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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水仙的倒影
书名: 那些年,我们一起追过的男孩 作者: 墨小芭 本章字数: 12514 更新时间: 2024-07-08 10:33:11
|| 很久很久以后,我才明白,我爱着他时就仿佛是走在浮沙之上,细沙柔软滚烫,而我永远也不知道下一步会不会踏入万丈深渊。||
网络上一直流传着这样一个问题。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你最想回去哪一年?
只是一切不可重来,因而问题本身充满了遗憾。
2006年初,我十八岁,还有半年的时间就要参加高考。
但我并不像其他的高三学子那样痛苦紧张,相反的,那段时间是我和顾轻决最为甜蜜温馨的时候,高考的压力对我们来说只是一起考上同一所大学的动力而已。
顾轻决很聪明,学习对他来说从来算不上是一件难事,从中学开始,他的成绩就始终稳定在百名榜的前十位。和他相比,我简直可以用“愚蠢”二字来形容了。不过我倒是一点压力也没有,我们家已经有一个优秀的阮云贺了,爸妈对我从来也不抱任何希望。
如果能和顾轻决考上同一所大学固然是我梦寐以求,但如果不能,只要能和他考到同一座城市也很好,无论二本还是三本,对我来说只要有顾轻决,去哪里都是一样的。
每到午休的时候,我都会跑到超市去买两听罐装可乐,然后和顾轻决一起蹲在地上慢慢地喝。冰凉的气泡涌上我们的眼睛,我们看着彼此,打一个可乐味儿的嗝。还有半小时就要上课了,可是我们没有半点高考迫近的自觉,像两个废物一样蹲在道边晒太阳。
晏城的冬天,只有中午那一小段的阳光才真正算得上有点温度,脚下的水泥地也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散发出一种阳光特有的甜香,人踩在上面,莫名地产生一种微醺感。
我在这样的阳光下扭过头去看身边的顾轻决,他拎着可乐罐的手指真好看,像一双魔术师的手,修长洁白。他用这双手揉一揉我乱糟糟的头发,手指尖带着可乐冰凉的甜味,瞬间又消失不见。
这些微小的细节虽然毫无新意且平铺直叙,但却可以让我的内心感到无比的甜蜜,又时常为这种甜蜜感到怅然若失和模模糊糊的悲伤。很久很久以后,我才明白,我爱着他时仿佛是走在浮沙之上,细沙柔软滚烫,而我永远也不知道下一步会不会踏入万丈深渊。
也许这一生,再也不会如此刻这般去爱任何人了。
在一节晚自习上课前,我拉住顾轻决对他说:“一起逃课吧?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就是在那一天,我决定带他去看看那条可以通往宁星村的老铁轨。
三月初,我们一起逃掉了晚自习,手牵着手搭上了一辆开往郊区的大客车。老旧的客车在肆无忌惮的寒风里摇摇晃晃,像是行驶在浩瀚无边的大海上。
“好冷啊。”我笑着钻进他的臂弯里,只露出两只眼睛充满好奇地盯着窗外呼啸而过的风景。
顾轻决的手臂环绕在我的背后,身上那种淡淡的清凉跃上我的鼻尖。我们像一对私奔的情侣那样听着彼此的心跳,胸腔里灌满奇迹般的温暖。
“顾轻决。”我抬起头轻轻地对他说:“你知道吗,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会觉得自己非常非常的幸福,我真怕自己不配拥有这样的幸福啊。”
他低下温柔地凝视着我的眼睛,犹豫地,轻柔地,在我的嘴唇上吻了一下。
窗外是一望无垠的沉沉暮色,紫色的黄昏,一层连着一层,染上大地尘埃的色彩。
我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郊区的空气新鲜得让人感动,我们喝空了在车站买来的热牛奶,挽着彼此的手臂走到铁轨附近。初春的冰河正在融化,寂静无声的世界里,远远地传来河面的冰层化裂的声音。
咚。咚……
细微的,坚强的,世界复苏的声音。
藏紫色的天空下,隧道看上去就像一座沉稳地屹立在铁轨之上的城堡,郊区的夜晚来得要比市区更早一些,已经有点点的星光密密匝匝地自远处涌来了,一开始只零星地看得到几颗,到后来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数着数着就再也数不清楚,这样的景色让我的心情变得无比的宽阔。
我们站在城堡边上,两只手牢牢地牵在一起。
我对他说:“这个地方最开始是我的哥哥带我过来的。那时候我刚到晏城没多久,奶奶去世了,我非常地思念她,所以我哥就带我来这里,他告诉我有什么想说的话就在这里说出来,开往宁星村的火车就会把我的话带给奶奶听。”
他用另一只手温柔地揉了揉我的脑袋,说:“你哥哥对你很好。”
“是这样。”我说:“我妈妈是个完美主义者,她不喜欢我,总是说我和爸爸一样注定了是个废物。你看我妈说话就是这么带劲儿,比她喝的那些洋酒还呛人。我爸爸呢,他虽然爱我们这个家,可是总也没办法投入到生活中去,你知道吗,他只想当一只闲云野鹤,可是他怎么不想想,野鹤也是要吃饭的啊。”
我不好意思地冲他笑了笑:“我是不是太罗嗦了?”
“不会,没那回事。”顾轻决微笑着看向我,认真地说:“我喜欢听你说话,说什么都行,然后呢?是不是该说说你哥哥了?”
“恩,我的哥哥啊。”我无比骄傲地继续说:“他和你很像,是个又聪明又温柔的人。整个家里只有他肯问问我,云喜,你累不累啊,云喜,你饿不饿,云喜,你是不是不开心了?或者问我,什么事情让你这么开心啊?只有他,只有我哥哥,在乎我的喜怒哀乐,愿意来理解我的世界。
所以啊,哥哥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最喜欢的人。”
顾轻决露出为难的神色,他说:“这可就难办了,我一直以为我才是你在这个世界上最最喜欢的人。”
“你?”我斜睨他一眼,大笑着说:“你当然不是!”
看着他不满的表情我突然很高兴又很得意,忍不住踮起脚尖狠狠地吻了他一下,然后,我放开他的手,一个人跑进隧道里扯开嗓子大叫:“顾——轻——决——”
我知道我的声音结实地撞击在墙壁上发出一遍一遍的回音。
顾轻决就站在隧道的入口处,他的身后就是一片浩瀚的让人晕眩的星海。
我忍不住继续大声地喊:“顾——轻——决——”
然后,当回音一遍一遍传进耳朵里的时候,我闭上眼睛,对着站在隧道口微笑的顾轻决大声地说:“我——爱——你——”
顾——轻——决——是——阮——云——喜——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人——
回音替我重复了很多遍,最爱的人。
最——爱——的——人——
然后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睁开眼睛,看见我最爱的人近在咫尺。
幽暗的隧道里,空气中弥漫着星光的清甜。
我们接吻,像《罗马假日》里那样。
直到更深的夜晚来临,我们坐在回程的车里,像两条拥有过一整片海洋的游鱼,穿行在城市的霓虹之中。大雨欲来未来,空气清凉潮湿。
我想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去做同样的事,说同样的话了,哪怕那个人是你。
我在心底悄悄地对他说,这样用尽全力的爱情,这样纯粹莽撞甚至有些傻乎乎的爱情,一个人的一生当中只会有这么一次,我毫不犹豫地把它倾注于你,此后再也不会有了,它不可再生,亦不可复制。
然后,四月来临。整座城市的温度开始升高,距离高考就只剩下两个多月的时间。
具体的日子我已经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好像是一个星期三的下午,我和顾轻决吃完了午饭一起往教室里走。
苏重走过来,拦住了我们的去路,她用那双乌黑的眼睛笔直地盯着顾轻决,对他说:“你好顾轻决,我叫苏重,苏东坡的苏,重生的重。”
顾轻决不动声色地回答她:“我知道。”
“原来你知道啊。”苏重的脸上绽放出一个天真的笑容,然后说:“可是,我们同学三年,你从来都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我还以为你根本就不知道我的名字。”
顾轻决沉默了一会儿,说:“对不起,我没有注意。”
“没关系。”她快乐地眨了眨眼睛:“那,你可以把你的笔记本借给我吗?老师说你的笔记最工整清晰,我想誊抄一份。”
大概就是从这一秒开始,有些什么我无法明确表达出来的东西正在无知无觉地改变着。
——“顾轻决,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吗?”
——“恩……也许吧。”
那之后我常常可以看到苏重出现在我视线范围之内,主要是因为我的视线范围通常都是以顾轻决为圆心展开,而苏重就常常围绕着我的圆心以各种方式高频率地出现。
胡莱莱拍拍我的肩膀,摇头晃脑地说:“真的是快毕业了,班级里充满了躁动不安的气息,你说大伙儿是不是都忘了,高考过后还有美好的大学在等待着我们呢,怎么一个个都急得跟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一样。”
“特别是苏重。”她重点强调:“云喜,就算你们家顾轻决双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为阮云喜。可你也不能真的就这样被蒙在鼓里吧?现在咱们班还有谁不知道苏重喜欢顾轻决啊?”
——现在咱们班还有谁不知道苏重喜欢顾轻决啊?
我把这句话在心里重重地重复了一遍。是这样吗?
时间不知不觉地流逝,而我却始终后知后觉。
又或许并非如此,我是说,也许我早就有所察觉,只是我不允许自己知道,我在逃避,在感情面临考验的时候,捂着耳朵一味地东躲西藏。
我真的非常懦弱,懦弱到连自己都不可置信的地步。
那段时间,在无数个夜晚,我曾经一个人悄悄地想象过没有顾轻决的生活。
一个人走在偌大的校园里,一个人吃午饭,一个人喝可乐,一个人读书,一个人放学,一个人看路过的鸽群和夕阳。
差不多就是这样吧,世界显得无边无际的大,而我看上去那么孤独而渺小。
光是想一想,心就已经疼成了一片。
但是该来的总是要来,好戏还没有登场,太早投降的下场并不会好过迎难而上。
就在高考的前四天,苏重对我说:“阮云喜,告诉你一件事,我喜欢顾轻决。”
她坐在桌子上,小腿在半空中晃来晃去,教室里的人都已经走光了,顾轻决因为家里有事也提前回去了。
整个班级就只剩下我们俩,像一场剑拔弩张的对峙。
我呆呆地站着,像个傻瓜,过了很久,才故作镇定地对她说:“你喜欢顾轻决,应该去说给他听,而不是我。”
她笑了,笑得胜券在握一般:“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告诉过他?”
“所以呢?”我勇敢地迎上她的眼睛:“你是要告诉我,他的答案是否让你满意吗?”
苏重答非所问,眉眼间明显带着一丝嘲讽,她说:“你怕了?不过你放心,喜欢顾轻决是我的事情,告不告诉他也是我的事,至于他的回答,那是我们之间的事,和你一点没有也关系。
我只是想告诉你,别以为全天下的人都和你一样痴情地谈着恋爱,那种……类似于办家家酒的痴情,其实并不值钱。”
一口气说完了这些,她从桌子上跳下去,拿起放在一旁的浅蓝色书包转身离开了教室。
整个班级里就只剩下了我一个人,太安静了,安静得有些压抑。
我慢慢地坐在座位上,用手拍了拍滚烫的脸颊。脑海里一直有一个声音控制不住地在想,顾轻决为什么没有告诉过我这些?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他隐瞒了我,那么隐瞒是不是就等于欺骗?
带着无数的疑问,我呆滞地望着窗外的天空,在那个黄昏,天空上上去那么虚幻,一点也不真实。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站起来,忍着一阵晕眩慢慢地穿过一排排的桌椅走出班级,操场上残阳如血,大风刮过,一阵突如其来的寒意让我打了个寒颤。
那天晚上我给顾轻决打了一个电话,电话接通后我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在电话那天喂了半天,才犹疑地轻问:“是云喜吗?云喜,你怎么了?你在吗?”
我忍着喉咙里就快要溢出的哽咽嗯了一声:“在。”
“怎么这么晚了还不睡?你在做什么?”
“在做卷子,马上就要高考了,想在考前多做一些题目。”
“真乖。”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做了几张了?不要熬夜,还是要注意休息才能在考场上发挥好。”
“恩,我知道。”
我握着话筒的手加重了力道。
“顾轻决。”
“怎么了?”
“我爱你。”我说。
“我知道,乖,早点休息吧。”
“你呢?你爱我吗?”我急忙抛出这个问题。
“你怎么了云喜?声音听起来怪怪的,你在哭吗?”
“没……没有。快告诉我,你爱我吗?像我爱你一样爱我吗?”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温柔的声音回答我:“我爱你,云喜。”
可是你永远不会像我爱你一样的爱我。
这句话我没有说出口。
窗外的星光在黑夜中逃窜,就快要下起雨来,我透过小小的窗户看着天上渐渐隐匿在云层之后的月亮,突然有一种悲伤的预感。
这个预感很快就得到了验证——考前假期的第一天,顾轻决失踪了。
于其说是失踪,倒不如说是我和他失去了联系。
我打过无数遍电话给他,可是手机始终显示无人接听,就这样过了三天,一直到高考来临。
2006年6月5日,高考前的一小时二十分钟,我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
是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息。
“这几天没能联系你,实在抱歉,让你担心了。我已安全抵达考场,你也不要紧张,发挥出平时模拟考试的实力就可以。加油。——顾轻决。”
我急忙把电话回拨过去,但那边提示已经关机。
眼前的操场在灼人的艳阳下显得无比的沉静,我忍住纷杂的心事安慰自己,即使是只收到短信也好,至少证明他是安全的,这样很好。
我合上手机,把它交给老师,低头走向考场。
之后又是漫长的了无音讯,直到高考结束,顾轻决再也没有和我联系过。
时间就那样一天接着一天地流逝,每一天,从早到晚,我除了吃饭睡觉就是不停地拨打他的手机号码,后来那个号码被我打到关机,我就不停地给他发送短信。
“顾轻决,至少告诉我你在哪里啊。”
“发生了什么事情吗?我去你家找过你,可是邻居说你和你妈妈好多天没有回家了。”
“是去毕业旅行了吗?”
“哪怕是分手也好,和我说一句话吧?”
“你究竟在哪里?”
“我很害怕,顾轻决。”
“……”
无数的疑问,担忧,不安,恐惧,密密麻麻地填满在心里,就快要压得我喘不过起来。
幸好那段时间阮云贺放了暑假回来,他一直陪着我,有空就骑着单车带我到顾轻决家附近胡乱地转悠,邻居们都说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们母子俩了。
我固执地趴在他家的大门上朝里望,里面是一片沉默的幽暗,灼热的阳光被厚重的大门阻隔着,只丝丝缕缕地照亮门前一角湿漉漉的青苔。
就这样一直到2006年7月。小暑,空气闷热,无风,是暴雨来临的前兆。
草草地吃过晚饭,我趴在桌子上继续执着地给顾轻决发短信。发到第三条的时候,腹部突然传来一阵剧痛,妈妈不知道去了哪里,爸爸也不在家,猝不及防的疼痛让我瞬间跌入黑暗的深渊。我像一只基围虾那样蜷缩着身体,慢慢地倒下去,在地板上无助地发着抖。
“哥……你在吗……?”
我勉强地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哥……我肚子好痛……”
幸好阮云贺在书房查资料的时候听到了我的声音,冲进来拧开了房间的灯,他被我的样子吓坏了,不停地喊我的名字,我紧闭着眼睛,在令人晕眩的昏暗中渐渐失去了意识,只隐约地感觉到被人从地上抱起来冲到室外闷热的气流里。
至始至终,我都紧紧地抓着手里的电话,像是抓住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那样不肯放手。
片刻之后,雷声滚滚,瞬时间已有倾盆大雨磅礴而下。
急诊室里,医院将我诊断为急性阑尾炎,需要立即手术切除阑尾,阮云贺通知了爸爸,冒雨赶来签下了手术协议。
2006年7月,小暑,晏城遭遇了一场近二十年来最强的暴雨袭击。
整座城市都被笼罩在厚重的雨幕之中,像一座屏蔽在玻璃围墙之内的海底城市。
难得地安稳睡了一觉,手术进行得非常顺利,我在病床上昏睡了三个多小时,体内残留的麻药渐渐失去了药效。
睁开眼睛的时候,腹部的刀口传来一阵阵切肤之痛。
“别乱动。”阮云贺俯身摸了摸我的额头,小声地对我说:“你刚手术完,麻药过后伤口会疼的,现在需要好好休息。爸爸回家给你煲汤去了,妈妈可能在忙,手机一直关机,等她开机后我们再联系她。”
我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轻轻地点了点头。
窗外的雨水如透明的利刃一排一排地砍在玻璃窗上,发出持续而闷重的声响。阮云贺把我的被子往上拉了拉,犹豫着告诉我:“云喜,在我们来医院的路上,顾轻决给你发过一条短信。”
“真的!?什么短信?”我挣扎着要去拿手机,被阮云贺轻柔地阻止,他让我不要别动,把手机拿给我看。
幽蓝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着又一个陌生号码。
“今晚十点,老铁轨见。顾轻决。”
我慌乱地把电话回拨过去,阮云贺说:“没用的,我试着给这个号码打过电话,那边一直关机。”
“哥,现在几点了?”
“九点四十。”
“我得去找他。”我带着哭腔看着阮云贺,疼痛和担心让我变得语无伦次,像一片枯落的叶子在病房里悲伤地飘浮:“他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不停地变换电话号码也是,没办法和我联络也是,好久没回家也是,这些都太奇怪了,哥,他现在找我,一定是想让我帮帮他,我必须得去……”
我抽噎着,生怕顾轻决会因为我的迟到出现什么差池。
“云喜,你不要慌。”阮云贺语气轻柔,像是在安抚一只失去理智的小动物:“也许事情并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糕,你看外面下这么大的雨,也许他不会去了,你说对不对?”
“不会的!”我斩钉截铁地打断他:“顾轻决说要我等他,他就一定会来的!”
“好好好。”阮云贺妥协:“可是你现在才做完手术,下地都困难,要怎么去找他?”
他想了想,提议道:“这样吧,我替你去一趟。如果他是找你帮忙,我就替你帮他的忙。如果他只是想见你一面,我就带他来这里见你一面,好吗?”
“可是……”我扭头看向窗外,大雨像雾一样笼罩着一切目之所及的景物。
“别担心。”阮云贺对我温柔地笑了,轻轻地刮了一下我的鼻尖,说:“我们的云喜长大了,学会为爱奋不顾身了,作为哥哥还真是有点伤感啊。不过,既然是云喜喜欢的人,一定是个不错的家伙。你放心,我一定会找到那个臭小子,带他来见你。”
我看着哥哥胸有成竹的笑脸,终于点了点头。
那时候的我并没有意识到,那是阮云贺在人间最后的笑容了。
那么温柔,像阳光一般绽放在寒冷黑暗的雨夜里。
他推开病房的大门,背影顿了顿,回头冲我眨了眨眼睛:“那我先走咯。”
白色的木门在他的身后缓缓闭合。
2006年7月,小暑。暴雨中,我的哥哥阮云贺离开了人世。
警方从老铁轨的隧道里抬出了他血肉模糊的尸体。
“可能是因为风雨太大,想要在隧道中避雨,火车驶来的时候没能及时避开……”
后来他们得出了结论,这是一场不幸的意外事故。
只是,真的是这样吗?
我的脸上泛起一丝古怪而绝望的怪笑。
不是的,那才不是一场意外啊,那是谋杀,是我催着阮云贺跳进了那个可怕的隧道,是我杀了他。
如果不是我拜托他冒着暴雨去了那个地方……
如果不是我执意要去见顾轻决……
如果不是我……
这一切都是我害的。
自私的我,甚至都忘了提醒他要带一把雨伞。
我躺在黑暗里想着这些,有什么东西在我的胸腔里轰然碎裂了,那些尖锐的碎片试图在我心里撕扯出一些血肉模糊的伤口,可是没用的,我紧紧地咬着嘴唇,比起死去的阮云贺,再多的痛苦又算得了什么呢。
阮云喜你怎么不去死啊。
如果死的是你就好了。
黑暗中,我艰难地翻了个身,突然抑制不住地呕吐起来。
即使这样,胸口的玻璃碎片也只是越聚越多,越聚越多,沉默而尖锐地膨胀着,像是要把我炸成碎片。
房门外传出瓷器打碎的声音,紧接着是妈妈歇斯底里的尖叫。
又要开始了。
我闭上眼睛,等着妈妈冲进来怨恨交加地质问我,为什么死掉的那个人不是你。
她问了我无数遍了,愤怒地、认真地、脆弱地、疑惑地、悲伤地、一遍一遍,像一个得不到答案就誓不罢休的天真孩童。
我推开房门走出去,想找一块抹布清理一下自己的吐,才到客厅,妈妈就尖叫着冲过来,她抓着我的头发将我猛地往墙上撞过去,虽然爸爸冲过来大力拦住,但我仍是因为惯性狠狠地摔了出去。脑袋磕在茶几上,撞翻了一壶滚烫的浓茶,茶水泼在胳膊上,一阵麻木的痛。
“你这是在做什么!这是你的亲生女儿!”爸爸红着眼眶,冲过来把我从地上扶起来。
“她不是我女儿!是我的冤家!”妈妈狠狠地摸了一把眼泪,厌恶地看着我:“我当初就不应该把你生下来,是你爸,是你奶奶,她们非要我把你生下来,我生你做什么?啊?生你就是为了害死我自己的儿子啊!”
“够了!”爸爸忍无可忍地打断她。
我呆怔了片刻,一个人沉默地穿过一地狼藉的客厅走进卫生间,将门反锁。
眼泪争先恐后地涌出来,落在迅速泛红的手臂上。我拧开水龙头,用冰水冲打灼痛的皮肤,哗哗的水流伴随着妈妈撕心裂肺的哭嚎窜进我的五脏六腑。
直到手臂冰凉麻木,再也没有痛觉。
直到眼泪凝聚在腮边,再也流不出来。
顾轻决,你也许永远也想象不到,即使在那样难熬的时间里,我依旧在思念你。
我甚至残酷地想着,我愿意接受所有的惩罚,愿意忍耐所有的痛苦和悲伤,但是我不能选择去死,我还得活着见你一面。只要可以见到你,给我一个可以在你怀里放声大哭的机会,我就什么都可以忍耐,什么都可以,包括阮云贺的死。
无数个下着暴雨的黑夜里,我睁着眼睛看着窗外的一点微光,在心底小声地安慰自己,没关系的,只要见到顾轻决,一切都会好起来了,我心里的痛也会慢慢消失,到时候我又可以正常地呼吸,正常地生活了。
我总觉得,总有一天,至少在你的臂弯里,我可以享受片刻的安静。
至少。
可是那时候的我并不知道,真正残酷的现实还远远不止这些,真正的好戏还在后头呢。
哥哥的离世带给妈妈的打击远远比我们想象中的要多得多。
她开始无法正常地工作,无法正常地进食,也无法安安静静地在家休息。那之后的每一个夜晚,妈妈都会在噩梦中突然惊醒,然后把熟睡中的爸爸拽起来,惨笑着告诉他,哥哥回来了。
她慌慌张张地絮叨着:“我梦见云贺满身是血地在外面敲门,你快去开门让他进来啊。”
如果爸爸不去,她就一个人穿着睡衣冲出去,夜风从门外吹进来的一瞬间,屋子里闷热的空气凉下去。
有时候她就呆呆地站在门外,目光看着遥远的地方,一站就是几个小时。
也有时候她会气急败坏地冲进我的房间里,把睡梦中的我从床上扯起来狠狠地扇我几个耳光,有一次她甚至卡住我的脖子想要杀了我。
窗外稀疏的星光洒进来,在黑暗中投射出一小片朦胧的光晕。
我在这片模模糊糊的光影里看见妈妈在哭,她用尽全力扼住我的脖子,哭得浑身发抖。
我想叫她,可是我发不出声音。妈妈淌满泪水的脸在我的视线里渐渐模糊,很多支离破碎的光斑在她身后凌乱地飞舞着,而我的脖子越来越紧,终于再也没办法呼吸。
其实,就这样死掉也没什么吧……
如果可以就这样死掉,似乎也不赖啊……
可是,没能再见顾轻决一面,还真是遗憾啊……
我用尽自己濒死前的最后一丝呼吸这样想着。
是爸爸冲进来把妈妈从我身上拽下去,狠狠地推倒在门边。
当妈妈披头散发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我听见爸爸斩钉截铁地对她说:“我们离婚吧,太累了。”
我坐起来,忍受着喉咙里传来的火辣疼痛,茫然地看向爸爸。
他说:“就这样吧。所有的东西都归你所有。我不会起诉你对云喜的家暴,同样,也请你看在夫妻一场的情分上,让我把带走云喜吧。”
2006年7月,高考结束。
顾轻决失踪。
阮云贺离世。
我的家,散了。
就在爸妈签订离婚协议后的第三天,顾轻决给我打来了电话,约在学校附近的冷饮店见面。
放下电话的那一刻,我终于露出了这一个多月以来唯一的一次笑容。
我想起自己曾经在一本书中读到的这样一段话:每个人的青春期都是这样的吧,以为一件事,一个人,就是那根彻底救你于浑浊庸常生活中的稻草。
那时候的我就是这样,把顾轻决当做了这根救命的稻草,天真地以为只有他可以彻彻底底地带我走出这些让我无法承受的生命之重。
七月末,晏城热浪滚滚,灼热得仿佛不像在人间。
推开冷饮店的门,一阵凉爽的冷气扑面而来。我看见顾轻决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正在低头看着腕上的手表。
“顾轻决!”
我几乎是雀跃着冲向他。天啊,我有多久没有好好看一看他了,他的头发长了一点,整个人却看起来清凉无汗。
他露出一丝疲惫的笑容,轻声说:“云喜,你来了”。
我还没有来得及坐下,他又对我说:“对不起云喜,时间不多了。我来就是想对你说,我们分手吧。”
我木然地瞪着他,来不及展开的笑容僵在脸上。
“为什么?”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没出息地发问。
他不看我,只匆匆说:“要说的话我已经说完了,对不起云喜,我赶时间。”
然后他转身走出冷饮店,消瘦的背影走得很急。
我像个傻子一样呆呆地站了很久,才突然发了疯一样冲出去。
“顾轻决你先别走!”终于追上他的步伐,我从身后紧紧地抱住他,绝望的姿势仿佛是要和他同归于尽。
“顾轻决……你不能这样对我。”
他沉默的脊背挺得笔直。
我红着眼眶懦弱地追问:“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没有,云喜。”他的声音听上去很陌生:“不是你的错。”
“那是因为你不喜欢我了?”
“不是。”
“是因为高考成绩吗?我们读不了同一所大学了?这个没关系啊,不管你去哪里读书,我都会跟着去的,无论是本科还是大专,哪怕是什么都念不了,我……我还可以工作的!”
“不是这样,云喜。”
“那……是因为苏重吗?”
热得虚幻的大街上,他沉默地站在那里。
我的鼻子突然一酸,胸口处猛烈撞击的疼痛让我怔怔地松开了紧抱着他的手臂。
“真的……是因为苏重?”我不可置信地重复了一遍。
顾轻决的声音残忍而轻微,他背对着我,慢慢地说:“如果你一定需要一个理由,那就当成是因为苏重吧。”
我看着他,像一个电池用尽的玩偶,呆滞愚蠢地沉默着。
他没有回头看我,笔直地,一步一步地离我远去。
“等等!”我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气力又叫住他。
“让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我艰难地开口:“小暑那天,你发来短信让我去老铁轨,是为了什么事?”
四周静悄悄的,没有风,也没有迷途的飞鸟。
阳光像流水一样缓缓地流经我肌肤的脉络。
他沉默片刻,再自然不过地说:“那天,因为雨下得太大,所以我失约了。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只是想告诉你,我和苏重的事,我们,在一起了。”
我的肩膀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栗起来,瞳孔睁得老大,一瞬间,眼泪戛然而止。
血液也在那一瞬间凝固成尖锐的冰碴,再也无法流经心脏。
我已经,再也没有力气流出眼泪了。
原来那一天他根本就没有赴约。
因为下起了大雨,所以随随便便就单方面取消了约定。
但是代替我赴约的阮云贺,却因为这个愚蠢的约定丧了命。
我似乎看见他在磅礴大雨中一脸平静地耐心等待着,大雨毫无留情地砸在他的脸上,身上,他也许还在傻乎乎地想着,云喜喜欢的男生,一定是个不错的家伙吧。
多傻啊。
就这样死掉了。
莫名其妙地……毫无意义地……在无望的等待中孤独地死掉了。
我机械地迈动着双腿走到顾轻决的面前,突然冲他古怪地笑了一下。
我说:“你知道吗顾轻决,那一天我得了急性阑尾炎需要手术,所以我的哥哥代替我去那里等你。雨下得那么大,他一直傻乎乎地在等你,后来,他想到隧道里去避一避,却发生了意外,被火车撞死了……我不知道他一个人在雨中等了你多久,也不知道他在隧道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意外,是滑倒了吗,还是扭伤了脚踝,火车呼啸着冲向他的时候,他有没有来得及呼救,有没有害怕,有没有绝望,有没有一瞬间恨过我……”
“云喜……”顾轻决张皇失措地向我走了一步。
“别过来!”
“云喜……”他停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悲伤地看着我。
我从口袋里把他送给我的打火机拿出来,那是他爸爸从俄罗斯商人那里花高价买来的,是他的遗物。
我把它扔到顾轻决的脚下,微笑着说:“你会下地狱的。”
“是,我会下地狱的。”他的声音支离破碎。
“你应该和苏重那个婊子一起下地狱。”我眼眶血红,咄咄逼人:“顾轻决,你让我觉得恶心。你们一定要不得好死,一定。”
苏重说过的话回荡在耳边:别以为全天下的人都和你一样痴情地谈着恋爱,那种……类似于办家家酒的痴情,其实并不值钱。
她早就提醒过我,我真是天底下最蠢的大傻瓜。
最后,我抬起头,面无表情地对他说:“活该你是艾滋病患者的儿子,这是报应。”
在爱情的战场上,伤痕累累的、溃不成军的我,终于狠下心,举起匕首刺穿了他的胸膛。
于是一切都结束了。
大街上空荡荡的,一个人影都没有,周遭是可怖的寂静。城市在这一刻看起来就像一座烈日照耀下的坟场。我似乎闻到了一丝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
而顾轻决已经离开。
只有我一个人站在刺目的天光里瑟瑟发抖。
我知道有一个世界在这一刻正在我的身后逐节倒塌,寸草不生。
那是六年前的夏天。
十八岁的阮云喜像一根连根拔起的木桩久久傻立,然后风驰电掣地长大了。
事到如今,我想要的仅仅是继续生活下去而已,将过去遗忘,痛快地一笔勾销。我想溶化体内结冰的血液,我想在没有顾轻决的岁月里逐渐变成一个温柔善良的人,就像十八岁之前的我一样。
她或许孤独,但是柔软,她或许迷茫,可是善良。
一个永远沉溺在过去的人是没办法拥有未来的。
这是我从苏重的公寓里出来时脑海里浮现的念头。
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拿着“彩虹天堂”的设计草纸发了一夜的呆。
天亮了。我胡乱地洗了一把脸,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
去公司上班的路上我给苏重打了一个电话,像任何一个关心宿醉好友的朋友那样对她表示深切的关怀。
“你们毕竟是有六年的感情,不是说散就散的。”我诚恳地安慰她,心脏却已经紧张地提到嗓子眼。
“什么六年啊。”她的声音听上去非常疲倦:“大二那年到现在也才不过四年多一点而已。”
我擎着手机立在人潮汹涌的大街上停下了脚步。
原来我的猜测是对的,高考那一年他们并没有在一起,是顾轻决骗了我。
“四年也不短暂,我们又有多少个四年啊。”我的声音在一片嘈杂中听上去十分冷静:“好了苏重,打起精神,我的车来了,一会儿公司见。”
我合上手机,去公司和宫屿申请了休假。
“几天?”
宫屿从一堆图纸中抬起头来问我,看样子他又是一夜没睡。自从《鲸》系列绘本大卖后他就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地休息过一次了。
“两天。”我想了想,又说:“不,三天。”
“理由?”
“想去看看妈妈。”
“要我送你过去吗?”
“不,不用。”我不假思索地摇摇头。
“好。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刚一转身,又被他叫住:“等等。”
他用手里的画笔指了指自己的脸颊,笑盈盈地说:“你忘了临别之吻。”
我冲他笑笑,送他一对临别的白眼径直走了出去。他在身后抱怨:“女人,你可真无情!”
这一天的大巴并没有太多的乘客,我走到最后一排找了个空位坐下。一夜没睡,我戴上耳机,调出几首催眠曲闭上了眼睛,很快地,就在一路颠簸中沉沉地睡去。
到站时已近黄昏,身边的乘客拍了拍我的肩膀告诉我已经到站了。
睁开眼睛,窗外暮色四合,我活动了一下四肢,由于睡得太死,起来时整个脑子都昏昏沉沉的,像在海面漂浮。
沿着一条繁华拥挤的街,一直往前走,走上大约一个半小时的时间就能走到妈妈的公司楼下。
正值下班时段,办公楼里的上班族一批接着一批地从里面走出来,拖着疲惫的身影走向各自停车的地方。年轻一点的职场新人则一边打着电话一边忙着给自己补妆,热闹地商量着晚上要去哪里解压。
我蹲在办公楼对面的一个小花坛前,固执地望着对面大楼的旋转大门。
又过了将近一个多小时的时间,人群渐渐消失不见。我站起来活动了一下麻木的双腿,到附近的报亭买了一包香烟,想了想,放进包里没有拆开。
然后我随便找了家可以看见公司大门的餐厅走进去,点了一份浇盖饭和一杯无限续杯的咖啡消磨时间。
直到霓虹灯逐个亮起,十七楼的灯光才忽地熄灭。
几分钟后,妈妈穿着一丝不苟的职业套装从办公楼里走出来。
我结了账走出去,穿过车来车往的马路,等了一盏红绿灯,才走到她的跟前。
“妈。”
我的喉咙微微收缩了一下:“我想找你谈一谈。”
她看了我一眼,夕阳的余辉稀薄地映在她消瘦的脸上,不带任何感情,她说:“你应该提前和我说,我还很忙。”
“就一会儿。”我固执地看着她,再次强调:“我不会耽误你多长时间。”
她沉默了。
这座城市的夜色静谧地蔓延伸展。
五分钟后,我们面对面地坐在一间咖啡馆里,她点了一杯蓝山,我点了一杯柠檬汁。柠檬汁的颜色让我忽然想起十来岁那一年亮在头顶的灯光。那是我第一次拥有一个自己的房间,是妈妈为了迎接我回家特地收拾出来的。小小的,温暖的,亮着一盏柠檬色的灯。
“说吧,有什么事。”她低头抿一口咖啡,冷淡地看着我。
为什么你总是这样排斥我?你究竟在不满我些什么,讨厌我些什么,厌恶我些什么呢?即使是阮云贺还在世的日子里,你也总是看我不顺眼,仅仅是因为我从小就脑子不灵光,没办法像哥哥那样遥遥领先吗?就因为这样,你始终都在讨厌我、轻视我、甚至厌恶我吗?
我的脑子里不停地盘旋着这些近似于牢骚的问题,当然,我并没有真的说出口。
很久以前我就明白,自己已经没有勇气在妈妈面前敞开心扉了。
所以我也试着冷静地、开门见山地开口:“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哥哥去世的那天,我为什么要让他去那个老铁轨吗?”
妈妈没有说话,但是她的眼神终于准确地落在了我的脸上。
我望一眼远处晦暗的夜色,继续说:“只要你告诉我,你曾经对顾轻决说过些什么,我就告诉你。”
又冷又静的夜晚。
又冷又静的咖啡馆里,一对剑拔弩张的母女。
我屏住呼吸,冷静地等待着,等待她告诉我所有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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