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01德赫尔曼黑塞著易海舟译最新章节-免费小说-全文免费阅读-德赫尔曼黑塞著易海舟译作品-小说大全-七猫免费小说-七猫中文网
第十四章01
书名: 精神与爱欲 作者: (德)赫尔曼·黑塞著;易海舟译 本章字数: 5295 更新时间: 2023-12-28 15:12:55
这个夏天尚未结束,小木屋的生活便提前迎来了终结,其原因出人意料。某天歌尔德蒙带着一个弹弓在附近一带转悠,希望能打到一只鹧鸪或别的什么野味,食物已经变得很紧张了。蕾娜就在不远处采集浆果,歌尔德蒙会时不时走过她的劳作区。只见她的脑袋掩映在灌木丛后,亚麻衬衫的领口露出棕色的脖颈,他还听见她在唱歌;他跑到她身边抢了几粒浆果,吃完便又跑开,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再看见她。他想着她,心中半是温情,半是气恼。她又说起秋天和未来了,居然还宣称怀孕,不肯放他走。他想着:“快点结束吧,真是受够了,接下来的路我就一个人走,把罗伯特也撇下。但愿入冬前就能回到主教城,在尼克劳斯师傅那里过冬,等到下个春天到来,我就给自己买双好鞋,再次出发,一口气走到我们的玛利亚布隆修道院,去问候一下纳尔齐斯。我都十年没见过他了,这次非见不可,哪怕一两天也好。”
一声异样的喊叫打断了他的思绪,他这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已经神游天外,不在此时此地了。
他凝神聆听,那惊叫声再度响起,他认出是蕾娜的声音。虽然他不太喜欢蕾娜喊他,但还是循着声音跑了过去。跑近了才确定是她的声音,她似乎正受到某种巨大的威胁,在拼命呼喊他的名字。他跑得更急了,她的尖叫一声催一声,弄得他有点烦躁,不过同情和关切之情还是占了上风。
他总算看到她了,她在一片荒草上不知是跪着还是坐着,衣服已被撕烂,正在反抗一个意图强暴她的男人,发出阵阵尖叫。歌尔德蒙大跃步向前冲,心中的愤怒、不安和悲伤都在顷刻间化为对这个陌生凶手的暴怒。蕾娜裸露的胸口在淌血,那家伙饥渴地钳住她,要将她完全压服在地。就在这个关键时刻,歌尔德蒙突然出现了,他扑向这个家伙,用愤怒的双手掐住他的脖子,感觉手中的脖子细瘦结实,下巴底的胡须毛茸茸的。歌尔德蒙痛快地狠掐下去,直到那人放开了姑娘,瘫软在他手中。
他拽着这个有气无力、半死不活的家伙,生生把他在地上拖出一段距离,一直拖到几块凸起的乱石前。歌尔德蒙拎起这个身体沉重的落败者,用他的脑袋猛击锋利的岩石,两次,三次,直到砸断了脖子,他才丢掉这具尸体。可他的怒气仍未消散,他还想继续报复下去。
蕾娜在一旁看得满脸放光。她拼命喘气,胸口淌着血,整个身子都在发抖,但她很快便振作起来,用充满快慰与倾慕的陶醉眼神观赏着眼前这一幕:她那强壮的情人拖走了这个入侵者,狠狠地掐他,砸断他的脖子,扔掉他的尸身。死者宛如一条被人打死的蛇,身体扭曲,瘫软如泥。一张失色的脸可怜兮兮地吊在身子后面,上面还有乱糟糟的胡子和惨淡稀疏的头发。
蕾娜欢呼着站起身,扑进歌尔德蒙的怀里。但是转眼间,她的脸色一下变得惨白。她本来就惊魂未定,再加上身上越来越难受,终于体力不支,倒在了蓝莓丛中。
不过她很快又能跟着歌尔德蒙走回小屋了。歌尔德蒙清洗了她的胸口,发现那个恶棍不仅抓伤了她的胸,还在上面留下了齿咬的伤痕。
罗伯特为他们的遇险经历兴奋不已,激动地询问着打斗的细节。
“你是说脖子都断了?了不起啊,歌尔德蒙!这下谁都得怕你了。”
但歌尔德蒙不想继续谈论这个话题,他现在冷静下来了。刚才离开那个死者的时候,他还不禁想起了可怜的流浪汉维克托,想到这是第二个死在自己手里的人了。为了支开罗伯特,他说:“你也可以做点什么。要不你过去,看看怎么弄走那个尸体。如果挖坑埋人太麻烦的话,你就把它拖进芦苇塘里去,或者用石头和泥巴把它掩埋起来。”
然而罗伯特拒绝了这个“无理”的要求。他才不要碰那个尸体呢,鬼知道它上面有没有黑死病。
蕾娜在小木屋里躺下了,胸口被咬伤的那处很是疼痛。没过多久她又感觉好了很多,便从床上起身,扇旺了火,煮起晚上喝的羊奶来。她心情极好,但歌尔德蒙还是要求她早早上床休息。她像只小羊一样听话,她是那么崇拜他。然而歌尔德蒙却满脸阴郁,一言不发,罗伯特也识趣地走开,让他独自待着。夜深了,歌尔德蒙走到他那秸草搭的床铺边,俯身倾听蕾娜的动静。她睡着了。他隐隐感到不安,想着维克托,心里升起恐惧感和流浪的欲望,意识到这个过家家的游戏就快结束了。另外还有一件事萦绕在他心头:就在他抓着那个死人往外扔的瞬间,他捕捉到了她看过来的眼神。那是个他永远都不会忘记的奇特眼神:在她那睁大了的、夹杂着惊恐与狂喜的眼睛里,闪耀着一种骄傲和胜利的光芒,充满了对复仇和杀戮的深刻狂热,完全超出他的意料。在此之前,他从未在哪个女人脸上看到过这种神情。他想,如果没有这个眼神,不出几年,他大概也就把蕾娜给忘了。可正是这个眼神,让这个农家少女的脸变得既壮丽又可怖。这几个月来的所见所闻,都不足以让他产生这种念头:“我必须把这个画下来!”但是在看到她那个眼神的瞬间,这个念头却闪现了,带着一丝惊骇。
他睡不着,于是干脆起身,走出小木屋。外面凉飕飕的,桦木林中有丝丝微风吹动。他在黑暗中来回踱步,坐到一块石头上,陷入沉思和深深的忧郁中。他为维克托,为今天打死的那个人,为自己失去的清白和童真感到难过。难道说,离开修院和纳尔齐斯,得罪尼克劳斯师傅,放弃美丽的莉斯贝思,就只是为了睡在一片荒野上,伏击到处乱窜的家畜,或者借一堆石头撞死那个可怜的家伙?他所经历的这一切,是否真的具有意义和价值呢?一颗心在荒谬感与自卑感中缩得紧紧的。他仰躺在地,舒展四肢,久久凝视着泛白的夜云,任思绪流淌;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凝视天上的云,还是在凝视自己的内心世界。他几乎要在石块上睡过去,蒙眬中,一张巨脸出现在涌动的云层中,仿若一道闪电,那是夏娃的苍白脸庞,她的目光凝重而朦胧。忽然,她又睁大了双眼,眼神中充满了爱欲和杀欲。歌尔德蒙睡着了,直到露水沾湿了身体才醒过来。
新的一天来临,蕾娜病倒了。他们就让她一个人躺着。还有很多事情需要人干:罗伯特早上在小树林里发现了两只绵羊,眼睁睁看着它们从他面前跑开。于是他回来叫上歌尔德蒙,两人追着羊跑了大半日,仅逮到其中一只。直到傍晚,他们才精疲力竭地牵着羊返回木屋。蕾娜感觉糟透了,歌尔德蒙检查她的身体,发现了黑死病疱疹,他没有声张。尽管如此,罗伯特一听说蕾娜仍旧卧病不起,还是起了疑心,说什么也不肯待在小屋里了。他说要去外面找个地方过夜,把羊带上,省得羊也被传染了。
“我诅咒你,见鬼去吧。”歌尔德蒙恨恨地嚷道,“我可不想再见到你了。”他一把夺过山羊,把它牵到金雀花枝的隔墙后面。罗伯特悄悄溜走了,也没有带上那只羊。他怕得要命,怕鼠疫,怕歌尔德蒙,还怕在林中独自过夜的孤单。他在小木屋不远处找了个地方睡下。
歌尔德蒙对蕾娜说:“我会陪在你身旁的,别担心,你会好起来的。”
她摇摇头。
“当心,亲爱的,别被传染了。你别离我这么近了,也别试着安慰我。我肯定会死的,我宁愿死去,也不想在某天看到你离开后留下的空床。这段时间我每天早上都害怕会看到那一幕。不,我还是死了的好。”
黎明时她已病重。歌尔德蒙时不时喂她喝口水,还见缝插针地睡了一小时。天亮时,她的脸色呈现出濒死的征兆,整个人已彻底枯萎了、朽烂了。他走到屋外站了片刻,一边呼吸新鲜空气,一边仰望天空。森林边缘弯弯扭扭的红松被晨光照亮了,新鲜空气尝起来很是清甜;此时,远山还隐没在晨云之中。他随便走了走,伸展疲惫的四肢,大口大口呼吸。在这个悲愁的早晨,世界竟如此美丽。很快又要流浪了,是时候分别了。
罗伯特在林子里喊他,询问情况是否有好转。罗伯特说,不是鼠疫他就留下,歌尔德蒙不该生他的气,不管怎么说,他毕竟在外面照看了绵羊嘛。
“带着那只羊下地狱吧!”歌尔德蒙冲他吼道,“蕾娜快死了,我也被传染了。”
后面那句是撒谎,他这么说只是为了摆脱罗伯特。或许罗伯特是个还算善良的家伙,但歌尔德蒙已经受够他了,觉得他太懦弱、太渺小。在这个命运跌宕的时刻,这种人不适合留在身边。罗伯特走了,头也不回。明晃晃的太阳已升起。
他回到蕾娜身边,发现她仍在熟睡。他于是又睡了一下,在梦中看见昔日的小马布莱斯,还有修院里那棵漂亮的栗树;他进入一种情绪,仿佛自己是从无尽的遥远和荒凉中,回看那个失落的美好故乡。他醒了过来,泪水流过脸颊上的金色胡须。他听见蕾娜用虚弱的声音在说着什么,应该是呼唤自己,于是从床上撑起身子,结果发现她其实并未对任何人说话,只是在自言自语:忽而轻声呢喃,忽而狠狠咒骂,忽而嘻嘻笑着,但很快又转为沉重的叹息和痛苦的呻吟,并再度安静下去。歌尔德蒙站起身,弯腰凑近她那张变形的脸。他怀着苦涩的好奇心,注视着这张被死神的灼热气息烤得狂乱而扭曲的脸。亲爱的蕾娜,他的心在呼唤,亲爱的好孩子,你要离开我了吗?你受够我了吧?
这一刻,他很想跑得远远的,去漫游,去流浪,去大步疾走,呼吸新鲜空气,看新的风景,折腾个筋疲力尽,这样心里就畅快了,那种深深的压抑感也会缓解很多。然而他不可能这么做,他不能抛下这个孩子,任她孤零零地躺在那儿死去。甚至隔几小时出去透个气这件事,他都做得十分勉强。蕾娜已经喝不进羊奶了,他只好自己喝了个饱,因为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可吃的。他还把山羊牵出去好几次,让它吃草、饮水,活动身体。随后又站回蕾娜床边,轻言细语地哄她,目不转睛地凝视她的脸,绝望而专注地目睹她的死亡。她的神志依然清醒,时不时昏睡一下,而当她再次醒转时,眼睛就只能半睁半闭,眼皮无力地耷拉下来。每过去一小时,这个姑娘眼睛和鼻子周围的区域就更苍老一分,她那青春年少的脖颈上,是一张迅速枯萎的老祖母的脸。她极少说话,只说“歌尔德蒙”或“亲爱的”。只要她试图用舌头去滋润肿胀发青的嘴唇,他就喂她喝几滴水。
当天夜里,她就死了。她死的时候没有抱怨什么,只是轻轻痉挛了一下,便停止了呼吸,皮肤上掠过一丝凉气。此情此景触动了他的心,令他想起市集上死去的鱼。人和鱼寂灭的过程都是一样的:伴随着一次痉挛,一阵皮肤上的痛苦战栗,光华与生命就被死神带走了;他曾一次次目睹此类场景,一次次心生怜悯。他在蕾娜身边又跪了一会儿,随后便走了出去,坐在一片欧石楠的灌木丛中。他想起那只羊,于是返回小木屋,把羊牵出来。羊东嗅西嗅了一番后,在草地上躺了下来。歌尔德蒙躺到羊身旁,头枕在它侧腹上睡着了,一直睡到天亮。最后一次,他踏入那间木屋,最后一次,在金雀花编织的隔墙后,望向死者那张可怜的脸。他不愿留她一人在这儿躺着,于是去找了一大把干木和枯草,将它们一股脑儿扔进木屋,然后用火镰打着火,将干柴点燃;这个火镰也是唯一一样他从小屋带出来的东西。干燥的金雀花墙很快就熊熊燃烧起来。他站在屋外,脸被火光映得通红。他注视着这番景象,直到整个屋顶都被火焰吞噬,椽子开始往下掉。山羊吓得跳来跳去、咩咩直叫,他想到,按照正确的做法,应当宰了这只牲口,烤它的肉来吃,为接下来的流浪之旅补充能量。但他实在狠不下心来,最后就只把母羊赶进荒野里,一个人走了。直到进了林子,他都还能闻见小木屋燃烧发出的烟味。他曾多次踏上流浪之路,却没有哪一次,像今日这般绝望。
然而等待他的情况却比预想中的还要糟。他才走过几个村子就已见到了很可怕的景象,往下走则越来越糟。这整片地区,一大片乡野,都被一种死亡的云雾笼罩着,被一张由悲惨、恐惧和忧愁织成的纱布包裹着,但最可怕的部分还不是死寂的房屋,不是被链子拴着活活饿死的狗,不是暴尸在外无人安葬的死者,不是四处乞讨的孩童,不是每个城市门口的死人坑,最可怕的是那些还活着的人——出于对死亡的强烈恐惧,他们失去了眼睛和灵魂。歌尔德蒙在流浪途中,听闻或目睹了种种残酷荒谬之事:父母遗弃了生病的孩子,丈夫遗弃了生病的妻子,收尸的差役和医院的工役们像暴君一样统治着这片地方。这些恶徒在死光了人的房屋里肆意劫掠,为所欲为,有时候放着暴露在外的尸体不掩埋,有时候又把尚未咽气的垂死病患从床上生生拖下来,堆到运尸的担架上。一些零星的逃亡者惊恐地四处奔逃,见人就躲,被恐怖死神紧紧追赶,状如孤魂野鬼;另一些人则在恐怖刺激下爆发出惊人的生命欲望,他们凑到一起纵情享乐,狂舞偷欢,死神拉着小提琴为他们伴奏;还有一些人蹲在墓地或空宅前,目光涣散,蓬头垢面,不是在哀悼,就是在控诉。而比这一切还要可怕的,是谁都想要为这份无可承受的悲惨找一个替罪羊,谁都宣称自己认出了那个始作俑者,认出了那个酿成这场瘟疫的罪魁祸首。据说,还有一些人形魔鬼在幸灾乐祸地传播黑死病,他们故意从病亡者身上提取毒素,把毒素涂在墙上和门把手上,投进井水里,故意传播给牲畜。如果某个人被怀疑做了这等恶事,又不幸未能及时受到警告,未能提前逃脱,那他可就彻底完了:他会被司法机构或暴民们执以死刑。猜忌无处不在,富人怨怪穷人,穷人又怨怪富人,或者一起把罪责都推到犹太人、南欧人或医生头上。歌尔德蒙气愤地看着这一切:犹太人居住的街道被整个烧毁,火从一座房子烧向另一座房子,围观的民众雀跃欢呼,有的人惨叫着从火海中逃了出来,转眼又被手持武器的暴民们赶回火焰中。在恐惧和怨恨造就的疯狂中,到处都有无辜者被打死、烧死,或被刑讯折磨致死。歌尔德蒙怀着愤怒和恶心目睹着种种惨状,感觉这个世界已被荼毒、被摧毁,人间似乎已不再有快乐、纯真和爱。他也常常逃到那些享乐者的纵情狂欢中去,迅速沉浸在死神处处奏响的琴音里。他常常参加绝望者们的欢宴,在驱疫火把的辉映下弹奏琉特琴,通宵达旦地跳舞,舞过一个个狂热的夜晚。
上一章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