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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水观音
书名: 浮生记:《黄河文学》小说精选集 作者: 《黄河文学》编辑部 本章字数: 5936 更新时间: 2024-07-11 11:27:03

◎ 杨子

“你快来看,多好看啊! ”

早上她刚吃完药,准备躺下来,听到他在客厅里叫她。她哦了一声,勉强撑起身子,穿上拖鞋,蹒跚着来到客厅。见他正用手机对着窗台的绿色植物拍照。她探过身子,看见了那颗水滴。

其实,昨天她就看到了。那时,她刚输完液,病灶处的疼痛折磨得她没有一丝气力,护士走后,她便倒在了沙发上。那会儿刚好正午,她的脸正对着窗台,那里阳光充沛,绿色植物争奇斗艳,透过玻璃窗,看到窗外的树木正在凋零。说实话,她很少有闲心去看那些花木,它们跟家里其他诸如台灯、工艺品没什么两样。而此时,她的眼睛别无选择,只能落在对面的花木上,并在那些植物上游来游去。它们虽似静止,却越来越丰硕, 它们的叶片如弥勒佛的手掌一样厚实, 它们的花朵让她想起逝去的青春。它们永远年轻,永远生机勃勃。它们比她活得滋润。

就在这时,她的眼睛闪过一丝光亮,看见了很久不曾看到的景观———水滴,像钻石一样闪闪发光的水滴。她顾不得疼痛,挣扎着起身来到窗前。一颗小水滴,不,一颗大水滴,悬挂在一片叶子的末端,晶莹剔透,摇摇欲坠。承载水滴的长心形叶片很单薄,这颗水滴就悬在叶子的尖尖角上,叶片被压成月牙形。她不由得后退半步,担心一不留神自己的呼吸会碰落它。

她记得这盆花刚被他端进门的时候,是栽在花盆的土壤里,也是大清早被他喊起来看的,仅有过那么一次水滴。他每天侍弄它的时候总是嘀咕花匠骗了他。前几天,她又见他在侍弄它,他把它从土里倒出来,清洗干净,放进一只透明的玻璃器皿,然后倒进清澈的水,为了让它有个满意的造型,他把枝条来回摆弄,足足有五分钟。

离开土壤还活得了吗? 当时她心里还在怀疑。谁知,它不但没死掉,而且越活越旺盛,不仅长出了新枝条,结了新叶子,还结出了水滴!

当然,它们有人惦记有人疼哩。无论头一晚回来多么迟,睡多么晚,大清早,准能听到他的脚步声在每个房间里哧啦哧啦地响。不用看,准是他在为他心爱的宝贝修枝,浇水,调换花盆位置,这是他每天早上的必修课,像吃早餐一样重要。晚上也不例外,醉醺醺回来,步伐踉跄也要扑到花盆前,看不清就把所有的灯打开,再看不清,还有专用手电筒,这片叶子上摸摸,那朵花前嗅嗅。难得休息半天,牙也顾不上刷,先要整理花草。把光照太强的搬到阴处,花盆小的换成大盆,枯枝败叶全部剪掉,还要逐一清洗蒙尘的叶子。他拉起叶片的样子,就像拉起婴儿的小手,充满爱怜。如此被宠爱,能不茁壮能不姹紫嫣红吗。

我都比不上一盆花幸福。就像对视的两双眼睛,她与水滴默默凝望,她猜想它形成的由来,它由小到大的过程,它在这单薄的叶尖上能支撑多久。她依然视它为静物,它是工笔画上的一个点,永远悬在叶片的末端。

还是那片叶子,在它的叶尖上悬着一颗水滴,钻石般透明,摇摇欲坠,让她的心悬着。他的眼睛像看见了宝贝似的,放射出少有的光芒,他对着它变换着角度拍照。她屏气看着水滴,不敢太靠前,担心他动静大了,会碰落它。显然她的担心是多余的。

“真好看。”她应付了一句,便回到床上躺下,叶片上的水滴并没有减轻她的病痛。不一会儿听到他上班关门的声音。他没打招呼就走了,也许打了她没听到。不打招呼也不是第一次,好像一打招呼就被拖住了后腿。可今天不应该不打招呼,毕竟她病着,他只给她做了早餐,中午怎么吃就不管不问了。问也白问,中午他是回不来的,原来中午休息两个半小时,她做好饭打电话催他回来吃,他都回不来,更何况现在实行朝九晚五,中午只有一个钟头。

虽说只是一个急性疱疹,可是,他没得过,他是不知道这个疱疹有多么疼痛,它出在要害处,动一下要命的疼。他只在她发病就诊的那天来到医院,还是被姐姐骂来的。

医生要她住院,她坚持不住,说要在家给学生批作业,于是姐姐给他打了电话。他一来没问清病情,只听医生说要住院,便同意住院。她气不打一处来,还不是为自己推脱责任,把她扔在医院由医生照顾,他照样可以忙他的。她偏不住,医生无奈,开好了药,嘱咐一天早晚各输液一次,并按时涂抹药水。姐姐上班走了,他拎着一大堆药品送她回家,一路上手机爆响。在楼门口诊所付钱后,他将药品递给护士,对她说有个紧急会议,他必须到场。她没听他说完,就别过脸,在护士的搀扶下回家。

能把他叫到医院来看一眼,已经是破天荒了,其他的就别指望。有一次,她牙疼拔牙,麻药过敏,险些丧命,缓过来给他打电话,他都说在现场检查来不了。她那个伤心啊,眼泪哗哗地流,发誓以后就是快死了也不给他打电话。这以后有个头疼脑热的都由儿子陪着,儿子上大学后,就自己去医院。

两个要强的人生活在一起,注定是不幸福的,谁都有自己丢不掉的事,谁也不肯为对方牺牲自己的时间。他们就是典型的一对。他虽不抱怨她,可他基本上视家为旅馆,他的生活重心永远都只有工作,从不考虑为家里做点什么,哪怕是孩子小的时候接送孩子,买个电啊水啊什么的。委屈的就只能是她了,在外面打拼,回到家一样拼命,家里一个孩子,外面一群孩子,哪一头都耽误不得。

她看不上他的工作方式,甚至轻视他的能力,早出晚归,有时连午饭的时间都牺牲掉了,都快将身家性命搭上了,到头来还只是个正科级。有一天中午,她办事经过他的办公楼,鬼使神差地想上去看看他在干什么,就迈腿进了电梯。还没到他的办公室门口,就看到那里围着一群人,熙熙攘攘,抽烟的,喝水的,聊天的,黑压压拥在楼道里。她挤到门前,听见他的声音,正在不急不慢地解释着政策法规。不一会儿,一个老头出来,一个中年人紧跟着进去。她终于忍无可忍,大吼一声:“还让不让人吃饭! ”那些人转脸看看她,谁都没挪窝儿,她只好下楼买了一个盒饭,托人递进去。

这样的工作状态肯定不止一次,不然怎么会晕倒在办公室。120把他拉到医院,医生诊断竟是贫血,营养不良! 她都不好意思对前来看望的人讲,多可笑,啥年代了还营养不良,好像是自己虐待了他。她清楚得很,有些工作并不是他分内的,有些文件也并不该他起草,但领导就交给他办了,就让他起草并去实施了,因为他接这些工作太痛快了,办起事来也很顺利,他不干谁干。

再好的身体也经不起酒精天天泡,体检查出了胆囊炎,肝也不怎么好,胃也有问题。喝坏是迟早的事。姐姐多次提醒她,她又多次警告他。她苦口婆心劝说,为了他自己,为了儿子,为了这个家把酒戒了。他也点头,表示接受,可晚上回来依然一身酒气。没用。领导的话就是圣旨,他听得领导的批评,听得市民的抱怨,就是听不进去她的劝告,说多了惹他烦,吵架频发。

有一次喝酒回来,她都睡下了,他一个人站在地上,摇摇晃晃,自言自语了一个小时。他说他根本不想喝,可是他无法拒绝领导,每到快下班的时候他就头疼。他说这个领导和以往的那些领导不一样,是个书生,酒量浅,酒桌上像他一样面情软,最主要的是这个领导从不骂下属,布置工作都是和颜悦色,商量的口吻。你说我能不去吗? 你说我能不喝吗? 你说我能看着领导喝醉吗? 还有,他采纳了我的很多市场整治建议, 这些成绩最后都得到了上级的肯定和市民的好评……有人说我们面对的都是弱势群体,可也有专家说城管人员也是弱势群体。说得多好啊! 还是有人理解体谅我们……我从没有这么舒心地工作过,苦点累点,被人殴打都没什么。就像咱家,你把它收拾整洁后,看着是不是很舒心? 我也一样,街道市场就是我的家,脏乱差就不行……是不是,老婆? 你在听吗? 你睡着了吗?

她怎么能睡得着呢? 她既生气又心疼,接话怕他没完没了,只好装着睡着了,眼泪却一滴一滴往枕头上落。听天由命,随他去吧。

她受不了他的晚回,受不了他的酒气,患上了神经衰弱症后,从双人床搬到了单人床。批完学生的作业,照顾儿子睡下,把自己一个人关进小屋,他什么时候回来,弄出多大动静,她两耳不闻。这样一来,他更有理由晚回了,更有理由陪领导喝酒了,更有理由不管不顾这个家了。夫妻生活亮起了红灯。起初,他也偶尔过来,在儿子睡后,他摸摸索索来到她的小屋,揭起被角,就往里钻。她不肯,推搡,他强硬钻进来,从背后抱住她。她怕惊动儿子,只好默认。从此,她再也没有上过那张床,他上她的小床也没有一次顺利过。他不在家的时候,她面色红润,跟儿子有说有笑,甚至互相打闹。他在家的时候,她完全变了,面无表情,到处找事做,就是不愿意面对他,就是不愿意给他个笑脸。洗澡也要插上门,换内衣同样回避他。以为这样的心境可以一直持续下去,谁知儿子考上大学,去了外地,心情又发生了变化。屋子突然空了,她轻松了一个假期,忽然有了孤独的感觉。特别是在晚上,她一个人在家,饭也没心情做,天天吃泡面,屋子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以前,她很喜欢自己的小屋,把它布置成粉红色,像新房,很温馨,回到家就把自己关在里面。现在不知怎么就不喜欢了,觉得它窒息、逼仄,简直就是一口红色棺木。

现在需要他做的事情更少了,抱怨没了,争吵没了,像两个相敬如宾的路人。有几次她在沙发上睡着后,还是他回来后叫醒她,扶她去小屋睡。她其实是想让他抱抱,或者被他搂着睡一夜的。但当他真正伸手搂她,她又带着莫名的气愤推开他。有一次,他抱了她,并低头吻她,那是她渴望的,却最后还是被她一把推开。她委实受不了他的酒气,还有他的气息。那气息一夜之间就变得浓重、奇怪、陌生,仿佛一个陌生且龌龊男人的气息,令她不堪忍受。她恨恨地推开他,连同他的气息,愤然起身,砰一声把自己关进小屋。她想象不出他是怎样回到双人床上,如何入眠,她自己却是在黑暗里叹息,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十几年的夫妻,怎么就变成了陌生人?

离了吧。姐姐说,与其这样过不如趁早离了。她被姐姐的话吓了一跳,尽管委屈,她可从未想过离婚,都什么年龄了,别人怎么议论,儿子回来怎么交代。三口之家,三足鼎立撑起家,谁可或缺? 他再怎么不顾家,也是一家之主,也是儿子的父亲,儿子是两人共同的血脉,儿子怎么可能生活在残缺的家里。不能离,他不提出离,她就不离。她知道他始终爱着她,是以她为自豪的,他对人讲起她都是津津乐道,赞她教书育人桃李满天下,在儿子面前常夸她如何贤惠能干,恋爱时追她写的日记本,宝贝似的锁在书柜里……她想起儿子讲起一件事,更是心软。有一个假期,他和单位的两个男同事去广州出差,顺便带着儿子一同前往。他们考察市场,在大街小巷穿行。儿子说那两个叔叔盯着来来往往的女人,赞叹她们个个跟水萝卜似的,他爸爸却盯着满街的门头广告、街边摊点,拍照记录,忙得不亦乐乎,对身边过往的靓女视而不见。其实,不用儿子说,他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她最清楚。离婚的念头一冒出来,她便想起他的这些好来,想到和他长一个模样的儿子,她只能选择任劳任怨。

再说离了就能幸福吗?

他继续忙,继续醉,没日没夜。她继续带她的毕业班,恨不能把自己分出两半来,恨不能把家直接搬到学校里。压力疲劳,导致了感冒,晚上还有点低烧,她也没在意。三天后,胸前起红点,她以为是吃什么过敏了,没放在心上。谁知很快就燎原了一大片,且奇痒,灼热,疼,后背肩胛骨处也起了一大片,胳膊都不能动了。那一夜她辗转不停,疼痛像小虫子在啃噬她的身体,一会儿躺下,一会儿坐起,她不知自己得了什么病,疼痛伴着担心熬到天明。她一夜都没有惊动他,天亮自己打车去了医院。医生确诊是带状疱疹。医生说得这个病的基本上都是老年人,抵抗力下降,体力透支,你这个年纪不该得啊。不该得也得了,这个年月,得病还分年龄吗?

病来如山倒,说虚弱就虚弱了,说不能动就不能动了,风风火火一辈子的她,这下被病魔折磨得彻底倒下了。夜里她疼痛得忍不住呻吟,他过来帮她翻身,扶她起来喝水,直到她睡着了,才悄悄离开。可是不消多久,她又被疼痛折磨醒,听到他的呼噜声,口干也忍着不出声,一直忍到天亮。早上一睁眼,看见床边小柜上摆放着那盆滴水观音,水滴像踩高跷的妖女,对着她微笑,她也吃力地对它咧咧嘴。

晚上,输液后,她撑着身子来到厨房找吃的。医生要她加强营养,她海鲜不吃,牛羊肉忌口,他特意为她买了一大堆她平时爱吃的糕点、水果,以及各种小吃。她挑了几样,拿到客厅,刚坐下,他开门回来了。

来,老婆,我给你抹药。他换下拖鞋,就去卫生间洗手。她愣怔了一下,这么早回来可是前所未有。他不给她后背抹药,她还真是无能为力。医生嘱咐一天最少抹三次,这样才能结痂快,病才能好得快。不抹药他兴许还不回来,也许抹药后还要走呢。

他从卫生间出来,双手对搓,并哈着气。她解开睡衣扣子,转过脸,把右肩胛骨对着他。她听到他摇动药液的声音,紧接着,皮肤上有一股凉飕飕的感觉。他至少抹了三遍,她知道他干什么都很仔细,她已经快支撑不住了,他才停手帮她转过身来。

睡衣落下,她的上半身完全裸露在他的面前,她显出慌乱,难堪,还有点羞涩,吃力地从身下拉起衣角,遮在左半身。他一直在摇动药液,见她准备好了,用棉签蘸满药液,对她说忍着点,开始自上而下擦药。清凉在她灼热的皮肤上蔓延,像小时候夏天坐在石头上,双脚放进小溪,清凉浸透全身。他抹一遍,就要盖住瓶盖摇动一次,再打开,自下而上涂抹,有时歪着头,有时侧着身子。药液很难依附在皮肤上,他就不停地涂抹,就像对着他的花木,这里修,那里剪;就像对着纠缠不休的小贩,解释,解释,再解释。他安静耐心地对着这个生了病的“馒头”,直到缀满红点的病灶处全部被乳白色药液覆盖。趁他专心致志抹药的当口儿,她偷偷地瞄他,看到他的嘴唇,他的嘴唇依然很厚实,泛着红润健康的光泽。母亲常讲口大吃四方,嫁给这样的男人有福。她不知道自己的福在哪里。有人说,专心工作的男人最有魅力。当初上中学的时候,为了一道几何难题,她去找他请教,他演算几何题时就是这么心无旁骛,乱哄哄的自习课,他仿佛一个人似的,凝眉思考,在纸上反反复复演算。他一丝不苟的样子深深吸引了她,少女的心就是在那时被他俘虏了。可是现在这怎么就成了缺点?

好了,老婆。他说。他收起药瓶,并帮她穿衣服。扣扣子一瞬间,他极快地低头将他的脸贴在她的左胸上,趁她发愣的同时,他又埋下头。她的身体忽然就软了一下。

她觉得是自己的脸先柔软了下来,这种软的感觉,就像他们初恋时的感觉,非常轻松美好。很久了,她都一直绷着,紧着,硬着,像拉满的弓,既不像女人,也不像男人。这样软着多好啊。

叮当,接着又一声叮当,他抬起头,帮她穿好衣服,盖上毛巾被,然后去开门。门还未完全打开,一个浑身落满灰尘的中年女人挤了进来。你收了我的摊子,我就来你家吃饭。来人说着,不等主人招呼,就一屁股坐在沙发上,险些坐在了她的腿上。她看看自己的男人,又看看这个风尘仆仆的女人,挣扎着起身,他急忙扶她起来,将她送回卧室。

她小心翼翼睡下,觉得眼皮有些沉,她听到他说,你既然来了,那就吃吧,我去做饭。后又听到那女人说,你不还我摊子,我就天天来你家吃。接着是男人进厨房的声音,男人在厨房叮叮当当的切菜声。她的眼皮越来越沉,模糊中看见水滴在笑。渐渐地,她睡着了。

刊于《黄河文学》2013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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