战士说“请”,还请到自家吃年夜饭,李晓音仔细品味咀嚼这一层层的意思。人在异乡,感到如母亲般的温暖。
下午四点半,李晓音到服务社买了水果罐头和桃酥,决定早早去林诗诗家帮忙,她不能空着手。
林诗诗家在机关楼后面的家属院里,院中间有个小花园,右边两排平房是基地首长住的,围墙里不少樱花枝条、海棠枝条伸到了墙外。门口有个绿色的小岗楼,哨兵就站在小岗楼旁边,大人小孩都不敢过去。
李晓音看了哨兵一眼,慌忙走进了家属院。
张干事正在厨房炒菜,还唱着:“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有我可爱的故乡……”他竟然还会炒菜? 李晓音对他的崇拜又多了几分,说:“张干事好。”
“诗诗,小李来了! ”张干事说,“你到客厅坐吧,饭一会儿就好。”
住惯了整齐划一的女兵宿舍,一走进林诗诗家,李晓音久违地感受到家的温馨。
林诗诗把房间布置得充满了女性的温馨。一间客厅,一间卧室。中间小厅放着小饭桌,铺了蓝白方格桌布,桌上放着花瓶,瓶里插着一枝红梅,墙上挂着一副竹帘,使狭小的空间舒展了很多。客厅不大,沙发是布艺的,像一幅绚丽的油画。一台喇叭似的机器里播放着女声唱的软绵绵的歌曲,林诗诗说那是三四十年代红遍上海的周璇的金曲。卧室里有张席梦思床,床对面墙上挂着四张林诗诗的单人照片,像电影明星,美得那么不真实。
林诗诗看到李晓音带的东西,责怪道:“你买这些干啥,你一个月就十几元津贴,以后这样就不叫你来了。”说着,亲昵地拉着她坐下。
吃饭时,张干事让李晓音随意,不要拘束。李晓音也不敢看他,只盯着林诗诗。林诗诗给每个人的高脚杯里倒了半杯红酒,说:“他是你老师,你怕啥?张贵君,以后多带带晓音,她是我妹妹,你要记住呀,不得欺负她。这孩子虽然出身农村,但心眼儿实,能吃苦,将来必定有出息。”
张贵君说:“过年后,我就带着她去采访。”
“晓音,多留心些,看他如何采访,如何写稿,争取成为他那样的人才。我家贵君可是因为工作优异,当兵第三年就直接提干,现在已经是副营了。晓音,从今天起,他就是你老师了。”
一杯酒,张干事一饮而尽,说:“夫人,放心,这个学生我收下了。在家里叫哥就可以,在外面还是叫张干事好。”
留声机里又传出一阵歌声:浮云散,明月照人来,团圆美满今朝醉……
这时,林诗诗拉李晓音跳舞,李晓音红着脸摆着手,说不会不会。
清浅池塘,鸳鸯戏水。红裳翠盖,并蒂莲开,双双对对,恩恩爱爱。
这软风儿向着好花吹,柔情蜜意满人间……林诗诗又拉张干事跳舞,他俩一会儿紧拥,一会儿分开,舞姿和谐得就像一个人。
一曲跳完,张干事说春节联欢晚会马上开始了,快打开电视。
李晓音跟林诗诗边看电视边包饺子,张干事则写着一个个人名,边写边念:“军报的、省报的、市广播电台的……”
“姐,哥在做什么? ”李晓音悄悄问。
“准备给报社编辑送礼呢。”
“瞎说什么呢,这是送礼吗? 过年了,我给一直关心我们基地的老师们寄盒木耳、松茸之类的土特产,让他们知道我心里一直在感恩。你说人家都在大城市,这能叫送礼? 晓音,你还小,一定要记着,要牢记别人对你的好,就像你诗诗姐,整天跟我说你给她烤鞋的事,多好的女孩呀。”
“你呀,就会骗我。”
“那当然,要不怎么能把北京知名大学教授的女儿、女军官,骗到这个穷乡僻壤呢? ”张干事得意地笑道。
联欢会上,一位女歌星出来。林诗诗说:“不包了,差不多了,咱们看会儿电视。”
女歌星穿着黄色的短裙,站在高高的台上,边舞边唱: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好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窗口。不知能作几日停留,我们已经分别的太久太久……
“女歌星好漂亮呀,唱得好好。”林诗诗说。
张贵君摇着头说:“不好不好,太小家子气,还是《热血颂》听得过瘾。”
李晓音坐了一会儿,怕打扰人家时间太长,说:“我回去了。”
“再坐会儿,一会儿吃饺子。”
“不了,我回去还要写稿子呢,报社需要反映官兵过节的稿子,我写好,请张哥过目。”
“明天八点过来,吃饺子。”林诗诗把李晓音送出家属院大门,又帮忙把李晓音的大衣领子竖起来,“快走吧,别冻着了。”
“姐,你快回去吧。”
“你走,我看着你回去。”
怕林诗诗不回去,李晓音就小跑起来。林诗诗一直举着手电,看着李晓音走进宿舍楼才返回。
音乐、红梅、红酒、油画、桌布、跳舞的夫妻……这一切,李晓音在电影里才见过。回去后,她在院子里悄悄摘了两束紫玉兰,插在桌上的汽水瓶里,又从画报上撕下一张《无名女郎》的油画,贴到床头,才感觉离林诗诗近了一步。没想到学医的林诗诗还有这么浪漫的一面。
春节一收假,张干事让李晓音带着本子和笔跟他一起到分厂采访。
这是她当兵一年后第一次离开营门。坐在绿色的吉普车里,望着宽阔的大地,看到远处的村庄绿绿的麦子,她真的想家了。
司机是个小年轻,比李晓音大不了多少,话也很少。张干事不停地问小刘多大了,几年兵,家是哪里的,喝不喝水,还把放在车上的杯子盖打开,递给小刘。事后,他告诉李晓音:“新闻采访少不了司机班的全力支持,要尊重司机,关心他们,跟他们搞好关系,这样工作起来才顺手。
跟下面的各分厂一样,人家支持你,虽说是工作,也要有感恩之心,有时采访回来得晚,司机开车挺累的。”
这时的张干事跟在办公室时就像两个人,随和、谦虚,热情待人。
文学是写人性的,那么某一天张干事会不会也成为她笔下的人物呢?她这么一想,咧嘴笑了。张干事坐在副驾驶,在车镜里看到了,问:“傻丫头,笑啥呢? ”
李晓音愣了一下,忙说:“想到一部电影,就笑了。”
他们采访的对象是一个开收割机的志愿兵,人挺黑,看着很憨厚。
分厂的厂长介绍,他技术好,工作责任心强,还搞了好几项技术发明,就是茶壶煮饺子———肚里有货倒不出来。
李晓音一听,紧张地看着张干事。张干事仍笑着说:“没事的,我有办法。”
志愿兵搓着手,不停地说:“没啥可说的,真的,就是不管干什么,干好就可以了。”
张干事说:“带我到你宿舍看看吧。”
志愿兵在前面走着,仍不时搓着手:“真的没啥值得说的,来了好几个记者了,我都是这么回答的。”
张干事问:“你哪里人? 结婚了吗? 有孩子吗? 男孩女孩? ”
志愿兵一一回答着,还从口袋里掏出儿子的照片让他们看,说:“我已经有两年没见他了。”
“你是老兵了,为什么没去休假呢? ”
“司机就我一个人,我想尽快把徒弟带出来,今年就可以休假回家割麦子了。”
张干事看了一眼李晓音。她点着头,意思是听明白了,采访已经开始了。
志愿兵的宿舍放着工具书,小黑板上记着每天要做的事,桌上还有一辆玩具小汽车,说是给儿子买的,准备回家带着。
张干事让李晓音把志愿兵的履历和看的书一一记下, 又走到收割机前,让志愿兵讲述操作过程。
结束后,志愿兵仍不好意思地说:“你看,我说没啥可说的,让你们失望了。”
张干事说:“很好呀,我已采访完了,你全都讲了。”
张干事让李晓音写一个初稿,他从标题、内容方面再帮她修改,最后军区报给登了一个版。张干事说:“你不要一去就把采访本和笔拿出来,要慢慢跟他聊,像聊家常,这样对方就不紧张了,不知不觉就讲述了他的故事。”
这次采访对李晓音启发很大,她把张干事说的话记在了日记本上。
张干事还给了她一堆书,《军事新闻采访学》《全国好新闻作品选》《如何写好通讯》等等。
张干事在暗房洗照片时,李晓音也想学,但怕人说闲话,就让林诗诗带着她去。
虽如此,跟张干事接触多了,还是有人说闲话。
有天周末, 李晓音计划到林诗诗家吃饭。同宿舍的女孩说:“有人反映,你跟张干事关系不正常,两人经常晚上才回来,还老待在一个黑乎乎的房子里,不知做些啥。”
李晓音一听,再不敢跟张干事多说话,去他家的次数也少了。倒是林诗诗主动跑来找她,还当着机关不少人的面说:“李晓音是我妹妹,我信任她,我更信任我丈夫,他们都是农村孩子,走到这一步不容易,他们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每天晚饭后,林诗诗就叫李晓音一起去基地大花园散步,一会儿帮李晓音整理头发,一会儿搂着她的肩说悄悄话。
李晓音很感激林诗诗。林诗诗说这是莫须有,让李晓音大胆工作,不要怕,她完全信任李晓音和自己的丈夫。
林诗诗手里拿着一束马尾巴草,边走边说:“晓音,我真的把你当我在这个偏远城市的知音。你说过,我是整个基地唯一的女军官,我很孤独,就像那崖上的红梅,山谷里的幽兰。虽然我写不出好文章,但我迷恋文字带给我的美的享受和震撼。我是听着‘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长大的,在医科大学选修的也是经典文学欣赏,我知道好文章来自内心真切的情感,好文章能唤醒我们沉睡的记忆。在这所偏远的军营,除了爱人,我需要一个灵魂跟自己相匹配的闺蜜,她能和我谈谈俗世以外的话题。
我终于遇见了你。我念一句‘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你就知道那是徐志摩的诗;我说包法利夫人,你就知道她死于可怜的虚荣;我脸上充满了忧伤,也只有你知道,我不是因为个人,可能是伤春,也可能是对光阴的留恋。有些人以为我是无病呻吟,但我知道你懂我,因为我们是同一类人。”
李晓音半天说不出话,自己嘴那么笨,根本就说不出林诗诗那样的话。
“妹妹,我知道你有才华,嘴巴也严实,办事稳当,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张贵君调了正营后,会离开基地,北京大机关看上他了,档案都提去了。”
张干事要是调到北京,林诗诗肯定也要走,李晓音动力更足,工作更努力了。
再有采访,张干事都让李晓音单独去,但会把采访对象的详细情况给李晓音一一讲明,还说了注意事项。“采访一定要细些,再细些,只有材料多,写出的新闻稿才能让人信服。”
背着相机,坐着吉普车,行进在去采访的道路上,李晓音感觉自己像《人生》中的高加林。她暗暗想:我一定要像高加林一样,好好地工作。
但我绝对不是高加林,我不是凭关系进报道组的,我是靠自己的文章上来的,也不会像高加林那样,让人告了,重回农村。我要闯出自己的天地,我要更加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
她采访了矿工、红旗车驾驶员、优秀通信技士,还采访了啤酒厂搞创新的工程师。这些稿子有些张干事改过,有些几乎一字未动。不到两个月,李晓音已经能独立完成基地新闻报道任务了。
4
三月初,桃花、杏花都开了,天上竟然飘起了雪花。政治部值班员叫她去接电话。因为会写东西,机关干部、战士对她都很友好。那是个星期天,还不到八点,她还在宿舍睡觉。一听是长途电话,她第一个想到的人是大哥。
是全涛。全涛说:“在军报上看到你写的文章了。李晓音,你行呀,在你的精神鼓舞下,我也写了一首诗,你提提意见。”
李晓音说:“我不懂诗,但我喜欢读诗,你念吧。”
致远方美丽的姑娘
你的名字
是女孩中最常见的一个
对我来说却是世界上最美的发音
我们将相爱
就如我们的相识
那是命定的缘分
瞧着树梢的梅花
我想你
晚上睡觉前
我念叨着你
写下岁月里最纯情的诗句
我知道这是通向你心灵唯一的密码子弹训练场大炮
是我俩一生的伙伴
美丽女兵我亲爱的女孩
绿色方队中
我们是永不分离的英雄儿女
有你我将不再是我自己
有我你的人生一定会似小说般精彩…………
“怎么样? ”念完后,全涛问。
“很好。”
“你那里也在下雪吧? ”
“很大。”
“李晓音,给诗提提意见。”
“我不懂诗,但你的真情一定感动了远方那位女兵。”
“李晓音,什么时候咱们一起去赏雪,没有雪的日子也可以看看花,或者就在草地上坐坐,看我们部队大炮的雄姿。”
李晓音看了眼值班的干事,忙把话筒捂住,背过身子,说她现在在值班室。窗外,雪落在松树上,落在花枝上,一群女兵在打雪仗,一伙孩子在滑冰,还有一位女兵在听诗,这是多么美的一幅画。
干事的翻书声提醒了她。她对着话筒小声说:“你把诗给那个女兵寄去吧,她会认为这是世界上最美的诗。好了,我放电话了。”
“好,你先放。”
“好。”她沉默了一下,又说,“你知道一个叫周璇的女歌手吗? 她三四十年代红遍上海滩, 我在一个战友家听到了, 那声音简直就像……对,像天籁,不,像春天花开的声音。”
“听说过,是个电影明星吧。”
“差不多吧,我挂了。”她仍然舍不得放下电话。干事抬起头来,她轻轻地把话筒搁在话机上,好像还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声。
李晓音想了想,给干事解释道:“我新兵时的班长。”干事笑笑,没有说话。
“女班长,她现在已当排长了,我很想她。她写了一首诗,让我提意见。”她又解释。
干事笑着说:“你这个女班长很有意思, 大星期天清晨给一个远方的姑娘来电话, 还会做诗, 会放炮, 真是多才多艺又多情的巾帼英雄呀。”
李晓音脸红心跳,跑出值班室。干事又叫她:“哎,你的大衣。”李晓音拿着大衣跑到花园里,也不穿,脸上热热的,心跳得急促而欢快。她说不清这是什么感情,只知道白白的雪花好美,银装素裹的基地好美,穿着绿色军装在雪地里手拉着手滑雪的战友也好美。她很想把这幸福的心情告诉林诗诗,可到了林诗诗家门口才发现,这种情感连她自己都说不清。
春色渐深,基地花园里,榆叶梅、紫藤、牡丹又开了,几天不见,花就这个退场那个登台。沐浴着阳光的花园特别有诱惑力,李晓音跟林诗诗每天下班后都在花园里散步、聊天。
林诗诗说自从母亲去世,弟弟就成为她最亲的亲人,她一定要给弟弟找一个好妻子。说到这里时,李晓音看见她的眼睛里闪着泪光。
女兵们不知从哪本书看到,花与爱情、血型与爱情,有一种神秘的联系,吃饭时讨论,散步时讨论。李晓音也将信将疑,专门跑到卫生所让林诗诗给自己验了一下血型,是B 型。她写信问全涛,全涛说他是BA 型,因为B 比A 多些。根本就没有这种血型,肯定是他记错了,还是AB 型。
AB—B:双方都觉得自己与众不同,因此容易亲近,能理解彼此,互相吸引的要素不强,但沟通起来轻松自在,易滋生感情,会演变为沉稳的恋爱关系。
她感觉很相配。
5
五月份,满大街都在放电影《红高粱》,基地电影队也预告周日晚上会放映。林诗诗叫李晓音到家里吃饭,然后一起看电影。
看完电影,林诗诗说:“晓音,我发现你好像巩俐呀,特别是嘴唇。
你说是不是? 等你当军官了,嫁给我弟弟好不好? ”
李晓音含羞地笑笑,脸红了。
“我不是跟你开玩笑。我弟弟在上军校,我家是北京的,我爸爸是大学老师,我妈妈走得早。落叶归根,将来我跟弟弟都要回北京。对了,我弟弟你在招待所见过,他当时在秦城实习。”
“我现在还是战士,配不上你弟弟。”
“所以你要好好复习,考军校,好好写文章,肯定能提干。”
“诗诗姐,我有个事向你请教一下,一直不知如何处理。”
李晓音望了望四周,说:“姐,跟我同屋的那个女孩是放映队的,晚上熄灯了还不回宿舍。政治部主任知道后,问我这女孩是不是晚上回来晚。不说吧,主任对我有看法,留下不好的印象;说了,同屋又会对我怀恨在心,在一个屋里闹别扭,住着也不舒服。我该怎么办呢? ”
林诗诗想了想,说:“有两个办法。一个呢,主任问你时,你说你已经睡了,不知道,反正你睡时没见到她人。这是打马虎眼。还有一个办法,你跟她好好谈谈,就说主任已经知道了此事,让她注意。作为她的好朋友,你不想出卖她,但若是别人说了,就对她前程有影响了。”
李晓音听从了林诗诗的建议,采取了第二种办法,果然跟同屋处得很好,她对林诗诗又多了一分崇敬。
有天,她在《昆仑文学》上看到一篇报告文学《军事记者的摇篮》,说解放军某政治学院有个全军新闻大专班, 为部队培养了许多知名记者。她只知道解放军艺术学院有文学系, 作家莫言就是那个学校毕业的,但只招干部学员。现在这个政治学院要招战士学员,多好的机会呀。
她还看到,学校刚招收了第一届学员,里面有一名女战士学员,写散文。
这不就是我吗? 这么说, 我也有资格报考了? 这篇两万多字的文章,她反复看了好多遍,然后给《昆仑文学》的许编辑写信。许编辑说是有这么一所学校,在南方,不考理化,让她抓紧复习,多发作品就有希望。
她又有了新的目标,除了工作,就是读书、写作,她还买了数学书和政治书,准备考学。林诗诗更是鼓励她,每到县城必买书给她。
有天,她到花园散步,看见杨主任正在一棵侧柏下打太极拳,本想走开,但想了想,又没动。首长做完“白鹤亮翅”,正擦汗时,李晓音走了过去:“首长好! ”她敬了一个军礼。
“小李好,到政治部感觉怎么样? ”
“很好,谢谢首长让我到了我喜爱的岗位。”
“好好干。基地会给有才的年轻人搭台的。”
“谢谢首长。我想报考解放军政治学院,但不知咱们基地是否有名额? ”
“我让干部办问一下,只要你够条件,就好好复习,我们全力支持你。你们这拨兵五六十人,肯定不少人要考军校。基地会办文化补习班,请驻地老师来咱们基地上课,给你们集中补习。”
“太好了,谢谢首长。”
杨主任摆摆手,小跑起来。他五十出头了,可一点看不出来。
不久, 军里发了报考军校有关通知, 解放军某政治学院新闻系招生,只要在军内外的省一级报刊上发过十篇稿件,就可报考,只考数学、语文和政治。
李晓音报了名。她庆幸之前数学成绩还行, 也庆幸这次不考物理和化学,否则就完了。
6
七月份,李晓音接到了军校录取通知书。她向基地主任告别,主任说:“回家看看父母吧。好好学习,你现在成为一名军校生了,两年后,就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军官了,老兵祝贺你。”
她说不出感谢的话, 向首长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首长严肃地向她回了礼。这时,她才真正明白军礼所蕴含的意义。
离开学还有一周。从基地到家也就五六个小时,上了学就有寒假,与其这时回家,不如寒假再回,那时就穿上了军官服,戴上了大学校徽。
自从当兵后,李晓音就再也没要家里一分钱,父母在农村不容易。
那么,去看看全涛? 这个念头刚冒头,她又打消了。
林诗诗想带她到省城玩, 去见见自己的弟弟。李晓音现在已经是大学生了,可以谈恋爱了。
“我有男友了。”
“真的? 是谁? ”
李晓音说了与全涛的事。
林诗诗说:“只是一个战士。”
“他们单位报他提干了。”
“现在士兵提干很难,你慎重为好,你现在是大学生了,要现实些,将来毕业至少回省城工作。全涛在一个偏僻的小县城工作,家又是农村的,将来负担重。”
这么一说,李晓音心里好乱。
“听说了吗? 马上要实行军衔制了,我就是上尉了。”
“我也是中士了。”
“晓音,我很喜欢你,很想成为你一生的好朋友,希望你成为我们家的一员。”
“我给姐姐当干妹妹好不好? ”
“你呀,好笨呀,给我当弟媳呀。你见过我弟弟,他长相还说得过去吧,又上大学,只是智商高,情商低,不擅于跟女孩子打交道,但心地善良。我妈妈走时,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我爸爸除了教书,啥事不管,只能我来操心。你当了我弟媳,咱们姑嫂加闺蜜,相伴一生,这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呀。”
李晓音摇摇头说:“我这一生就是全涛了,不管他是战士还是农民,我都喜欢他。我还有事,就不麻烦了。”
第二天,李晓音到省城倒了两趟公交车,去M 军第一招待所看望老班长。
她想起老班长过去对自己的关爱、送别自己的情景,那六个鸡蛋,两个包子,让她在去部队的路上吃得饱饱的。她给老班长买了一件羽绒背心,知道他只要受寒,就不停地咳。
真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 食堂又有了新面孔。一个士兵说老班长已经退休,回了老家。
所长仍在, 看到穿着军装的李晓音, 开心地说:“像个老兵的样子了,马上又成大学生了。小李,我没看错你,在招待所住几天吧,在省城多玩玩。现在咱们招待所条件改善了不少。”所长又是给李晓音倒茶,又是递水果,还说起李晓音在食堂时碗洗得干净,卫生打扫得好,她走后,大家还一直说她好呢。所长说,老班长走时,流着泪,怎么也舍不得走,但是年龄到了,家属又一人在山西,落叶归根吧。
“谢谢所长,我不住这里了,我可以打个军线电话吗? ”
“当然可以。”所长出去了,关上门。
给二哥家打电话,不用说,是二嫂接的。二嫂先没听出是李晓音,之后说:“晓音,你普通话讲得不错呀。”二嫂知道李晓音考上军校,很高兴:“你二哥又上线了,现在八月初,内地正天高气爽,高原却下雪。你哥不放心,整天在线上跑。前几天你哥还念叨你呢,说在报纸上看到你写的文章,还念给你侄女听,说看看小姑多厉害。”
给大哥办公室打电话,响了半天,大哥才接,气喘吁吁地说他刚出去跑步了,加班是常有的事,没个好身体可不行。兄妹俩聊了半天,大哥说:“晓音,哥哥真为你高兴。上大学是咱们全家的梦想,你马上要成为一名大学生了,好好珍惜吧,哥哥为你骄傲。到学校后告诉我地址,我给你寄钱。”
“哥,不用,我的津贴够花。大嫂搬到了北京,两个侄子都上中学了吧? ”
“是呀,学习还不错,多亏了你嫂子照顾,我整天下部队,忙得很。
成大学生了,功课就不那么紧了,多向同学学习,穿着打扮呀,也要讲究,要整个人真正地脱胎换骨。南方气候可能一时难以适应,你要多注意身体。对了,告诉爹妈了没?你三哥要跟爹妈分家,他们肯定挺难受。”
“已经写信了。哥放心,放了寒假我就回家,来来回回跑也花钱,就不回了。”
她想了想,又给全涛打电话。她说她考上军校了,全涛却没有她预想得那么高兴,只说:“祝贺祝贺,成大学生了! ”
“你提干的事怎么样了? ”
“听说旅里要报, 谁知道结果怎么样。现在直接提干名额比较少,要是今年提不了,我准备退伍,在我们县报当一个编辑也不错。”
两人都没有了情绪, 李晓音只好说到学校再联系。如果他能来见她,多好,他的部队离省城也就两个小时的路程,可他没有提出,她也没有开口。她没想到自己热热的心最终成了这个样子。
离开招待所,想起两年前,她就是从这条路出发走上自己的从军之旅。现在考上大学了,却没了当时的喜悦。
她向所长要了老班长家的地址, 又买了些吃的, 连同背心一起寄出。
跟林诗诗通话时,她忽然明白全涛的情绪与自己考上大学有关系。
她想,无论怎么样,她爱他,即便他退伍,她也要嫁给他。
“晓音,等你上了大学,看到更广阔的天地,自然就知道该找什么样的对象了。”林诗诗说。
李晓音提前坐火车离开了秦城, 奔向南方。要到梦想中的南方去上大学了,她兴奋得想笑。那可是秦小昂念念不忘的家乡呀。
秦小昂回家后,她们还一直通信。秦小昂说她调到了东海舰队,也喜欢上了摄影, 在单位做新闻报道, 说将来两人就是同一战壕的战友了。秦小昂最近没有来信了,不知现在怎么样?这次有空,到苏州去看看她,顺便看看苏州园林。
上一章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