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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在异乡
书名: 从军记 作者: 文清丽 本章字数: 10865 更新时间: 2024-07-11 11:27:15
1
大哥到火车站接李晓音,还坐着一辆草绿色帆布小汽车,李晓音在电影里见过。大哥说他出门办事,刚好拐到车站接她。跟二哥穿着一样毛料军服的大哥比二哥个子高,且瘦,他跟李晓音长得像母亲,大眼睛,头发微卷,皮肤细腻白净。
金城比青城大多了,也更繁华,车跑了好一阵,才进了一个又宽又高的大门,门口也有两个戴着钢盔的哨兵持枪站着。不同的是,一个哨兵看到军车过来了,敬了个礼。
哥让车先开走,说带李晓音在院子里转转。
院子比二哥单位的院子大了好几倍, 李晓音终于明白团和军区的区别了。楼高不说,还有一片片种着花花草草的大院子。能并行三辆车的路上,除了一排排的钻天杨,还有一丛丛修剪整齐的冬青,在阳光下绿油油的,特别惹人爱。十字路口还立着一面圆圆的大镜子,来来往往的车都能照到。粉白色的那栋三层楼是幼儿园, 墙面画着男娃娃女娃娃,还有梅花鹿、七星瓢虫。
“围墙那边插着国旗的楼是一所小学, 你的两个侄子就在那儿上学。那个高台阶上面是礼堂,能容纳上千人,以后哥带你去看电影。军人服务社就是卖东西的,生活用品应有尽有。那个楼是澡堂,今晚让你嫂子带你去洗个热水澡。”大哥一路给李晓音介绍着。快到家了,大哥指着后门说:“那儿出去不远,就是黄河。”
“黄河? 就是‘黄河远上白云间’的黄河? ”
“对呀,咱们中国第二大河。”
大哥家是平房,门前有个小院子,里面种满了新鲜的蔬菜,辣椒大部分红了,一串串的,甚是喜人。
书柜里、桌上、沙发上,全是书。桌上摊着的书上画着红红黑黑的线,书封角上印着“电大中文专业必备书”。只要有空,大哥就跟李晓音讨论老舍、曹禺的作品,以及李清照为什么被划为婉约派而不是花间词人。她为大哥把她当成谈学问的朋友而得意。
他还告诉李晓音,他没调京前,下班还要做饭,给两个孩子检查作业;每天清晨四点就起床复习功课,现在已经通过了中央电视大学中文专业的全部考试;这次回军区是做调研,跟上班一样忙。他让李晓音帮大嫂干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活儿,多待些日子。
“哥,我想当兵! ”
“先在城里玩玩, 还是回去好好上学吧, 现在做什么都要毕业证。
你一个高中都没毕业的人,能找到什么工作?玩玩还是回家吧。”李晓音听着,虽然很伤心,但也无可奈何。
大哥的性格跟二哥迥然两样,大哥喜欢聊天,问村里、学校发生的事,还带着李晓音逛公园、做饭、买菜、拖地,检查孩子们的作业,一刻也不歇着。二哥也逛街,但不像大哥跟大嫂走在一起看着就是一家人,二哥跟二嫂、侄女永远保持几十米的距离。大哥呢,会给李晓音照相,会带着侄子玩,会帮着大嫂参谋衣服的色泽、款式,买东西会跟人讲价。当然,二哥也有例外。有一次,李晓音看他就一篇材料跟干事聊了整整三个小时,几乎是他一个人说,那个干事只能道:“是是是,政委讲得太对了。”
大哥家是两室一厅,中间是客厅,通着厨房,左右各一间屋。两个侄子上下铺,李晓音跟侄子们住一间,大哥给她支了一张行军床,白天收起来,晚上拉开。两个侄子一个九岁,一个八岁,满屋子追着跑,互相抢东西,只要他们在家,不是这个喊“妈,我弟抢我的书”,就是那个喊“妈,我哥打我了”。这是一个热腾腾的家。
大嫂上班远,早早就走了。大哥每次去办公楼,李晓音都悄悄跟在后边。大哥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的皮公文包,腰板笔直地穿过军区大院那宽阔的球场,穿过排排整齐的冬青,走进那座全院最气派的有哨兵守卫的大楼。进进出出的人不少,特别是几个长得漂亮的女战士,吸引得李晓音久久不愿离去。她不知道她们做什么工作,但想一定是做最了不起的事。大哥每天走之前,都要把皮鞋擦得锃亮,还在穿衣镜前把军装整理一遍,然后再戴上大檐帽。
晚上军号响时,大哥才回家,一进门,换鞋、洗手、系围裙、淘米、洗菜。李晓音炒菜不在行,就给他打下手。等孩子们跟大嫂进门时,饭菜已经摆到了桌上。
大哥过日子节俭,掉到桌上的米粒会拣起来,剩菜也舍不得倒,经常给李晓音讲,他上中学时一周只有六个高粱面馒头,有时饿到半夜,只好爬起来喝一大缸子水。李晓音跟着他出去买菜,他转半天也不买,说要货比三家,要买价格低质量也好的菜。一次,李晓音打鸡蛋时,蛋汁洒到了案板上,大哥心疼半天,说以后打鸡蛋时接到锅上,即使蛋汁洒出来了,也没浪费。
侄子们上学、大哥大嫂上班后,家里只有李晓音一个人时,她就翻书,翻大哥书桌里所有的抽斗。
她发现大哥有很多本子,有塑料皮上画着五角星的,也有白色硬纸壳的,都写满了字,扉页分别写着“读书笔记”“剪稿本”“日记本”“地理”
“文学”“历史”“政治”等字。剪稿本上贴的则是他当兵以来发表的所有文章。大哥的字不像二哥,二哥的字大而飞扬,一张纸上最多七八行,且个个字像武士,张牙舞爪的,有不少她根本不认识;大哥的字,圆润筋道,字迹工整,非常好认。她打开大哥的记事本,里面是一天发生的事情的记录与对自我的总结,有优点,有不足。她非常喜欢这个记事本,她没想到大哥能从当兵第一天一直记到现在。中学有一个时期,她也喜欢记日记,记了两天,就坚持不下去了。她想,以后要像大哥一样,养成记日记的习惯。说到做到,她看一个红皮的上面有五角星的笔记本,里面也没字,就学着大哥的样子,在扉页写上自己的名字,并注明:一九八六年十月启用。
当时流行琼瑶的小说,《梦的衣裳》《雁儿在林梢》《窗外》, 她经常看到通宵。大哥问她为什么喜欢读这些书,她说因为男主人公帅,女主人公长得漂亮;他们不用做饭,不用上班,可以整天谈诗、谈恋爱。大哥说文学是现实生活的反映。当时她听不懂,根本没在意。
她看大哥高兴了,再次提出当兵,大哥说他办不了。看着军区院子里那么多的女兵, 她不相信已调到北京解放军总部工作的大哥办不了这件事。她认为大哥跟二哥不想让她当兵。如何才能说服大哥?给大哥说了一百遍,但大哥听不进去。她想起了诸葛亮的能使交战双方放下兵戈的千古文章《出师表》,于是决定每天写一封陈述自己当兵的可能性和坚决性的信,总共写八封。她认为“八”是她的幸运数字,“八”与军队密切相关,“八”与“发”谐音代表吉祥,而且“八”是很多事物变化的极限,比如诸葛亮摆的是八卦阵。她采取的战略方针是先游击后集中,就像金字塔,先打牢地基:先述说学习的难度;再说自己对这个军区大院的感觉,谈军号,谈口令,谈绿军装,看似闲处着墨,其实大有用意;而后话题一转,说考大学的艰难和家庭的负担;最后话题回到军营,大谈活跃于军事舞台上的伟大人物,周公旦、嬴政、刘邦、曹操、李世民、毛泽东,进一步说明英雄大多进过军营;结尾亮出自己的性格、兴趣,得出只有当兵才是自己唯一出路的结论。她每写一封,就用信封装好,悄悄放进哥上班提的皮包里。她知道他在家里没有时间欣赏她的才华。家里的事多着呢! 他要检查侄子们的作业,做饭也要亲自动手,大嫂上班远回来晚,李晓音也不会做他们喜欢吃的米饭。
第一天无动静。
第二天仍无动静。
第三天还是没动静。
第七天一下班, 大哥破例没生气:“看来你挺有心计, 文字也不赖。”她顺着杆子就往上爬:“当了兵考不上学还可以做新闻报道,听说报道员提干的多得很。”
“谁说的? ”
“我从家里的报纸上看的,还有,你不就是因为会写东西才提干的嘛! ”
大哥无话可说。
第八天,还没到下班时间,大哥回家,说晚上家里要来一位客人,是他原部队的老领导,现为某军政治部副主任,让李晓音赶紧去买菜。
大嫂真能干,客人到时,八菜一汤全上桌了。大嫂让李晓音到客厅去照顾客人。李晓音进去,说:“首长好。”大哥忙给王副主任介绍:“我妹妹。晓音,给王副主任倒茶。”
“小女孩挺懂事的嘛,怎么没上学? 来,坐下吃饭。”李晓音不敢坐。
大哥说:“让你坐你就坐。”李晓音给大哥和王副主任添了酒和茶,坐到大哥旁边。
“她呀,高中再有半年就毕业了,考大学没指望,来找我,想当兵,农村又不招女兵,我一个小干事怎么可能让她当兵? 我准备让她回去,重新上学。”
“再学三年我也考不上大学,当了兵我可以继续学,我在军报上看到一个女兵就是通过自学考上军校的,军校分数低。”
胖胖的王副主任笑着说:“不错,爱看报,跟你一样。”
“您看,那一堆世界名著都是她看的,志向倒不小。晓音,以后要向王副主任学习,王副主任是M 军的大才子,在军区报和《解放军报》上发表过不少文章呢,今天我又看到一篇。”说着,大哥站起来从公文包里掏出报纸,李晓音写给他的一封信掉了出来。大哥把信当成笑话给王副主任讲。谁料这位长得慈眉善目的首长对信很感兴趣,吃完饭,一口气读完八封信,又把李晓音叫到跟前,问她多大了,喜欢读什么书。李晓音一一回答。王副主任听完,说:“这兵我要了。”
大哥愣了一下,马上说:“晓音,还不快给王副主任敬酒。”大哥站起来,倒酒递给李晓音,说:“主任,您不但是我的老首长,以后也是我妹妹的首长了,她一定不会辜负您的厚望。”
王副主任走了,李晓音不相信他的一句话就能让自己当兵,再三问大嫂这是真的吗? 大嫂笑着说:“妹子, 军中无戏言, 好好准备去当兵吧。”
多年以后,当听说这位老首长在秦城医院住院时,她马上坐飞机到医院, 在病床前陪了整整一个月。她说:“没有您, 就没有我的今天。”
李晓音问大哥:“调到北京工作是天上掉馅饼的事, 军区大院里那么多人,怎么独独砸中了你? ”
大哥说百万裁军不久,他针对全区部队形势写了一篇《如何打开合成训练的政治工作新局面》的文章,被总部转发后,引起了有关首长的关注。不久,总部工作组到金城军区检查工作,大哥汇报了两个小时,给首长留下了深刻印象,经过近一年的考核,调到了总部。
李晓音羡慕地望着大哥,说:“我会遇到这么好的事吗? ”大哥笑着说:“傻妹子,你不是已遇到了伯乐王副主任嘛,你得好好干,大浪淘沙强者生存。只要你足够优秀、善良,肯定会有更多的伯乐出现。不信,咱走着瞧。”
大哥要送李晓音去秦城,李晓音说不用了。
大哥说:“也好,你马上就要参军了,以后的路就要靠自己走。我送你到火车上。”
大哥买了一袋水果,她拿出一颗金黄色的水果咬了一口,好涩,马上吐了出来。大哥笑道:“傻妹子,那是皮,得剥掉。”说着,熟练地剥了一层,里面露出一瓣瓣带白丝的黄肉。大哥说:“这叫橘子,是南方产的。”
“我知道了,屈原《橘颂》里写,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李晓音仔细品尝着那味道不同于她从小吃的苹果、梨的水果,想起了幼师班老师带着她们跳《橘颂》舞。她们穿着画着曲线的运动衣,在操场上压腿,练功。她忽然很想念职业中学,想念顾莉华,不知她们搬到县城没有。
去火车站的路上,大哥忽然一把拉住李晓音,说:“别走! 以后过马路注意看红绿灯,绿灯亮了再走。”
“哥,我记住了。”
“到了秦城, 每走一条路, 要留心记着旁边有什么标志性建筑物。
住在什么地方,门牌号要记清,最好写个纸条,装到口袋里,找不到路了好问人。遇事问警察。哥才放心。”
“嗯。”
“到了秦城,去军第一招待所,它离军部很近,以后你少不得到军部办事。要牢记,军部到第一招待所之间是一条笔直的马路,过马路,要左右看。”
李晓音越听越紧张, 说:“哥, 我好害怕, 那儿我一个人也不认识呀。”
“晓音,你已经长大了。秦城离咱老家不远,周围人说的都是秦语,来来往往都是乡党,就跟在家一个样,怕啥。离家不足一月,还没当上兵,你已经到过中国人民解放军团部、军区,还见过像王副主任那样的正师职干部,见到了你二哥那样的团政委,还有我这个从北京总部来的副师职干事,可以说已有见识,不再是初进城的农村小姑娘了。部队招待所很安全,你不要乱跑。新兵走时,会有人通知你。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找这些人。他们都在军部工作,但没有大事,不要麻烦人家。”大哥递给她一张纸,上面写着五个人的名字和电话。
“把它放好,千万别丢了。”大哥叮嘱道。
李晓音上了车,从窗口紧紧拉住大哥的手,手哆嗦着。
“别怕,坚强些,你马上就是一名解放军战士了。记住,你没有退路,怎么走,就全靠你自己了。”大哥又掏出一张纸,“遇到问题实在解决不了,再给我打电话。招待所应该有军线电话,要是没有,就去军部。”
大哥给了李晓音十元、十斤全国通用粮票,又叮嘱道:“到招待所后尽量不要出去,就近转转,天黑前一定回去,不要跟陌生人说话。”
2
再一次来到省城秦城,李晓音仍然很陌生,也很紧张。上次是三哥送她,三哥一直问路,她一点记忆都没有。
秦城离李晓音的老家长宁不远, 也就四五个小时的车程。公路上还有去家乡的蓝底白字标识,这让李晓音有些想家了。来来往往都是乡音,比金城更现代,满大街的面馆让李晓音感到亲切:老王家臊子面、老李油泼面、玲玲烩面,还有数不清的卖汉中米皮、老孙家肉夹馍的小推车。
李晓音到了M 军第一招待所。招待所有独立的院子,院中有个小花园,一栋五层楼。李晓音住进去才发现人很少,据服务员说军里不久要在这里开会,所以不再接收客人。
办了住宿, 李晓音住进一个有两张床的房间, 晚上听到门响就紧张,拿桌子把门顶住,心咚咚跳个不停。白天更孤独,她想起大哥的话:晓音,你不孤独,你的朋友都在桌上,他们有孙少平、于连、简·爱,有中国的,有外国的,有古代的,有现在的,他们是你最好的朋友,孤独了,就跟他们说说话。
陌生的城市,人来人往的招待所,李晓音一个人都不认识,没人跟她说话。每天,她在房间看一会儿书,一听到门响,立即跑出去。她盼着有人跟她说句话,盼着有人通知她去领军装,盼着有人带她去向往的军营,那军营一定跟大哥二哥他们的院子一样漂亮气派。
在招待所住了不到十天, 大哥给的钱只剩五元了。她很后悔前两天不该用姐和四哥给的五十元买了一双里面带毛的棉皮鞋。现在尚在十月底,还不到穿棉皮鞋的时间。新兵出发迟迟不见动静,这五元花完了怎么办?
第二天,她没吃早饭,午饭只买了一个馒头,夹了一些咸菜。给她馒头的是一个穿着洗得发白军装的老兵,还给她端了一小碗菜,说:“不能老吃咸菜,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这不是个办法。她想了半天,轻轻敲了敲招待所所长办公室的门,里面传出一声:“请进! ”
所长应当是营以下干部,穿着布军装。他个子不高,态度倒和蔼,看着李晓音说:“小姑娘,你有什么事? ”
“所长好,我身上钱不够了,我可以帮食堂洗碗、打扫卫生,干什么都行,只求所长免了我的住宿费和伙食费。”
“你是不是来当兵的? ”
李晓音想起大哥叮嘱不要给别人说当兵的事,便回答:“不是。”
所长笑了,说:“那你为什么要住部队的招待所呢? 谁带你来的? ”
李晓音也不会撒谎,支支吾吾半天,说:“我哥让我在这里等人,有人会接走我,但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所长沉思了一下:“从农村出来的吧? 不容易, 到食堂去找老班长吧,他会告诉你做什么。”
我已经出来快一个月了, 所长怎么还看出我是农村人呢? 李晓音穿着二嫂给她买的白色西装和蓝色牛仔裤,还戴着二嫂给她买的手表,所长为什么还能认出她是农村人呢?
李晓音站在招待所水房的大镜子前,端详了半天,确信不是穿着的缘故。回到房间,躺在床上想了半天,忽然醒悟过来,是说话的方式,她说的是家乡话。
从明天,不,从今天晚上开始,我要学说普通话。“我”不能说成“饿”,“坐”不能说成“措”。她一边想一边翻开日记本,开始写每天必记的日记。从那天看到大哥的日记起,她就坚持每天记日记,一晃,记了二十多页了。
招待所食堂除了三个年轻战士,还有一位头发灰白的人,大家都叫他老班长。他就是给李晓音一碗菜的人,以后他带着李晓音干活儿。听说他是一个退伍兵,退伍转成了职工。李晓音第一次洗完碗,老班长用手指摸了一下碗,就摇着头说没洗干净,有油,让她用开水烫。
李晓音的脸腾地红了,立即行动起来。
老班长态度和缓了:“你当兵,就要当好兵。从今天起,我要把你当兵来调教。”
李晓音赶忙分辩:“班长,我不是来当兵的。”
老班长笑笑, 转了话题:“干啥事都要干好。李晓音, 你看你拖的地,门背后就没有拖。”说着,自己拖起来。李晓音脸红心跳,下次再干活儿时就干得特别仔细。
她喜欢跟老班长一起蒸馒头。她爱和面,因为她会,老班长加好发酵粉后,她就和面,揉面,把面揉得光光的,再揉成圆形。老班长爱唱秦腔戏,给李晓音讲相传秦腔起源于先秦时代,原是军人的战歌,李世民的《秦王破阵乐》被称为秦王腔,简称秦腔。老班长最爱唱《三对面》《血泪仇》《下河东》《斩黄袍》,还会在食堂做秦腔戏动作,甩胡子、瞪眼睛,高兴了还会来个骑马扬鞭的动作,使单调的厨房生活充满欢乐。
有天午饭后,李晓音在食堂洗过碗,天下起了大雨,她跑着回到招待所,发现房门大开,吓了一跳,心想自己那一箱书千万不要让贼娃子偷走了。她急忙跑进门,看到一个漂亮的女军官正拿毛巾擦头发。李晓音惊喜道:“你好,我叫李晓音,住在这个房间,终于有伴儿了。”女军官打量了她一眼,微笑着说:“你好! ”她脱下湿军装,挂在床头,拿着洗脸盆到水房去了。
李晓音盯着那镶着黄边的红领章军装,还有放在床上的大檐帽,真喜欢,真想摸摸。
这时女军官进屋了, 她从包里取出茶杯, 那是个漂亮的不锈钢水杯。李晓音热情地说:“我刚打的开水。”提起水瓶给她加满水。女军官说:“谢谢。”然后拿起桌子上的书,问:“这是你看的书吗?这可都是世界名著呀,《战争与和平》《静静的顿河》我最喜欢了。”
李晓音想了想说:“我也喜欢《静静的顿河》,那变幻的云彩,叫不出名字的小草,还有数不清的浪花,甚至马嘴唇的颜色,都那么真实地浮现在我眼前。”
女军官边往脸上抹护肤油边说:“是本好书。”
李晓音问:“姐姐是考上军校提干的吧? 好神气。”
“我是军医大学毕业的。小妹妹,来,吃个香蕉。”
“谢谢姐姐。”
女军官换了一套便装。这时有人敲门,李晓音跑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个帅气的男军官,他朝李晓音点点头,走进来。
女军官说马上就好,又照了照镜子,背上绿色的挎包,给李晓音摆摆手,说她出去一会儿。
“姐姐,给你伞。”
“谢谢。”
那男军官一定是她男朋友,他们身高相配,穿着一样的军装,眉目间好像还有些像,真是郎才女貌。李晓音跑到窗前,看着他俩并排走出招待所大门,一直看到他们走远了,才转身坐到床前。
房间又一次静了,那身军官服有股魅力,诱惑着李晓音。她左思右想,终归把欲念压在了心底。她拖了一遍地,桌椅全擦了,连桌椅腿都没放过。她发现女军官脱下的布鞋上有泥,便刷干净,想着女军官明天说不定要穿,就到老班长那儿用茶炉烤干。她打了两瓶热水,想着漂亮的女军官回来,一定会洗脚。在家里没条件,现在到了城里,她也养成了每天晚上洗脚的习惯。招待所的浴室每周只开一次。
她睡觉时,女军官也没回来,她想了想,便写了一张纸条放在女军官床上:军官姐姐好,鞋子已烤干,热水也打好了,你回来后泡下脚。
第二天起床后,她发现女军官的床空了,自己枕边留了一颗苹果和一张纸条:小妹,我要归队了,怕吵醒你,就没打招呼。你心地善良,又爱学习,我很喜欢你,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记着,爱学习的人,命运对他总是眷顾的。祝福你!
爱学习的人, 命运对他总是眷顾的。李晓音把这句话抄在了日记里。
李晓音好几天都舍不得吃那个苹果, 她眼前总浮现着那个女军官的影子。
3
三天后,忽听一阵车响,李晓音忙跑到窗口,看到招待所开进一辆绿色的吉普车,就是大哥坐的那种。车一停,车前门打开,跳下一位高个子男兵,他几乎是小跑到后门,打开车门。一位穿着毛呢军装的男军官下来,此人跟大哥年纪差不多,他双手背在后面,那个高个战士提着两个包,跟在后面,他们住在李晓音对面。
李晓音听食堂老班长说过两天军里就要在这里开会了, 这几个人是来保障会议的。
男兵叫全涛,李晓音发现他不是趴在桌上写东西,就是拿着一堆文件在看。有天,在水房洗衣服,李晓音发现他没有洗衣粉,就给他倒了一香皂盒,两人就算认识了。
他告诉李晓音:“我知道你是来当兵的, 看到你也喜欢看书。当兵后欢迎你给我们《军星报》投稿,我们最缺的就是女兵来稿了。”
“部队还能办报纸? ”
“内部的,官兵都喜欢。”
“一定,写好向你请教。我虽爱写作文,但不知道是否适合你们报纸。”
全涛笑着说:“写东西,不难,熟能生巧。”
会议越来越近,招待所官兵要布置会场,要购物,忙前忙后。李晓音中午也不回宿舍,又是摘菜,又是洗鱼,又是洗桌布。全涛有空了,会帮着李晓音打扫卫生。
有时,他会敲李晓音的屋门,把门开得大大的,跟李晓音说会儿话。
看到《红与黑》,他说于连太聪明,太有才,也太可怜,但是他不该枪杀德·瑞纳夫人,这叫忘恩负义。
“是呀,但是他选择死,让我开始同情,为他的才华可惜。”
“咱们赶上了好时代。在军营,只要努力,会有更多的机会的。我的下一步目标是提干,考学没指望了,我就是要靠写东西直接提干。”全涛甩了一下浓密的头发说。
李晓音不无担心地说:“听说直接提干名额很少。”
全涛翻着书说:“所以,你要足够优秀。对了,以后洗碗时,别用凉水。”
李晓音一听这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他头一低,拿着《人生》,说:“我借去看看。”出去时,轻轻地带上了门。
一天,她把一锅米饭刚端进食堂,忽听有人叫“小李,小李! ”她想在这儿谁也不认识她,肯定叫别人呢,就没理,把锅放好。
这时,一个军官跑到她跟前:“小李,你是李晓音吧,就是总部李干事的……”
李晓音很紧张,望了眼四周,压低声音问:“你是谁? ”
“我是朱干事,军宣传处的,我跟你哥认识,知道你在这儿,你怎么做这个? ”
李晓音把他拉到没人处说了详情。
“走,跟我去找所长,新兵很快就要走了,你好好准备一下。遇到这事,你怎么不找我呢? 李干事要是知道,会批评我的。”
所长听完,哈哈大笑,说:“我就知道你是个能吃苦的好姑娘,小李同志,祝你早日成为一名优秀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以后你吃饭、住宿费用全免了,也不用到食堂干活儿了,我让管理员把收你的钱退掉。”
李晓音说:“新兵走之前,我也没多少事,我可以继续去食堂,我喜欢跟老班长他们在一起,能学到好多东西。谢谢所长。”
李晓音喜欢悄悄打量全涛。她听老班长说,全涛立过功,在报纸上发表过不少文章。就因他笔头好,这次专门从下面部队抽调上来,做会议保障。
招待所的女孩子增多,食堂里老兵都议论,新兵再过一周要走了,可是李晓音仍没有军装。她问一个刚住进来的叫梁艳玲的女孩。梁艳玲说:“原来你也要当兵。为什么没有给你发军装呢? 我的早发了。”她想起朱干事的话,后悔没有要他的电话,又去找所长,所长肯定知道朱干事的联系方式。不巧,所长休假了。
她从枕头底下取出绿色塑料皮日记本,拿出大哥给她写的纸条,大哥说,遇到大事再找他们。没有军装,肯定是大事。大哥让她从头开始打,名单越到后,职位越高。她先从“干事”打起,打了三遍,不通,又打“处长”。刚拨完号码,电话就通了。对面是一个很好听的声音,说:“小李,不要急,马上有人来找你。”不一会儿,朱干事就来了,带着她到军部去领军装。
来到军部,她学着朱干事的样子,从小门进时,昂首挺胸。哨兵想拦她,一看到朱干事向他摆手,马上给朱干事敬了个礼,还朝李晓音笑了一下。
军需库房好大,门前放着一张桌子,一个战士查了查桌上放着的一张表格,说没有李晓音呀。
李晓音吓得出了一身冷汗,紧张地望着朱干事。
“不会,你再仔细找找。”
“真的没有呀,朱干事。”
战士把表格推给朱干事。朱干事从头到尾找了一遍,没有,说:“晓音,你等我一下。我去请示一下处长。”
“先别急,我再看看,不可能没有我。”李晓音说着,哆嗦着拿起表格,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往下瞧。“朱干事,有,有我的名字呢。”李晓音的名字写在了表的背面,可能是因为纸不够了。
库房里放着一排排铁架子, 上面堆满了装在塑料袋里的军装、帽子。每拿一包,那个战士就边在表格上打勾边念道:“被子、褥子、床单、单帽、棉帽、袜子、衬衣、冬服、挎包、毛巾,都齐了;绒衣、绒裤、棉裤,有了。哎,棉衣怎么没有呢? ”朱干事要进去找,战士坚决不让,自己进去找了半天,还是没有找到女式棉袄。战士说:“女兵嘛,是稀有动物,哪能有这么多女式棉袄。”
朱干事对李晓音说:“要不你过两天再来? 我找军需助理帮你调换下。”李晓音忙说:“不用不用,就拿这件男式的。”她怕再也找不到他们,错过了新兵出发。
朱干事要送她,她说:“不用了,你忙吧,太麻烦你了。”
此时是十一月中旬,街上树叶黄了,落了一地。她背着被褥,抱着棉衣,穿着新军装,小心翼翼走在大街上,像踩在冰面上,生怕哪个喝醉酒的司机开车撞到自己身上,再也当不成女兵了。
4
新兵走的前一天,招待所来了一个女孩。几个老兵纷纷说,肯定是来当兵的,长得像电影明星。女孩叫秦小昂,跟李晓音住同屋,皮肤白净,个子高挑,五官精致,走起路来浑身充满了力量。
“哇,你是从被人称为天堂的苏州来的? ”李晓音热情地接过包询问道。
秦小昂傲慢地嗯了一声,往床上一躺,刚躺下,又皱着眉头坐起来说:“这被褥是新换的吗? 怎么闻着有一股异味? ”
“服务员换时我在场的。”
秦小昂又闻了闻,皮鞋也不脱,重新躺在床上,对李晓音说:“你从桌上那个大塑料袋里,拿两个杧果出来。”
一看就是干部家庭出身的娇小姐。李晓音顿时失去了热情, 很不情愿地递给她。
“你拿一个吃吧。对了,你是从乡下来的吧? 肯定不知道咋吃。”她说着,哈哈大笑。
“我不吃,谢谢。”李晓音把杧果扔到桌上,坐到桌前低头看起书来。其实她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虽然对方的话不中听,可想想也对,她就是不知道杧果咋吃,难道像橘子那样也得剥皮?她悄悄用余光观察秦小昂。这一看,她又长学问了,杧果竟然跟苹果一样,得削皮。秦小昂削皮的水平真高,那层皮薄而未断。李晓音合上书,在日记本上写道:杧果,削皮。
正写着,感觉脖颈一热,她马上合上本子。
“写啥呢,还这么神秘? ”秦小昂说着,递给她一个黄黄的嫩嫩的削得平如镜子的杧果,“来,尝一个,这是海南岛产的,很贵的,也很好吃。”
“不用,谢谢。”李晓音低头继续看书。其实她很想尝尝杧果是什么味,书怎么也看不进去。马上要吃午饭了,如果秦小昂发现她在食堂打扫卫生,会不会瞧不起她? 在食堂干活儿虽然有些累,可是她学会了炒菜。老家水少,她没见过鱼,而老班长特会做鱼,她跟着学会了做红烧鱼、清蒸鱼。
“你不是也要当兵嘛, 为什么还要在食堂打扫卫生? 他们给你钱吗? ”中午收拾完食堂,李晓音一进宿舍门,秦小昂就问。
“不给,闲着也是闲着。”李晓音笑着说。
秦小昂往床上一倒,说:“真是莫名其妙。”
晚上,在水房刷牙的李晓音发现秦小昂一直看她,她也不理。回到房间,发现秦小昂在一张纸上画画,画的是一颗牙齿。她以为秦小昂要嘲笑她,便不理睬,拿起《包法利夫人》看起来。
“晓音,我给你讲,牙分上下,还分里外,你明白不? ”
李晓音看着画,没有说话。
“里里外外都要刷,至少要刷三分钟。”
李晓音脸红了,她有些喜欢上了这个城市女孩,嘴上却说:“我当然知道。”回到水房,她把手表放到水房的台子上,外牙、里牙各一分钟,仔细地刷。秦小昂说:“李晓音,你是一个知错就改的人,也许咱们会成为一生的好朋友。”
李晓音笑着,伸出了手,说:“歌里唱道,见了面,握握手,你就是我的好朋友了。”
秦小昂握住李晓音的手,说:“好朋友,一生一世。”
李晓音重复道:“对,一生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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