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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兵之初
书名: 从军记 作者: 文清丽 本章字数: 10099 更新时间: 2024-07-11 11:27:15

1

翌日,一辆墨绿色的大轿子车开进了招待所院子。此时,招待所门口停满了一辆辆黑色的、白色的小汽车。昨天晚饭后,老班长就说:“晓音,明天你走时,我会代表你爸妈送你的。明天你不要来帮厨了,把行装收拾好。”

“老班长,不用送,除了书,我也没什么东西。我同屋的秦小昂家在外地,也没人送,我俩搭个伴儿。”

第二天早上,李晓音还跟往常一样,五点半起床,帮老班长揉了两大锅馒头,又洗完锅,才回到宿舍,看秦小昂把被子叠成一团,背包捆了个三横两竖。

李晓音赶紧收拾起自己的行李。说是行李,除了书,就是发的军装等用品。二三十本书,装了一大包,还挺沉。关键是被子,她学着秦小昂的样子开始捆起来。

“不对,不对! ”秦小昂帮她摊开被子,横平竖直地压了半天,说,“你看像不像豆腐块? ”然后拿着细背包绳三下五除二利落地把背包捆了个结结实实。“宽的背包绳呢? ”秦小昂问。

“宽的? 没有呀。”

“再找找,绿色挎包里找。”果然在包里。秦小昂又利落地把宽背包绳穿进背包里。李晓音说:“你行呀,秦小昂,还没当兵就懂得这么多。”

“告诉你,本小姐就是在部队大院里长大的,射击、队列,不在话下。”

正在这时,楼道里响起一阵急促的哨子声,接着有人喊:“新兵们,带好行李,在楼下集合! ”

李晓音正要提行李,门响了,是全涛。他说:“来送送战友。”说着,就抱着李晓音装书的纸箱下了楼。

李晓音没想到他会来送她,平常他们交流得并不多,也就是简单的几句话。而且,当着他们的领导,他好像根本就不认识她,头一低,就过去了。

人挤得满院子都是。老班长迎面跑过来, 塞给李晓音一个布包,说:“晓音,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了,好好干,记着有空到秦城来看看老班长。”说着,抹起了眼泪。

“老班长,我以后有时间会来看你的。”

老班长帮全涛把李晓音的一箱书抬到车上,又下来,上下打量着一身绿军装的李晓音,整了整她的领子,说:“我怎么越看,越觉得你穿了军装像换了一个人。晓音呀,好好干。老班长等着你的好消息。”

全涛说:“坐车要坐到前排,后排很颠的。还有……”全涛把行李放好后,忽然握住李晓音的手,看着她,半天没有说话。

“快开车了,送人的下车,要走的赶紧上! ”一个穿着肥大军装的女兵大声喊着上了车,看了全涛一眼。全涛忙说:“班长好。”他又对李晓音说:“去了来信。”然后跳下车,跟老班长站到一起,不停地招手。

三十个新兵穿着没有领章帽徽的绿色军装, 背着行李上车。车一发动,就听到一首让人振奋的歌曲:再见吧妈妈,再见吧妈妈

军号已吹响,钢枪已擦亮

行装已背好,部队要出发

你不要悄悄地流泪

你不要把儿牵挂

当我从战场上凯旋归来

再来看望亲爱的妈妈

…………

送别的人在车后追, 车上的新兵趴在窗口哭。李晓音朝老班长和全涛挥挥手,鼻子酸酸的,坐回自己的座位。

“好了,大家坐好,不要哭了,从今天起,你们就算当兵了,不要动不动就哭鼻子。”一个坐在旁边的女兵拍拍手,让大家安静。

“班长,咱们这是去哪儿? 是上前线吗? ”跟李晓音坐在一起的秦小昂边问边把一袋锅巴递给旁边的女兵。女兵摇摇头说:“我不吃零食。”

她肩上的红领章、头上的五角星,使她看起来特别威严。“不该问的不要问。”女兵朝全车人喊道,“谁要喝水? 到前面来接水。”

“哼,有啥了不起的,再神气也是个大头兵。”秦小昂悄声说着,拿出几块锅巴递给李晓音。李晓音摇了摇头,秦小昂便自己吃了半袋,余下的装进挎包,闭上眼睛。车还没出市区,秦小昂皱着眉头说有些恶心,想吐,李晓音忙把靠窗位置让给她。秦小昂打开窗玻璃,吸了一会儿新鲜空气,就歪着头睡着了。

李晓音在军区报还是军报上读过一篇文章,有句话记得很清楚,叫“强将手下无弱兵”。车上有三个戴领章帽徽的女兵,听说就是新兵们未来的班长。自己会分到哪个班长手下呢? 让自己挑吗? 三个女班长,一个在车后躺着,说晕车;一个坐在她斜对面的单人座位上,一直注视着前方;还有一个,坐在副驾驶。李晓音不时回头看看后排,又打量坐在副驾驶的这位班长。战友们基本都睡着了,三位班长里也有两位睡着了。

旁边的这位眼睛一直望着窗外,她是唯一没有改军裤的班长。她一会儿让大家喝水,一会儿又说谁要上厕所说一声。她不爱笑,坐姿端正,一身肥大的军装有些发旧,但一对领章缝得左右对称。老班长说,一个优秀的人,干任何事都是认真的。李晓音认定这位班长一定是名优秀的兵,暗暗盼望分到她班里。说不定一下车,就要分兵,班长还不认识她呢。得赶紧想办法,李晓音暗想。

班长的水杯放在车的发动机盖子上,里面已经空了,而李晓音对面就有一个白色热水瓶,她犹豫片刻,起身想给班长倒水。热水瓶怎么也拧不开,她急得头上都冒汗了,水还是倒不出来。这时班长朝李晓音点点头,伸手把热水瓶上的圆盖轻轻一摁,水哗哗地流了下来。

“谢谢,你叫什么名字? ”

“班长,我叫李晓音。”

“还早着呢,睡一会儿吧。”

“谢谢班长。”

班长扭头又面向窗外。李晓音闭上了眼睛,心想,班长已经记住了自己的名字;又想,自己好笨,连热水瓶都不会用,班长会不会因为自己笨不要自己呢? 越想越睡不着。

忽感觉到有人摇自己。李晓音睁开眼, 班长递给她一瓶水和一块面包,说:“你怎么不吃也不喝,来,吃点。”

“谢谢班长,我这里有。”那是老班长给她的两个包子,还有六个鸡蛋。

“拿着。”

她接过班长的面包,又给了班长一个包子,两个鸡蛋。班长微笑着接过去,说:“还热着呢。妈妈煮的吧? ”

“我家离这里挺远,家里农活儿多,爹妈都没来。是招待所老兵给的。”

班长笑笑,扭头继续望向窗外。

这个班长真好,要是分到她的班里就好了。

2

汽车奔驰在宽阔的平原,路过一片片光秃秃的庄稼地,越过一个个村庄,下午三点,到了一大片荒滩。河对岸是绿树环绕的小村庄,几个男男女女朝这边观望。车行驶到绿色的岗楼前,一个哨兵站着,他后面三百米处有几栋楼,还有成片的小麦地,麦苗还在地上贴着,墨绿墨绿的。

离家不到一月,看到麦子,李晓音感觉好像离开好长时间了。

“这是什么单位? 连门都没有,晚上出来都害怕。”秦小昂充满了失望。

“感觉比我们村还荒凉。”李晓音比秦小昂更失望。

车停在篮球场前,坐在李晓音旁边的女班长让大家把行李提下去,按坐车顺序放到空地上,然后进饭堂吃饭。球场对面是栋四层楼,门口挂着红色横幅:热烈欢迎新战友!

饭堂在一层,十来张圆桌,每桌放着三盘菜,西红柿炒鸡蛋、白菜炒肉片、清炒油麦菜,还有一大碗漂着绿叶的汤。虽然就几片肉,但是用油炒过。还有两碟雪白的馒头和一大盆白米饭。

她吃了一个馒头,馒头好香,又软又绵,准备再拿一个,看到别的战友正吃着菜,喝着汤,只有山东兵梁艳玲又拿了一个。梁艳玲又黑又胖,她朝李晓音抬下脖子。李晓音犹豫了一下,盘子里还有四五个馒头,她咽了下唾沫,决定喝碗汤,垫垫肚子,别让别人瞧不起。

吃过饭,她们一个个站在篮球场,等待分班。冬日的阳光暖暖地照在远处的华山上,照在球场上,也照在每个女兵的脸上。一排排小羊般的云朵慢慢向南飘移着。

李晓音发现有些女兵又吃零食了, 后悔刚才没有再吃一个馒头。

但看到秦小昂修长的身材,觉得没吃是对的。

三个女班长和一个男军官端端正正站在队列前面, 三十个新兵站成了三排。

她问旁边的秦小昂愿意到哪个班。秦小昂看了看三个班长, 摇摇头,说:“还真不好说。刚才我打听了,三个班长都是来自军通信团的优秀班长,各有优长。你看左边那个,往那里一站,就是标准的军人。要当一个好兵,选她。”秦小昂说的就是没改军裤的班长。竟然跟自己想的一样,李晓音暗自思忖。“要是图舒服,就选那个晕车的,坐车都晕,穿那么高的皮鞋,还把军裤改得绷在腿上,我真发愁她怎么训练,这样的人能带出什么兵。另一个,她往副驾驶一坐,我就感觉她有领导才能。果然没错,你看吃饭时,男军官最先跟她握手。”

“行呀,秦小昂,你看得真细。你愿意跟哪个班长? ”

“谁挑我都赚,我绝对呱呱叫。别说话了,她们来了。”秦小昂说着,把胸挺得高高的,站得笔直。

李晓音整了整军装,也学着秦小昂的样子挺起了胸膛。

先是没改军装的班长挑兵, 李晓音一阵喜悦。没改军装的班长站在队伍前面,大声说:“我们挑你们,你们也挑我们,咱们双向选择。我姓景。我选中谁,不愿意来,可以立即提出。你们只有信任我,我才能带好你们。杜班长和姚班长让我挑, 我想想还是她俩先挑。她们兵龄比我长。”

“哇,讲得漂亮。”李晓音更加坚定了到景班长班的决心。听到最后,又担心自己万一被杜班长和姚班长挑上呢。

“谢谢景班长,姚班长比我大两个月,姚班长先挑。”杜班长说,杜班长就是坐在副驾驶的那位。

姚班长笑笑,说:“两位班长都这么客气,那我这个老兵就挑了。不过,我觉得挑中谁都一样,因为班长只是个带头人,至于路如何走,全凭个人了。我也不偏不向,都有了,立正! ”这一喊,大家都愣了,有人还哆嗦了一下, 没想到那个在车上弱不禁风的女兵瞬间像站在十万大军前的穆桂英,那阵势,跟她窄窄的裤腿一点都不相宜,特别是“立正”一喊,震得人耳膜发颤。

“前两排,向前一步走! ”前两排愣了一下,反应快的走了一步,反应慢的看到别人走了,急着走,比其他人多走了半步,又马上退了回来。

“前两排注意,报数! ”姚班长声音更威严了。

排头的高个女孩怯生生地喊了一声:“一! ” 后面零零落落地跟着报了起来。

“报双数的请站到我旁边,从今天起,你们就在女兵一班了。其他人听口令,向右看齐! ”

“我的天,班长一个比一个厉害,真没看出来。”秦小昂小声说。

丰满的杜班长说:“姚班长选的是双数,好,那单数就归我了。”

李晓音和秦小昂都在第三排,自然成了景班长手下的兵,也就是女兵三班。

三个女兵班班长各自站在她们的队列前。这时, 那个男军官双手握拳跑到队列前,转身落臂敬礼,动作行云流水。他喊道:“全体都有,立正,请稍息,我来讲一下。同志们,大家好,欢迎你们来到基地新兵排,我是你们的排长史航。从今天起,我们就是一个大家庭了。你们要经过为期三个月的严格军事训练和系统的政治学习,合格后,才能戴上领章帽徽,成为一名真正的兵。大家都看到了,我们不搞特殊化,三个女兵班长是军首长专门从咱们军各单位选拔出来的,她们都很优秀,她们会用事实说话的。能不能成为一名优秀的兵,关键还在于你们个人,之后会有一系列严格的考核,不合格的,会作退兵处理。我希望你们三十个人,全部成长为合格的兵。谁敢说,二三十年后,你们里面没有将军、教授、专家呢? 同志们,军营是一所没有围墙的大学,希望你们早日拿到合格的毕业证书。”

女兵们听得激情澎湃。话音刚落,球场立即响起热烈的掌声。

“真高兴,参军这条路看来我选对了。晓音,咱们好好干。”秦小昂背起行李,说着,伸出手。

“我也是。”李晓音握住秦小昂那双白皙细腻的手,却暗想,要是不跟秦小昂一个班多好。按说,熟悉的人分在一起互相照应是好事,但不知为什么,她隐隐有一种预感,秦小昂的存在对她来说,不见得是好事。

后来的事很快验证了她的预感。

班长说晚上七点开新兵恳谈会。李晓音不懂要做什么, 吃过饭就赶紧叠自己的被子。班长睡在下铺,绿色的被子洗得发白,但叠得真像一块大豆腐,被子上放着无檐军帽,白色的床单铺得平平整整的,棕色的皮带放在床外侧。秦小昂睡在李晓音下面,她的被子是新兵里叠得最标准的。新被子棉花软,被面更是软得不成形,李晓音叠了半天,被子还是软软地堆成一团。

除了床,每人还有一个内务柜,一个绿色帆布小马扎。行李都放在仓库,平时急用品放在班长上面的空铺。

楼道忽响起一阵急促的哨子声, 接着就是排长的声音:“各班在宿舍开会! ”

班长坐在床前的马扎上, 十个兵坐成一排。班长说:“这是咱们新兵第一次开会,从今天起,你们就互称同志、战友,不叫同学了。现在大家讲讲彼此的基本情况,比如家庭、爱好、经历、理想,随便谈,相互了解,增强革命情谊。我带头。我叫景洁,今年二十一岁,出身甘肃农村家庭,爸爸当过兵。高中毕业后参军,在咱们军通信团当兵,第一年入党,第二年当副班长。前不久军事比武,我的射击和队列获咱们军女兵组第一名,被选拔到新兵排当班长。我的理想是成为一名优秀的军官,把军装穿老,为我父母争光。”

班长跟我出身这么像,我一定要像班长一样,每年都要进步。班长发言后,我发言吗?不,凡事要想周密些,姐说了,多听听别人的。李晓音心里开始嘀咕。

班长说完,没人发言。班长扫视了一圈,又说:“大家随便说,在部队,不但要培养你们的政治、军事素质,还要强化你们的团结协作能力、文字表达能力和口头表达能力。排长说了,部队就是一个大学校,我们要把你们培养成优秀的人才。报纸上讲,要重视人才建设嘛,我希望咱们女兵三班,个个都是人才。你们当我的兵,内务要争第一,队列要争第一,只要比赛,我们女兵三班都要争第一。我景洁的人生,就没有失败。”

班长喝了一口水,接着说:“发言就像参战,要踊跃。”班长话音刚落,秦小昂就站起来,说:“报告,班长,我来说说行吗? ”

“你叫秦小昂对吧? 你怎么想起要喊报告,还站起来? ”班长笑着问。

“报告班长,我从小在部队院子长大,我爸爸妈妈都是军人。”

“嗯,‘革干’家庭。”班长仍然微笑着,拿起本子说,“秦小昂,你坐下讲。”

“我是两个年轻军人爱情的结晶, 我爸爸妈妈都是搞通讯出身,我在妈妈肚子里就听着洞拐拐幺两两勾等声音, 穿着军装的医生接生的我,我在部队大院里听着军号长大。高中毕业,我的成绩完全可以去读大学,但我不愿意去,我想当兵,想体验我爸爸说的野战部队的生活。我的近期目标是当全排最优秀的兵, 中期目标是三个月后分一个好的单位,远期目标是考上军校,成为一名优秀的军官。”

李晓音听得浑身是汗。

宿舍静得落根针都能听见,班长仍在记笔记。放下笔后,班长说:“秦小昂同志。”

“到! ”

“以后咱们在宿舍不用这么正规,我问你,你的中期目标是三个月后分一个好的单位,你心目中的好单位是什么? ”

“当然是野战部队了,要过真正的兵的生活,射击、跑五公里、开坦克,只要是兵干的,我都能干。”

“说得好,但军人一定要服从命令,听从指挥,组织叫干啥就干啥。

下面,谁讲? ”

黑黑的梁艳玲要站起来, 班长摆摆手, 说:“下面发言的都坐着讲。”

梁艳玲家是山东的,她出生于工人家庭,爸爸在铁路上当扳道工,妈妈没工作,她当兵回去以后可以到铁路工作。她的理想就是当好兵,三年后退伍。

后面的大多跟梁艳玲差不多,清一色是城市兵。李晓音想着如何超过秦小昂,迟迟没有发言。她在本子上记了一大堆,越来越觉得准备的不够精彩。没发言的只剰一两个人了,她想喊报告,可是刚才班长不让喊,也不让站,直接开口又有些不礼貌。她看看四周,怯怯地举起手来,说:“班长、战友们,我来介绍一下自己。”

班长点点头。

“我叫李晓音,我家在黄土高原,父母都是一字不识的农民,祖祖辈辈靠天吃饭,也就是说,若连年干旱,庄稼有可能颗粒无收,不少人四处讨饭。我是吃着高粱馍喝着玉米糁长大的。我从小爱看打仗的电影,在村里露天广场看过《闪闪的红星》《黄英姑》《英雄儿女》, 就想长大后当兵。我终于穿上了绿色的军装,目前还没有详细的人生计划,但下午听了排长的讲话,我坚定了信念,那就是,我一定要把军装穿一辈子。”

李晓音自认为讲得不错。但她说完,班长没有点评,只说时间不多了,没讲的抓紧。

我讲得没有秦小昂好吗?班长为什么能叫出秦小昂的名字?李晓音睡在上铺,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床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她怕吵醒了战友们,只能小心翼翼地翻身。夜好漫长。

3

第一天,女兵们参观了整个基地,原来这是一个后勤单位。排长说:“不要瞧不起我们的工作, 我们的主要任务是生产粮食和加工食品,为整个军区生活的改善做出了重要贡献。你看看,这儿原来是荒滩,现在绿树成片,被称为‘绿色银行’,我们的生产线都实现了机械化,以后你们会看到。基地除了机关、招待所、卫生所,还有啤酒厂和食品厂。”

第二天早上七点五十,女兵排着队穿过啤酒厂,沿着主干道前行。

左边是片大湖,水光清澈;右边是荷塘,枯了的荷叶漂在湖面,还挺漂亮。远远看见基地飞机形机关大楼,上面的红星夺目而亲切。大楼侧楼右边是招待所,左边是总机班、单身宿舍、机关食堂,主楼对面两边全是花园。还有四五个亭子,不少花谢了,草也干了,踩在上面会有咯吱咯吱的响声。花园往东是宽敞的停车场,车库丁字形排列,有一条红底白字的横幅,写着:争当训练标兵,争创训练佳绩。

三个女兵班在这个停车场集体整队站立,仍是排长讲话:“同志们,今天是我们训练的第一天,这几天我们要学的队列课目是:立正、稍息、敬礼、停止间转法。现在,请三位班长出列,把队列全套动作予以示范,新兵训练结束时就要达到这个标准。”

三位女兵班长都穿着肥大的军装,腰系棕色皮带,显得腰特别细。

她们站成一列,听到排长口令后,站在排头的景班长大声喊着口令,跑向训练场中心。

“哇,她们帅呆了,我还担心姚班长和杜班长的紧腿裤子呢,人家拎得清哟,你看看,步子,一样的整齐;敬礼,一样的高度;排面,简直是用尺子量出来的。”秦小昂不停地赞叹。

李晓音也被三个班长的英姿惊呆了,接着心里紧张起来,自己能做到这样吗?在幼师班时,老师就说她胳膊腿是硬的,怎么办?她越想越紧张。排长喊各班带开单独训练时,她没注意听,人没动,后面的战友差点踩到了她的脚。

三个班各自划分了位置,三班紧靠通向基地和新兵连宿舍的马路。

班长说:“我们先按高矮排队,个子高的第一个,其他依次站队。”秦小昂站到了队列前头,李晓音倒数第二。

班长先教立正。原以为立正是最简单的,上学多年,这个谁不会?

班长让大家抬头挺胸收腹,一站就是十分钟。这一趟下来,大家叫苦不迭。一个动作练半天,天又冷,手冻得根本不想从口袋里取出来。

几天下来,大家直喊累。

相比队列训练, 整理内务更熬人心性。叠军被是将被子平铺在床上,将两个长边往中间折,再将被子两头往中间折,并使中间压出折痕重叠在一起。

后来走队列,练正步,行进间敬礼,动作相对丰富了,新兵们也有些兵的样儿了。

秦小昂看到李晓音只要有空,就坐在小马扎和内务柜上写东西,问写什么,李晓音说写日记,把每天的事记下来。

“我也记呢。但我每天记班长说的话,班长表扬谁了。你看看,我是班长表扬最多的,咱们参军两月了,班长表扬了我二十多次。”秦小昂说。

“班长几乎每天都朝我吼:李晓音注意排面! 李晓音,腿踢高些! 李晓音,脚步落在口令上! 不瞒你说,我做梦都梦见班长在批评我。”

“我时常奇怪,班长骂的是你,可最关心的也是你。睡觉给你盖被子,吃饭给你夹菜,最不能让我接受的是,她每次看你,眼神是热的。我还发现,她虽然嘴上在批评你,可语气能听出是疼爱你的。那眼神像什么呢? 对,就像我吃饭时,我妈看我的眼神。”

“秦小昂,你这是瞎说呢。我一见班长就紧张,一紧张就出错。你要说班长关心我,那是因为我笨,班长怕我拖班里的后腿。”

秦小昂摇摇头,说:“不全是。至少我认为不全是。哎,李晓音,我不明白班长为什么会对你那么好。你还记着吗?咱们打扫营区时,抬石头,班长是跟你一起抬的。”

“那是因为你们没人愿意跟我抬, 你们认为我是农村兵, 瞧不起我。”

正说着,有人进来了。秦小昂大声说:“李晓音,帮我看看我这篇新兵体会写得如何?”说着,掏出两页纸,上面密密麻麻全写满了。别说,字还挺俊。

看战友端着脸盆出去了,秦小昂笑着说:“帮我改改,升华一下,你其他不行,但写文章我还是挺服气的。虽然没见你写过,可你老看书,我相信你知道的好句子比我多,对不对? ”

这话李晓音爱听,把秦小昂啰里啰唆的文章删了一百字,心疼得秦小昂不停地说行了行了。

自己的心得体会也写完了, 李晓音意犹未尽, 忽想起了全涛的约稿,便在这篇文章的基础上又多写了两页,感觉比较满意,便寄给了他。

新兵连的日子紧张,走路都小跑,做什么都按时间计算。十分钟起床洗脸,十分钟吃饭,十分钟整理内务,歇下来也就是写写家信,开个班务会,大脑也没歇着。

当了兵,感觉日子都不一样了,心里那么充实,步子那么有力,那么想说话,甚至皮肤都像沐浴过春雨一样,那么凉爽、甜蜜,甚至还有微微的酸味。不,是女兵们食物的味道,是巧克力味、桃酥味、水果糖味,是她们压在箱底的连衣裙味、太阳帽味,是遥远的北京、上海、广州的味道,是草原、森林、大海的味道,是李晓音从来没见过但一直渴望的远方的味道。对,远方!

4

战友们基本都是城市兵,她们家境优越,会唱“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也会跳那摇头摆胳膊扭屁股的迪斯科。李晓音很自卑,常一个人待着,不跟他们交谈。起初,她听口令特紧张,越紧张,越出错,班长气得没办法,晚上别的战友休息时,就给李晓音补课,战友们戏称她在“吃小灶”。

秦小昂无论队列,还是内务,都是全排第一。

被子,李晓音用水喷,用小椅子压,还是不能叠成秦小昂那样的范本。为了保持班里优秀内务、先进班集体的荣誉,班长要求白天不准坐床上,更不可能躺床上,说良好的战斗力和整洁的素质是分不开的。被子要平四方,侧八角。储物柜里,允许放军装、内衣、洗漱用品和必要的书籍。书桌上允许摆放稿纸、一支笔和两本书。内务柜上允许摆放军帽、军装和武装带。大件物品放进储藏室。

李晓音走队列不是慢了,就是快了,有时还顺拐,战友们纷纷嘲笑她,除了秦小昂跟她说话,大家都不理她。她最无法面对的是班长,只要做错,就不停地说:“对不起,班长,我挺笨。”

“错了就是错了,部队没有对不起这个词,我也不喜欢这个词。我带了几百名兵,只记得优秀的兵。我不会把你当小孩,你已经长大。我是你的班长,是军中第一个让你明白军人应当是什么样的人,我比你压力大。记住,晓音,要去想事。别混日子,小心日子混了你。如果没有军人的素质,穿了军装也不像军人。一个兵不像军人,不怪她,只怪她的班长没有带好她。”

这席话让李晓音更羞愧难当,更加尽力地练队列、整内务。

新年即将到来, 女兵排在活动室为庆贺新年排节目。录音机里放着一首歌,秦小昂穿着白色短袖上衣,红色紧身喇叭裤,头上系着红布条,边跳边唱:

吉米来吧,吉米来吧

让我们手牵手,来跳跳迪斯科

爱你在心里头,忘掉那忧和愁

吉米来吧,吉米来吧

青春时光多美妙,热情奔放多欢笑随着节奏摆摆摇,和我一起尽情跳啊我的好朋友,爱在你心里头

随着那好节奏,来跳跳迪斯科

…………

秦小昂一会儿扭屁股,一会儿抓头发,要么就转圈,跳着跳着,来到李晓音跟前,拉着她一块儿跳。李晓音感觉她露肩又露背的样子不太像样,但又好美,怕别人说自己不会跳,就甩开她的手,说:“别烦我。”

“你不懂了吧? 这是最火的一部印度影片《迪斯科舞星》中的一首歌。没听过吧? ”

“可我看过小说《人生》《高山下的花环》,听过歌曲《熊猫咪咪》。”

“那已经老掉牙了,现在是摇滚时代,是激情奔放的时代,好战友,动起来,快来跟我跳一曲迪斯科。”说着,又拉起一个女兵,两人默契地跳起来。

李晓音回到宿舍,给大哥写了一封信,大意是:当兵一点意思也没有,还不如在老家能找到自信;在学校时作文写得好,还会讲故事,现在被笑说话太土,一首流行歌都不会唱,迪斯科也不会跳,更不知道世界影星简·方达、玛丽莲·梦露;队列走不好,内务也不过关,该死的被子根本叠不成豆腐块。

大哥很快回了信,写道:

当兵是你一直的梦想,你的决心怎么掉到沟里去了? 晓音,你一定要在思想上打一场“解放战争”。从狭小心胸中解放出来,承认人的差异,尊重人的个性;从自我欣赏中解放出来,发现、放大、学习每个人的长处;从自我封闭中解放出来,在广泛接触、交流中互相了解,广交朋友;从固执己见中解放出来,在多听、多想、多比较中取长补短,获得真知灼见。做个让人喜欢的人、离不开的人。

你喜欢读《红与黑》,但不能像于连一样偏激、虚荣。于连生处一个等级分明的时代,可你生在新社会。我们出身农村,可我跟你二哥干出了自己的成绩。出身农村不是丢人的事,千万不要为此自卑。

城里孩子虽然视野开阔,但是他们也有不足,不能吃苦;农村孩子虽然见识少,但是人老实,肯吃苦。既要看到自己的不足,也要自信自己的长处,这样你才能进步。希望你牢记自己的理想,在部队这个大学校里脱胎换骨, 否则你只能打着背包离开部队了。

谁也救不了你,除了你自己。

我当兵时,在零下四十多摄氏度的雪地站过岗;你二哥当兵时,在泥石流里抢救过战友,背了战友二十多公里地。当兵刚开始不适应,是正常的,但只要这关过去了,就迈出了万里长征第一步。

哥盼着你发挥自己的长处,实现自己的梦想。

看完大哥的信,李晓音反复地想:我的长处是什么呢? 吃苦。于是每天下操,她就拖地,给战友们打水。班长在班会中表扬了她,战友们也对她友好了。她在日记中写道,继续寻找优点,团结战友。

第一次紧急集合,李晓音太紧张了。半夜,哨子呼地吹响了,班长说:“不要开灯,快,紧急集合! ”大家手忙脚乱地摸着黑穿好衣服,立即往楼下跑。

新兵们站到楼下。灯光下,大家互相看着装。李晓音上衣扣子扣错了三个,裤子不知穿的谁的,长得都要掉地上了。而秦小昂衣装整齐,偷偷朝着她笑。

后来秦小昂告诉李晓音,衣服放到枕边,鞋子放正,一声令下,衣服在哪里,背包带在哪里,心中有数,就不会慌乱。

第三次紧急集合,李晓音勉强合格,列全班倒数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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