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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精神与爱欲 作者: (德)赫尔曼·黑塞著;易海舟译 本章字数: 6603 更新时间: 2023-12-28 15:12:55
歌尔德蒙头一次感觉到,不仅仅被一个女人索求着,也同时被她爱着。
有次莉迪亚说:“你生得如此英俊,看上去如此开朗,可你的眼底深处却没有快乐,只有纯粹的悲伤,仿佛这双眼睛明白幸福并不存在,一切美妙可爱之物都不会与我们长久做伴。你的眼睛是世上最美的,却也是最悲伤的,我想,这是因为你无家可归。你从森林里来到我身边,某天又会离去,重新睡在青苔上,四处流浪。那我的归宿又会在哪里呢?如果你走了,我倒还有个父亲,有个妹妹,有间小屋和一扇窗,我可以坐在窗台上思念你,但我不会再有归宿。”
歌尔德蒙由着她说,时而报以微笑,时而面露忧伤。他从不用言语安慰她,只轻轻爱抚着,把她的头抱在自己胸前,轻轻哼着含混的幻魔曲,像保姆哄着哭闹的婴儿。有天莉迪亚说:“我多想知道你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我常常想,你要过的日子肯定是不平凡、不轻松的。唉,但愿你能过得好!我有时觉得,你会成为一个诗人的,一个诗人拥有许多面孔和幻梦,还能将它们漂亮地表达出来。唉,你会浪迹天涯,所有女人都会爱上你,可你依然是孤独的。还是回修院去吧,回到你常常提起的那位朋友身边去。我会为你祈祷的,求上帝别让你孤零零地死在森林里。”
她可以这样严肃深刻、眼神迷茫地讲出一番道理来,而后又欢笑着与歌尔德蒙一起奔驰在深秋的原野上,让他猜谜语,朝他掷枯叶和橡栗。
某晚歌尔德蒙躺在卧室床上,等待睡意降临。他的心沉沉跳动,甜蜜与苦痛交织,把他的胸膛涨得满满的,爱欲、悲伤和迷茫都满得要溢出来。他听见十一月的风在屋顶上哧啦啦作响;他已习惯这样久久等待睡意。像每一晚那样,他念起了圣母颂:
美丽圣洁的玛利亚,
不染半点原罪污垢。
你是以色列的快乐之源,
你是罪人的拯救者。
这首歌的轻柔乐音浸润了他的灵魂,屋外的风也在歌唱,唱着动荡与漂泊,唱着森林和秋天,唱着流浪者的人生。他想着莉迪亚、纳尔齐斯和母亲,那颗不安分的心又沉又满。
突然,他惊得坐起,双眼圆睁,看见难以置信的景象:小房间的门打开了,一个穿着长长白色睡袍的身影从黑暗中走出来,是莉迪亚。她赤脚踩在石砖上,悄无声息地走进房间,轻轻关上门,坐到歌尔德蒙的床边。
“莉迪亚,”他低声说,“我的小鹿,我的白花儿!莉迪亚,你在干什么啊?”
“我来找你,”她说,“就在你这儿待上一小会儿。想看看我的歌尔德蒙睡在小床上的样子,我的金子小宝贝。”
她躺到他身边,两人都静静躺着,心怦怦直跳。她由着他亲吻自己,由着他那赞叹的双手抚摸自己的手脚,却不许他做更多了。过了片刻,她轻轻推开他的手,亲了亲他的眼睛,悄然起身,离开了这间屋子。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屋顶上的架子在风中咯咯作响。一切都着了魔,充满秘密、恐惧、期待和危险。歌尔德蒙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在做什么。他忐忑地睡了过去,没多久醒来,发现枕边沾满了泪。
过了几日,她又来了。这个甜美的白色精灵在他身旁躺了一刻钟,就像上次那样。她在他的怀抱中轻声絮语,不断倾诉。他温柔地听她诉说,左臂让她枕着,右臂抚摸着她的膝。
“小歌尔德蒙,”她说,贴着他的脸,声音低低的,“真伤心啊,我永远也不能属于你了。我们的小幸福、小秘密,就快保不住啦。尤利娅已经觉察到了,她很快就会逼我说出来的,我父亲迟早也会发现的。要是他看到我这样躺在你的床上,我的小金雀,你的莉迪亚可就惨了。她会站在树下,用哭肿的双眼看着被吊死的爱人在风中摆动。唉,你啊,还是跑吧,现在就跑,省得我父亲把你捆了吊死。我见过有人被吊死的,那是个小偷。我可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被吊死啊,你还是逃走吧,忘了我吧。你不可以死,小金子,我怎么能让鸟儿来啄你这双蓝眼睛。哦不,宝贝,你不能走——唉,你走了,我一个人可怎么办啊。”
“你就不想和我一起走吗?莉迪亚?我们可以一起跑啊,世界大得很!”
“那会很美妙,”她感叹,“唉,和你一起浪迹天涯,该多好啊。但我做不到啊,我没法在森林里过夜,没法成为一个顶着枯草的流浪汉,我做不到。我也不能让父亲蒙羞——不,别说了,这些都不能想。我做不到!我不能用脏盘子吃东西,不能在麻风病人的床上睡觉。唉,我们与一切美妙无缘,我们生来就是受苦的。小金子,我可怜的孩子,我最后可能还是要眼睁睁看着你被吊死了。而我呢,就会被关起来,送去修道院。亲爱的,离开我吧,睡到吉卜赛女人身边去,到农妇身边去。唉走吧,走吧,趁他们还没把你抓住绑起来!我们永远都不会幸福的,永不!”
他轻轻抚摸她的膝,轻轻碰了一下她的敏感部位,乞求道:“小花儿,我们可以非常幸福!我不可以吗?”
她心中未必不愿,但还是用力推开他的手,挪开了自己的身子。
“不,”她说,“不,你不可以。我是被禁止做这种事的。你这个小吉卜赛人当然理解不了。我现在这样已经不对了,我是个坏女孩,让整个家庭蒙羞。但我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还是骄傲的,那里不许任何人闯入。你要尊重这一点,不然,我就不到你房里来了。”
歌尔德蒙不愿罔顾她的任何禁忌、心愿及暗示。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没想到这个少女竟对自己有如此大的影响力。不过他还是觉得难受,因为他的感官未被满足,他的心常常激烈地反抗着这种受制的状态。他有时拼命想摆脱这一切,有时又刻意装老实,向尤利娅献殷勤,毕竟很有必要和这位重要人物搞好关系,尽可能在她眼皮子底下蒙混过关。在他看来,这位尤利娅是如此捉摸不定,有时她的举止十分孩子气,有时又像是看透了一切。无疑,她比莉迪亚更美,简直是个超凡的美人儿,这份美貌加上她古灵精怪的性格,实在是一种巨大的诱惑,令他常常强烈地爱慕着她。而正是妹妹身上这种强烈的诱惑力,让他不断认识到欲望与爱情的差别:起初他是用同一种眼光看待姐妹俩的,对两位都怀有渴望——尽管他觉得尤利娅更美,更能激起他的征服欲,他也曾无差异地追求过她们,用目光牢牢追随这两个姑娘。可现在,莉迪亚却对他有了如此大的魔力!他太爱她了,甚至舍弃了充分占有她的欲望。他已看见并爱上她的灵魂,发现她的孩子气、她的柔情、她的多愁善感与自己是那么相似。她的身心是如此和谐统一,常令他感到震惊和迷醉;无论她做什么,说什么,无论是表达一个愿望还是一个判断,都能保持心口一致,正如她双眼的轮廓与她手指的线条是那样一致!
一到这种时刻,歌尔德蒙便确信已经知晓那些构建她身心本质的基本形态及法则,于是每每萌发出欲望,想要去捕捉和描摹下这些形态,试着依照记忆,一笔一画勾勒出她头部的轮廓,勾勒出她眉毛的曲线,勾勒出她的手、她的膝,再小心地将这些画藏好。
尤利娅已经变得不好对付了,她显然发现了那股在姐姐身上涌动的情浪。尤利娅的所有感官都在渴望这个乐园,她的顽固理智却坚决不肯承认。她在歌尔德蒙面前表现出夸张的冷淡和厌恶,却也可能在某一刻忘记了装模作样,惊叹地看向他,眼神中有情欲的好奇。她对莉迪亚倒是挺亲热,时不时就去陪伴姐姐睡觉,呼吸着那里的爱与性的气息;她怀着隐秘的饥渴,放肆地触碰那些禁忌诱人的秘密,但转眼又以近乎伤人的方式让莉迪亚明白,他们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都已被她知晓,被她鄙视。这个漂亮任性的小女孩,便如此这般在这对情人间扑闪来去,迷人又恼人。她在饥渴的春梦中偷尝他们的秘密,有时装出一副什么也不懂的样子,有时又表现得像个危险的知情人。这个小女孩很快就成了暴君。除了一日三餐,歌尔德蒙很少有机会碰见尤利娅,所以相比于歌尔德蒙,莉迪亚在她那儿吃的苦头更多。歌尔德蒙对尤利娅的魅力并非无动于衷,这当然也逃不过莉迪亚的眼睛,她时常看见他的目光在尤利娅身上流连,眼神中流露出欣赏和享受。可她什么也不能说,一切都如此艰难,一切都充满危险,万万不能得罪尤利娅,不能惹恼她;唉,每一天,每一小时,他俩的爱情秘密都有可能被揭穿,他们那谨小慎微的艰难幸福就有可能被终结,或许以惨烈的方式。
有时歌尔德蒙也纳闷自己怎么还没转身离开。他现在这样活着真的挺难的:被爱着,但毫无希望,既没有合法的、长久的幸福,也没有他一直习惯的轻松随意的情欲满足;一边是不断被激发的欲望,如饥似渴却得不到满足,一边是持续不断的危险。究竟为什么要留在这个地方,承受一切,承受这所有缭乱纠缠的烦恼?这些体验、感受和心理状态,难道不该是那些安居乐业,住在暖屋里的良民才有的吗?作为一个无欲无求的流浪汉,难道无权摆脱并讥笑这些痴缠和纠结吗?没错,他是有这些权利,可他竟然像个傻子一样,在此地寻找类似故乡的感觉,并用那么多的痛苦和难堪来偿还。尽管如此,他依然在承受着,甘之如饴,并隐隐感到幸福。以这种方式恋爱,是愚蠢、艰难、复杂、费力的,但也很美妙,妙就妙在这份爱中凄美的黑暗和无望的痴心。那些相思无眠的夜晚是多么美啊;而当莉迪亚说起她的爱和恐惧,嘴唇激烈颤抖着,声音中带着绝望,又是多么动人啊。短短数周,受苦的表情就出现在莉迪亚那张青春的脸上,变成她的一部分;用笔画下这些线条,对于歌尔德蒙来说似乎美好又重要。他还感到自己在这短短几周内也变了,似乎一下老了许多,没有变得更聪明,但是更有经验了,没有变得更幸福,但心灵更成熟、更丰富了。他不再是小男孩了。
莉迪亚哀戚地轻声说:“你不必为我伤心,我只想让你快乐,只想看见你幸福。原谅我,我让你难受了,我把自己的恐惧和悲伤传染给你了。夜里我老做奇怪的梦,梦见我在一片沙漠中一直走,一直走,沙漠特别大,特别黑暗,我形容不出来。我走啊,走啊,一直在找你,可你不在。于是我明白,我失去你了,我得一个人永远、永远这么走下去,孤孤单单。后来我醒了,就想,你还在这儿,我还能见到你,多好啊,多美啊。也许还有几周,也许几天,不管怎么样,起码你眼下还在这里。”
某个早晨,天一亮歌尔德蒙就醒了。他躺在床上沉思了一会儿,脑海中还萦绕着梦境中的零星画面。他梦见了母亲和纳尔齐斯,两人的模样历历在目。挣脱了梦境迷网,他看到极亮的一束光从小窗洞射入房间,实在亮得出奇。他跳起来跑到窗边,只见窗沿、马厩棚顶、庄园大门,还有整个原野上,都已被今冬的初雪覆盖,呈现一片晶莹的淡蓝。这片宁静柔和的冬景衬得他的内心更为不安,他感受到一种震撼:这些田地和森林、山陵和荒原,都这般平静、动情、虔诚地向太阳、风雨、干旱和冰雪臣服。枫树和白蜡微微忍耐着,承受着冬日的负荷,那种姿态是多么优美啊!人类为何不能变得像它们一样,为何不能向它们学习?歌尔德蒙若有所思地走到院中,踏进雪里,用双手触摸冰雪。他来到花园,视线越过篱笆上的厚雪,落在被雪压弯的玫瑰花茎上。
早餐吃麦糊汤,大家都在谈论这场初雪,所有人,包括姑娘们,都已出门踏过雪了。今年的雪下得迟,很快就是圣诞节了。骑士聊起无雪的南欧地区。不过,这个初雪日让歌尔德蒙难以忘怀的事,却发生在夜里。
这天姐妹俩又吵了架,歌尔德蒙并不知情。当晚夜深人静,莉迪亚来到他的房间,躺在他身边,像每次那样。她一声不吭,头依偎在他胸口,聆听心跳,享受着亲密的慰藉。沮丧和紧张困扰着她,她担心尤利娅会泄密,但又不忍向爱人说起此事,生怕惹他不快。她安安静静躺在他心口,不时听他呢喃一两句情话,感受他的手抚摸自己的头发。
她这么躺了没多久,突然惊恐万状地睁大眼睛,慌慌张张坐起。歌尔德蒙也被吓得不轻。只见门被推开,一个人影走了进来,他慌得认不出是谁,直至那人走到床前俯下身,他才看清是尤利娅,心顿时一紧。她脱掉披在单薄睡袍外的大衣,任它滑落在地。莉迪亚发出一声惨叫,像被刺了一刀。她倒下身,紧紧抱住歌尔德蒙。
尤利娅用一种幸灾乐祸的讥诮口吻说道:“我可不想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房间里。要么,你俩收留我,我们仨一块躺着,要么,我去叫醒父亲。”
“好吧,过来吧,”歌尔德蒙一边说着,一边掀开被子,“别冻坏了脚。”她爬上床。莉迪亚把脸埋在枕头里,一动不动,歌尔德蒙费了半天劲,才在狭小的床上挪出一点位置。三人总算都躺好,歌尔德蒙夹在两个姑娘中间。那一刻他不禁想到,若在不久前,这还正是梦寐以求的场景。他感到尤利娅的臀部贴着自己,一时又是惊骇,又是暗喜。
“我倒要瞧瞧,”她再度开口,“躺在你这张床上究竟是个什么好滋味,让我姐姐三天两头往你这儿跑。”
歌尔德蒙为了安抚她,用脸颊轻轻蹭她的头发,用手轻轻摩挲她的臀部和膝头,像在哄逗一只猫。她不作声,好奇地沉醉于他的抚慰,恍恍惚惚中,用心感受这份魔力,不做任何反抗。歌尔德蒙一面对妹妹施展魔法,一面努力哄着莉迪亚,在她耳边哼唱熟悉的爱情歌谣。莉迪亚总算抬起头,慢慢朝他转过脸来,他默默亲吻着她的唇和眼,与此同时,另一只手还得继续把妹妹留在魔法中。这样别扭而难堪的状态渐渐让他无法忍受。尤利娅的美丽身躯在静静等待,他的左手带给他新的领悟。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原来他对莉迪亚的爱是如此美好而绝望,也是第一次感受到,这份爱情有多可笑。此刻他的唇在亲吻莉迪亚,手却抚摸着尤利娅,他感到一种迫切之情:要么逼迫莉迪亚委身于自己,要么离开这里,继续走自己的路。爱她却不能占有她,这太荒谬,太错误。
“我的小心肝,”他对莉迪亚耳语,“我们无须这样受苦。我们三个人在一起可以非常快乐!就让我们随心所欲吧!”
莉迪亚听到这些话,吓得缩了回去,他的渴求只好滑向另一边。在他双手的抚慰下,尤利娅发出一声长长的、舒服的呻吟,声音中充满颤抖的欲望。
莉迪亚听见这一声,一颗心就像被灌进嫉妒的毒液,缩得紧紧的。她猛然坐起,掀开被子,跳到床下唤道:“尤利娅,我们走!”
尤利娅吓了一跳。这声召唤带着一种狂烈的冲动,向她泄露了一切。她窥见了危险,于是沉默地坐起。
歌尔德蒙却觉得自己的所有欲望都被羞辱、被欺骗了,于是一把搂住已经坐起的尤利娅,吻了吻她的两个乳房,焦渴地对她耳语道:“明天,尤利娅,明天。”
莉迪亚穿着睡袍,赤脚站在石砖上,脚趾都被冻得蜷缩起来。她从地上捡起尤利娅的大衣,给妹妹披上。即使在黑暗中,她那痛苦隐忍的神情依然没逃过妹妹的眼,这让妹妹心中有了一丝感动和谅解。姐妹俩悄悄溜出房间。歌尔德蒙心中百感交集,一边大口呼吸,一边聆听动响,直到整幢房屋静得可怕。
三人以如此怪异别扭的方式聚到一起,又被放逐到各人的孤单心思中。姐妹俩各自回房,没有一句交谈。两个姑娘都孤独、沉默而倔强地躺在自己床上,清醒无眠。似乎有一个不幸与冲突的幽灵,一个虚无、寂寞、迷乱的魔鬼侵占了这幢房屋。歌尔德蒙直到午夜才睡着,尤利娅直到清晨。莉迪亚在煎熬中躺了一整夜,当苍白的日光从雪地上升起,她便快速起床,穿好衣服,在小小的木刻耶稣像前跪下,祷告良久,直到听见父亲下楼的脚步声。她立刻冲了出去,要求与父亲进行一场谈话。她甚至都不肯试着弄清:自己要狠心了结此事,究竟是因为想要保护尤利娅的童贞,还是因为内心的嫉妒?歌尔德蒙和尤利娅都还在熟睡,但骑士已经知晓了所有莉迪亚认为应该告知他的事。不过她还是隐瞒了一点——尤利娅也参与了这场冒险。
平日,歌尔德蒙如果在这个时间踏入书房,会看见骑士穿着居家鞋和毛毡裙,正忙于写作;但他此刻看到的骑士,却穿着靴子和紧身上衣,还背着剑。他立刻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戴上你的帽子,”骑士说,“我们出去一趟。”
歌尔德蒙用手指拈起他的帽子,跟着他的东家走下楼梯,走过院子,走出大门。他的鞋跟在略微结冰的雪地上踩出声响,天上朝霞尚未散去。骑士沉默地朝前走着,年轻人跟在他身后,多次回头看向庄园,看向他房间的窗户,看向覆雪的斜房顶,直到整幢房屋消失在地平线下,无影无踪。从此以后,他就再也看不到这些房顶和窗户、书房和卧室,再也看不到姐妹俩了。尽管他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知道离别会突然来临,但他的心还是痛苦地揪紧。离开实在太难受了。
一小时便这样过去,东家走在前面,两人都一言不发。歌尔德蒙不禁开始思考自身命运:骑士身上有武器,也许打算杀了他。但他不担心自己会死,危险其实不大,跑开就是了,这个拿剑的老人也不能拿他怎么样。没事的,他并无性命之虞。但这样跟在这位自尊受伤、一脸正气的男人身后沉默走着,真是越来越尴尬。终于,骑士停下脚步,站住不动了。
“你现在,”他用爆裂般的嗓音说,“就一个人往前走吧,一直走,朝这个方向。去过你习惯的流浪生活吧。你要是还敢出现在我家附近,我保证一定开枪打死你。我不报复你,只怪自己当初太不明智,怎么把你这样的年轻男人放在我女儿身边。你如果敢回来,就等着送命吧。快走,愿上帝原谅你!”
骑士站在原地,那张胡须灰白的脸在苍白的雪地晨光中很是黯然。他像个幽灵,一动不动,看着歌尔德蒙翻过一个个山脊,彻底消失不见。阴沉天空上的微红光芒也消失了,太阳没有出来,薄薄的雪花开始缓缓地、迟疑地从天上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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