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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地在哪里
书名: 浮生记:《黄河文学》小说精选集 作者: 《黄河文学》编辑部 本章字数: 12202 更新时间: 2024-07-11 11:27:03

◎ 阿舍

去年冬天下了一场大雪,大雪连续下了四个白天才不情愿地停住了。四天里,她每天早晨抱着十个月大的孩子站在窗前看雪。起初,她只是入神地看,略带忧伤地眯着眼睛,抿着嘴,不出一声。后来,在窗下那片一无所有的雪地上,她像是看清楚了她想要看到的东西,便满足地转过头来,握起孩子胖乎乎的小手,指着窗外飞动与飘落的白雪说:“雪,雪,雪,宝宝,你看,雪。”孩子睁着神灵一般深邃的黑眼睛,迟疑地若有所思地看看她,再看看雪,然后就咧开嘴笑了。

第五天的早晨,她把孩子送到小区托儿所的阿姨家之后,就一个人义无反顾地去了飞地。路上的雪真厚啊,淹没到她的小腿肚,天冷得出奇,走在路上的行人像是快要冻僵了,腿都打不了弯,但是她却走得热气腾腾。这都是因为她心中的欢快与急迫。晚上,天已经黑了,她披着一身冷气进了家门,把大衣挂在衣架上,棉鞋搁在鞋架上,几乎等不及家人的询问,就主动说出了自己晚归的原因。“我去了飞地。”丈夫最初有些惊讶,抬起头,目光刷地钉在了她的脸上,但几秒钟之后,这目光就像流星滑落的天空,重又恢复了之前的平静与漠然,丝毫没有显现出烦恼的样子。

显然,在去年冬季的这个夜晚,她的丈夫远远没有意识到去了飞地和不去飞地的她有什么耐人寻味的区别。那天晚上,倒是对外面的世界一概不知所以然的婆婆对她的出行表示了关心:“什么是飞地? 飞地在哪里? ”另外,就是对一切都抱有好奇心的未成年的小姑子问了她一个较为接近她内心的问题:“飞地上有什么好玩的东西? ”不管怎样,那天晚上,她的家人谁都没有阻拦她去飞地,抑或对这件事耿耿于怀说三道四,家人一致表现出的淡然,仿佛去飞地就如同一日三餐工作睡觉一样无可无不可。

家人如此平静地对待这件让她自感非同小可的事,这令她既感到意外,也让她把悬吊了多日的心颇为犹疑地安放下来。晚饭后,家人都去忙自己的事了,婆婆忙着睡她永远难以睡着的觉, 小姑子忙着对付家庭作业和安排周末的生日聚会,丈夫则专注而缜密地思考着第二天交给上级部门的业务报告。除了坐在床上与她一起玩耍的孩子,谁也没有注意到她内心的激越与跌宕。她的脸颊在不知不觉中红到了发根,没有几分钟,就变得滚烫和肿胀。在和孩子玩游戏的时候,她需要不时扔开手里的玩具,猛地一把抱住孩子,把通红滚烫的脸颊贴在孩子柔嫩绵软的手臂上,或者拿起孩子的小手,紧紧地捂在自己脸上,这样才能够用孩子的天真与美丽使自己相信:踏入飞地并无人阻拦这件事确实是真实可信的。

她鲁莽又亲切的举动使孩子感到吃惊,孩子微微张开嘴唇,睁大眼睛看着她,一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是很快,孩子清澈的心灵理解了母亲。孩子认为母亲与自己玩起了一种新的游戏。于是,当她再次突然伸开双臂紧拥起孩子的时候,孩子欢快地“啊”了一声,紧接着就咯咯咯开心地笑出声来。

孩子的笑声如此清越如此动听,在响起的那一刹那就震动了整座房屋,震颤了她的心灵。她仿佛看到孩子的笑声在经过她的心房之后犹如精灵一般飞出了窗外,飞进了积雪茫茫的黑夜,带着精灵独有的蓝色水晶般的光芒穿过夜幕,飞向群星闪耀的飞地上空。她的心隐隐作痛,仿佛一种失重的惊眩,这和她在第一次踏入飞地那一刻所感受到的一切一般无二。

雪、飞地、孩子,这三者之间有什么秘密的联系吗? 它们和他,都使她有了不真实的感受,这如梦如幻的感觉是如此醉人并充满灵性,莫名地就使她的内心长时间地浸泡在一片无垠的光芒中。在这片光芒中,她的大脑从未有过地开始体会到智慧的甜蜜,她的心随之战栗,她的思绪开始飞翔,她的目光有了一种朝圣者的虔诚,她的想象如同清晨冲出栅栏的骏马,驰骋在九月壮阔的草原上。当然,最重要的是,她的心中怀有了一股令呼吸几乎停滞的爱意,她感到这股爱意就要冲破她的身体,活像她就要生出一个美丽晶莹的新世界。

这就是去年冬季她踏入飞地第一个夜晚所发生的事。后来,当怀抱孩子入睡,她几乎不再需要丈夫的亲吻,她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为飞地赋予她的爱意与热情向他默默致歉。

夜里,她失眠了,在丈夫与孩子安详的呼吸声中,她大睁着眼睛,一遍遍回想踏上飞地那一瞬间内心所经历的一切,她不知疲倦地回想,每想一次都更加沉醉,每想一次都觉得自己得到了世上少有的幸福。夜深了,明月悬挂在白皑皑的雪地上空,幸福感像摇篮一般摇荡着她,后来,她就在沉醉中睡着了。

飞地并不遥远,她想去就可以去,花不了太多时间。常常是,她陪着孩子玩耍的时候,她在办公室与同事闲聊的时候,或者,在她去菜场买菜的路上,甚至在梦境中,她都可以迅速又兴冲冲地来到飞地。一开始,她顾不上欣赏和游历飞地的景色。在去飞地之前,她已经了解了人们对飞地的描述和议论,人们说,飞地的特别之处在于它拥有壮丽璀璨的夜空风景。与日常所见的普通夜空不一样,飞地的夜幕仿佛神话传说,来来往往尽是一些奇异的景象,那些景象丰富、壮大、细腻,远远超出了人们的想象力。飞地的夜空晴朗明亮,亿万星辰从不会被云彩所遮掩,它们流光溢彩,熠熠闪动,把生命有力的节奏传递给每一个仰望它们的人。它们或大或小,或远或近,却总是难以置信地组成一些神奇又神秘的星阵。这些星阵美丽又充满玄机,有的像棋局一样秘密移动,有的像史前遗址一样组成一个奇特的图形,有的干脆就像一条河流,波涛似水银翻滚,浪花似烟花飞散。一些人会理解不了这一切,会因为它们的变幻和深邃而感到极度的疲惫,会因此放弃观看和被感染。只有那些绝不允许自己在情感与智力上变得麻木和僵硬的人,才能够在时光的流逝中一点点地领会那些星阵的深意。他们当中,有一些人极其谦卑,如果某一个夜晚某一组星阵仁慈地泄露给他们一个启示,他们会感动地流下眼泪,宁愿一生追随他所信赖的星辰,心甘情愿做它的仆人。

在飞地仰望星空,会比在飞地之外的天文台观测星辰更加清晰可辨。去年冬季的那个夜晚,就是她义无反顾前往飞地的第一天,她之所以晚归,都是为了要去验证人们对飞地的描述与议论。能够来到飞地的人并不多,所以,雪天里飞地的积雪更深厚更洁白。整整一天,她又快乐又茫然,等到夜幕降临,就孤身一人站在齐膝深的雪地里,静静地仰望星空。夜幕之上,那些被人们传说的景象流漫不尽,栩栩如生,甚至比传说更加光彩夺目更加感人至深,有一个被她特别注意到的星阵,一些图形在她看来就如同远古神话中的神一样走来走去;而另一个星阵,她一眼就看出那其实就是遥远的尼罗河边的金字塔。不可思议! 她在心里忍不住说:“这真是令人感动啊! ”

被飞地壮阔的夜空景象紧紧攫住,她忘记了寒冷,忘记了温暖的家和可爱的孩子,像尊泥塑似的站在一个广场的中央。广场周围有许多普通的房屋,有的高一些,有的低一些,有的看起来十分讲究,有铁栅栏围起来的院子,有的看起来过于平常,就是她小时候住过的砖砌平房。不管怎样,房屋里面都住着人,他们都是先她而来的飞地居民。刚来第一天,她顾不上结识这些居住在飞地上的人,也就没有理会天黑之后在她身后逐渐点亮的灯光,她只是专注地凝视着天空,让时间不知不觉地流逝,让感动与感激交替翻涌在自己的心上。在确信亲眼看到了飞地壮丽璀璨的夜空之后,她从痴醉忘我的亢奋状态中清醒过来,这才咬着灼烫的嘴唇,稳住自己的双脚,很快回到了家里。

每次从飞地回来都有些困难,并非路不好走,或者行人拥挤、公交车满座,而是她必须如同把自己从梦魇中迅速拔出一样,凭借半梦半醒的意识来对抗强大又沉沦的躯体,因而总会有一种深度的无力感。但是这些耗费巨大体力的精神活动她都默默地完成了。一些时候,这些孤独的体验甚至成了她的美容产品,使她变得沉静而清净,她的眼神从未如此明亮过,仿佛能灼烧别人的心灵,气质一天比一天稳定,心灵却一日比一日有了泉水的流动感。当然,首先并深切地感受到这些微细变化的还是她的丈夫。譬如,当他们因为孩子的托儿费,或者新房的墙壁应该用壁纸还是用墙漆装饰这类问题发生激烈的争执后,她不再像从前那样伤心或者埋着头独自生闷气,她会静悄悄避开家里人,对着阳台上的一株植物默默发呆,会拿起一只精致的小耙子,为所有的花草松土,再拿起一块干净的抹布,浸着清水,充满深情地将每一株植物叶片上的灰尘细细地擦干净,她的动作轻柔,神情专注,满眼慈爱就好像对待她深爱的孩子。她的丈夫虽然有些粗心,但不久之后,还是发现了她的变化,就忍不住在他们和好如初的时候对她说:“你对那些花草比对我还要有耐心呢! ”她想了想,眼神略带忧伤,低声地说:“你知道那时候我在做什么吗?我去了飞地。”

对于她的来到,飞地上的居民表现出了友好,这是一件让她特别感动的事情。

她记得第一个向她表示欢迎的人是一位身患小儿麻痹症的中年男人。一个晴朗的中午,碧空似水,在无垠的宁静中,积雪悄然融化。晶莹的雪水挂在屋檐上,再一滴滴地落下来,渗进门前屋后的砖缝里,不到半天,空气里就清凌凌地飘满了微甜的潮气。中年男人刚刚从广场散步回来,路经一个篮球场。篮球场被清扫得干干净净,雪被堆在球场四周,渗进水泥地缝间的雪水又将球场浸出几摊湿漉漉的痕迹。

几个只穿着毛衣的年轻人一边奔跑运球,一边相互揶揄斗嘴,大概他们正在切磋一个新的扣篮技巧。年轻人矫健的身体和漂亮的扣篮动作触动了中年男人的心怀,他不由得放慢了脚步,像欣赏一件艺术品似的出神地看着这些朝气蓬勃的年轻人。那一刻,她躺在洒满阳光的床铺上,从短暂的午休时间里快速地来到了飞地。

远远地,她就听到了篮球场上又快乐又吵闹的说话声。她慢慢地走了过去。炫目的阳光下,她的眼睛半眯着,一缕不易察觉的微笑浮动在她的嘴角。她看到了那几个身姿矫捷的年轻人,运动使他们浑身上下四溢着炎夏的气息,冰雪依然封裹着世界,他们的身体却迎着清亮的阳光散发出牛乳般的雾气。她同样被感染了。

中年男人听见她的脚步声,回过头看到了她。中年男人向她投去一个敦厚的微笑,停顿片刻,他打算回过头继续看球,但又想到这样对待一位陌生的女士恐怕不太礼貌,便客气地问她:“你才来不久吧? ”她点了点头,露出一个感激的微笑。这是她来到飞地之后第一个主动向她打招呼的人。他显然比她大许多,因此,这样一个犹如长辈一般友好又亲切的问候就成了飞地最初也是最为内在的底色与温度。

后来,这个底色与温度又几乎成为她对飞地不可更改的理想。

中年男人的友善与礼貌比年轻人的矫捷身姿更在她的心里留下了感动。要知道,在此之前,她对于飞地的憧憬多少还是有些忐忑不安的,她不知道当她决定成为飞地的居民之后她将会遇到些什么,是像日常生活一般平庸又多舛,还是如她所向往的既温暖又神奇。中年男人的态度去除了她最简单的担忧,她听见自己身体里的泉水加快了流速,不仅如此,流动着的泉水甚至像小鸟一样突然放开喉咙,歌唱了几声。她觉得自己十分幸运,因此在心里高兴地说:“哦,这真是个好兆头! ”

后来,她与中年男人成了好朋友,她像对待父亲一样尊重他,他也像对待女儿一样始终善意地提醒着她对飞地萌生的过度热忱。一段时间后,她受邀参观中年男人建在飞地上的房屋。每个来到飞地的人,都渴望在飞地建起一间自己的房屋。

中年男人已经建起了自己的房屋,一间朴素又结实的小屋,建在距离广场相当偏远的一个坡地上。坡地四周有一片平坦的青草地,时值春暖花开,走向小屋的小路尽头有一株白色的丁香,粉白色的丁香一簇簇开在枝头,微风拂过,当花香像云团一般随风而去之后,树下就会堆起一层细碎的花朵。坡地上的小屋,小路尽头的丁香,这一切使中年男人居住的环境显得僻静无扰。

“你房间里的每一样东西都像钟表一样精确。”她说。

床单与窗帘都是被洗旧了的白色,一张宽大的原木色书桌上放着书本和墨水瓶,白色的墙壁是空的,一把黑褐色的二胡搁在一只浅褐色的衣箱上,衣箱是旧时代的老家具,四角铜皮及箱盖上的铜锁静静地散发着黄昏般的光泽。除了必备的生活用具,房间里没有一件多余的东西,然而每一件器物又从内部显现着无微不至的精细。譬如那只已经被磨出了木纹光泽的扶手椅,她并未在看见它的第一眼就发现了它的精妙,她是在双手不经意地搁在椅背上的那一刻突然被木质的细腻吓了一跳,才将打量房间的好奇心转移到了椅子上。椅子只涂了一层清漆,因此暗黄色的木纹缕缕如刻,每一根都仿佛活动又秘密的水流;椅子的样式十分简洁,除了必要的弧度和榫口接头,没有任何多余的手工,但每一个细节又无不显示着主人对于精确的追求。她看得十分仔细,也很快地理解了这种精确。一番思忖之后,她抬起头,感到房间里的一切都在极简洁又极确凿地表达着主人的需要,即使脚下均匀细致的砖缝,都像工笔画一样勾出了主人精确又执着的内心。

“你的房子应该跟我的很不同。”中年男人说。

“我的房子? ”

“是的,你也得给自己建一间房子。”

“我……我还没有想好。”她确实不知道自己要建一间怎样的房屋,她连要把自己的房屋建在哪个方向都不知道。

“飞地上空地很多, 多到你无法想象, 说它能够容纳世上所有的人也不是吹嘘,飞地是向每一个人敞开的,但你得选一块自己喜欢的地方,选好了,再慢慢建你的房子。”

“我还没有好好地看过飞地,我得四处走一走,你能给我什么建议吗? ”

“你太年轻了,容易着急,但你又十分敏锐,这也许能够帮助你更快地找到自己喜欢的地方。这都说不好。飞地上有许多人,来了很多年,也还不知道该把自己的房子建在哪里。你不要着急,就像你不能急着让你的孩子长大一样,你只要给他足够的爱就行了,他会自然地成长,多数时候你觉得什么事也不会发生,但突然地,你的孩子会在某一天向你显现你的爱所带来的巨大改变。”

“你愿意说说你自己吗? 也许你的经历对我很有启发。”

“我,我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你也看到了,我的房子如此简陋,远远不是你所期待的丰富多彩。也许是我的固执帮我建起了我的房子。就这么简单。”

“谢谢,这已经够了。”

这次谈话之后,她把中年男人视为她在飞地居留的启蒙者,默默地给予感激和信赖。他们一起谈起中年男人每天中午和夜晚的散步,谈起这种散步对于身心的裨益。中年男人偶尔会用一种黯然的声调告诉她,他心灵的空间与生活的空间有了越来越多的相似性———缺乏那些在她心中飞奔的不羁的想象力和热情,正是这个遗憾使他无法像飞地上的许多居民一样, 能够不间断地修葺自己的房屋,使它一天比一天更接近自己心中的理想。

“散步能帮你什么呢? ”

“我在绘制一张飞地地图,散步能让这张地图更加精确。”

“地图上能看到你的房子吗? ”

“呵呵,我的,微乎其微,几乎看不到。”

“你是说,房子要足够大、足够高,才能被绘入地图? ”

“是啊,历史不都是这么编的吗? ”

“那么,你得走遍飞地了? ”

“飞地那么大,当然有我去不到的地方。”

“那怎么办呢? ”

“你看过飞地的夜空吗? ”

“当然,来到飞地的第一天晚上我只做了这件事,真是看不够啊。”

“是的,飞地的夜空能够帮助我,帮我看见我去不到的地方。”

“哦,我突然明白了,我应该把我的房子建在最适合仰望星空的地方。”

“当心啊,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没有腿的人可以在飞地上健步如飞, 没有眼睛的人可以数得清飞地夜空上的每一颗星星……”

“你在作诗吗? ”

“难道不是这么回事? ”

从这之后,她与中年男人渐渐不那么亲近与密切了。并非他们之间有了误解或者争执,而是因为她需要不停地游览飞地,而在此期间,她也就不断地邂逅了更多飞地上的居民。

那段时间,悲伤找到了她,她守在濒死的父亲床前,不知道该怎么办。死亡如此巨大和丑陋,她既不能遏止自己的恐惧,也无法安慰虚弱的父亲。一个晚上,父亲躺在医院的急救室里,她留了下来,为父亲守夜。父亲插着针管的手臂搁在床边,好像一根扔在野外多年的枯树枝,嶙峋枯干。她想握一握父亲的手,表达心中的不舍和爱,却始终没能伸出手去。恐惧钻进了她的身体,收束着她,让她连稍大一点的声息都不敢发出。有几次,她几乎要握住了父亲的手,但最终又收了回来,那一刻,她的想象力无限地丰富,没有任何人或者预先的知识给她暗示,她却固执地认为,父亲那截露在被角之外的手臂就是死亡的手臂。死亡多么可怕!她怎么敢去握死亡的手呢?死亡是什么?死亡就是一切美好和希望的结束,这是那时的她对死亡的全部理解。

她自责地流下了眼泪,捂着额头,低声抽泣。父亲听见了,侧了侧头,用肿大得几乎无法发音的舌头发出了一声含糊不清的呻吟。她赶忙迎了上去,以为父亲需要什么,却一眼望见了父亲清澈漆黑的大眼睛。那双眼睛深情地望着她,充满了慈祥与信任。她睁大泪眼,惊呆地望着父亲。她从父亲犹如飞地夜空一般深邃的眼睛中看到了父亲对她的爱和嘱托。她从未这样仔细地看过父亲的眼睛。因为可怕的消瘦,父亲的眼睛深深地陷进了眼眶,眼睛变得意想不到的大。一张灰黄色的脸上,只剩下这样一双漆黑的大眼睛能够充分地表达自己。从前,父亲的眼白是淡黄色的,什么时候起,眼白已经转变成浅蓝色,仿佛夏日晴朗的天空,而从前浅褐色的瞳仁,却已经和婴儿的黑眼珠一样布满了神奇的光泽。她和父亲久久地对视着,父亲眼中那种惊心动魄的慈爱震动了她,她的右手在不知不觉中抚住了父亲插着针管的手臂,父亲的手臂是那么冰凉,已经完全失去脂肪的皮肤松软地塌盖在骨头上,她只需轻轻一触,就摸到了父亲苍老的骨头。婴儿般的眼睛,苍老的骨头,想到这一点,她的眼泪再次倾涌而下,她还难以理解濒死的父亲身上为什么会同时兼具新生与死亡的迹象,她感到既伤心又困惑,时间突然抛给她的这个难题,真让她措手不及。难以自抑的悲伤中,她的手情不自禁地寻找着,先是下移,又小心地越过针管,终于紧紧地握住了父亲的手掌。

父亲睡着了,她的悲伤渐渐缓解。漫长的黑夜啊,她望着输液管中一滴滴滴进父亲身体里的营养液,求救般地来到了飞地。

这一次,她遇见了一对举止怪异又迷人的姐弟。一段时间之后,当办完父亲的丧事,她已经暗暗把他们称为唤醒者。

一个午后,她来到姐弟二人的房屋,她把这里称为“古堡”。古堡耸立在一座长满野生灌木的山岗上。在此之前,她已经去过飞地的不少地方,比起别处的环境,古堡周围的地形显然要复杂得多。围绕山岗有许多宽阔的马路,马路在山岗下的密林间相互贯穿、延伸,仿佛这里曾经车马盈市热闹非凡。但是她来来去去在这些宽敞的道路上走了许多次,每一次都没能走得更远,或者,有什么新的发现。

在初次前往古堡的山路上,茂密的灌木枝条经常挡在她的身前,她微笑着左躲右闪,回想起年幼时父亲常常带着她在山林间行走。当推开这些调皮蛮横的枝条时,她一一记住了毛榛子、丁香、刺梅、山竹这些常在她家乡的山林间见到的植物。后来,距离古堡渐渐近了,野生灌丛变成了许多柔软低矮的草本植物,唐松草、歪头菜、羽茅……她边走边低头寻找,眨眼间就采满了一捧火红的野草莓。这样欣然地走着,古堡不知不觉就在她心里变得异常亲切。

从外面看,古堡是四方形,进到内部,就成了两层回字形结构,阴凉的回字形走廊贯穿了每间房屋;站在二层走廊上,既可以仰望天空,也可以俯瞰阳光垂照的天井,天井里种满了鲜花与绿草,清新又缤纷。她直接上了二层,沿着走廊,她不记得自己参观了多少间房屋。但在第一间房屋,她就被自己看到的东西惊呆了。她感到自己像个梦游者,因为每个房间里都用一些晶莹的石头逼真地复制着一种或者几种飞地夜空的星阵,地上、墙壁上、房顶上,有一些她似曾相识,有一些她却无从理解。

“那些马路都是什么时代修建的? ”她忍不住问姐姐。

“我来到这儿的时候它们已经在那儿了,恐怕有几千年了吧。这不是主要的问题! ”姐姐的脾气素来严厉,对于像她这样初来乍到的拜访者,没有用严词将她拒之门外已经算是十分客气了。而姐姐接待来访者的方式就是让来访者不停地提问,因为她要凭借提问的内容来决定来访者去留的时间。

“为什么要把房子建在这里? ”她看着姐姐眼镜片后犀利的目光,心里紧张得要命,生怕自己的下一个问题终结了这次会谈。

“这里适合看到更复杂的星空。你必须更快地进入要领! ”姐姐呷了口茶水,单薄的肩头轻轻一抖。

“为什么要把夜空摆在房子里? ”

“因为这就是我来飞地的目的,总有一天,我将摆出我自己的星阵。”

“你能看懂夜空里的每一个星阵吗? ”

“我……我现在还做不到! ”

“你最近一次仰望星空都看到了什么? ”

“我看到了溃败与勇气! 许多人都从一个灯塔上掉了下来,只有一对恋人爬了上去,那女孩是个瘸子,男孩背着她爬上了塔顶,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是因为爱! ”姐姐白皙的面颊涌上一片胭红,语气也变得十分激动。

“你又给她讲你的天方夜谭吗? ”姐姐的弟弟不知什么时候靠在了门框上,他穿着蓝色T 恤,胸前已被汗水濡湿,脸上露着嘲讽又亲热的笑容,一只手插在裤兜里。

看见他,她立刻放松许多,望向他的目光中有着触动心灵的信赖。

“走,跟我去种花,别在这里让她折磨你了。”他冲她晃了晃头,扭身走了。

她跟了出去,紧走几步,追上了他。

“你不该这样说你的姐姐,她没有折磨我,我只是还跟不上她的节奏,她的思维跳得太快。”

“这还不是折磨? 你难道不喜欢让自己轻松一些? ”

“等我理解了她的话不就轻松了! ”

“她弄一些神神怪怪的东西在自己的屋子里,然后坐在那里胡思乱想,你别跟她学,你看,这些真实的花花草草就在眼前,为什么你不跟它们说说话呢? ”

“花花草草,飞地之外不也有吗? 你为什么偏要在飞地种它们? ”

“我要用花草装扮我在飞地的房屋,这么简单的事你还要问! ”

“你经常这样鄙夷别人的幼稚或者缺点吗? ”

“难道幼稚和缺点不值得鄙夷? ”

“你难道没有缺点? ”

“有,你也可以鄙夷我。”

“我不仅鄙夷你,还很讨厌你! ”说完,她气愤地转身走了。

“哎,明天我要种一株巨大的黄玫瑰,你要来看啊! ”他在后面喊。

整个夏季, 姐弟俩截然不同的性格使得她在飞地获得的感受越来越丰富,越来越强烈,当然,落差也越来越大。姐姐的不讲情面越来越明显地指向自身。为了排布被她复制的星阵,古堡的二层空间已经不够了,姐姐便暂时放下对星阵的研究,转而将精力放在加高古堡上面,姐姐要再砌一层房屋。

“你一个人做这件事吗? 要不要我帮你? ”她为姐姐感到担忧。

“这种事只能自己做! 你还是好好想一想该怎么盖你自己的房子吧! ”

“你到哪里去找石块和木材呢? ”

“飞地的房子从来不用石头和木材! ”

被姐姐抢白一通,她并没有为此心生怨恨,反而一次比一次更钦佩和同情姐姐。因为,每当她再次来到古堡,她都看见姐姐把自己关在底层拐角的一个房间里,一个人对着窗外发呆,或者皱着眉头走来走去,或者大声地跟自己争执,接着再用另一种更为有力的声音将自己打败。每一次她都只是站在窗外观看和聆听,每一次她的目光都更加含着怜惜,姐姐在迅速消瘦,白衬衫愈发空荡,齐耳短发下的脖颈越来越细,背也稍稍有些驼了,仿佛一件无形的重物压在她的身上。姐姐未用一砖一瓦,可是,眼见着古堡一天比一天高了。古堡在秘密地生长,这就好比她内心的震惊,一天比一天更剧烈地撞击着她,她感到身体里有许多东西随着这些撞击从骨缝里挣脱了出来,在她的四肢与肺腑里奔跑。

“她的固执能掀翻几十头疯牛! ”一个夏日黄昏,种花的弟弟站在她身旁,他们的目光同时落在窗内的姐姐身上。

“我很钦佩她,我从来没这么钦佩过一个人! ”她觉得自己从未如此肯定。

“随她去吧! 走,去看看我的夜来香! ”他摇摇头,走向光线模糊的天井。

她和他安静地坐在天光愈渐昏暗的天井里,他给她点了根烟,这是她第一次抽烟。他们很久都没有说话。最初,她有些不自在,她还不曾与一位男性长时间对坐且沉默不语,她觉得他们应该像日常生活里的人们一样,东拉西扯谈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然而他似乎十分坦然,就好像她根本没有坐在他的身边,暗红的烟头在他嘴边忽亮忽暗。她在一旁默默地观察他,心中暗想,如果没有烟头在一明一暗地发光,他差不多就是一株天井里的植物。接着,她的思绪转到他们身前的植物身上,很快,她的想象飘得很远。“植物们这时候在做什么呢? 等候月光,或者聆听黑夜的脚步。”显然,她被他们之间的沉默打动了,思绪在想象中潜入得很深。没有多久,月亮升上来了,在天井一端露出半张黄澄澄的脸。她随即闻到了夜来香浓郁的芬芳。

“嗯? 果真是这样啊! 夜来香,月来香。”

“嗯,一看见月光,夜来香就忍不住了,像不像好色之徒? ”

“真神奇! 月光里有什么? ”她的思绪随着夜来香的芬芳徐徐升上天井,昏黑中,她闭上了眼睛,感到自己像醉了一样,四肢微微发烫。

他静静地思索,没有回答她的提问。四周是古堡黢黑的影子,她向幽暗中的他瞥了一眼,仿佛看到了他乌亮的目光。有一些幽蓝色的小火苗在她身体里飘移,她觉察到这些小火苗的热度,火苗所到之处,她体内的某样事物便苏醒了。

月亮移到了天井中央,花朵和他们的身上都披了一层银粉。月光、夜来香的芬芳、暖流一般的寂静,更加剧了那些幽蓝的小火苗的光亮和温度,她听到自己的骨头像在黑夜里拔节的青竹,噼噼啪啪发出欢快的声音;她看见自己的心像乌云翻滚的天空, 即将暴发雷电与喜雨……她的心中从未有过如此强烈又丰富的情感,向往、沉醉、钦佩、悲伤、喜悦、震惊、困惑、坚定、渴望、冲动……这些都是来到古堡以后持续不断翻涌在她心里的感动,都是古堡里的这一对姐弟言谈举止在她心里激发起的情愫。而在此之前,她还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身体里还有这么多热忱甚至鲁莽的潜能,也从不与人轻易地谈论自己的内心。

“你……有没有想过你姐姐会死? ”她很吃惊自己问了这样一个问题。她实在是忍不住了。

“你以为我们在飞地上做什么呢? 我们都在为死亡做准备。”

“我爸爸刚刚去世,我没有一点儿心理准备,我什么都不能为他做,他死的时候,我比他还要害怕,比他更虚弱……种这些花花草草,它们能为你做什么准备呢? ”

“它们都是我们丢掉的东西,找到了,就准备好了。也许,你能用你的虚弱给自己建一座房子,当房子建起来,虚弱就离开你了。”

“我真想把心里的话都告诉爸爸,让他知道我有多内疚。”

“放心吧,他能听到的。你在飞地能找到你丢失的许多东西,它们都能帮你做好准备。”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

“从前,我比你更感到恐惧。我们是被吓着长大的一代人,不是吗?我上了那么多年学,却从来没有人告诉我该怎样克服恐惧。我记得小时候我被人打了,不敢还手,回到家里,父亲又揍了我一顿,父亲说,明天你不把他打趴下,你就别回来当我儿子!我当然更害怕了,第二天,我不敢把打我的人打趴下,也不敢回家……从那以后,恐惧就成了我最大的自卑……我在它的阴影里长大,骨头里的冰碴儿有一天就变成了对整个世界的敌视与愤恨……这一切,在来到飞地后,都渐渐地改变了……你会慢慢发现的。”

她听得入迷了。他的语速越来越慢,话音越来越低,几乎融化成夜色。她听到身后一只飞蛾振翅扑向夜空,听到虫子依然在花草间蹑足走动,听到不远处姐姐在小屋里连声击掌,听到古堡外小径上的一粒野草莓在轻声歌唱……她的思绪越飘越远,她的感官越来越敏锐,倏然间,记忆之门向她打开,她一一凝视过去,吃惊地发现,一切是那么真实和丰富,而她,却刚刚发现它们犹如珍宝一般的品质。

飞地上的时间似乎过得更快。当月光下夜来香的芬芳变得若有若无的时候,秋天已经悄悄地来到了。这段时间里,她又结识了不少飞地上的居民,却都无法像中年男人和这对姐弟一样带给她种种新鲜又强烈的发现,但是她知道自己来到飞地的目的并不是为了结交朋友,所以,她并未为此分心,而是依旧继续她在飞地的游历,继续在游历中确认自己该把房子建在什么地方。

在飞地的游历变得不可或缺,她花费了大把的时间,固执又不加控制,日常生活不免受到影响。

秋末的一个星期六的中午,她和丈夫带着孩子一起来到湖畔公园,秋阳杲杲,空气清新,孩子在林间金黄的落叶中玩耍,他们夫妻二人坐在一旁的长椅上,心中无比温柔。虽然终日忙碌,又常常为爱、收入、前程、人际关系而烦恼,但他们夫妻二人总还是相互需要相互依赖的。过去的一年里,她自行并愈发固执地将飞地带入他们生活的举动使得她丈夫的态度也有所变化。最初,他总是不以为然,认为她不过是一时的热情,而眼下,看到她由内而外显现的沉静与清新,他对飞地多少产生了一些好奇。

“飞地在哪里? 飞地上都有些什么? ”

“飞地可没什么经纬度,它跟梦很像,睡着了就能去。梦在哪里呢?在人的潜意识里吧。梦里什么都有,飞地上也什么都有,唯一不同的是,飞地上生产出来的东西不会变质和过时,不像梦那么短暂,睁开眼,什么都没了。”

“你去飞地都干了点什么? ”丈夫皱皱眉头,几乎认为她在说梦话了。

“什么也没干,就是胡乱走走。”她有些犹疑,一回到日常中,她又变得不愿吐露心声。她十分为难,丈夫是她最亲爱的人,她却无法把她在飞地遇到和发现的一切告诉他。她怎么能说出口呢? 告诉丈夫她在飞地又找回了初恋般的感觉吗? 或者,告诉丈夫有段时间她几乎要爱上那个不停地栽种花草的男人吗?

“你没造出点什么不过时的、不变质的东西吗? ”

“不是去飞地的人都能造出那样的东西, 很多人不过是双手空空地来去了一趟。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飞地的乐趣是只有去了飞地的人才知道的。”

“唉,你的脑子不要被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搞坏了。”

“你看,宝宝现在就在飞地上,他多快乐啊! ”

“飞地上的人都这样说话吗? ”

“什么话? ”

“梦话,你在说梦话……奶粉出完问题,牛奶又出事了,我在网上找到一家香港奶粉店,价格和质量都不错,很多人都在那里买奶粉。”

她叹了口气,头一歪,靠在了丈夫的肩上。丈夫伸出手臂,握住了她搁在他腿上的手。

阳光穿过身后的白杨林,洒在她和丈夫的背影上,只是那么一阵儿,她的后背和后脑勺就被晒得暖暖和和。她沉醉在阳光对她的爱抚中,很快就有了浓浓的睡意。睡意在她的眼皮上跳舞,她没有阻止它们,她感到自己从未在公众场所这么放松过。她闭上了眼睛,又把身体往丈夫那边靠了靠,脑袋更加舒服地倚在了丈夫的肩膀上。

然而,当她真的闭上了眼睛,睡意却被什么推开了,她仿佛又去了飞地,因为那一刻她的内心确如在飞地上一样跌宕起伏。她的眼前蒙眬,幸福与愧疚像潮水一般交替往来,似乎有光,但那光却又远得永不可及。遐想使她黯然,她闭着眼睛,突然就有了想说什么的冲动。

迟疑之间,话音已在她的心中响起,她听见自己梦呓般地说道:“他爱着她,他听她说梦话,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去飞地,他不知道她在飞地上都做了什么,也永远看不到飞地上那个更逼真的她……她去了飞地,她离他那么遥远……她去了飞地,她离他那么遥远……她去了飞地,她离他那么遥远。”

她睡眼蒙眬地躺在丈夫肩上,心里一遍遍地重复着“她去了飞地,她离他那么遥远”,仿佛说的是一件别人的事。

刊于《黄河文学》2014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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