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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菩萨
书名: 浮生记:《黄河文学》小说精选集 作者: 《黄河文学》编辑部 本章字数: 15090 更新时间: 2024-07-11 11:27:03
◎ 吟泠
爱珍就要临月了,白粉娥算了算日子,大概是在阳历的四月半,正是贴梗海棠开得茂盛的时候。在白粉娥的日子里,有许多值得回味的事情,都遇在海棠花开的时候,仿佛只要海棠花一开,她原本平静的生活就会起一点波澜,像一潭被雨点惊动了的深蓝湖水。想当初和梁柱离婚的时候,就是那样的一个四月天。那时他们还住在高台寺的婆婆家。那里虽然靠近老城,但四周全是绿油油的田野,家家都有一方有模有样的小院子,家家都是一树一树的海棠花,红彤彤的,把人的心和梦想都能映红了一样。也许那时她年纪正轻,也许是那些红彤彤的海棠花,尽管和梁柱分手,算得上是命里的劫数,但白粉娥心上也还能看得开,想得透,心里哼着不知名的什么曲子,收拾好自己的细软杂物,就悄悄走了。走的时候,她手里就摇着一枝子海棠花,一路走一路往四下里飘,很有些零落成泥的意思。走的时候,她还回头看了看那个叫作高台寺的地方,还看见那个叫梁柱的高个子男人,站在路的那头,也看着她。不过回头的时候她还是掉了几串子眼泪———没有流在脸上,全流在心里了,那是因为舍不得———舍不得梁柱,也舍不得海棠花。归根结底,一切不能怪梁柱,梁柱是个好人,没什么坏毛病,怪就怪她没福气,也没出息,结婚五六年了都生不出个一儿半女来,和梁柱走到这一步,实在是很自然的事。白粉娥记得有一年,六十三岁的婆婆独自一人回了趟山东老家,去祭了祖坟,拜了神庙,许了大愿。目不识丁的她一路上吃了不少苦头,就是为了求得一脉香火,哪怕是个黄毛丫头也算数。可白粉娥的肚子就像被掏空了的面袋子,成年累月是个瘪的。白粉娥真的不能怨那个头发花白的老女人,她是个好婆婆,少见的一个大好人。藏在婆婆心里面的苦处,不见得比她少三分。也就是说,和梁柱分手,是白粉娥自己先提出来的。她就是那样一个女人,多多少少能看出别人的一点心思。她料想,在没局外人的时候,梁柱娘儿俩一定也拉扯过这桩事,对她这只不下蛋的母鸡,一定也动过这样那样的心思,一定的。也许他们对她格外好,格外善待,就是想让她自己把那句话撂出来,摆在桌面上。同样的事情,同样的话,换个人来说说,味道和意思就会大不一样了。白粉娥明明知道在那两张殷勤笑脸的背后,分明有个绾好了的深灰色的绳套,她还是低下头,伸出脖子,钻了进去。有些时候,有些事情,完全是没奈何的,她钻进去,事情的结局自然就会显得圆满些。后来,在那个海棠花开的日子,她果真就把那事摆在桌面上,把心里话说了出来,说得很平静,也很有道理。说的时候白粉娥才发现,原来她的嘴很能说,也很会说,是那么的巧! 反倒是那对母子,一句话也没有,沉默着,可眼圈却慢慢地潮红了。白粉娥第一次发现自己是这样一个女人,能说会道,善解人意,一开口就能把话说到点子上,甚至说到那对母子的心上,有斤有两的。那一年她已经二十八了,雕花镜子里面,秋桃子般的脸还是粉团团、光展展的,但心里已经悄悄泛出一层霜色,仿佛藏在老衣柜里的绿绸丝巾,搁久了,已经有了深深浅浅的褶子。
当然,梁柱很快就娶了新人,就是婆婆给保的媒,新媳妇的奶子赛脸大,据说那就是多子相。没多久新媳妇的肚子果然就出怀了,仿佛节日里秧歌队伍中红红的羊皮腰鼓,透露着圆满和喜庆。一切都显得那样快,不那样快的话,当婆婆的就怕等不及什么。世上有许多事,就是要快,再快,慢上一拍半拍的,太阳就会下山了,就会让很多人一辈子都追悔莫及。
再比方说后来,她和政府街上的老苏结婚的时候,也还是那样一个四月天,不过只是赶了个尾巴,海棠花还是红的,可色泽已经暗了下去,那种说不出的,失了水分的暗红色,常常让她无端地想起夏天、黄昏,和天边的火烧云什么的,好还是好,就是觉得短暂,因为短暂,就觉得几分失意,仿佛蘸足了西洋红的大狼毫,一不小心甩在毛了边的生宣纸上,渗出一团虚虚实实的印子……然后就有多嘴多舌的人说,在白粉娥的眼角眉梢里,天生自带着一脸寡妇相,细细端详着看,就能看出来几分。
那一年白粉娥三十二岁,而老苏已经快奔五十了,政府街上不知底细的人都说白粉娥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老苏在围着黑漆雕花的铁栏杆的大院里上班,那是县政府所在地。夏天的时候,一院子的白月季、红月季花,常常引得路人驻足观望。那道黑漆雕花的铁栏杆,和那些粉白嫣红的花朵,还有那幢齐头齐脑贴着白瓷砖的办公楼,让旁人对在那大院里上班的人怀有一种莫名的敬畏。一般人办不了的事老苏能办,他能吃、能喝、能玩,也能办成几件体面风光的事,这多少弥补了他体形上短斤少两的缺陷,让他在不知不觉中成为红中酒家的常客。红中酒家是政府街上的大餐厅,可能老板喜欢打“滑水”,又总是和在红中上,就把原来的店名给改了。据说名字改了以后呢,生意真的比以前又红火多了。无疑这跟政府街上已经开始流行打“滑水”有一定关系。从前政府街的人打牌时都是玩“二五八做将”或者“推倒和”,怎奈时时都有人打勾手牌,也就是在牌桌上作奸犯科。要是玩大的筹码,输赢也是很可观的事。在政府街上,有一个严峻的事实,就是打勾手牌的人越来越多了。如果有四个不太相熟的人在一起玩,而其中的一个总是赢家,那么其余的人就会在心底犯嘀咕,是不是牌桌上有奸细呢? 疑虑一生,玩到最后,撇干饭的大有人在,特别是女人,在牌桌上因为进账出账犯言语闹红脸的事情,也屡见不鲜。而“滑水”呢,恰好杜绝了以往游戏规则中的种种弊端,公平、公正,所以渐渐就被很多玩家所接受。由此可见,即便是娱乐,人们也还是喜欢选择光明磊落的那种方式来进行。政府街上的大小玩家们,一旦看见挂在红中酒家门口那两个大红灯笼,和那四个大大的霓虹花体字,会自然而然产生一种遇见老朋友似的亲切感,情不自禁就迈腿进去了,所以红中酒家看上去永远是那么热闹、喜气而喧嚣。白粉娥和老苏的喜酒就是在那里补办的,不过那时候它还叫百顺酒家,取的是一顺百顺的意思。改成红中酒家也不赖,不过白粉娥觉得还是先前的那个意思更好———一顺百顺,多么吉庆!
老苏的前妻谢红琴是个医生,去省城医院进修的时候,据说和一个一同进修的男人好上了。女人一旦疯狂起来,也很是可怕。他们先是吵架,接着开始动手,彼此身上脸上都落下过这样那样的伤,轻的重的都有,一看就有一点关于战争、胜利、失败或者纪念品的各种联想。政府街离省城不远,有白色的公交8路和无数翠绿色的中巴车通向那里,交通很方便。只要是休息的日子,谢红琴就是一条五彩的鱼,回归大海一样游向那座近在咫尺的繁华城市。事情到这个地步好像已经无法挽回了。他们之间的斗争持续了一年多,前妻如愿以偿地跟他分手了。倒是省城里的那个白面书生,这方面一直没什么动静,这样一拖沓呢,又是一回春去秋来。拖到年底的时候,就把暂时借住在医院洗衣房里的谢红琴的精神搞得有几分恍惚,脸面都小了一圈。偏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谢红琴也是听见旁人关于她的几句闲话,就没挺过去。
政府街上闲人的闲话,素来都是小巷里捅竹竿———直来直去,何况还是在厕所里面听到的,真是丑得很。说她那么精明的人,怎么就能让人白白搞了,落个竹篮子打水一场空,莫非城里人裤裆里的东西比叫驴的还大;说现在哪有跟人白上床的,怎么着也得挣个饭钱零花钱的……所有的闲话说到最后, 终归会以一种极其微妙的方式传到当事人的耳朵里的。谢红琴原本就是个心高气傲的人,听到后呢,脸唰地就白了,一头栽倒在地,送到急救室就没再醒来。不过也有人说,洗衣房本来就跟后面的吊唁灵堂离得近,也许是哪个死鬼看上了谢红琴,找个理由把她带走了。一个人临走的时候,总得找个这样那样的理由才好抽身呢。
老苏说, 前妻的娘家本来也没什么人手, 再加上一直是她自己跳着脚要离要散,老苏哪方面都没什么过错,娘家人也恨她胡作赖,放着好生生的日子不过,把自己的小命也糟蹋没了。就算是还有几分姿色,眼看也奔四十的人了,连个是非轻重都辨不清,拿着好好的刀子不耍,耍的什么剑(贱),搞得鼻子比脸大了,死了都落不下半个好字,究竟图了个啥。关键是,就算简简单单地抬埋一个人,最少也得花个两三万块。在这年头,钱就像捏在手里的沙子,越来越难抓到手了,谁愿意给她出这个钱?娘家人里竟然没有一个人愿意出。也不知道省城里的那个白面书生对谢红琴的香消玉殒知不知情,反正那边就没什么消息了。省城里的白面书生多着呢,从哪里找,谁去找? 找到后又该怎么辩白说道? 情场上的游戏,原本就是无根无底,没凭没据的……都说是一日夫妻百日恩,说得真是没错,尽管老苏和谢红琴之间早已经没什么瓜葛,最后还是老苏自己绿着脸给那个一心向往省城的女人收了尸。连衣裳、棺材、坟地、阴阳鼓手什么的算下来,果然就花了三万多———还正是个天寒地冻的日子。老苏对白粉娥说,他心里那个窝囊和寒碜啊,是没办法说的,心呢,从此冻成了个冰疙瘩,再没化开过。原先的好脾性,不知不觉就全变了,成了别人眼里的白鼻子小丑、酒坛子、现世宝……一离开酒桌,他就觉着难过,也觉着寂寞。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在政府街这么个球大的窝窝,他戴的这顶绿帽子,没把他害死,也只剩下半条老命了。老苏说,小白啊,跟着我,真是让你受大委屈了。老苏捏着酒杯自己往下撕那些旧伤疤的时候, 满身都是浓浓的酒气, 把白粉娥的头都给熏得大了一圈。白粉娥托着半边脸暗想,看他那样子,就连尿出来的水度数也不低呢。
老苏说,他和谢红琴两个人这样胡闹了一场,伤了彼此的心,却伤了孩子的根,不意间就把苏汉那孩子给糟践了。苏汉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又正逢身体发育的青春期,就把母亲的丑事和猝死,当成了自己的死胡同。老苏说,苏汉性子本来就很孤僻,自打前妻死了以后,性格变得更加古怪,难以捉摸,个头猛蹿了几蹿,身上的肉也长了不少,让他觉得陌生,也有一点胆寒。在苏汉的眼神里,总有一种让他望而生畏的东西,像某种尖锐的、有光泽有重量的金属,能伤人似的。老苏说,原先他对苏汉挺关心的,虽然苏汉孤僻少言,父子之间并没有什么芥蒂。自从谢红琴有了那段风流韵事,他越看苏汉,越觉得这孩子不论从相貌气质还是脾气性格,都跟自己大相径庭。老苏还记得在一次酒局上,同桌的老夏一再强调苏汉跟老苏没个比头,一点都不像老苏,跟朱局长倒像是一个模子里拓出来的。老夏那个人,越长年纪,越没了出息,多少没个眼色,嘴巴也不值钱,像这种玩笑话,说一遍就足够了,逢到他嘴上,偏偏就多说了三遍,直说得老苏动了气,当场就跟老夏翻了脸,把老夏的新手机摔到地上给摔坏了。从那以后,老苏对自己的儿子苏汉,就怀了一种莫名的,也是致命的伤感,那种灰蒙蒙酸溜溜的感觉,藏满了他的发梢、衣袖乃至鞋壳子,让他的心实在累得慌。老苏说,从前他和谢红琴在深夜里撕下面具动手的时候,苏汉就躲在一个角落里,看着他怎样失去理智地暴打那个女人。他骂谢红琴婊子、骚货的时候,苏汉也在角落里呆呆听着。别看那时他才十四岁,其实已经懂些事了。低估什么,都不能低估一个孩子的心,孩子的心实在是灵通得很。自从那个女人死后,他看谁都是仇人的眼光,谁看见他都有几分胆怯,他把自己彻底堵进死胡同里了。他常常逃学,夜不归宿,没有人知道他在自己的青春期里究竟去了哪里,干了些什么……老苏这样给白粉娥一点一滴诉说往事的时候,两个深眼窝子很黯淡,潮乎乎的,让白粉娥想起那些起了薄雾的黄昏。每当这时候,白粉娥就轻轻哦一声,有些叹息的样子。政府街上的月亮,有时圆,有时扁,挂在他们的窗户边上,被风吹得摇摇晃晃,也喝多了酒一样醉醺醺的。满屋的碎影跟着摇晃,仿佛被嫦娥的素手摇落了一地的洋槐花,有点温暖,又有点清凉……白粉娥觉得,她和老苏,也被那些无边的风月摇动了,就像刚刚上过一层清漆的两样木器,不单变得细腻,而且也有几分光泽了。
时间果真就像是长长的流水一样,还带着汩汩的声响。
苏汉从西大滩回来时,海棠花又开了。也就是说,他五年的刑期已经满了。
政府街上的人拿老姑娘、寡妇家开玩笑时,就说将来给她介绍个西大滩的,迟钝些的私下悄悄追问是在西大滩做什么事时,她马上就会成为街上流行的另一个笑话,从这张酒桌流传到那张酒桌,好不热闹———因为西大滩几乎就是劳改犯的代名词。苏汉从西大滩回来时,白粉娥和老苏走到一起刚刚两年。两年时间,足以让泡在红中酒家里的好事者们得到关于白粉娥的一些底细。老天爷,难怪她那么一朵鲜花会插在老苏那堆干牛粪上,难怪她看上去还跟两年前一个样,总也不显老,原来她是个石女子,是个骡子。在人面子上,政府街上的人说话通常还算彬彬有礼,不过关上屋门,翻开里子来,可就不一定了,怎样的丑话都能说出口,也能说到点子上,不能不令人拍手称奇。有嘴长的人说,像白粉娥这样,生得顺眉顺眼,天生就适合给男人当情人,就算捅个天大的窟窿,也没什么要紧,怎么着肚子是不会捅大的,绝对省心。还有腿长的人呢,就连高台寺那里的情况也摸清了,说梁柱得了多少征地款,占了几套房,屁股后头跟着几个小姐,家里那个大奶子女人呢,早就成了个摆设,跳了几次红花渠,都被人捞了上来,紫泥淹到脖子上,跟个癞蛤蟆一样张着嘴……说得有鼻子有眼,涂过油彩一般,浓得都能滴答着淌下来———不过也是,政府街呢,其实正好就在省城和高台寺中间的一个地方,站在老苏他们住的那幢巧克力色商住楼的顶楼上,就能看见高台寺那些人家的屋檐,隐隐约约的一片。那个腿长的人带回来的消息,没准都是真的。也真是,一旦知道了白粉娥肚皮里的底细,原先还为她抱不平的人呢,现在倒觉得她和老苏那个酒坛子、现世宝,还是挺般配的一对,歪锅配斜灶,也没什么可惜的了。在政府街上,最不短缺的货色,就是抬头婆姨低头汉,他们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硬是把原本空荡荡轻飘飘的政府街给塞得鼓囊囊、沉甸甸的,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
海棠花总是说开就开了,海棠花开的时候,苏汉就回来了。
初次见面的时候,尽管白粉娥做足了心理准备来接受老苏的儿子,但是在看见苏汉的一刹那,她还是暗暗在心底里吃了一惊。旁观者清,也许老夏说得真是没错儿,因为苏汉跟老苏,真正没有一点点比头,他光着头,粗黑、高大,许是蹲过几年大狱的原因,看上去也显得那么老面,在他棱角分明的五官之间,隐隐约约暗藏着一个什么人缥缈的影子……他看人的眼神是那么干净、清澈,和他粗糙的相貌有着天渊之别,简直就是一个孩子的眼神。白粉娥觉得,苏汉并非像老苏说得那样古怪、凶恶、难以捉摸,他没有一点点仇人的样子,反倒像一个被谁伤害过的情人的样子……白粉娥的脸忽然红了一片。老苏让苏汉叫白粉娥姨妈,老苏的声音显得特别没底气,特别怯,像做了什么亏心事。凭以往的经验,老苏以为苏汉绝不可能叫白粉娥姨妈的,就算能叫一声半声,也会让在场的三个人都很尴尬,不一定能下得了台。下不了台的时候,也许就有好戏看了……老苏的心呢,其实一直都是悬起来的,悬在一根细线上,扑通扑通跳得那么紧。苏汉回来了,这究竟是件好事还是坏事,他是说不上来的。让老苏万万没想到的是,苏汉就长长地叫了白粉娥一声,对眼前这个太阳花般灿烂的陌生女人,没有生出任何异议,仿佛从这间屋子走掉一个女人,理所当然还应该有个女人再补上一个空缺。非但如此,他叫得还挺亲切,跟刚熬好的骨头汤一样,冒着热气,有一股浓浓的味儿在油花里泡着。都说猪的骨头贴不到羊身上,可是白粉娥呢,差一点都被苏汉的声调感动了。她活了半辈子的人,从来没有被人喊过一声妈、姨妈什么的,第一次听见,觉得惊讶、奇怪,关键是觉得那么顺耳、好听,要是能吃的话,那一定就是沾满芝麻糖的桃酥了。深藏在白粉娥心中那根有点神秘的琴弦,在这个海棠花开的美好日子里,被什么东西轻轻拨了个响。白粉娥忙忙乱乱地回应了一声,脸又红了———苏汉那么大的人,哎呀呀,真是难为他呢。
老苏没有料到结果会是这个样子,和谐、温馨,甚至还有点让人感动。他觉得,苏汉看人的眼神变了,整个人的气质也变了,对眼前这个苏汉,他真的感到惊讶。关于苏汉的过去,就像他曾经对白粉娥撒了个弥天大谎,这个谎不好圆了似的。老苏重新看见他的儿子苏汉的时候,白粉娥觉察到他的脸微微红了,跟喝了几杯剑南春一样红。
老苏私下里对白粉娥说,看来监狱真是个好地方,进去的时候,他还是头野蛮牛,人见人怕的,出来的时候怎么就变成一只老绵羊了? 有机会的话,我一定要到监狱里走走看看。老苏还说,先前他还担心苏汉一回来,他们三个,特别是苏汉和白粉娥不好相处,现在看来这真是鸡坐月子———淡(蛋)事一桩了。从前长在苏汉身上的那些刺猬毛,全顺过来,不扎手了,不论你说什么,他都配合似的点两下头。老苏说,眼下最当紧的,就是赶紧给他找份事做,遇上合适的呢,再说个媳妇,分开另过,两下就可以安生了。没准再过个三年两年,老苏就和县政府里另几个“老油条”一样,一边混着工资,打着麻将,一边领着孙子,喝着小酒,就升级当爷爷了。人到了一定年龄,心里难免会滋生这样的念头,这是一个沾满了芝麻糖的桃酥一样的念头。看样子,从前留在苏汉心里的阴影,已经被什么东西涂抹掉了,现在是一片干净的白,或是一片干净的蓝,能重新画上政府街、海棠花、巧克力色的商住楼,或者是别的什么纪念物了。老苏心里有些酸,又有些甜,他有些想笑了,因为他相信,五年时间,真的可以改变一些什么的。
白粉娥发现,苏汉最喜欢待在他们这幢巧克力色商住楼顶楼的阳台上。六层,在政府街已经算是高楼了,站在裸露的阳台上,放眼望去,既能看见省城里高高的、白白的楼群,也能看见高台寺那里低低的、灰灰的屋檐,都是隐隐约约的一片,叫人无端生出一丝浅浅的惆怅。站在裸露的阳台上看一看,就能看出来政府街上的一些底细。在直尺般的政府街上,一共有大大小小三个十字路口,每个十字路口都刻意栽种了各式各样的花花草草,一丛一丛,红红白白的,随风摇曳在暮色晨光中,别有一番淡雅的风情。临街的花店、饭馆酒家、水吧、美容中心、服装店、文印社、茶楼、书店、彩票房、碟屋、粮油店……一家挨着一家,整个街道仿佛就是一条缀满了细碎花边的长披肩,简单、粗糙、浓艳、热闹。这份深蓝、淡紫的小情小调,仿佛覆盖了政府街上的每一个人。在这条温情脉脉披肩的包裹之下,政府街上的每个人都是摆在“骨里香”玻璃柜里面的烧鸡———全是熟的,都相互认识,尽管不一定能叫得出各自准确的名字。这份焦黄色的暖熟气息,常常让白粉娥有一种徐徐而来的感动,也只有白粉娥这样寂寞的女人,才会有那种潮湿的感动。她喜欢楼下的那些热闹与红火,男人扬着手跟熟人打着招呼,女人拽着孩子,唠叨着充满关爱的话,孩子举着糖葫芦,一串一串,红红火火的,仿佛永远没有穷尽,也不会穷尽的样子。白粉娥觉得,十年以后政府街这样热闹,二十年、三十年以后呢,政府街还是会这样热闹,政府街是不会寂寞的,永远都不会。有了这条街市的陪衬和熏染,白粉娥的心到什么时候都不会平静,对生活,她依然在心底里期待着些什么。
现在,苏汉就站在阳台上,站在平时白粉娥最喜欢站的那个位置上,撑开他酱牛肉色的双臂,俯视着直尺般的政府街。而白粉娥呢,则躲在屋里,静静打量着对她而言完全称得上是从天而降的那个熟悉的背影。自从苏汉进了门,或者说自从苏汉那样了无心机地叫了她一声姨妈之后, 白粉娥就有意无意改变了以往的一些生活习惯,比如,样子、颜色稍微花哨点的衣服裙子,她都款款收拾起来,换上素里素气的;说话的态度和腔调,也拿捏出姨妈的档次和架势,时时在向周围拒绝,也暗示着什么;就连最浅色的口红也不用了,想当年,那可是白粉娥身边最不可或缺的一样宝贝。好像,她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说也说不出来的压力,这压力不仅仅是来自苏汉,更多偏偏是来自她自己。她觉得,自己真是个没出息的货,因为苏汉那高高的身子骨,和那些生硬粗糙的五官,让她一不小心想起高台寺的一个旧人来。人,特别是女人这一物种,实在是很念旧的! 这个蛇缠身样的要命的念头,真让她失了些方寸! 海棠花总是说开就开了,她觉得自己的心就像摊开在地上的一堆乱麻绳,五颜六色,怎么摆放都是纷纷扰扰的。
到目前为止,白粉娥还算不上是个爱说话的人,不过自从苏汉回来以后,她就变得爱说话了。她会积极主动地对五楼的张爱萍和一楼的姚金花唠叨起她和老苏为苏汉张罗对象的事情, 内容之详尽足以让那两个女人的耳朵根子生出一层淡黄色的老茧来。这些明显多余的废话,在白粉娥看来仿佛就是一盆盆清水,能够洗掉蒙在她身上的灰尘似的。特别是在家里,屋子里一片沉默的时候,白粉娥会觉得尴尬、别扭。开口说说话,凝固了的空气仿佛就松动起来,沙发、茶几、水杯、花盆、鱼缸什么的,都会随着她窸窸窣窣的足音来回走动起来,那些细微、柔和的声音,能让她半青半红的心思一点点沉静下来,心思一点点沉静下来时,她就会感觉好一点。她会一遍一遍说,已经回来了,就把头发留起来吧,省得旁人左看右看的。在白粉娥看来,留光头的男人总是有些异样,每每在政府街上遇见那些留光头戴墨镜,身架特别结实的人,她本能地会避让三分。在白粉娥看来,打扮成那般模样的,不是放板的,就是放血的,没准后腰里面就别着一把藏刀,随时都会拔出来,来个白里见红。
前些日子,在第三个十字路口那里就发生了这样的血腥事件,幸好还没闹出人命。
听说还是两个女人为争夺一个爷们儿做出的壮举,一个把一个的脸抠烂了,一个把另一个的头发揪下一绺,打得见青见红,整个政府街上都传疯了。据说当时正好被电视台的记者给录了像,那个短剧中的主角,留光头、戴墨镜,身架特别结实,整个就是个恐怖分子。白粉娥越来越弄不明白,那整个一种黑社会造型的男人,怎么就能招惹两个女人为他大打出手,换了她,就算是白送也不敢要的。现在连白粉娥自己,都说不上究竟什么样的男人才能留住女人的心,在政府街上,女人的心实在是浪得没个方向了。
白粉娥说,已经回来了,就把头发留起来吧,省得让旁人左看右看的。这一回她把声调提高了三分,阳台上的苏汉扭头嗯了一声,又把头扭了回去,对这个太阳花般灿烂的女人,并没有多留个神。白粉娥觉得,苏汉对她的不留神,是自然而然的,并不是装出来的。从他回来的那天起,苏汉看她都是像看鱼缸、花盆、茶几和水杯一样的木头眼神,这让白粉娥心里多少有点那个,心有不甘似的。有好几回呢,白粉娥刻意换上了鸡心领的碎花绿摆长裙,把紧紧盘住的头发又放下来,披在肩膀上,还大着胆子涂上玫瑰紫的口红。白粉娥这样摆布自己的时候,心虚浮浮的,连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贱骨头。女人一旦发情的时候,大概都会这么有意无意地在那个人面前摆布自己吧。也许当时会觉得快乐和刺激,但事后回味,总觉得几分兴味索然,就跟在打折贱卖什么残次品一样。白粉娥在心里面,朝自己吐了口水,觉得自己简直太丑、太罪过了! 好在,那个歪歪斜斜的念头只是白粉娥映在窗帘后面虚白的影子,还来不及给自己找个落脚处,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白粉娥端着满满的水杯,为自己长长松了口气,得了神仙的大赦似的,脊背上美美地出了一身的汗。不过,让白粉娥感到格外舒心的是,苏汉果然就把头发留起来了,先是密密的黑茬茬,然后抽出了乌乌的苗穗,黑麦子一样齐刷刷的。白粉娥从来没见过这么俊的头发,简直就是一面黑色的旗。而老苏的头发呢,早已经谢顶了,剩余的部分也不团结,这一根不尿那一根的。白粉娥不由自主地就把老苏和苏汉放在一起暗中比较,她明知这样做是不地道的,但也没奈何。白粉娥只能把她的头发紧紧盘起来,把自己的心思也紧紧盘起来,然后还要簪上一根长长的黑色簪子,在脑后盘成乌溜溜的一团。
就在老苏和白粉娥张罗着给苏汉找事做、打听媳妇的艰难过程中, 苏汉不见了。什么时候不见的,白粉娥也说不上来。在白粉娥的印象中,自从苏汉回来以后,大多数时间都待在阳台上,抬头看看天,看看云,要么低头看看政府街上的人来车往,一副百看不厌的样子。白粉娥已经习惯了几乎是镌刻在阳台上的那个酱牛肉色的身影了,事实上那个身影也曾在她的睡梦中零星地出现过几回。那天当白粉娥发现阳台上忽然变得空空如也时,她觉得就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了,而且这桩事情会对她后来的生活尤其是内心生活产生一种微妙的影响。老苏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让白粉娥赶快看看抽屉里的钱票、首饰什么的还在不在。老苏骂了句粗话,说他小子装得还挺像,从监狱里出来的人,身上都带着机关机巧,怎么着也得防三年。并且不失时机地告诉白粉娥,先前谢红琴还在的时候,天不怕地不怕的苏汉就曾经撬过她的箱子锁呢。白粉娥慢条斯理地打开抽屉一看,钱、戒指、项链、耳环什么的全都在,衬着紫绒帕子,跟睡在富贵乡里的宾客一样,满足、安逸,从来没有被什么人惊醒过。
白粉娥记起来,自从苏汉回来以后,那些足以让女人变得风情万种而又妩媚多姿的首饰,她就再没有把它们配在自己依然细腻的脖子、手指和耳垂上了。有那么一瞬间,白粉娥心里飘过一丝失落,他怎么没有拿走一样呢? 他身无分文,怎么吃,怎么睡? 他要拿走一样什么,也许白粉娥就不会那样为他担心了。白粉娥嘴上劝慰着老苏,心里却劝慰着自己,不会有什么事的,苏汉他那么大的人,受过节制,吃过苦头,不会再去闯个什么乱子回来的。老苏呢,对苏汉这样的行径早就习以为常,这一次只不过是旧梦重温罢了。他发了通牢骚,接完一个电话就下楼了。白粉娥知道,他一定又去红中酒家了,据说老夏赢了大头,请他们几个吃干锅鱼。看着他们几个半老头子,今天糊(和)了,明天焦了没出息的样儿,她第一次觉得在政府街上慢慢衰老起来的日子,简直就是一张烧黑的锅底,满鼻子呛人的油烟气,把她对生活仅存的一点幻想一下子就呛成了灰。
果然不出老苏所料,还不到一个礼拜,苏汉就像往常那样悄悄回来了。不过让老苏和白粉娥感到意外的是,在苏汉身后,还跟着一个矮个头的胖女人,和苏汉站在一起,刚好给人一种二分之一的感觉。不知为什么,白粉娥第一眼看见这个土里土气、穿着二转子长袖衫的陌生女人时,心里升起一种莫名的优越感。在这个季节,在这个年头,除了大肚子,还有谁穿二转子,年轻些的女人,巴不得把整个前胸后背都露出来给人看上几眼。特别是, 当她猜测这个陌生女人也许就是苏汉找的对象时,那种莫名的优越感就像雨季的水面,又悄悄上升了一些。表面上,白粉娥好像对眼前的生活已经很满足了,但只有她知道,她的心还没死呢,就算是一条离开了水的鱼,还要挣扎跳跃一番才肯偃旗息鼓,何况她这样一颗红透了的果子。当苏汉领回来的这个矮个子女人忐忑不安地站在自己面前时, 白粉娥感觉自己就像一条刚从冬眠中苏醒过来的蛇。
矮个子女人叫爱珍,家就在西大滩,已经二十六了,十多年前就在省城打工,去年才回到西大滩,回来是准备结婚的。到目前为止,白粉娥还算不上是个爱说话的人,不过一旦开口说话的时候,她还是很有话题,嘴也很巧的。她跟爱珍这么聊的时候,老苏的脸一直都吊着。别看老苏是个爷们儿,吊脸子却比女人还有水平,把爱珍晾得一愣一愣的。白粉娥在心里琢磨着爱珍的话,看着爱珍憔悴的脸色,心中布满了一团一团的迷雾。因为爱珍的到来,白粉娥第一次和老苏犯了言语。老苏说,无论如何不能让这个“二分之一”在家里住,不明不白的,会让旁人说闲话的。老苏大概是看见爱珍手里拎的那只黑皮箱和肩上鼓鼓囊囊的红挎包了。爱珍的确是以一个客官的角色进入老苏和白粉娥的视线的。被人说闲话的滋味,老苏和白粉娥当然早就受够了,他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可是白粉娥还是有自己的想法。她比苏汉真大不了几岁,天天这样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时间长了,一样会让旁人有闲话的,这一点,白粉娥从近邻们别样的眼神里已经能看出来三分,尤其是楼下的那个张爱萍,刚刚参加了一个什么心理培训班回来,据说还是个业余作家,看人的眼神就像是在给你照X光,愣是能把自己的心都照出来。明摆的事呀,虽说她和苏汉是继母和养子的名分,其实连白粉娥自己都觉着这层关系有多微妙和苍白。特别是有一次,别人错把苏汉当成了她的丈夫, 这个误会让白粉娥有种头晕目眩的感觉。白粉娥知道,再这样下去,她真的撑不了多久,就会倒下来了,她再也丢不起什么人了。在政府街这个尻子大的地方,东家有个什么风吹草动,西家就会知道个大概差不离,一点不比因特网、渔网什么的慢。老苏这个酒坛子、现世宝,除了喝酒就是打麻将,真是糊涂得很! 白粉娥现在才明白, 那个叫谢红琴的女人为什么不要命地往省城里跑,因为在很多时候,老苏几乎就是一头劁过的猪了。自从海棠花重新开过,苏汉进了这个家门,白粉娥就开始慌张失措,就开始寻找自己的救命稻草,却不知道这根救命的稻草漂在哪片神秘的水域。偏就在这个节骨眼上,苏汉带了个爱珍回来了。
老苏怎么能知道白粉娥和他犯言语背后隐秘的兰因絮果呢? 在白粉娥眼里,爱珍简直就是一尊驾着祥云的观音菩萨,来得正是时候。既然苏汉已经把她领进门来,那就先住下来再说。再说了,现在的政府街上,没有结婚的大男大女悄悄住在一起的也不是没有,实在没什么大惊小怪的。有好多孤男寡女,其实是先睡在了一起,后才拿的结婚证书,白粉娥懂这个道道。当然,藏在白粉娥心里的,还有她对爱珍这个从天而降的女人的一点好奇。她想知道,苏汉怎么会领回这么一个老气横秋的女人,而对她的存在却熟视无睹,她心里真的太不那个了。
说起来,好像老天存心要成全白粉娥的一些心愿一样。就在苏汉把爱珍领回家的第二天,老苏被分派到离政府街最远的金山乡搞为期半年的社教去了,十天半月才能回来一次,白粉娥乐得耳根清净,不再听他说爱珍的七不好八不是。都是女人,那些贬损女人的话,白粉娥可真是不爱听,特别是从一个男人嘴里说出来,就更让她生气了。住一楼的那个姚金花,人样子好,生意做得好,人缘也好,就因为是个寡妇人家,名声就不怎么好了。白粉娥觉得,那全都是让一些男人和女人的嘴给说道的。女人说说,还情有可原,天性;男人也调盐加醋地说道,就显得别有用心了。别的女人能打扮得花枝招展, 姚金花为什么就不能呢? 别的女人可以在广场上跳健美操,姚金花一跳,就有错了似的。就算她没有自己的男人,难道就不能穿给自己看,美给自己看吗? 再说了,那些有自己男人的女人,就一定是穿给自己男人看,也美给自己的男人看吗?就一定没有让别的男人也顺便看看的意思在里面吗?……白粉娥真的不那么认为。每当老苏用那种不屑和轻蔑的语气说起爱珍时,白粉娥的心里就有一股说不出来的胀气。好在,他就要起身了,一个社教组长的身份,就把谢了顶的老苏乐得屁颠屁颠的,他不是个现世宝又是什么? 老苏就是这么个人,白粉娥已经习惯了。而苏汉呢,也在红果子煤矿找到了一份苦力活儿,据说还是爱珍给帮的忙。
苏汉正年轻,有的是力气,干上十年八年也无妨。在政府街上,连正经的大专生都在开擦鞋店自谋生计,像苏汉这样犯有前科的,更轮不上什么好做的事情了。老苏这样淡漠地对白粉娥说这些话的时候,白粉娥心里忽然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难过,她觉得苏汉在西大滩做了五年苦力,已经够可怜了,就算是年轻力壮,世上哪有好吃的苦头! 白粉娥看着苏汉,他也看着她,脸上却木木的,没有什么表情,仿佛连淡漠那样的表情都没有。他弯下腰整理包裹的时候,白粉娥也蹲下来帮他整理,这是她第一次离苏汉那么近。在苏汉身上,弥漫着一种荒凉的气息,仿佛能让人的心上生出靛青色的、一缕一缕的皱纹一样。有那么一会儿,白粉娥甚至觉得,曾经那个爱打架,爱逃学,像个仇人似的那个人才是真正的苏汉,而这个从西大滩回来的,即将要去红果子煤矿的,把任何人都当作管教干部的,没有一丝血性的男人已经不是苏汉了。有那么一瞬间,从白粉娥心底里滑过一缕细细的、慈悲的柔情,她忽然很想伸出手,抚摸一下那张年轻、健壮,也是近在咫尺的温暖背影。
初次见面时白粉娥对爱珍心存的迷惑,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很快就有了答案。果然,爱珍矮是矮,但并不是胖,而是有了身孕,已经满四个月了。难怪还不到十月天,爱珍就套上了二转子,的确是在有意遮掩什么。对白粉娥而言,女人最能吸引她目光的地方,不是她的脸蛋、胸脯、腰板和屁股,而是她的肚子。那里一个微微隆起的弧度,一下就能勾住她散漫的目光,让她变得精神起来。爱珍说,本来她是不想要这个冤家的,但是一想起小邱,她又是那么不忍心。有一次她中了煤烟,还是小邱及时发现,救了她一命,现在她怎么能要了小邱孩子的命呢? 爱珍说的时候一声接一声地唏嘘不已,让白粉娥实在有点不知所措。对怀孕生孩子的事情,白粉娥自然是没有任何经验,按照她的想法,女人怀孕生孩子,应该是一件大喜的事,要是这事落在她的头上,她一定会故意挺着肚子在大街上晃来晃去,就像政府街上别的大肚子女人一样,可老天爷偏偏不成全她。爱珍倒是能生,问题是她还没结婚呢。爱珍说,未婚夫小邱收拾新房的时候,不小心踩上露了芯子的旧电线,人就这样走了,连句多余的话都没有留下。白粉娥轻轻哦了一声,有些叹息的样子,给爱珍递上几张纸巾,又给她倒了杯菊花茶,坐在她对面。那时已经有些秋天的味道了,白粉娥觉得脊背上面凉丝丝的,落了几串子雨一样。有那么一瞬间,白粉娥感觉她不是坐在一个秋天的午后,而是置身于一个美丽动人的谎言和另一个险象环生的阴谋当中了,白粉娥觉得太阳穴那里一跳一跳地疼起来……爱珍已经生出蝴蝶斑的脸上是湿漉漉的一片,她一再对白粉娥解释说,小邱是个大好的好人,要是别的坏男人,她早就把肚子里的货拿掉了。爱珍说,走在街上,睡在床上,她好像都能看见小邱眼巴巴地看着她,叫她的名字,让她一想起来就想哭,可已经哭不出来了。爱珍还说,在省城打了好几年工,好歹她攒了两万多块钱呢,她不会拖累别人的;小邱是个独生子,那个可怜的老婆婆,还在眼巴巴地盼孙子呢……爱珍还要说什么,白粉娥干脆把她的话打断了。
白粉娥似乎天生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多少能看出别人的一点心思来。从爱珍一开口说话起,她就猜算出来爱珍跟着苏汉回来的最终目的是什么。谁叫她们原本都是女人呢,女人和女人在一起,一旦开口,就能把藏在话里的话抖搂出来,连一点点碎渣渣都不剩。白粉娥拍着自己的双手说,人底下活人容易,树底下长树难,你把心放得宽宽的。白粉娥心里酸酸地想,我这是在给谁拍巴掌呢?谁能知道我的心呢?白粉娥觉得,在政府街上,老苏、苏汉、爱珍,还有她自己,都是已经掉了瓷的碗盏,不能再有个什么磕磕碰碰了。世人都说不生不养的女人心肠歹,不过有时候也有例外。
世上亲爹亲妈气儿女的人,也多得拿锹铲呢。白粉娥的脑子飞快转了两转,就盘下了主意。如果没有什么差错的话,白粉娥盘下的这个主意,差不多就是个芝麻糖一样的好主意了。白粉娥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在关键时候,总是能看出别人捂藏得严严实实的心思来。有些时候,有些事情,完全是没奈何的,这也许就是白粉娥潜意识里的思想逻辑和行为准则。天知道逻辑和准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呢!听完白粉娥说的那些宽心话,爱珍看着这个满脸微笑而又高深莫测的女人,就像在看着一尊粉红的菩萨一样,只差一点儿,她就要给这个女人跪下来了。
安顿好爱珍,白粉娥抽身去了一趟红果子煤矿,那个急啊! 仿佛天快要塌下来了一样。到了那里一看,原来,红果子煤矿并不是个红的,纯是个黑的,那个黑啊! 所有人的眉眼也全是黑的,只有眼仁子和牙口是白的,白粉娥费了好大的劲,才在黑人堆里认出苏汉来。黑黑的苏汉站在那里,像一座塔,又像在塔尖上来去如风的黑色侠客。白粉娥在心里深深叹了一声。果然不出白粉娥所料,已经没了血性的苏汉对白粉娥盘下的这个好主意没有任何异议,还补充说明,他和爱珍在他还没进监狱时就认识,认识好多年了,好像他们两个都能算是青梅竹马了,白粉娥还能说什么呢?来红果子之前预备下的很多大慈大悲的话,在这个黑咕隆咚的地方全都没必要说了,白粉娥的脸上露出来一抹久违了的笑容,但在回家的路上,她还是忍不住哭了,眼泪没流在脸上,全流进心里去了。白粉娥觉得,在这些年里,前前后后、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她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自己把自己给埋了进去,连个土堆都不圆。似乎,她天生就是神龛上面的祭品,是供应狐仙神灵的。等热闹过后,她就被慢慢地一点一点地风干了。
苏汉和爱珍的婚事也是在红中酒家办的,请的客不多,连个摄像的都没请,更别说是专门的司仪了,真的说不上来有多么的喜气,在政府街上所有的喜宴当中,完全排不上名次。在整个过程中,老苏完全是一副甩手掌柜的样子,对爱珍这个矮媳妇,总是左看右看的不顺眼,对苏汉这桩从天而降的婚事,多少抱了点幸灾乐祸的念头。
老夏还是不失时机多嘴多舌地说,老苏啊,你这个媳妇娶得真是经济划算!租了套房子就娶过来了,难得,真难得啊!对老夏的油嘴皮子,老苏没说什么,在跟别人推杯换盏中,他渐渐又醉了。
刺耳的鞭炮声响过之后,政府街上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白粉娥觉得,她彻底从一根灰色的锁链子里面解放出来了。被那条灰色铁链子解放了的白粉娥觉得自己的腰杆子一下就挺得直溜溜的———真的,她原本就是个直溜溜的女人,直溜溜的呢。说真的,自从苏汉和爱珍结婚以后,在政府街上那座巧克力色的商住楼上,白粉娥就多了两个知心的人,一个是五楼的张爱萍,另一个是一楼开化妆品店的姚金花。以前她们也在一起说说话,但那些话都是盛在碟子里的水,是浅浅的,一眼见底的。现在却不同了,她们总是有那么多说也说不完的话,真不知道这究竟是为什么呢。有关于老苏的、苏汉的,爱珍的、老夏的,被窝里的、被窝外的,甚至还有关于爱珍肚子里面那个还没有降临的小兔崽子的,热乎乎、香喷喷的,简直就是一盆冒着热气的排骨大烩菜。在张爱萍和姚金花的参谋下,白粉娥给自己挑选了一整套的雅芳化妆品,有补水的、美白的,还有去皱的,花里胡哨的一大堆。张爱萍和姚金花说,慢慢用着,等来年海棠花开的时候,你的皮肤保准就变得水灵灵的了。白粉娥在心里算了算,那正是阳历的四月半,海棠花开得正红的时候。白粉娥从心底里巴望着到那时候,人人都能顺嘴说说,原来这个当婆婆的,竟然比那个当媳妇的还要翠气呢!
刊于《黄河文学》2008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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