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童黄河文学编辑部最新章节-免费小说-全文免费阅读-黄河文学编辑部作品-小说大全-七猫免费小说-七猫中文网

河童
书名: 浮生记:《黄河文学》小说精选集 作者: 《黄河文学》编辑部 本章字数: 10508 更新时间: 2024-07-11 11:27:03

◎ 刘荣书

对于这个婴儿,他们有过种种猜测。

妻子首先认定这是个弃婴。看电视新闻里,你没见过那些弃婴吗———车站的座椅下、公厕的垃圾桶旁、医院的走廊里。但她怎么就会是一个弃婴呢?又有谁会将一个婴儿遗弃在一条河流之中?

那晚他们沿着一条河流散步———之所以能喜欢上这个城市, 完全是因这条离小区大约有一公里左右距离的小河———是那种还未被完全开发的属于半乡野式的小河。它若即若离依傍着城市,越往纵深处走,城市的过度开发便越发禁锢和改变了它。在一个无所事事的午后,他曾沿着这条河流走向城市的腹地,在那里,河床被挖掘机挖得深不可测,两岸用石头与水泥修成了坚固的堤岸。看不到水波的流动,它成了一条被豢养的河。河水暗绿,了无生气,岸边坐着同样了无生气的垂钓之人……而在他们经常光顾的这条河段, 还能见到清澈水流中丛生的菖蒲以及芦苇。游人与散步者极少,河边踩踏出的小径不甚清晰。在春季和夏季,杏黄的蒲公英开放在对岸。青蛙孤寂的叫声,瞬间会唤起他们对家乡小城那条河流的怀念。

首先是妻子听到了那种奇怪的声音。

是什么在叫? 她侧着耳朵,问他。

他停下来,手臂还在做着扩胸运动。

是猫叫? 他说。

不是,妻子说,像孩子在哭。

是猫叫,他肯定地说。这种声音在他夜半醒来时常能听到,猫在城市流浪,会发出这样的叫声。不像他们家乡的小城,猫都是被当作宝贝一样宠着的。

他们向前走,继续着他们的散步。他们的走动不是离那个声音更近,而是更远。

妻子再次停下来———是孩子的哭声,她确切地说,并紧张地向他的身边靠了靠。声音在那样一个环境里,无疑会让她感到恐惧。在那种类似于猫叫的嘶哑哭啼声中,夹杂着从远处传来的属于这个城市的噪音。青蛙的叫声掺杂其间,显得略有诡异。

妻子拽了他的衣角,他们按原路退回。婴儿的哭啼声越发清晰起来了。岸边,一蓬夜色中恍惚的水草遮挡了他们的视线,但可以确定,声音就是从那个方向发出来的。

你小心点,妻子站在原地叮嘱着他。

他掏出随身携带的微型手电筒, 揿亮。有虫子和青蛙在剑刺一样的光柱里跳开。草尖上已凝起绵密的露水,他挽起裤管,深一脚浅一脚朝声音的方向走过去。但哭声在那一刻戛然止住了,使他怀疑他和妻子的耳朵是不是出了毛病。寂静里只听到河水潺潺的流动,声如琴弦寂寞的弹拨。

拨开水草,鞋子已被河水浸湿。岸边妻子焦急地看着他,也不说话。他魁梧的身形在手电筒微弱的光晕里长久地低伏着。而后站起来,冲妻子挥了挥手。

怎么了?

你过来呀!

我不去,我害怕。

快过来。真的是个孩子。

妻子不管不顾地扑向他,扒着丈夫的背,向前探出头去。

在手电筒的光照下,青草与流水折射出一种迷离的反光,婴儿仿佛躺卧在水波之上,笼罩她周围的,是一圈一圈荡开去的水的波纹。婴儿眯着眼,挥动着稚嫩的小手,似在召唤着他们。

妻子对于弃婴的猜测, 他虽是认同, 但孩子存在的方式, 一度令他产生幻觉———她或许是一个“河童”吧,是一个从河流中应运而生的孩子。

他对妻子这样说。

对于这种说法,妻子未予理会。而实际上,当他们将这孩子抱回家中之后,妻子旋即进入一种手忙脚乱的状态中。久已生疏的做母亲的感觉让她显得既兴奋又慌乱,而那慌乱有些是故意装出来的,兴奋则是母性所为。她颐指气使地吩咐他做这做那,仿佛又回到他们共同抚养儿子的那段时光。

他连夜去附近的超市买了奶粉和奶瓶。等脚步匆匆从超市走出来,妻子电话打过来,叫他买一些“尿不湿”回去。等他拿了“尿不湿”走在半路,这才想起奶粉奶瓶还放在超市的储物柜里。他的思绪完全沉浸在那个关于“河童”的传说中了。那是在他的老家极度盛行的一个传说……河流带来了一个孩童, 那是河流所生的孩子———这所谓的“河童”,能给遇到他的人带来莫大的好运。在他做小学教师最清闲的几年,曾做过文学梦,依照家乡的那则传说,他写过一篇关于“河童”的故事,并石破天惊地发表在一家省级故事杂志上。

妻子用开水调好奶粉,摇了摇,先是用舌尖去奶嘴上试试温度。却不相信自己的判断,把奶瓶递给他。他咂吸一口,那种感觉让他羞赧地瞪大了眼睛。

等婴儿吸饱奶水之后,他们并肩站在床头,端详着这熟睡中的婴儿。

多好的一个孩子啊,妻子说,可惜是一个弃婴。

或许是“河童”吧,他搂着她的肩,仿佛看见多年前躺在襁褓中的儿子。心里真的有些恍惚起来。

他回味着将婴儿抱起时那瞬间的感受———当时妻子叫了一声, 吩咐他将孩子从河流中抱起来。他现在疑惑的是:当他的手揽住婴儿的襁褓时,手的触觉是柔软的,是接触到“水”的那样一种质感的柔软。他从河流中将她解救,但婴儿的襁褓却是干燥的,他的手指,当时并未沾到一滴水。

他向屋角瞥了一眼,随孩子带回家中的那些物证都在。当时妻子抱着哭啼的女婴走在前面,他似有所悟,又折身返回,从河中打捞起承载这孩子的唯一凭证———一块泡沫板。那种电器包装用的泡沫板,两块折叠在一起。他现在又仔细地看了看它,那块戳在墙角的泡沫板已略显陈旧,是两块拼在一起的,中间用黄色的胶带粘连,像是一张简易的婴儿床。除去这块泡沫板之外,除去婴儿穿在身上的衣服,和一件搭在婴儿肚子上的薄薄的毛巾被之外,别无他物。没有任何物证证明她的来历和出处。他曾仔细地查验,希望从婴儿身上找到一张写了字迹的纸片,却什么都没找到。真的,什么都没找到。这个没有来历的婴儿,从河的上游漂浮而来,被一蓬水草拦截,然后遇到了散步的他们———多像他家乡传说中的“河童”啊。

躺在床上,夫妻俩各怀心事。而婴儿睡在床边的沙发上,安静得不发出一丝声息。

该怎么办呢?

遇到这种事,他们首先想到的应该是去报警。但夫妻俩却彼此心照不宣。

因了这个婴儿的存在,早晨便显得分外忙碌。妻子最先起床,热奶,换尿布,婴儿还在熟睡,但她身不由己地鼓捣着她,故意把她弄醒,妻子的表现,就像一个获得心爱玩具的小女孩,一夜的分离便觉得恍如隔世。女婴在啼哭,等奶瓶递给她时,哭声又止,手捧奶瓶贪婪地咂吸着。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她粉嫩的脸毛茸茸的。这是个三四个月大的女婴,妻子凭她的经验说。母亲的奶水不错,婴儿的脸紧绷绷,有皮肤快要被胀破的那种感觉,手背上印着五个浅浅的肉坑。他去她脸上捏一把,皮肤光滑,他又用一根手指去拨弄她的手,女婴把他的手机敏地攥住了。

多好! 他对他的妻子说。

他的妻子微笑着冲他点了点头。

他对妻子说,我去了啊?

妻子说,去吧。

那个话题是吃饭时,妻子首先挑起来的。妻子说,如果捡到一个弃婴,是不是该到派出所去报案啊?

他点了点头。但心里还在疑惑———她怎么会是个弃婴呢?谁会将一个孩子遗弃在一条河流之中?

如果按照正常的报案程序,他应该和他的妻子一起,抱上这个从河流中捡到的婴儿,一起去派出所才对。但他的妻子吃完饭,碗筷也不收拾,便去房间照顾那哭闹中的婴儿了。她像她的母亲,用手拍哄着她,嘴里不时发出奇怪的声音。他看了一眼,暗自笑了。依照妻子的年龄,她应该做她的祖母。但此刻,她确实成了一个母亲,时而俯下头去,亲吻一下婴儿的脸颊,花白的鬓发低垂,看了让他感觉到心疼。

走在路上,恍然想起当年儿子出生时,他去丈母娘家报喜的情景。是的,他此刻的心情,虽没有那份惊喜与沉着,但心里却沉甸甸的。自遇到这个女婴,仅过了一个晚上,他便觉得人生中再次发生了一件举足轻重的大事———这两种感觉,虽有着风马牛不相及的概念。但他仍旧感觉到一种久违的激动。与婴儿的相遇,彻底搅乱了他沉寂多年的内心。

自来到这个城市,他一次也没和警察接触过,更别说到派出所去了。经过好一番打听,才找到辖区内的派出所。是一个挺安静的小院,在这个日新月异的城市,这小院给人一种独辟蹊径的感觉。门廊旁的车棚里放着自行车,看了令他生出一种久违的亲近感。当他走进迎门处的那间办公室时,听到里面正在争吵。

一男一女扒着用玻璃隔开的窗口,急切地对里面说着什么。

他坐在窗口对面的一张长椅上,长椅上坐了另外一个神情憔悴的男人。他似乎睡着了,微闭着眼睛,脸上的昏暗令人揪心,好像得了什么疾病。但从他的眼角,却有大串的泪珠滚落出来。

他事不关己地听他们争吵。看上去夫妻身份的这对男女是来补办身份证的,但女办事员告诉他们,今天是礼拜六,没有什么特殊紧急的事,必须要等到礼拜一来办才行。他们显然有急事,男的求救般看着身边的女人,怎么办! 怎么办! 女人不可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只能伸过头去和那女办事员交涉。说你现在不是上班嘛,既然上班,既然在这儿坐着,为什么就不能办呢? 你只要给我们开一张身份证丢失的证明就行。女办事员先前已经给他们解释过,女人的说法让她很反感,却仍旧微笑着说,管公章的小李今天休假,确实不能办,这是法定的休假日! 那你们贴在那里的牌子是做什么用的? 男人帮腔,用手指了指身后靠墙的一块牌匾。他顺他手指的方向抬头看,见牌匾上写着:急人民所急,想人民所想。他的目光从牌子上落下来,又看到坐在他身旁的男人———男人仍闭着眼睛, 仍在流泪———窗口旁的男人尖刻地说,难道我们不是人民吗? 女办事员脸色更加难看,却强忍着不再说话,只是不停地用手摆弄着鼠标,更换电脑屏幕上的页面,她在掩饰着她的烦躁。

既然不能办,那你还不如回家待着,何必坐在这里呢。

我也想回家待着,巴不得呢!你有权让我回家待着吗?那我真是要感激你了。女办事员终于忍不住了,不卑不亢地说。

我有! 我要找你们的领导!

你们领导在哪儿?

你去找吧。

一男一女气咻咻地退回到身后的长椅上,摆弄着手上的手机,给各种不知来路的人打电话,时而又沮丧焦虑地对视一眼。他又看了看坐在他身边的那个男人,他似在沉睡,一只眼睛是微张开的,眼角结着干涸的泪痕。他便起身走到那窗口去,温和而友善地说了句,你好! 女办事员仍在焦虑地更换着电脑屏幕上的页面,抬头看他一眼。

我捡到了一个孩子。

他这样说。

女办事员看他一眼,皱皱眉,然后向他身后看了看。

我捡到了一个孩子,他再次微笑着重申道。

是弃婴吗?

他嗫嚅着说,或许是吧!

孩子在哪儿?

他摊了摊两手,在我家呢。

女办事员想说点什么,但身后长椅上那对男女却吵了起来。男的出手扇了女的一记耳光,女的不示弱,和男的厮打在一起,却被男的一下推倒了,倒在那个坐在长椅上的男人的身上。

女办事员站起来,毫不客气地用指头乱戳着,打架去外面打,这里是派出所。接着她拿起话筒,给另外的警察打电话。那对争吵中的男女忽然意识到情况不妙,夺门而去。

他们一同扭头向窗外看,只见那对男女一边向院外疾走,嘴里仍在纠缠不休地争吵。女办事员鄙夷地说了句什么。他刚想讨好地附和她说点什么,坐在长椅上的男人已经站起来,走到窗口,推开他,嘶哑着嗓音说,警察同志,我,我要报案!

他和女办事员都被从男人嘴里说出的事情惊呆了。女办事员老练地找出纸笔登记,给另外的警察打电话。忙碌的间隙,抬头对他说,你礼拜一过来吧,现在所里人都去出警,礼拜一会有人帮你处理这件事的。

回来了?

嗯。

怎么样,报警了吗?

他看着她,眼里不知怎么,竟聚起一层泪光。他向妻子说起那桩他亲耳听闻的案子,当说到那个被继母折磨致死的女婴时,他的嗓音变得有些哽咽。

怎么会这么狠心呢? 妻子说。

那天上午,他始终处在这样一种抑郁的情绪中,那个被继母折磨致死的女婴始终让他耿耿于怀。他觉得那个疲惫不堪的农民工父亲也有责任,但想到他坐在椅子上流泪的样子,他不禁更加心痛。

他闷闷地坐在客厅里,戴着老花镜看昨天的晚报。

妻子喊他,他不动。感觉身子软软的,有些不适。

妻子抱了那女婴过来,对他说,你看,她在笑,她可喜欢笑了。

她真的在笑。眼睛和嘴角绽开的笑容,纯净而清澈,是一种自然欣喜的表达。妻子努着嘴,用舌头在口腔之间弄出清脆的舌音。在女婴微笑的间隙,又张开嘴巴,瞪起眼睛,做出夸张滑稽的表情,女婴在声音与表情的交替变化下,欢笑与惊愕在她那张粉嫩的脸上交替出现。

他也笑了,用纸巾揩去从女婴嘴角流出的涎水。

什么时候送过去? 妻子忧心忡忡地问了一句。

他愣了一下,旋即明白妻子话里的意思。便同她解释道,他们要我礼拜一过去呢。他们有更重要的案子要办。

妻子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

礼拜天相安无事。

礼拜一,他们抱了女婴出门。女婴穿戴一新。他们给她洗过头,两个大人手忙脚乱地给一个小小婴儿洗头,洗得很是惊心动魄。女婴由妻子抱着,他在后护卫。出了小区门口,招手拦下一辆出租车。

去安康医院。他对出租汽车司机这样说道。

他们不去派出所,而是要去安康医院。

那个重大的决定是昨晚定下来的。是由妻子提议,经过他的深思熟虑之后,拍板决定的。

他们决定收养这个女婴。

是为他们的儿子收养的。

他们那个在某知名企业做着上层管理的儿子,始终不能令他们如愿。婚早就结了,儿媳是他的同事,但两个人就是不要孩子。在小城生活时,他们曾郑重找儿子儿媳谈话,儿媳总是笑而不答,把责任一股脑儿推给儿子。每个年代的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你们不能用你们那个年代的眼光来衡量现代人的生活。他们的儿子这样冠冕堂皇地说道。他几乎要发怒了,生儿育女是人类世代繁衍的责任,当年我们辛辛苦苦地把你生下来,总不会是那个年代的错误吧! 每一次的谈话,都不免引发这样的争吵。儿子崇尚的那种生活显得极为怪异。小城里的同事们都抱上了孙子,儿孙绕膝,在他看来,是人类最幸福的生活图景。只他们夫妻俩形单影只的,在曾经的同事和朋友面前,他们总会无端生出一种自卑感来。所以当儿子要他们离开小城,随他们一同来城市生活时,他虽是闹着情绪不愿来,却有一种奇怪的解脱感。

他们单独住在离儿子很近的这个小区里。通过和周围人接触,发现和儿子同一种观念的年轻人大有人在。接触他们的长辈,也少见那种杞人忧天的忧虑……那就随他们去吧! 如果不出差,如果工作清闲,儿子儿媳会过来吃饭,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样子。节假日小夫妻还会带老夫妻出门旅行,那种天伦之乐的感觉,因为没有更持久的延续,总归会给他一种挥霍无度的感觉。

做出那个重大决定之后,妻子曾提议,给远在千里之外出差的小夫妻俩打个电话,商量商量。他果断地阻止了她。他有权做出这样的决定,他虽然老迈,但依然有能力抚养这个今生与他们有缘的女婴。如果他们不愿意,就当我们自己养了个女儿吧。你不是老早就想生个女儿嘛,他温柔地对妻子说。他们回来看到孩子这么可爱,说不定就会喜欢上她的,说不定就会做出决定,会要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孩子。

带孩子去医院做一个身体检查,是他的提议。他的心里竟背负了一种愧疚感。

如果这孩子身上隐藏着什么重大的残疾,接下来该怎么处理呢? 一时间他觉得自己是有些龌龊的,接下来的事,他没有勇气去想。

儿子儿媳未曾回来的那段时间,他们被一种欣喜与幸福感包围。每一天,女婴都会带给他们惊喜,有一种日新月异的感觉。她的一颦一笑,都会在他们的生活中引发小小的地震。那种乐不可支的情绪,会一直延续到去接听儿子的电话,都不能抑制。儿子在电话里听出他们心情不错,打趣说,又找到什么好玩的了,这么开心!

他们哈哈笑着,掩饰过去。他们甚至盼着儿子的归期拖延得越久越好。他们甚至想,最好等他回来,女婴已神奇般长大,会走路了,会说话了,开门就叫他们一声“爸妈”。

他们甚至自作主张地给女婴取了名字,因为他们姓“何”,他说,就叫“何童”吧。妻子想了想,说,真好,很有纪念意义。他们甚至考虑起给女婴上户口的问题,长大后入幼儿园的问题。各种证明和登记真是烦琐,退一步讲,如果在这个城市遇到阻碍,他们就带她回小城居住。小城是他们的大本营,是他们的根据地,在小城,好像没有他们办不成的事。

儿子回来的那天,女婴在卧室里熟睡。

妻子慌乱地看着他。他给她递着眼色,鼓励她要镇静。他不想一语道破。他要见机行事,或是想给儿子一个意外惊喜。

仰躺在沙发上的儿子抽着鼻子,问他的母亲,咱家里什么味啊? 怎么有一股奶香味?

是吗?

正在厨房忙碌的妻子腰里扎着围裙,扒着门框,故作俏皮地问。

是啊。

儿子又深深吸了下鼻翼,不可名状地摇了摇头。

等他们坐到餐桌边时,女婴的啼哭终于打破了局面。妻子旋即离开餐桌。他不动声色地坐着,观察儿子脸上的表情。儿子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扔掉碗筷,跑到父母的卧室去。

离他们起初预想的效果简直相差太远, 起初他们想让儿子看到那女婴可爱的一面,比如她的笑容,比如她光洁粉嫩的小身体。但现在,女婴的排泄物真的是让那种效果大打折扣。儿子下意识地掩了一下鼻子,大惊小怪地说,什么呀!从哪儿弄来的这个东西?

他的口气那样轻蔑,像在说一种卑贱的动物。这让夫妻俩倍觉心酸。

你小时候也是这样子的。

妻子嘟哝着,并用眼睛求助般看着他。

儿子很快折返回餐厅,饭是没法吃下去了,餐厅里似乎也弥漫着一股婴儿特有的屎尿味。

哪儿弄来的?

儿子还在用这种口气说话。

他慌乱地对儿子讲起遇到女婴的过程。他是语文老师出身,口才向来不错。但今天,在儿子面前,却语无伦次起来。在他的讲述中,特意渲染了一条夜色中缓缓流淌的河流,他因自己的讲述而再次陷入了某种幻觉———她怎么会是一个弃婴呢? 她或许就是他家乡传说中的“河童”。妻子后来也加入到他的讲述中,她怀抱着女婴,讨好般凑近儿子,而儿子的表现,真的让他有些愤怒———竟然害怕似的,一劲儿朝后躲! 她不是怪物! 他愤怒地说,并止住了对儿子讲一讲那个传说的念头。

报警了吗?

儿子的冷静近乎叫人绝望。

按照我国“收养法”的规定,捡到被人遗弃的婴儿,必须要到相关的司法机关报案,或送到就近的孤儿院妥善处置。

法学系毕业的儿子说起这些,简直倒背如流。

妻子焦急地看着他,险些哭起来。

我不准许你去报案,他同样冷静地对儿子说。

为什么?!

不为什么。

妻子又在絮絮叨叨地对儿子讲那些大道理。她说这个孩子,也不用你们夫妻俩管,我和你爸把她养大。你媳妇都三十多岁了,再不生个孩子,女人最好的生育年龄就错过了,没有个孩子,你们以后怎么生活呢? 你们老了怎么办?

儿子再次轻蔑地笑起来。每次他们对他讲这些大道理,他都会这样笑,像听一个非常幼稚的说教。

如果不能生养,还可以生个试管婴儿出来吧,也不至于去大街上捡个弃婴回来吧! 儿子的态度非常明朗。

他决绝地站起来,下了最后的通牒———这个孩子养定了! 如果你们不要,我和你妈要!

出差回来的儿媳,也来看过这个为他们收养的女婴。相对女婴的表现,儿媳更像个表情夸张的孩子。女婴的哭、笑,或是与她些微的接触,都会引发她的惊叫。她有一点点好奇,是那种接触外星动物般的好奇。他远远地看着她,显得忧心忡忡。

此后的很多天,儿子和儿媳也没有来过,甚至在电话里,也从不问一问这个同他们有着直接关系的女婴。

妻子不禁再次忧心忡忡起来,他们能不能接受她? 但他的忧虑并不是他们接不接受的问题。他隐隐觉得,儿子肯定会去报案的,或许等不了多久,警察就会找到他的家中来。

为此他们开始了提心吊胆的生活,唯恐听到外面响起的敲门声。而那些敲门的人大多是送水工和小区管理员,他警觉的样子让这些平时经常接触的人深感意外,总是探头探脑地朝屋子里张望,并不时抽动鼻子,嗅着什么。而他堵在门口,像是一个已经露出马脚的嫌疑犯。

时间大概过去了两个多月。

一天上午,儿子过来,郑重其事地拉他到沙发上,讳莫如深地说,有重要的事和他谈谈。

你报警了? 他问。

儿子看着他,没有做出正面的回答,而是说起他最近正在做的一件事。他说,他几乎动用了所有关系,公安局的朋友,新闻媒体的朋友,他说他终于查到这个女婴的来历。

这是个弃婴。

夫妻俩不说话,其实他们很早就清楚她是个弃婴。

他们面对着儿子,沮丧的样子像在接受一场审判。

女婴的父亲是来自外地的打工者,她的母亲在乡下生下她,为了照顾另一个到了上学年龄的孩子,母子三人便被接到了这个城市。

他们住在顺河街的棚户区里,大些的孩子被送到就近的农民工学校就读。因为生活的压力,丈夫总是酗酒,喝完酒便将怨气发泄在妻子身上,他总是打她。因为没有人可以沟通,妻子便越发显得乖僻。那天晚上,丈夫没有回家。而那个大些的孩子在生病,发高烧。妻子便将对丈夫的愤恨,发泄在自己女儿身上,她将女婴丢进了河里。

夫妻俩好久都不说话,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震惊了。

你能确定吗?

确定! 这是派出所一个朋友亲口和我说的。

你将我们捡到这个孩子的事告诉他了?

儿子看着他们,摇了摇头。

夫妻俩暗自里吐了口气。

但接下来, 儿子又告诉了一个令他们更加震惊的消息———那个将婴儿扔进河里的母亲,现在已经被警察抓起来了,正在看守所等着受审呢。警察认定她谋杀了自己的孩子。如果判刑,她将受到长达数年的监禁。

警察认定那孩子已经死了?

他不屈不挠地追问。

虽然找不到孩子的尸体,但那个母亲已经承认了犯罪事实。是她的丈夫告发她的。

女婴暂时并未离开这夫妻俩身边。

是儿子带他们到派出所去的。他们隐瞒了想长期收养女婴的事实,而是谎称始终在寻找她的亲人。做出那个决定的夜晚,妻子在他身边哭泣。但理智告诉他,必须将这个女婴交出去,那样会减轻一个母亲的罪责。

但那样一个母亲,孩子交给她也是受罪。

妻子这样说。

他们带了那女婴,并带上能证明她身份的衣服、毛巾被,还有那块承载了女婴的泡沫板。面对那些物证,警察有过一些疑问。因为那个母亲并没有交代她是将女婴放置在一块泡沫板上的,而是十分残忍地将她丢进了河里。依据她的讲述,警察曾在河的上游和下游打捞了很长时间,却找不到女婴的尸体。这也是这个案子迟迟不能结案的原因。警察迅速拿了小孩的衣裤去让这个母亲辨认,很快认定,这个女婴,就是被她丢进河里的自己的孩子。

警察最后做出的决定出乎他们的意料。因为女婴的母亲正被羁押,而女婴的父亲,因为出了这样的事,已带着儿子回老家去了。警察笑着说,这孩子只能暂时寄养在你们这儿,等联系到她父亲,他自然会把她接走的。

他长时间沉默着,警察以为他有所顾虑,却想不到,他提出了一个非常奇怪的要求。

他说他想见一见那个想杀死自己孩子的母亲。

女婴的母亲坐在他的对面。

并没有想象中的激动,以及对他的感激。她只是端坐着,落寞的眉眼像极了一个郁郁寡欢的农家少妇,只是穿在她身上橘红色的囚服提示着她此时的身份。当他问她为什么要将女婴遗弃在河流中时,她只是看了他一眼,并没有答复。

你并不是想杀死她,对吗?

她仍旧看着他,她在疑惑着他的身份。

你将她放在一块泡沫板上,那块泡沫板是能够承载她身体重量的。你知道她不会被淹死。你有别的想法对不对?

她冲他笑了笑,还是没有开口。

这个话题无法继续进行下去,他只能转换别的话题,欣慰地说起女婴的近况。

他说她长得很可爱,有8.3斤了。已经牙牙学语了,长了一颗乳牙。她总是讨厌地把尿撒在他的裤子上。

女婴的母亲忽然扑哧笑了。她终于开口说话,压低嗓音说,就把这个孩子送给你们吧。和我想的一样,她终于遇到她命定中的贵人了。

他吃惊地看着她,等她说下去。

她果然说起当初把这孩子放进河里的初衷———生活的压抑近乎让她绝望,她想离开这个世界,但想到这个刚满三个月的女婴,她该怎么办呢? 就在那样一个晚霞铺满天际的傍晚, 她忽地想起流传在家乡的一个古老传说———那里的人都把一种生命叫作“河童”。而河童必会生在一个苦寒的家庭,童年时会遭逢难以想象的磨难。河童出生时,晚霞会像玫瑰一样铺排在天边。而她的女儿出生时,她从低矮的窗户里, 果真看到了那种传说中的犹如玫瑰般绽放的晚霞……河童是福大命大的孩子,把她放进河水中,她是不会沉入水底的。她顺流漂泊,便会遇到搭救她的命定中的贵人,从而过上幸福的生活……她在那个傍晚犹豫了很久,直到夜色弥漫,她的丈夫还未回来。她在一种恍惚的状态中,被那个近乎美丽的传说驱使着,将平时放置女婴的泡沫板放在屋后的那条河流中。跪在河边,虔诚地祈祷了一番,然后把女儿放置在那块泡沫板上。女婴当时还在熟睡,水波的流动使女儿在她的眼前好一番浮沉,她出手一推,婴儿便静默着漂往远处去了……她回到屋子里,在闷热中很快昏睡过去。直到第二天,丈夫回家,同她问起女儿,她这才惊慌失措地想了起来,只不过当时,她把那样一个美丽的初衷给忘记了……她所讲的一切,和当时审讯她的警察也讲过。只不过他们都把她所说的话当作了一个谎言,并成了鉴定一个抑郁症患者的最好依据。

没想到此刻,坐在对面的这位头发斑白的老人,听得会如此认真。

真的有这样的传说吗? 他问,苍老的眼睛里泪光闪闪。

真的,她轻声说,眼里也有泪光闪现,仿佛悲与喜的交集和重逢。

他忽然喟叹一声,眼泪终于从眼角滴落下来。他问起她家乡的所在,自然是与他的老家远隔十万八千里。但他恍然觉得,现实中肯定有一条虚幻的河流,贯穿他们各自家乡遥远的距离。因为这个关于“河童”的传说,竟是如此相像,如此唇齿相依……他的养母在临死前,才拉住他的手,交代出他迷离的身世———他就是那个被洪水从上游冲下来的孩子,他真是命大,洪水那么汹涌,而那木盆却好好地漂浮在水面之上。在他的少年时期,也曾隐隐听过别人议论自己的身世,却被养父母遮蔽了。在某个月朗星疏的夏夜,母亲会给他讲起那个关于“河童”的传说,父亲则在一旁有着更为细致的补充,仿佛为了带给他更多的安慰。在他曾写就的那篇故事里,他又为那传说添加了更为绚烂而神奇的演绎———“河童”从河流中应运而生,身体呈透明状。能在水面坐卧与行走。他是长不大的。有呼风唤雨的能力,并要时时隐藏自己的身份,只在洪水肆虐时,要时时站出来,制服并铲除那些施虐的妖魔。

离开时,他叮嘱她,要好好改造,孩子不用担心,我们会帮忙照顾好她的。

她问他,我没有错吧?

他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女婴最终留在了他们的身边。

警察联系到女婴的父亲之后,这个仓皇奔忙的父亲并没有出现,只是寄来一封语焉不详的信件,信的大致意思是,感谢他们搭救了他的女儿,但因为最近打工时摔断了一条腿,实在不能来领走这个孩子。如果伤养好了,他或许也没有能力来抚养她了。在信的末尾,他再次语焉不详地感叹了一番,说自己的女儿真的遇到了她命定中的贵人。而关于他家乡的那个“河童”的传说,却只字未提。

他有时想,或许只能等那个母亲出狱之后,这个孩子才会被领走吧。

他们只能暂时收养她,像对待一个晚生的女儿。他甚至让女婴改变了辈分,让儿子儿媳管她叫妹妹。而等女童会说话时,却认同着她对他们“爷爷奶奶”的称谓。

他时常带她到那条河边去,牵着她的小手,给她讲一个非常传奇的关于“河童”

的传说。只是那孩子忽闪着大大的眼睛,不知听懂了没有,也不知是否喜欢这个流传了上百年的关于“河童”的传说。

刊于《黄河文学》2014年第4期

上一章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