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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花白芍
书名: 浮生记:《黄河文学》小说精选集 作者: 《黄河文学》编辑部 本章字数: 8108 更新时间: 2024-07-11 11:27:03

◎ 耳环

1

亮光透过门窗照进店堂,堂中一张仿红木条桌,桌子上摆了体温表听诊器之类的器具,桌旁两条方凳,一把花梨木圈椅,椅背上搭着一件白大褂。两旁是柜台,柜台中摆了瓶瓶盒盒之类。里间靠墙一个中药柜,朱红色,边角的油漆已经剥落了,露出纹理清晰的原木,药屉上黄铜把手,日久摩擦,泛着光泽。每个药屉上贴了方形标签,注着药料的名称,黄芩、当归、杜仲、川贝、红花、白芍等。

柜台前站着穿白上衣的年轻店员,一男一女,女店员剪了齐眉短发,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男店员圆脸小眼睛,嘴唇上一层细黄绒须。

中药柜旁边一扇暗门打开,从里间走出一人。花白头发,褶皱的脸,走时脚步有些蹒跚,他来到圈椅前,提起椅背上的白大褂穿上。是师傅陈皮,人称陈三贴。待师傅在圈椅中坐定,女店员端过师傅的水杯冲了茶水,恭敬奉上,男店员替师傅整理了药方医书,打开师傅的眼镜匣,拿出眼镜细细擦了一遍镜片,放好。

陈皮师傅端过水杯啜了两口茶水,拿起老花眼镜架上鼻梁,打开了医书。

来顾客了,感冒,喉咙疼流鼻涕,买了药走了。又进来一个捂着腮帮子的,牙齿疼,也买了药。又一妇女抱了小孩儿进来,先在凳子上坐下,说是孩儿发烧,吃了药打了吊针一时退了下来,却又反复发作,听说中药能治本,老医生快给瞧瞧。

陈皮师傅看一看孩子,小脸儿燥红,量一量体温是低烧,问是否口渴,烦躁,夜间尿床。答是。便诊为暑热之邪,淫犯脾胃,气阴两伤,热邪滞留不解,当下开了宣透泄热的方子,三剂,嘱咐煎后滤渣加糖,侍小儿徐徐温服。

妇人谢过,付了钱拿了药包走出店门外。门外大街,人来车往,母子俩打上一辆出租车不见了。

仲夏日的阳光打在对面大楼的玻璃墙上,一道刺眼的白亮,楼前沿街一排梧桐树,粗壮的树干,巨伞一样的树冠。一个女人站在树干旁边,黑衣服红头发,走过来一个男人,低头说了几句话,一同走了。穿了橙红背心的清洁工人踩着垃圾车摇着铜铃过来,踩了刹车停在树荫下。两个半大的男孩一面拍打着篮球一面走路。

姑娘走进了店里,坐下来叫声老医生。陈皮师傅一颗花白的脑袋从医书上抬起来,一对眼珠子从镜架上面翻出来,牵动几下嘴角,问,哪里不舒服? 姑娘指了指自己的脸,脸上黄褐斑块,一左一右,从眼睑处贴着颧骨下来,一直到嘴角,像给双颊挂上了黑帘子。

陈皮师傅示意姑娘伸出舌头,看舌,舌质稍暗,无苔。把脉,脉象弦缓。问起病时间,说是快一个月了,开始不太明显,只有几处斑点,后来颜色加深,连成了斑块。问生活起居,说也没有什么,无非吃饭睡觉过日子,这几天在外面找事情,累了点。陈皮师傅点了点头,说了句风邪伤于营卫,气血失和,活血散风即可。

就拿过处方笺,问姑娘姓名,方玉竹。年龄? 二十二岁。住址? 见她摇摇头一时语塞,便依旧从镜架上翻出眼睛看。姑娘赶紧说刚来锦城想找份工作,还没有落定,住在亲戚家里,等治好了病再找住处。便问了亲戚家的住址填上。

开了药方,方子上当归、川芎、红花、益母草、藁本、制香附、牛膝等,分量不一,交与男店员择药。

姑娘接了药付了钱谢陈皮师傅,师傅颔首示意,说声不谢。姑娘出门而去,瘦长的背影,一条藕色连衣裙,脑后黑发如云。

方玉竹? 玉竹,味甘,微寒,养阴润燥,生津止渴,用于肺胃阴伤,燥热咳嗽,内热消渴。三剂饮后,必定似玉如竹。呵呵。

2

一阵短促的脚步声, 师娘回来了, 肥胖的身子上一件黑地红花绿叶宽大的上衣,新染过的头发漆黑,手里提了菜,满脸堆笑走到陈皮师傅的桌子跟前。

老头子,今天手气不错,给你做臭鳜鱼。

陈皮师傅没有抬头,鼻子里嗯了一声,摆一摆手示意走人。

讨了没趣,师娘沉下脸来瞪他一眼,低声骂一句死老头子,一面提了菜朝里间走了,走时朝两个店员笑了笑,叫了声丁香、远志。

丁香、远志两个徒弟笑脸奉承师娘,师娘好手艺,今晚有臭鳜鱼吃了。

推开移门走进去,掩上,师娘不见了。

师傅看书累了,将医书夹好书签放在一边,喝口茶水,站起身来先松了松臂膀筋骨,离开桌椅在堂中踱上几步,喃喃说道,难道还赖你打牌养家不成? 自我解嘲低笑两声,摇晃几下脑袋,又说,大赌伤身,小赌怡情,也罢。一面跟丁香、远志说,师娘的好心情来之不易,应当爱护才是,师娘身体好,是我的福气,是你们的福气。

丁香、远志说,知道了,师傅。

师娘已烧好了晚饭,走到门后听到了师徒的对话,愣了片刻,流出了泪水,拭去了,低头苦笑一下,推开门说,吃饭了! 丁香、远志,叫上师傅吃饭。

丁香说,你们先吃吧,我看店。

远志说,丁香你陪师傅师娘先吃饭,我看店。

师娘说,你们陪师傅吃饭吧,还是我看店。

师傅说,别争了,丁香看店,师娘今天烧了你们师傅我最爱吃的臭鳜鱼,远志得陪师傅喝两盅,吃完过来接替丁香。

里间,餐桌上布好了各色蔬菜以及碗筷。师娘的手艺合着老头子的口味,一碟老醋花生米,几样家常小炒,中间长盘里一尾鳜鱼,足足一斤有余,鱼身上打了花刀,肉嫩得像蒜瓣,浇了卤水臭豆腐汁,和着豆豉姜丝红辣椒。臭鳜鱼,徽派名菜,闻着臭吃着香。

陈皮师傅鼻子深吸了一下,跟远志说,拿酒来。

远志已经把师傅的酒杯和五加皮酒端在手里,景德镇白瓷杯,瓷白如雪,倒酒入杯,杯中酒色明黄,黄中无杂。浅浅一杯,不给加满,师傅年纪大了,师娘叮嘱不给他多喝。

师傅看了一眼酒杯,再看一眼师娘,看远志,说,凭这么点酒能对付这么好一条鱼?

远志看了一眼师娘,师娘示意给师傅再加点,便上前再加了点。

师傅落座,先啜了一口亲手浸泡的五加皮酒,再夹一块鱼肉塞进嘴里,一阵咂摸,味道好极了,赶紧跟师娘和远志说,吃呀,你们也吃,喝酒,大家都来一杯。

远志拿来糯米甜酒,给师娘和自己各倒了一杯。

远志夹了一小块鱼肉送进嘴里,忍不住连声称赞师娘的好手艺。师娘喝下两杯糯米酒,脸红了起来,眉头眼睛里又堆起了无数伤感,跟远志说,远志,我把这烧鱼的手艺教给丁香和你,哪天师娘不在了,你们给师傅烧臭鳜鱼。

老陈皮一听,放下手里的筷子皱起了眉头,拿起酒杯咕咚一声将杯中的剩酒灌进了肚子里,说,少啰唆,快吃饭,吃完了出去看看还有没有牌局。

3

姑娘再次来店里穿了件苹果绿上衣,绾着发髻,手里拎了只小包。远志认出来了,上次治过黄褐斑的。怎么了?看看姑娘的脸,一左一右两只黑蝴蝶,师傅他,他的药……

姑娘还是在师傅面前坐下来,叫声老医生。陈皮师傅抬头从眼镜架上面翻出眼珠,看了一眼眼前人,把眼镜摘了下来,凝视片刻,没有问话,还是让姑娘把舌头伸出来,把手抬过来,舌微红无苔,脉弦稍数。点了点头,拿出药笺,落笔下去,病人姓名一栏里正是方玉竹三个字。姑娘说老医生好记性。

开完药方姑娘拿过来一看,是白芍、薄荷、茯苓、丹皮、甘草、柴胡等,问,老医生,同是黄褐斑,为什么上次开了红花,这一次开了白芍?

师傅微笑,说,玉竹姑娘上次的黄褐斑是因风邪伤于营卫,这一次则是忧思过度,抑郁而伤及肝脾,气耗血虚,继而化火,火燥郁滞而成。致病的原因不同,所以对症下的药也有异,上次需要活血散风,这一次要清热凉血,疏肝解郁。你尽管放心,数剂饮后,你脸上的蝴蝶斑块自会消退。

听了师傅的一席话,丁香、远志对视一眼,同时松了一口气。

玉竹姑娘启唇微笑,说了声老医生神奇,一面将手里药方交与远志。

师傅问她,玉竹姑娘,年轻人不可操劳过度,要劳逸结合,目前的工作是不是压力过于沉重?

玉竹姑娘点了点头,脸色沉静下来,想跟师傅说句什么,这时候师娘回来了。师娘像是有什么话想跟师傅说,见店里有病人,搬过凳子在一旁坐了。

远志择药,丁香打包,师傅跟玉竹姑娘说了些注意休息、调理性情、不要忧思过重之类的话,玉竹频频点头称是。

师娘怎么了? 师娘瞪大了眼睛,盯住了眼前的姑娘看,看着看着,站起身来,一步步挪上前去,忘了店里定下的规矩,不得打扰师傅看病,不得惊动病人。丁香看见师娘把脑袋凑到了客人的身前,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人家的颈脖。

玉竹姑娘的后脖子上,有一颗豆粒大小的朱砂痣。

师娘一把抓住师傅,指甲掐进了师傅干瘦的手臂,同时大叫一声,艾艾!

把大家都惊吓了,一个个瞪大眼睛看着师娘,玉竹惊跳着站起身来,后退了好几步。过会儿师傅先回过神来,起身把师娘按在凳子上,让她坐好了。

师娘颤抖着嘴角,伸手指着玉竹,老,老头子,你,你看,她后脖子的红痣,跟我们艾艾一模一样。

师傅坐回原处,闭上眼睛叹了一口气,跟玉竹说,姑娘,你别怕,老婆子她糊涂了。

八年前,陈皮师傅的女儿陈艾十八岁,银铃一样的笑声,蜻蜓一样的身影,在过完十八岁生日不久得病了,死了,什么病,急性心肌炎。陈皮师傅号称陈三贴,可翻遍今古名方救不了女儿的性命,眼睁睁看着女儿年轻的生命消逝,女儿走后,师娘整日以泪洗面,抱着女儿的遗物不肯出屋,后来让她打牌消遣,好歹挺下来了,只是看到与女儿相像的姑娘,又勾想起可怜的艾艾。

玉竹听明白了,走上前来,说,二老要是不嫌弃,就把我当成你们的女儿。

4

中秋节到了,一阵秋风吹过,黄中夹绿的梧桐叶从树上飘落下来,街上是来来往往给亲戚长辈送节的人。锦城的习俗,每逢端午中秋重阳新春,晚辈都要带了糕点糖果问候亲戚长辈,陪长辈一起过节。城里有条陌上花路,据说吴越国娘娘每到秋冬时节都要回锦城老家侍奉双亲,国王拉着娘娘的手送出都城,嘱咐她待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第二年野花开满山路的时候,娘娘才告别双亲回到夫君的身边。

才过中午,师傅把一沓钱塞在师娘的手里,让她置办过节的吃食,一面嘱咐她,喜欢吃什么买什么,好好过节。

丁香说,师娘师娘,我要吃广式月饼,果馅的,还要红毛丹。

远志说,师娘,我要苏式的,芝麻椒盐。

师娘笑着答应,师娘都记住了,你们放心吧。

过了不久,师娘拎了大袋蔬菜瓜果糕点,叫了辆三轮车连人带物一起送回来,丁香、远志跑出去接住了,雀跃着,啊啊,这么多好吃的。

没想到玉竹姑娘来了,提着糕点走进店来,见师傅师娘都在,微笑着叫了声干爸干妈,给你们过节了。

把二老欢喜得张大了嘴巴,差一点滚下泪来。

师娘拉着玉竹的手,语无伦次,孩子啊,谢谢你了,来了就好,来了就好,还带什么东西呢。

玉竹含羞笑着说,礼轻情重,希望干爸干妈不要嫌弃。

这孩子,真会说话。二老笑歪了嘴巴。玉竹的脸色已经大好,两颊红白粉嫩,先前的黄褐斑已全部消退,想来也不再是先前抑郁的心境了。

过节了,师傅看店,玉竹、丁香、远志一起下厨房给师娘做帮手。丁香提议每个人都做一道菜,师娘开始不同意,怕累着大家,可玉竹远志都附和丁香,师娘拗不过,便由着大家操弄了。丁香先来,系上围裙,拿上锅铲,给远志和玉竹扮了个鬼脸,嘻嘻哈哈边笑边操弄起来,做了个炒三丝,有红有绿,端上桌子。玉竹做了虾米水波蛋,撒上葱丝。师娘直夸,这水波蛋做得真好,看看,嫩黄鲜绿,一定很好吃。玉竹红了脸说自己不会做菜。远志也不示弱,做了个脆爽凉瓜,切瓜撒盐控水拌白糖,每一道工序做得一丝不苟。

轮到了师娘下厨了,先炒了几个时件,最后做了师傅喜好的臭鳜鱼。

新月初上,药店早早打烊,一家人把桌椅搬到院子里桂花树底下,布菜,摆上碗碟,端来酒水。师傅还是喝五加皮酒,师傅有令,让师娘远志他们把糯米甜酒换了陈年花雕,丁香、玉竹说自己不会喝酒,师傅说不行,今晚的月亮这么好,不喝酒辜负了这大好的明月。

不忍心违拗师傅师娘盛情,大家都斟了酒。

丁香、远志给师傅师娘敬酒,祝师傅师娘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玉竹给干爸干妈敬酒,祝干爸干妈节日快乐,一生平安。

你来我往,一杯杯下去,都喝了不少,待到月上三竿,人人的脸颊已经红热,兴致上来了,说是要来个月下猜谜,谜面各人出,谜底必须是这店里的中药。

丁香先跳起来,不怕在师傅师娘面前失态,拿筷子敲了一下碗沿,当一声,说,大家听好了,听我出谜了,儿子老大离不开娘。

远志连忙接口说,这个容易,我给你换一个谜面,人工育珍珠。

丁香拍手称是,又说了个苦熬三九。

远志猜,忍冬。又说了个机构繁多。

丁香猜百部。丁香不肯轻易罢休,说,我上了泰坦尼克号。

见一时没人接话,拍手笑开了,这个是我自己想出来的,怎么样,猜不出来了吧。

玉竹笑着接她,丁香沉船了,那不成了沉香。

原来玉竹也懂药名,大家又都笑。

一时间师傅也来了兴致,乐呵呵地说,我念一段古人游戏的文字,你们一起说说这文字里有多少药名,答对了,让师娘赏酒。

丁香噘了嘴巴说,还赏酒呢,我都醉了。

师娘笑着说,难得师傅高兴大家高兴,醉就醉吧。

师傅再喝了一口酒,果真念了起来。

这小姐生得面如红花,眉如青黛,并不用皂角擦洗,天花粉傅面,黑簇簇的云鬓何首乌,狭窄窄的金莲香白芷,轻盈盈的一捻三棱腰。头上戴几朵颤巍巍的金银花,衣上系一条大黄紫菀的鸳鸯绦,滑石作肌,沉香作体,上有那豆蔻含饴,朱砂表色,正是十七岁当归之年。怎奈得这一位使君子,聪明的远志,隔窗诗句酬和,拨动了一点桃仁之念,禁不住羌活起来……怎知这秀才心性芡实,便就一味麦门冬,急切里做了王不留行,过了百部……看了那写诗句的藁(稿)本,心心念念的相思子,好一似蒺藜刺体,全蝎钩身。渐渐病得川芎,只得背着母亲,暗地里吞乌药丸子。总之,医相思没药,谁人肯传与槟榔(郎)。

几个人扳了指头在算,红花、青黛、皂角、天花粉、何首乌……说着说着头晕目眩起来了,迷迷糊糊说声我要睡觉,便伏倒在桌子上睡了。

月上中天,玉竹告辞回去了。远志陪师傅在月下走棋,丁香还在睡,师娘怕她着凉,轻轻将她推醒,让回房间睡觉。丁香哦了一声站起身来,擦了擦惺忪的眼睛,摇摇晃晃回房去了。

悬月如镜,月光如水,月光下一丛桂花树的黑影子,轻轻摇摆,送来满院子暗香。

5

一位妇人带女儿来就诊,女儿短发圆脸,身穿中学生校服,在桌子前坐下来,低着头不说话,一双手使劲搓着自己的衣角。母亲替她说,原来好好的,不知道怎么回事,近来胃口一点都不好,整个人打不起精神,考试成绩一次比一次差,问她怎么回事又不说,急死人了,老医生,快给瞧瞧她得了什么病,再这样下去,我和她爸爸也快让她给急病了。

师傅朝女孩瞧了片刻,看她的脸色,女孩不肯抬头。让伸过手来,慢慢把一条手臂抬起来搁在桌子上,细嫩的手臂,薄如纸页的皮肤下一条条细小的脉络。师傅伸过来竹节般的老手,伸出三指搭上女孩手腕,把握寸关尺,闭目凝神,才一会儿,感触到指尖如珠走盘,如雀扑笼,是滑脉,这小小年纪的孩子,难道她……妇人焦急地问,老医生,我女儿怎么样,不会有事吧?

师傅拿下了眼镜,合上了处方笺。

妇人说,老医生你怎么不给开药方啊?

师傅叫过女孩的母亲到一旁,耳语了几句,女孩母亲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走过来拉起女儿就走,出门前回过头来说了一句,老头,你听好了,我们马上去医院化验,要是我女儿不是你说的那样,我马上回来砸碎你们店的招牌!

远志问师傅怎么了,女孩得了什么病,她母亲这样气急败坏。师傅不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师娘说,该不会是这小孩子怀上了孩子?

师傅点了点头。

不见女孩和她母亲回来砸招牌,只见丁香风风火火跑回来,嘴里叫着,师傅师傅不好了,见师娘也在,赶紧收敛了脚步叫声师娘。

师傅说,勿急勿躁,心平气和。

远志取笑丁香,丁香只怕撞见鬼了吧?

丁香说,师傅师娘,我真的撞见鬼了。

远志大乐,这大白天的,丁香你撞见了吸血鬼还是白僵尸?

臭远志,去你的,师傅师娘,你们听我说,我……师娘说,你不要急,慢慢说。

丁香说,我刚才看到了玉竹姐姐了,她从一辆车上下来,还下来一个男人,男人搂着她呢,他们还一起进了酒店。

远志笑她,这有什么奇怪的,玉竹姐姐交上男朋友了,我们有喜酒喝了。

师娘也说,是啊,玉竹这孩子该交男朋友了。

不! 丁香一跺脚,拼命摇头,那个男的不像是玉竹姐姐的男朋友,打死我也不相信玉竹姐姐的男朋友是那个样子的。

什么样子的?

胖胖的,也说不上什么样子,反正依我看,他不会是玉竹姐姐的男朋友。

正说着,玉竹跌跌撞撞跑了过来,一改平日整齐的模样,头发凌乱,神气慌张,一头扑进了店里,声音颤抖着说,干爸干妈救我!

说是后面有人在追赶她。

师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一时急得团团转,朝师傅直嚷,老头子老头子,快,快把孩子藏起来,你说把孩子藏到哪里去?

师傅思索片刻,飞快脱下身上的白大褂递给玉竹,快穿上,站去柜台后面,低下头不要说话。

玉竹会意,看一眼师傅,马上接了白大褂穿上。

果真一个男人闯了进来,在店里大声嚷道,明明看到进你们店了,咦,人呢? 快把人交出来!

丁香悄悄捅了捅远志,示意她刚才说的男人就是这个人。

师傅看一眼来人,站起身来,慢腾腾摘去鼻子上的眼镜,斜着眼睛把来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肥头大耳,脂肪过量,唇颊燥红,进补过度,光华晦暗,房事过频。

师傅说,守店做生意,人来人往是经常的事情,这位客人不知道要找的是哪一位?

男人抬起一只戴了巨戒的手拍在柜台上,瞪了一双牛眼盯着师傅,一个女人,二十来岁长头发的姑娘,刚才我亲眼看着她跑进了你们的店里,你们不会说没有看见吧? 如果你们有胆把人藏起来,哼哼,可得出去打听打听,我田某人在锦城是什么样的人物。

师傅说,锦城的人物我陈皮是得罪不起,但我清白生意人,也不希望无故招来冒犯,你看看这小店,里里外外一目了然,能藏得了一个大活人吗?

男人咬着牙说,我谅你也藏不下!

不顾拦阻,里里外外搜查了一遍,不过是几箩枯草藤条,几件破柜旧椅,还有几个被吓得低了头不敢说话的店员,哪里有他要找的人。

男人走后,玉竹才敢抬起头来,早已经花容失色。

师傅哈哈大笑,得意地骂道,呵呵,好一头蠢猪,人不就在眼前,可叹有眼而无珠。

师娘、丁香、远志想跟着师傅笑,却笑不起来,赶紧问玉竹怎么样了,出了什么事情。

玉竹吐了口气,定下神来。说是来锦城后好不容易找了份工作,就在那个姓田男人的厂里干财会,想尽心尽力把工作做好了,再苦再累都不怕,先前一脸黄褐斑就是因为工作上过于劳累,后来把一摊子烂账全都整理清晰才缓过劲来,没想到刚透口气就出事了。前日里听从吩咐提了一笔款子过来,临时又说不用了,当时已经到了下班时间,她估计银行关门了,就把钱款放在了保险柜里。第二天一早上班,发现保险柜被人撬了,钱被偷了。按照厂里的规定,失窃责任人是要赔钱的,可是哪里拿得出那么多钱,见她实在赔不出来,田厂长说话了,赔不出钱就赔人,以身抵债,无奈之下被他带去了酒店,却怎么也不甘心,趁他洗澡的时候逃了出来,逃来了药店。

师傅问丢了多少钱,报警了吗?

丢了五万,报警了,警察来了几次没查出什么。

那可怎么办,那个姓田的看样子不会善罢甘休放过你的。

还能怎么办,他说我要是不依从他,会要了我的命,就算我跑到天涯海角也逃不出他的魔掌,他说掐死我比掐死一只小鸡还容易。

师傅听后咬紧牙齿瞪圆了眼睛,根根白发竖立,骂道,畜生!

转过脸来问师娘,老婆子,你手头积下多少钱了?

师娘说,差不多三万了。

师傅说,赶紧找人借钱去,凑上五万,替玉竹把钱还了。

玉竹闻言,扑通一声跪在了二老跟前,哽咽着说,干爸,干妈,不知道咋感谢你们的大恩大德。

师傅师娘赶紧把玉竹拉起来,孩子,别这样,一家人还说什么感谢的话,只要你没事,我们就放心了,你好我们好大家都好。

6

玉竹自从拿钱走了之后,再也没有看见她的人影。师傅怕她出了什么事情,到处打听,没有打听到消息。按药笺上的地址找到她亲戚的家里,说是根本不认识这个人。中秋过了重阳,重阳过了春节,春节过了端午,端午过了又是一年中秋节,再也没有见到玉竹姑娘提着糕点来到店里,亲切地叫声干爸干妈。

丁香、远志悄悄在柜台后面议论,会不会是骗人的,现在骗子的花招儿可多了,为了骗钱,什么办法都想得出来,防不胜防。

嘘,不要让师傅师娘听到,师傅师娘不爱听。

玉竹姐姐那么好看的一个人,她像骗子吗? 说不定回老家结婚生孩子了,生了孩子出不来,等孩子长大了,说不定带着孩子一起来了。

是啊,还有玉竹姐夫呢。

说不定还有两个孩子呢,一个男孩,一个女孩,说不定还让我们给两个孩子起名字,男孩叫半夏,女孩叫冬花。

男孩叫徐长卿,女孩叫刘寄奴。

男孩叫王不留行,女孩叫多伦赤芍。

哈哈……

师傅师娘坐在门前,看着门外的大街,大街上人来车往,川流不息,一个年轻姑娘走过去,师娘说,老头子你看你看,那姑娘走路的样子像不像我们艾艾。

师傅说,一头黑发,倒像我们的干女儿玉竹。

门外的姑娘不走了,停下脚步站住了,转过脸来,朝前面的药店看着,皮肤白皙,一双大眼睛,脸上微微笑着。

师傅师娘微笑着。

一个说,眼睛跟我们艾艾一模一样。

一个说,笑起来好像玉竹。

姑娘走过去了,走进了来往的人群中不见了,两人叹了口气,喃喃地说,怎么不来店里坐一下呢。

刊于《黄河文学》2007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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