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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方五十米
书名: 浮生记:《黄河文学》小说精选集 作者: 《黄河文学》编辑部 本章字数: 10933 更新时间: 2024-07-11 11:27:03
◎ 曹海英
1
残存的古城墙,美丽的青山和大片的油菜花,还有浓重而层次分明的云彩。一路上我沉醉于途中的风景。
真美啊,我指着远处大片的油菜花让女儿看。
手机响了。办公室赵主任的电话。一种很不好的预感直冲心脏。
我犹豫着接不接,对方就挂掉了。没过两分钟,短信来了。通知开会,周六,也就是明天下午五点。
事先领导暗示过我,这个周末,十有八九要有一个重要的会,中层都得参加,不许请假。什么重要的会呢? 除了人事变动,还能有什么,领导一脸严肃,没细说。
而我还是跑了,抱着十分之一的侥幸,带着女儿出来散散心。现在,我得怎样自圆其说呢? 我的心里塞满了荒芜的杂草,隔着蒙了灰尘的玻璃窗、快速后退的马路,刚才还是优美跳跃的风景,一下子褪色甚至消逝了。
对于很久未曾出远门的我来说,这可真是期待已久的远行。早就想给自己放个假了,两点一线的生活,琐碎、繁累、忙碌,差不多把我死死拴住。有段时间,哪怕是去异地出个差,对我都是难得的放风和透气的机会。可是近几年,连这样的机会也少了。连续几年假期,总是把女儿往老人那里一放,一转眼,女儿从一个满脸稚气的假小子变成了刻意蓄起长发、脸上开始冒出青春痘的少女。日子似乎就要这么稀里糊涂地过去了,真是心有不甘。
不知该怎么办,我把电话关了。但片刻之后,不安一点点淤积起来,我的情绪一落千丈。
景区正在办什么赛马节,街面上的旅馆每家都满客,连近前的“农家乐”都是满员。
我们在景区周围绕了一大圈,连离景区最远的新开的旅馆都打听到了,还是找不到一间空房。老孟说,到汽车站附近看看吧,似乎有那么两家小旅馆,到那儿去问问,兴许有房间。
孩子们已经不耐烦了,嚷着要下车。
我跟老孟去打探,小陈在原地带着孩子们等候。
每次出门,都是老孟负责后勤保障,包括设计线路,一路的吃住等等;没有私家车的时候,找车也是老孟的事。老孟考虑问题比较细致周到,这大概跟他在电力局办公室当过多年主任有关。
唉,将就一下吧,只要有个睡觉休息的地方就行。在小旅店狭小杂乱的前台,老孟没有征询我的意见,已经做了决定,让我带着女儿住标间。这家小旅馆还剩两间房。一间所谓的标间,带卫生间的,一间是三人间,连卫生间也没有。屋子里有一股常年不通风的陈腐味儿,很久都没有住过人了似的。
是啊,顾不了那么多了。明天还要往张掖赶呢。
熄了灯,躺在床上,我却怎么也睡不着。被子硬而厚,似乎一百年都没有换洗过,烟味、体味、臭脚丫子味,夹杂着无法分辨的混合气味,在满屋潮气中挥之不去。
“我的花呢? ”我以为女儿累了,已经睡着了呢,没想到黑暗中,质问声突然响起。
那蔫了的花,我早就随手扔在了路上。扔掉的刹那,我曾经闪过一念,或许可以压在书里,制成鲜花标本的。特别是那朵微型绣球样的红蕊白瓣的花,就叫狼毒花,多么独特而别致,是真正的草原上的野花儿,却让我随手给扔了。
“扔了?为什么不征求一下我的意见,那是我的东西! ”女儿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却捣碎了屋子里完整的黑暗。
我搂过女儿小小的肩膀,一个劲儿地解释。女儿一言不发。在女儿的沉默面前,我的解释显得苍白无力。懊恼的情绪堆砌起来,拥堵在胸,不仅无法改变孩子的不信任,更使我的内心杂乱无章。
我退回到床边,与女儿一样沉默下来,四周的黑暗,越来越浓重。
总是一个错误,带出一个谎言,然后,一个谎言又带出一个更加糟糕的心境。那似曾相识的后悔又无奈的心绪,暗合着一路上都无以摆脱的某种担心,重新打压和包裹了我。
忧虑、惶恐、不安、懊悔,还有无趣,都回来了,全部涌动在黑暗中的小旅舍。
那个从一开始就紧紧相随的问题,此时在黑暗中变得无限庞大起来,压在我的胸口上,令我的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呢? ”
我觉得自己好像高原反应一样,大脑缺氧,整个身体都处在窒息的边缘。
黑暗的空气里满是尖利的獠牙, 懊恼和烦躁迅速而无限地膨胀。我胡思乱想着,几乎一夜没睡。
辗转反侧中,天一点点亮起来。
2
从门源到祁连,一路是层叠的云杉,远处有高山上的积雪,近处有碧色的草甸。
草甸上挺立着针叶林,和山下的草场形成一种层次分明、深浅不同的绿。很像画片上阿尔卑斯山的风光。
我却提不起兴趣,心思难以融入眼前这曾经梦寐以求的美景中。
路边的商铺多数关着,连饭馆都关门了。如果不是昨天看过赛马节的热闹,真就有一种闯入废弃村落的错觉。只有一个干货铺前聚了不少人。铺子前的地上铺满了野生蘑菇。当地祁连山上的野生鲜蘑菇正当季。
往前走了一截,发现小陈没跟上来,我们回头去找。矮胖的小陈挤在人堆里,正让一个黑脸小伙儿过秤。他一下子称了十斤蘑菇。
老孟说:“买这么多,回去全生蛆了。”
“便宜。”小陈说完,语气马上又含糊起来,“两三天没问题吧? ”想要掏钱的手本能地收了回来。
卖蘑菇的小伙子眼睛一瞪,眼珠几乎涨出了眼眶:“你们不懂规矩! ”
老孟赶紧解释:“我们是外地的,还要在这儿玩好几天,鲜蘑菇真的不好带。”
我也赶紧挤到小伙子面前:“有话好好说。小伙子,好说好商量。”
“商量啥呢,你们是哪儿的? 跑到这里来坏我的生意。”小伙子说着当地口音的普通话。
前方的云,突然黑压压的,越来越近。小伙子身边围上来好几个身强力壮的当地人,身上都别着腰刀。老孟和我对视了一眼,再没吱声。
“算了算了。不就四百块钱吗,生虫我也认了。”小陈掏了四张钞票,扔在过秤的条桌上。
我们脱身出来。往车跟前走时,老孟还是忍不住了:“多少次了,跟你说路上别凑热闹,不要乱买东西。”
“买都买了,还废什么话。”小陈拖着小半麻袋蘑菇,气鼓鼓地说。
老孟说:“你就是个没脑子的……”
“我他妈怕啥? 还不是因为都带着孩子。”说完,小陈气哼哼地把后备箱里的东西捯饬出来,将蘑菇平铺着晾在了后备箱里。
老孟正要张嘴,我搡了他一下,示意他不要再说了。
回到车上,老孟嘟嘟囔囔还在埋怨:“他每次都这样,总是节外生枝。”老孟最了解小陈,他们是一起玩大的发小。
老孟打开导航仪,一个听上去有些干巴巴的女声,每隔半分钟重复一次:前方五十米请掉头,前方五十米请掉头。
啥意思?
老孟让我查地图。不管是手机地图,还是地图册上,都显示着两条方向截然相反的路———一条路程看上去稍长一些,路过肃南县;另一条,有半截正是顺着我们刚来的方向再折返的回头路。
导航仪仍然发出那有些机械却坚持的声音:前方五十米请掉头,前方五十米请掉头。
咦,咋回事? 老孟在对讲机上问小陈:“咋走呢? 你看下该走哪条路。”
车里响起小陈怨气未消的声音:“你说咋走就咋走,你他妈是老大。”
老孟故意逗小陈:“今晚到了张掖就吃清炖山菇,一次把你那半麻袋全炖上。”
“去你的吧,想都别想,喂了蛆也不给你吃。”
老孟笑着说:“往前开,咱不走回头路。”
很快到了公路收费站。收费站前方的大牌子画出两条方向相反的路,一条通往玉门,另一条是张掖方向。收费站只有一个姑娘,始终低着头,像是我们这两辆车不存在似的。
“这路去张掖对不对? ”
“怎么不对? ”姑娘抬起头,拧着眉头扫了一眼,重又低下头去。
她这么一说,让我们放下心来。
“前方出口离得远不远? ”
“我只管这一段的收费,别的路段不太清楚。”姑娘百无聊赖地瞪了我们一眼,继续低头玩着手机。
从收费路口看过去,去往张掖的这条路布满了碎石子,不像标准的高速车道。
“只有一截子是这样的,过去就好了。”那姑娘面无表情地说。
交费,放行。就这样,我们上路了。
3
刚过收费站,开会的短信通知又来了。
我给赵主任打电话,说明我已外出。赵主任口风很死,执意要我直接给领导说。
老孟听到了:“你们单位也真是,大周末的开哪门子会。出都出来了,管他呢。”
“就怕跟人事调整有关。”
“那又咋了? 你还想升职吗? 反正回不去。再说单位那点事离了谁都玩得转。”
老孟宽慰我。
“对喽,好不容易带着孩子出趟门,先乐和乐和再说。这叫得乐且乐。”小陈在那辆车上也听到了。
我怎么能乐得起来。看着窗外,我在想,该怎么跟领导说才不让自己太被动?
“管他呢。到了张掖,我领你去个地方,专卖夜光杯的。你买上一套,回去给领导一送,再赔个情道个歉,领导一高兴就啥事没有了。”小陈的声音特别大。
“你个土鳖,啥时候都这一套。”老孟转过头来对我说,“上次这货给我出的就这主意。”
“哟,你还别瞧不上,我在商界混迹多年,靠的就这招儿。”对讲机里小陈哼了两声,“说不准,你这礼一送,坏事还变成好事了,不仅跟领导冰释前嫌,还就此拉近了关系,为以后铺好了路呢。”
“得了吧,我们领导又不是你工程招标单位的领导。”小陈的话也许不无道理,我听着却更感心烦。
“要不说你们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你想想,为啥你这个科长当了十年了还升不上去? 为啥一次没请假领导就不依不饶? 就是因为你平常不知道烧香拜佛。这点小情况在领导面前都搞不定,只能说明你白在单位混了这么多年……”
小陈还没说完,我就戗了起来:“这都什么狗屁逻辑。噢,一天到晚像个驴似的干活,还得像个孙子一样赔笑脸,凭啥呀! ”
“你这叫抬杠。现如今,要想混出个人模狗样,除了闷头干活还真得学会抬头看天。谁是天,领导就是天! 哎哟,老孟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一边去,两码事,哥们属于运气不好。”老孟打了把方向盘,“这几年你他妈钱没挣多少,投机术学了不少。小心弄巧成拙。”
“懂不懂,现在这世道,哪个领导不认这个? 你要不爱听就受着吧。”
他们俩的话我根本听不进去。我的眼睛看着不断退去的风景,内心沉甸甸仿佛压着一块石头,严实得连一丝光都透不进来。如果当天顺利到达张掖,要不要提前和他们道别,坐大巴直接回去?也许赶得上今天下午的会。我又看了看地图,才第一次有了明确的概念,张掖离银川还远着呢,怕是再怎么赶路,也不可能在下午五点前回到单位。
老孟重新打开导航仪。导航仪不再说请掉头的话,而是在一片静默中显示出奇怪的曲曲弯弯的路线,像被遗弃的鸡肠子,细长弯绕,几乎堆叠在了一起,并不十分清晰明确。
已近下午三点,我们商量是不是要在肃南县城停下,吃顿饭,再去张掖。从祁连到肃南,地图显示是五十公里。五十公里的路,即便是眼前的路况,两小时也该到了。
车却颠簸着,始终跑不起来。石子路像是没有尽头。
那块阴沉沉的云,终于憋不住了,下起了牛毛细雨。
我和女儿坐在车后座,看着车窗外的风景。
窗外的一切好像都不存在了。
4
自从接到要开会的通知后,我的心思已经不知不觉扯回单位。坐在车里的我,已然成了半个空壳。其实旅途让我什么都没能甩脱,反而更加重了紧勒感。一种无可名状的坏情绪笼罩着我、左右着我。原本不确定的会,好像单单等我上了路,才铁板钉钉一样,非要在今天下午召开。特意安排在周六的会,一定是一个相当重要的会。
对讲机里你来我往,关于到县城后的安排,老孟和小陈正说得热闹。可他们的热闹总是与我隔着很远似的。我心烦意乱,甚至想捂上耳朵远远躲开。
“下山的路就好走了。”对讲机里小陈大声嚷嚷着,好像在安慰所有人。
细雨丝线般密密地飘着,阴沉的云层似乎还在不断地堆积着叠压着。车子在山里绕来绕去,有些坡路看上去直且陡。
进山时随处可见的青色草甸,到了半山腰上渐渐稀疏了,山体露出了山石和土层夹杂的土黄色,越发显现出荒寂。路上没有一个人,没有一辆过往的车。四周是令人惊奇的寂静。
越走下去,这条路越让人有一种怪异的错觉,好像是开往一个没有人烟的神秘所在,开往时间的最深处。让人竟不敢再往下想了。
对讲机里突然响起小陈愤怒的吼声:“靠,这什么破路! 你们说,那收费站的姑娘为什么要说谎,难道就为了六十块钱的过路费?! ”
没有人回应。
不走回头路,之前大家这么决定的时候,是凭着走在路上的一种意气风发。而此刻,不走回头路,则是因为谁都没有了勇气,似乎连提一下的勇气都没有。
我的心再次烦乱起来。开会通知、忽阴忽晴的女儿的臭脸、令人心疑的山路、阴郁灰暗的天气,坏情绪重新笼罩着我。真不该出来。我又一次觉得自己愚蠢至极,脸上却故作平静。
弯曲的山路,往复重现着,我们仿佛进入了迷宫,渐入被世界遗弃的荒芜之地。
走错路的忧心,陡然间充满整个车厢,越来越巨大。我们三个大人都不说话,而越是沉默,担忧越是变得有边有形,挤压着我们每个人。
下了雨的山色更加浓绿, 绿色的草甸, 山谷里偶尔可见低头吃草的牛形单影只。虽然不及来时一路的叠映相间、层次跳跃,没有了草场与针叶林相互交织富有情趣的景致,但是也不错,自有一种静谧的似被遗忘的寂然之美。
顺山路而行,地势一点点高起来。车子慢慢地上了山。
车里没有人说话。每个人大概都像我一样,早已收起远游的心思和对前方风景的期待,只是担心路何时是头,怀疑它通向何方。
5
迷宫般的山路,颠颠荡荡地绕行,时不时能听到石子打在车底的叮叮当当的敲击声,或深或浅,在山谷的寂静中被一再放大。
唉———我不觉长叹一声,声音大得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我下意识地扭过脸,正迎上女儿厌恶的眼神。
到底哪儿不对劲,怎么这一路走得这么别扭?我闭上双眼,重又靠在车座上。脑子里更是乱七八糟———领导的不满、同事的幸灾乐祸、跑不脱的批评和检讨……任我怎么挪动身体变换姿势,都无法让自己坐得舒服些。浑身上下说不出的疲乏。
“你真够愁人的。”老孟的语气带着明显的不耐烦,好像看穿了我。
“你不知道,我们现在这个领导……”眼睛都懒得睁,我还想辩解。
老孟根本不听:“没开会怎么啦? 会被开除吗? 会死吗? 会比我还惨吗? ”老孟的一连串反问,好像重棒敲在我头上,“你可别搅和得大伙儿都不痛快。等到明年这个时候,你再想起现在,自己都会笑自己有毛病。有啥大不了的。”
“行了,别灌鸡汤了,道理我都懂。”我的声音有气无力。
“不是鸡汤,是真心话。这么点小破事都让你放不下,我要像你,那还不得寻死去啊。”
老孟是我大学同学。三年前,因为电力局领导侵吞公款一案受连带,虽然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有他的责任和过错,在停职调查三个月之后,老孟还是丢掉了办公室主任一职,连降两级,被安置到一个没人干的闲窝子,直到今天。
“你是男人啊,心大嘛。”我慢吞吞睁开眼睛,心不在焉地说。
“算了吧,这跟男人女人没关系,就是个心态。我现在回过头去看,过去当主任的日子,真他妈不是人过的,一天到晚那些毫无意义的事务性工作压得我连口气都喘不匀,连个人休息的时间都搭了进去,天天喝酒,不是陪领导就是陪客人。你知道我为啥老剃光头? 就因为那几年头发都快掉光了。”老孟还想用他的直率击醒我。
见我不吱声,老孟的语气突然温和下来:“你说你出这趟门是来干啥的? 这么好的风景放在你眼前你都不看,眼睛是瞎的,心也是瞎的。说句不好听的话,别说回去以后的事,就是现在,你怕是连前方有啥都不会知道。”老孟停下来,似乎细细斟酌了一番,才接着说:“你不是总说你在等待某种改变吗,也许现在就是个机会呢。”
唉,谁知道是什么样的改变和机会。我正琢磨着老孟的话,老孟突然手指着车窗右侧,大喊:“不走回头路是对的,要不,哪儿看得到这样的风景。”
山洼里一下子明亮了一大块,太阳从云层跳出来了。沟底绿色的草甸,衬着一间像是突然冒出来的锈红色砖房,在一大片阳光下,成了色彩艳丽又静谧优美的油画。
是啊,这一路光顾着担忧,竟一点也没留意眼前的风景。
6
细蒙蒙的雨终于停了。天渐渐晴了。
快到山顶的时候,时间已过去两小时。导航仪显示,我们才走了一半的路。路仍是石子路,图示仍是那样细细弯弯的盘肠路。看上去让人无端地紧张。
山顶,视野开阔了许多。
孩子们要上厕所。
我让女儿找了一个窝进去的隐蔽处。这像是人为挖出来的石坑,旁边散落着一些大大小小的石块。女儿突然说:“妈妈你看,这石头好特别,里面好像透亮似的。”的确,石块发出一种奇怪而暗淡的灰绿色。
正待细看,小陈已经在喊:“赶快,不要耽误时间。”
女儿顺手捡了两块,一大一小。女儿用喝剩的半瓶矿泉水冲洗了一下,刚要把石头拿上车,小陈喝了一声:“啥破玩意儿,来,叔叔看看。”
小陈凑过来一看,大呼小叫起来:“哎呀,丫头,哪捡的? 老孟快来。”
女儿显得有点不好意思,指了指刚才解手的地方。
老孟凑了过来。“是玉石! ”老孟说着,抬头在山头上扫视了一下,“是祁连玉,没问题。”
“真的?! ”我和女儿异口同声,女儿转过头看着我,有点得意。
呵,运气来了挡不住。小陈和老孟的眼睛都亮亮的,脸上泛着光,连脑门儿兴奋得都要红了。
我们折回到那个坑洼处。小陈沿着石坑的边缘翻拣着,嘴里面念念有词———找宝找宝,我的宝不要跑。两个小家伙跟在小陈屁股后面一起嚷嚷,找宝了找宝了,找到宝不要跑,一边念叨一边嘻嘻笑着。没一会儿,小陈激动地大叫,玉王玉王,我这个绝对是玉王! 小陈边喊边举起一块饭碗大小还带灰色石皮的石头。小陈这一叫唤,石坑更成了聚宝盆,不仅聚集着宝石,还聚满了我们每个人的欲望和冲动、亢奋和期待。
受到小陈的刺激和鼓舞,每个人对石头的挑拣更加细致而耐心,就像是钓鱼的人正等待鱼儿上钩似的,已经看到了鱼漂上下抖动,只需满怀耐心和机智,等待那激动人心的瞬间。旅途的兴奋点终于被玉石点燃了,每个人都埋着头两眼放光地找石头。我也来了劲头,几乎忘记单位开会的事,甚至还在心里骂了一句,去他娘的。
一行人正在兴头上,老孟突然喊了一声:“哎哟,五点半了。快快,收手,不捡了,要走了。一会儿天黑了,路不好走。”
老孟又吼了两嗓子,我们才收了手。
重新回到车上,清点了一下各自的收获,小陈虽然只捡了两块,但都有饭碗大小,捂到衣服里,用手电筒一照,透出幽幽的绿光。老孟捡了大大小小五六块,明显带着杂质,但用老孟的话说,是有水头的。我和女儿捡了两块手掌大小的,也还不错。另外两个小家伙捡了两块普通的鹅卵石,也开心得当宝贝似的。
考虑到后备箱里都是蘑菇,小陈把他那两个宝贝疙瘩包上报纸,放到了老孟车上。这样一堆大大小小的石头,成了此行的最大收获。
老孟说:“你别说,你家丫头灵气得很哪。”
女儿翻了我一眼:“刚才我妈还差点让我扔了呢。”
“所以说嘛,不走回头路是对的。”老孟像是自言自语似的,随手调整着对讲机的频道。对讲机发出时强时弱的刺刺啦啦的杂音。
7
绕过前面的巨石,就到了山背后。该下山了。
车一转过来,我们却都傻了眼,全是雾气,浓得连三五米开外都看不清。路边空空的山涧,填满了什么都看不透的浓雾。
山下只是下了一阵儿毛毛雨,山上竟起了这样大的雾;山那边是大太阳,这边竟出乎意料地被雾锁住了一般。刚才上山时,路边无遮无拦的山崖,看得见的绿色山谷,此刻全被笼罩在雾中。真是不可思议。
车更加颠荡起来。原本就陌生的路陌生的山,此时变得像是万丈深渊,不可揣测。
紧抓着车窗顶部的拉手,我偶尔看一下路边,又速速收回目光。对工作的担心,捡玉石的兴奋,霎时间被一种惊觉驱赶得全无影踪,万一……雾气瞬间将恐惧挤压成几近凝固的窒息和濒死的僵硬。
我的另一只手,紧紧抓着女儿细瘦的小手。
一片白雾中,只听得汽车的发动机响,还有石子打在车底盘上的细小却猛烈的节奏,吧嗒吧嗒,时紧时慢。刚下过雨的路,再加上雾气,让人分明感觉到,车轱辘碾在石头上,有些吃不住劲儿地打滑。
车子小心翼翼地走在路正中,既不敢太向左———左侧就是山体,裸露的山石在雾中透出前所未有的狰狞,一些细小的碎石堆在路边,是刚刚下雨造成的小型山体滑坡;也不敢太向右———右侧是浓雾———令人目盲的白,掩藏在白雾后面的是万丈深渊,像随时张开的黑洞,布满了无法预知的阴谋。
对讲机完全失掉信号,只听得到时断时续的咝咝声。时间和空气都仿佛眼前的雾一样凝结着,不再流动。
谁都不敢开口,似乎一句话就会引发可怕的蝴蝶效应,一个字眼都会搅动眼前郁结的空气,徒增危险。
突然,一声尖利的喇叭声穿透了浓雾,整个车身猛抖了一下,我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车停了下来,老孟也被这突如其来的车喇叭声给惊呆了。一辆开着远光灯的白色汽车穿过雾气,从对面缓慢地移过来,梦境一般逼到了近前。老孟按了按喇叭,白车回应了两声。在这雾气腾腾的山路上,这几乎撕裂一切的喇叭声,让我有一种如坠幻觉的恐惧感。更让我们目瞪口呆的是,原以为只有一辆车,谁想却是四辆超重大卡车,它们依次缓缓地出现,像科幻电影里的怪兽。一路上都未曾见到一辆车,这时候,大雾里突然出现了四辆车,像是无所不知无所不在的造物主的刻意安排,关乎我们的命运。坐在车里的我们都不敢动,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惊动对方的某根神经,引来灭顶之灾。而我,另一种梦魇般的无助感让我一点力气都没有,唯一有知觉的只有两只手,拉着车把手的右手此时变得酸麻而僵硬,捏着女儿小手的手掌汗津津的。我下意识地一把拉过女儿,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女儿也伸出了两只胳膊死死地抱住了我,似乎又回到了小时候,那些她跟我最亲密无间的日子。我猛然意识到,无论何时,无论前面的路会把我们带到哪里,孩子都是我的唯一。因为心怀恐惧,我的身体竟微微发抖,好像有一种来自远处的目光正在看着此刻的自己,让我意识到,没有什么错误大到自己不能够承认和面对的。过去的一切毫无由来地涌到了眼前,又在瞬间倾泻而去,无影无踪。我们屏息等待着,时间过去了很久,直到四辆车慢慢化入一片白雾,我才长长喘出一口气。
“我抽支烟,不介意吧? ”老孟的声音沙哑低沉,好像怕惊到谁似的。
8
雾气变淡,车子慢慢驶下山。
山腰的雾气小了许多,路还是石子路,但经过了那样一段艰难的路途,这真算不得什么了。
老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很快,路边出现了采石工地、工程车,还有两个穿着工装浑身是土的工人。这时候,才像回到真实的世界、活着的世界。
雾气终于散尽了。
老孟熄了发动机,下了车。他掏出烟,向工人师傅打问去张掖的路况。
我听到师傅有些大惊小怪地说:“你们咋放着新修的高速路不走? 这条路都废掉好几年喽,前几年翻过车死过好几个人,我们都管这条路叫死亡之路。除了我们这些采矿的车不走没办法,一般的车都不从这儿过,也不敢从这儿走,太险了。”
我一闭眼睛,竟还是刚才梦一般的浓雾。真让人后怕。
“妈的,真够邪乎的! ”老孟骂骂咧咧地回到车上,“这些人是在这山里采祁连玉石的,那师傅说这条采矿的路这几年一直是封锁的,前些年采矿太疯狂,把矿脉都挖坏了。他们现在也是偷着采的。”
山间回荡着喇叭声,夕阳的余晖在发动机的罩壳上跃动着,金光一闪一闪。
“给小陈打个电话,看他到哪儿了? ”老孟提醒我。
对讲机里还是刺刺啦啦的一片杂音。一直走在我们前面的小陈,一点影子也不见。
我拿出手机,却发现连一格信号都没有。
不远处一个年轻女子和一个男子一高一低站在坡上, 对面山坡上立着一排四个空啤酒瓶。他们用石子对着那几个酒瓶打靶。两个年轻人看上去像是山里的牧羊人,脸蛋红红的。夕阳的余光打在酒瓶上,折射出金绿色的光晕。虽然听不到笑声,我却看到了那女子脸上的笑意。
老孟猛地加快了车速,车子驶上了柏油公路。
山前竟还有个检查站。老孟按了两下车喇叭,一个穿着制服的警察,看上去二十出头,做了个停车检查的手势。
“这是哪儿设的检查站,这路不是没人走吗? ”老孟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眼前的年轻人。
年轻人冷冷地扫了我们一眼,一口当地话:“你们是干啥的?为啥从这儿走? ”说着,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长方形仪器走到后备箱的位置。嘀嘀的报警声响起来。
不等我们开口, 年轻人已经摆开了训人的架势, 手一背, 板着脸:“打开后备箱! ”
老孟强打精神:“我们走错路了,下车休息时,路边随便捡了几块石头。”
年轻人已经从口袋里取出笔在一张纸上写着什么, 边写边说:“把石头拿下来。”
“我们不知道这……”老孟口气软下来。
年轻人粗暴地打断了老孟的解释:“啥话也别说, 交完罚款走人, 否则别想出山。”
“多少? ”老孟问。
“五千。”
老孟嗫嚅着,打开后备箱,往外取石头,顺手给小伙子塞了两包中华烟:“我们真是不知道,下来抽烟休息,随便在路边捡的,你看我们带着孩子,能是偷采矿石的吗? ”
年轻人的眼睛在中华烟上跳了两跳,但脸上还是冷冰冰的:“你们交上八百,把石头送到那边检查站的小平房里去。”
从小平房出来,老孟问小伙子:“刚才是不是过去一辆车?车上有两个小男孩。”
“没看见。”小伙子摇摇头,“我这才接班。”
说话间,天色已经昏暗下来。
9
终于出了山。
一出山手机信号恢复正常,小陈一直没有打来电话。我打过去,始终是“你所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的提示音。
老孟脸色苍白。我知道他担心。我拿出手机打算再给小陈打个电话,才发现没电了。
虽然没联系上小陈,但某种直觉让我知道小陈他们不会有事的。
“一定不会有事的,别担心。”我的手越过靠背,搭在老孟肩上,想给他一点安慰。
我问老孟要不要喝点水,老孟摇摇头说:“有点恶心,浑身要散架了。”
老孟把车靠路边停了下来。
停车的地方,是一片冲积平原。近前有几间石头盖的房子,房顶都没有了,房子的门洞和窗洞都是黑乎乎的。房子的后面也是用石头垒就的,像是曾经的牛圈或者羊圈。房子和房子间隔得挺远。房前房后有一些老树,枝杈开阔,树叶茂密。
“路好走多了,一会儿我开,你歇会儿。”
老孟没言声儿,蹲在路边抽着烟,觑着眼睛看着前方。
手机突然响了。我看见老孟的身体抖了一下。
“谁,这谁电话? ”是个陌生的固定电话号码。
“喂? 喂! ”电话里声音响起时,老孟猛地站直了身体,“是小陈。”
原来小陈的手机让两个孩子玩游戏玩得没电了,他又不敢在山路上停,一路下了山,好不容易到了县城边上的加油站,才找到公用电话跟我们联系上。
这会儿,老孟的脸色才缓过来:“你他妈花十万元换车轱辘,就不知道把你的对讲机好好拾掇拾掇,真有你的! ”
小陈车上的对讲机不知道出了什么故障,直到这会儿还没有信号。
“就他妈这破路,要不是换了进口轮胎,谁知道我现在在哪儿? ”小陈在电话里破着嗓子嘶吼起来。
老孟顿了一下,没再接着小陈的话说下去,而是把电话给了我。
我们在电话里约好,小陈先在县城找宾馆,找好后大家在宾馆门前碰头。
一进宾馆大门,两个孩子扑了过来,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大大小小,六个人紧紧地拥在一起。
“这五十公里的路,开得比他妈五千公里还要累。”小陈意味深长地拍了拍老孟的后背,“我这会儿手还抖着呢。”
“现在想起来我都害怕,从来没走过这样的路。”老孟边说边抱起儿子,再不肯放手。儿子手里还捏着那块小拳头大小的鹅卵石。
从不抽烟的小陈,跟老孟一起点着烟:“妈的,就那两块玉石太可惜了,多好的石头。”
“得了,还石头呢,就这糟心的天气糟心的路,人能保证囫囵个儿的就是万幸。”
小陈点了点头,动作缓慢得好像头有千斤重。
烟雾中,两个男人沉默着,看向宾馆门外。
就这一会儿工夫,天又阴沉下来。县城里下起了暴雨,雨越下越急,连路几乎都看不清,雨像是水做的巨型幕布一样,遮住了天空大地,遮住了视野中一切。当地新闻播报说,县城一些重要路段被雨水淹没和冲断;高速路口拥堵了不少来往车辆;气象站发布大雨和山洪红色预警……我们庆幸,总算是赶在大雨前到了县城,落下了脚。
女儿洗也不洗倒在床上就睡着了,发出沉酣的鼻息,两天来第一次睡得这么踏实。
我也累极了,头脑却异常清醒,心里有种和昨天这个时候完全不一样的空旷。
一种从未有过的平静和放松涤荡着我的大脑, 像被狂风刮过的蓝天, 有的只是透明、清亮和通彻。经过了这一下午艰难的颠簸,附在身上的沉重外壳、藏在心里的诸多杂质———那一直以来躯体之外的重负和捆缚———不知不觉地被颠松和荡碎了,在穿出迷雾的霎时间什么都不剩。我的内心多了一份前所未有的安宁空阔。
这一夜,我睡得很沉很香,仿佛婴儿,一个梦都没有做。
刊于《黄河文学》2017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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